虽然还不知道这地下室有多大,但给人的印象还是具有香槟地区常见到的那种拱形大厅的气势。干净的墙壁,平整的地面,宜人的气温;一间凹室用来储放两个酒桶并用帘子遮隔起来。那里还陈设着一些椅子、凳子、家具、小地毯等。所有这一切形成了一个非常舒适的住所,同时也是为希望避人耳目的人准备的一处藏身之地。

保尔想起了伊塞河沿岸旧灯塔的废墟,想起了奥纳坎—埃布勒库尔隧道。因此斗争仍在地下进行。堑壕战和地窖战,间谍战和计谋战,这些都是既阴险又不体面的手段,甚至是犯罪。

保尔关掉了自己的灯,这样大厅就只由一盏悬吊在拱顶的煤油灯照明,光线模模糊糊。一个不透明的灯罩将灯光集中,在中间形成了一个白色的圆圈,只有他们两人在这白色圆圈的中央。

伊丽莎白和贝尔纳呆在后面灯光照不到的暗处。

中士和他的士兵没有露面,但是可以听到他们呆在楼梯下面弄出来的响声。

伯爵夫人站着不动,她的穿着和在孔拉德亲王别墅里进晚餐时的打扮一模一样。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出恐惧,也看不出惊愕,更确切地说,她是在用力思考,好像她早就估计到情况一旦泄露会给她带来的后果似的。保尔·德尔罗兹?他这次攻击的目的是什么呢?也许他是继续在营救他的妻子。很明显,正是这一想法使埃米娜伯爵夫人的面部表情逐渐轻松下来。

她笑了。伊丽莎白已做了俘虏,关押在德国。这对她本人来说是多好的交换条件啊!至于她,她虽然已经落入敌人的陷阱,但她还能控制事态的发展。

贝尔纳根据保尔的示意向前挪动了一下,保尔对伯爵夫人说:“这是我的内弟。当赫尔曼少校被捆绑在船工屋里时,他也许见过他,同时也许见过我。但是尽管如此,埃米娜伯爵夫人,让我说得更明白些,唐德维尔伯爵夫人还是不认得或者至少可以说忘记了她的儿子贝尔纳·唐德维尔。”

她现在似乎感到可以完全放心了。她脸上的神色仿佛表明她现在拥有相同的、或威力更大的武器与保尔进行战斗。因此,她在贝尔纳面前非但没有任何拘束不安,而且还以轻快的语调说:“贝尔纳·唐德维尔非常像他的姐姐伊丽莎白。可惜啊,当前的情况使我无法见到她,伊丽莎白。三天前我们——也就是她和我以及孔拉德亲王还共进晚餐呢。孔拉德亲王非常喜欢伊丽莎白,这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她有魅力,又是那样可爱!实际上,我也非常爱她!”

保尔和贝尔纳作了一个相同的手势。要不是他们最终控制了自己的仇恨,他们准会按照相同的手势向伯爵夫人猛扑过去。保尔让他的内弟不要接近她,因为他已感到贝尔纳的愤怒情绪越来越大。同时,保尔以同样轻快的语调回敬了敌人的挑衅:“是的,不错,我知道……我也在那里啦……我甚至都看到了亲王是怎样离开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的朋友卡尔在他的汽车里还给我安排了一个座位。”

“在他的汽车里面?”

“正是。我们一块儿动身去你的希尔登赛姆城堡……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住处,我有幸里里外外都参观了一遍……但是,如果把人送到那里小住,那就意味着危险,而且常常是必死无疑的了……因此……”

伯爵夫人越来越不安地瞧着他。他想说什么呢?他是怎样知道这些事情的?

她也想吓唬他,以便识破敌人的用意,她以刺耳的嗓音说:“的确,在那里小住或逗留常常是必死无疑的!那里的空气有害大家的身体。”

“是一种毒气……”

“正是这样。”

“你担心伊丽莎白吗?”

“当然担心。这可怜的小姑娘身体已经受到了损害,只有……我才会感到安稳和平静。”

“只有当她死了你才会感到安稳和平静,是吗?”

她停了几秒钟后才非常明确地回答,目的是让保尔完全明白她的话的含义:“对,当她死了……除非她已经死了,时间不会拖得很长……”她说了这句话后,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在这个女人面前,保尔再一次强烈地感到非杀了她不可,必须报仇雪恨,这种情绪与上次完全相同。这次必须杀掉她。

他的责任就是杀掉她,如果不这样,那就是犯罪。

伊丽莎白呆在暗处,站在后面三步远的地方。

保尔一句话也没说,慢慢地转过身来,举起手臂,按了一下手电筒的开关,并把电筒的光向年轻女人照过去,这样她的脸正好对着光。

保尔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绝没有想到它对埃米娜伯爵夫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影响。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不可能上当的,是不可能让自己被某种梦幻所愚弄的,是不可能让自己被某种替身骗局所蒙蔽的。不,这是不可能的。

她当即就知道保尔已经救出了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就在这里,就站在她的面前。然而这桩大事是怎么做到的呢?伊丽莎白,她在三天前就把她交给卡尔处置……伊丽莎白,目前她应该死了,或者作为女俘被关进了由两百多万士兵防守、阻止人们接近的一座德国堡垒……。伊丽莎白还在那堡垒里吗?不到三天时间,她就逃脱了卡尔之手,接着又逃离希尔登赛姆城堡,最终穿过两百万德国人的防线了吗?

埃米娜伯爵夫人的脸都变形了,她把身前的桌子当作防御物,狂怒地把那紧握的拳头紧紧地贴在她的两颊上。她渐渐地明白了现在的形势,再也不能当儿戏了,再也不能挑衅了。这已不再是一次讨价还价的交易了。在她玩的这一局可怕的棋中,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赢的希望。她不得不听从战胜者的旨意,而战胜者就是保尔·德尔罗兹!

她说:“你到底要怎么样?你的目的是什么?把我杀了?”

他耸了耸肩。

“我们不会杀你。在这里,你得接受审判。你应该受到的刑罚是经过法庭辩论之后判处的刑罚。在法庭辩论中,你可以为自己辩护。”

她由于惶惶不安而抖动了一下身子,接着抗议道:“你们不是审判官……我表示抗议……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这时候,楼梯那边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有人喊了一声:“立正!”

微微掩着的门几乎立即就被推开了,进来了三位穿着军大衣的军官。

保尔急忙迎上去,请他们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那几把椅子上。

突然进来了第四位军官,保尔接待了他,把他安排坐在更远一点的边角上。

伊丽莎白和贝尔纳互相挨着站在那里。

保尔又往前挪了挪,靠桌子旁边站着,然后严肃地说:“我们的确不是审判官,我们也不想使用一项不属于我们的权力,将对你进行审判的人,已经到了。我呢,我现开始起诉。”

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尖锐,话锋犀利,而且非常有力。

很快他就开始了起诉,态度坚定,他对即将宣读的起诉状的全部要点了如指掌,他宣读起诉状的语调既无仇恨的流露又无愤怒的发泄:“你出生在希尔登赛姆城堡。你祖父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在一八七〇年战争之后,这城堡又移交给你父亲,你的名字确实叫埃米娜,是埃米娜·德·豪亨左奈恩。当时你父亲以豪亨左奈恩这个姓为荣,尽管他没有这个权力,但由于老皇帝对他表示了特别的恩宠,所以人们才对他这个姓未曾提出过异议。他作为上校参加了一八七〇年的战争。在这次战争中他以出奇的残忍和贪婪而臭名昭著。装饰你们希尔登赛姆城堡的一切财富都是来自法国。更加厚颜无耻的是,每一个物品上面都有一个注解,注明这个物品是从哪里、哪个人手里抢来的,即物品的来源地点和物主的姓名。此外,在门厅里有一块大理石板,上面用金字刻着由德·豪亨左奈恩伯爵上校阁下下令烧毁的法国村庄的名字。德国皇帝经常来这个城堡,每当他从这块大理石板前面走过时,都要表示敬意。”伯爵夫人漫不经心地听着。她大概认为这只是一些一般性的情况,她在等待着谈到她本人。

保尔继续说:“你从你父亲那里继承过来两种观念,这两种观念支配着你的整个一生:一是对豪亨左奈恩王朝的过分的迷恋。好像是一种偶然的机遇,即皇帝,确切地说是国王短暂的恩宠使你父亲依附于这个王朝的;二是对我们法国的疯狂的仇恨。他感到最遗憾的是没有能够对这个国家造成足够的灾难。对王朝的迷恋使你长大成人之后,立即把这种迷恋集中到代表王朝的那个人身上,这种迷恋到了那样一个程度:以致在做了一段妄想登基称后的梦之后,你原谅了他的一切,甚至他的婚姻,甚至他的忘恩负义,而全心全意地委身于他。他把你嫁给了一位奥地利王子,这位王子莫名其妙地死了;后来又把你嫁给一位俄国王子,这位王子又是莫名其妙地死了。你到各地活动都是为了使你崇拜的那唯一的偶像强盛起来。当英国和德兰士瓦宣战的时候,你当时在德兰士瓦;当俄日战争爆发时,你也正在日本。你到哪里,哪里就发生灾难。你在维也纳的时候,鲁道夫王子被暗杀,你在贝尔格莱德的时候,亚历山大国王和德拉佳王后遭暗害。但我将不过多地强调你的外交……作用。现在我急于说的是你最喜欢的‘事业’,也就是你二十年来一直进行的反法‘事业’。”

她面容凶恶,似乎又显得有些得意的脸部肌肉在抽搐。确实如此,这是她喜爱的“事业”,她把搞邪门歪道的全部才智都用在这个“事业”上了。

“甚至,”保尔纠正着自己的话说,“甚至我连你所领导的那庞大的准备工作和间谍工作也不在这里一一赘述了。在北方的一个村庄里,我在一个钟楼顶上抓获了你一个同谋,他的武器是一把匕首,上面刻着你名字的头几个字母。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组织和实施的。我搜集的证据、你们联系的信件以及你自己写的信件都已提交给法庭了。但是我想特别说明的是你对奥纳坎城堡的那部分活动。此外,这部分占用的时间也不多,只谈几件相互联系着的命案,就这些。”

又是一阵沉默。埃米娜伯爵夫人以好奇和不安的心情倾听着保尔的陈述。保尔说道:“还是在一八九四年,你曾建议皇帝挖一条埃布勒库尔——高维尼隧道。经过工程师们的研究后认为,这个‘巨人级’的工程只有取得并掌握了奥纳坎城堡之后才是可行的,将来也才可能发挥它的作用。这个城堡的主人当时身体很不好,所以人们在等待。因为主人的病一直拖着,你便来到了高维尼。八天后,他就死了。这是第一起人命案。”

“你在撒谎!你在撒谎!”伯爵夫人叫了起来,“你没有任何证据,我看你未必有证据。”

“城堡后来被拍卖的。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没有作任何广告,可以这么说是秘密拍卖了。然而不愉快的事又发生了:你曾给其面授机宜的那位商人办事却是那样地莽撞,把这座城堡拍卖给唐德维尔伯爵了,他于次年就带着妻小来这里定居。

“因此,你大发雷霆,你感到不安,但最后还是决定开工,并在小教堂所在地点进行初步探查,那个时候,这个小教堂还处在这公园之外。皇帝从埃布勒库尔来过这里好几次。一天当皇帝从这个小教堂出来的时候被我父亲和我撞见并认出来。十分钟之后,你来和我父亲攀谈,结果我挨了毒打,我父亲倒下去了。这是你的第二桩罪行。”

“你在说谎!”伯爵夫人又一次大声嚷起来了,“这些都是十足的谎言!不是证据!”

“一个月以后,”保尔继续说,他一直很平静。“唐德维尔伯爵夫人因健康原因不得不离开奥纳坎去法国南方。她在那里最后死在她丈夫的怀里,妻子的死引起唐德维尔先生那样讨厌奥纳坎,以致决定永远不回奥纳坎。

“这样你的计划很快就开始执行。城堡已经空出来了,必须在那里安家。怎么办呢?于是你收买了城堡的看守热罗默和他的妻子。对,你收买了他们,因此我受骗了。我,我相信了他们那诚实的脸和他们那充满善良的举止。这两个卑鄙的小人并不像他们所声称的那样是阿尔萨斯人,那只是他们的一种托词,他们是外国人。他们没有估计到他们背叛的后果,所以他们接受了你的收买。从那以后,你就呆在自己家里,但只要高兴,你就可以自由来往于奥纳坎和你家之间。热罗默根据你的指示行事,甚至对埃米娜伯爵夫人——即真正的埃米娜伯爵夫人的死都一直保守秘密。当你也称自己为埃米娜伯爵夫人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认识唐德维尔夫人。她已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了,一切都做得非常顺利。”

“此外你的防范措施多,真是防之又防,慎之又慎。其中的一件,如同城堡看守及其妻子被收买这件事一样使我上了当,受了骗,这就是悬挂在唐德维尔伯爵夫人从前住过的那间小客厅里的她本人的肖像。你请人给自己画了一张同样大小的肖像,正好和像框相适合,还刻有伯爵夫人的名字。这张肖像就

是你,打扮和她相同,穿着和发式同她一模一样。总之,你已变成了你一开始就有意显示和炫耀的那种人;在唐德维尔夫人生前,你就模仿她的服饰,实际上从那时候起,你就已经乔装成埃米娜·唐德维尔伯爵夫人,至少你在奥纳坎逗留或小住的时候是这样。

“只有一个危险,那就是唐德维尔先生有可能突然返回奥纳坎城堡。为有效地防备这件事,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犯罪。

“因此,你就尽量去熟悉唐德维尔先生。这样才使你有可能监视他并和他通讯。然而发生了这样的事,是你过去没有想过的:这就是一种感情,一种像你这样一个女人身上意想不到的感情,一步一步地把你自己系在你选择作为牺牲品的男人身上。你当时从柏林将你自己的照片寄给唐德维尔先生。这张照片我已把它存放在卷宗里了。那时你希望让他同意跟你结婚,但是他看透了你的用意,从而避开了这件事,从此以后关系也就破裂了。”伯爵夫人皱了皱眉头,她在狞笑。人们觉得她蒙受了凌辱,怀恨在心。同时,她本人感到的丝毫不是耻辱,而是看到自己的生活在这样淋漓尽致地被揭露,看到她那深深埋入黑暗的罪恶突然一下暴露出来而越来越感到吃惊。

“宣战以后,”保尔继续说,“你将‘事业’作了调整,你在埃布勒库尔别墅设立了岗哨,在隧道入口处也加强了警戒。你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

“我后来和伊丽莎白·唐德维尔成了婚;我们突然回到了奥纳坎城堡,到达城堡后,我见到了杀我父亲的那个女人的肖像,在我思想上引起了极度的慌乱和不安。热罗默向你报告了这一切,无疑这一切也在你那儿引起了不小的惊讶。你为此临时设置陷阱,我也险些被暗杀。但动员令使你摆脱了我,你可以行动了。三个星期后,高维尼被炮击,奥纳坎被侵占,伊丽莎白成了孔拉德亲王的俘虏。

“你在那里度过了难于言表的几小时。对你来说这是复仇,这得归功于你的努力,也是你的伟大胜利,实现了你最大的梦想,或者说几乎是你豪亨左奈恩家族的殊荣。在你看来,再过两天巴黎就要沦陷,再过两个月整个欧洲就要被打败,你兴奋到了发狂的程度!我调查过你在那个时候所说的一些话,也看过你在那时所写的信件,这些都表明你疯狂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傲慢得近于荒唐,野蛮到了极点,异想天开,做着超人的梦!

“马恩战斗打响了,你突然在梦中惊醒。啊,我看到了你写的有关这个问题的信。一个像你这样有才智的女人应该一下子就预料到,确实你也预料到了,这次是你们希望和信念的破灭。你在给皇帝的信中已写到了这点,对,你写到了这点!我有这封信的抄本。然而你们必须自卫,法国部队正在逼近。

“你从我内弟贝尔纳那里得悉我在高维尼。伊丽莎白会被营救出去吗?伊丽莎白,她掌握了你们所有的秘密……不,你要她死掉,是你亲自下令处决她的。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来由于孔拉德亲王的干预,伊丽莎白才得救,由于她没有死,你不得不安排一场假枪毙,以阻止我继续寻找她。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把她作为女俘带走了。接着又是两名受害者,即热罗默和罗莎莉之死给你带来了安慰。你的这两名帮凶,由于感到内疚而心里特别痛苦,另外对伊丽莎白受的折磨深表同情,因此,他们试图和她一起逃走。你害怕他们提供见证,所以把他们枪毙了。这是你第三起和第四起罪行。第二天,又有另外两人——两名士兵——被你指使的人错当成贝尔纳和我而杀害。这是你犯下的第五起和第六起人命案。”

这样,整个悲剧的每一个悲惨的情节都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重现在人们的眼前,这是一种充满恐惧的景象,正是这个犯下了如此滔天罪行的女人一生的写照。现在命运把她封闭在这地下室的底部,面前站着的是她不共戴天的敌人。然而,看起来她似乎还没有完全绝望。这怎么可能呢?但事情就是这样,贝尔纳注意到了这点。

“你看那女人,”贝尔纳走到保尔的身边说,“她已看了两次手表,她好像在等待奇迹出现,确切地说是在等待一支援兵从天而降。这援兵可能在一个固定的时刻来到,瞧……她的眼睛在寻找……她在倾听……”

“把等在楼梯下面的士兵全部叫上来,”保尔回答说,“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他们听听我下面要说的话。”他转向伯爵夫人,说话的嗓音逐渐兴奋起来:“现在我们接近问题的结局了。你策划的这场阴谋全是以赫尔曼少校身份出面干的。以这种身份出面,对你来说可以更方便地跟随部队作战,也可以更方便地扮演谍报头子的角色。赫尔曼,埃米娜……你需要时就把赫尔曼少校当作你的兄弟;赫尔曼少校就是你,就是你埃米娜伯爵夫人。我在无意之中撞见了你同一个化名拉森的人的谈话,更确切地说是你在伊塞河岸那座灯塔废墟里和间谍卡尔的谈话。我曾逮住了你并把你绑在船工屋的阁楼里。

“唉!那天你失去了一次多好的机会。你的三个敌人都受了伤,都躺在你唾手可得的范围内……你逃走了,竟没有发现他们,竟没有给他们致命的一击!你对我们一无所知,而我们呢,我们却了解你的计划。元月十日星期天,埃布勒库尔之约会,就是你约见卡尔的那次不祥的约会,你当时向他谈到了你要干掉伊丽莎白的不可改变的决心。元月十日星期天,确切地说我在那天参加了你们的会晤。我参加了孔拉德亲王的晚宴!在晚宴之后,你把一个毒药瓶子交给了卡尔,当时我就在场!你给卡尔作了最后的指示,当时我就坐在汽车里卡尔旁边的座位上!我无处不在。当天晚上,卡尔死了。接着夜里,我绑架了孔拉德亲王。第二天,也就是说前天,因为我手里掌握了这样一个人质,故迫使皇帝和我谈判,迫使他接受我的条件,其中第一个条件就是立即恢复伊丽莎白的自由。皇帝作了让步,我们才到了这里!”

保尔这些话,每句都向埃米娜伯爵夫人证明,那是多么有力,又是多么无情,把她追逼得理屈词穷。但其中的一句话,就像是最可怕的灾难震撼着她。

她说:“死了?你说卡尔死了?”

“是在卡尔试图杀我时被他的情妇打死的,”保尔高声嚷着说,仇恨使他再度气愤起来。“对,他就像一头患狂犬病的野兽那样被打死了!是的,间谍卡尔已经死了。他到死都是个叛徒。你向我要证据吗?我在卡尔口袋里找到了这些证据!我从他的一个小本子上看到了你犯罪的全部历史,另外还看到了你的信的抄件和一些信的原件。他预料有朝一日,当你的事业一完成,他就会成为你安全的牺牲品。所以他首先复仇了……他复仇,就像热罗默和他妻子罗莎莉那样复仇,当时根据你的命令他们即将被处决,因此他们起来复仇了,把你在奥纳坎城堡的神秘任务透露给了伊丽莎白。他们是你的帮凶。你却杀了他们,然而你早已失去了他们的信任。这并不是我,而是他们在指控你。他们的信件他们的见证已经掌握在审判官手里。你有什么可回答的吗?”

保尔几乎和她挨着站在一起,几乎只有桌子的一个角把他们两个隔开。

保尔以全身心的愤怒和仇恨威逼着她。

她后退着靠到了墙壁前面的一个衣帽架下。衣帽架上挂着一些衣服,女短衫或女上衣和一堆不再穿的旧衣服,这些大概是她用来化装的。虽然她身陷罗网,处在层层包围之中,虽然那么多的证据驳得她哑口无言,虽然她的伪善面目被揭穿而无计可施,但她仍坚持一种对抗和挑衅的态度。她认为这一局棋还没有完全输掉,手中仍有几张王牌可以用上。于是她说:“我无须回答。你说到一个女人犯下了一些罪行,而我不是那个女人。重要的是证明埃米娜伯爵夫人是一名女间谍和一名杀手。重要的是证明我是埃米娜伯爵夫人,然而,谁能证明呢?”

“我可以证明!”

保尔在前面曾介绍有三名军官是代行审判官职务的,和三名军官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地方坐着第四名军官,他和他们同时进来,也同样安静地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保尔的指控。

他往前走着。

微弱的灯光照着他的脸。

伯爵夫人低声说:“斯泰发纳·唐德维尔……斯泰发纳……”

这是伊丽莎白和贝尔纳的父亲。

他脸色非常苍白,因为他受了伤,身体虚弱,正在康复中。

他拥抱了他的孩子们。贝尔纳激动地对他父亲说:“啊!你来了,父亲。”

“对,”他说“总司令将军通知我的。我也是应保尔的要求来的。你丈夫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伊丽莎白。刚才我们在苏瓦松大街上见过面了,他把事情告诉了我。现在我明白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消灭这蛇蝎般的人……”

他站在伯爵夫人的对面。人们感觉到了他即将要说的话的分量。她在他面前低下了头,而且低下了好一会儿。但是她的眼睛里很快就放射出挑衅性的目光。她说:“你也来控告我吗?你也有什么要指控我的吗?又是一些谎言,不是吗?又是些辱骂人的话吧?”

在她说完这些话之后,他故意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首先我是作为证人来的。关于你的身份,你刚才不是要证据吗?我给你带来了。以前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你的姓并不是现在的姓,在那个姓氏下,你成功地得到了我的信任。以后,你就竭力要在我们之间结成更亲密的关系。当时你向我暴露了你的真实身份,企图以你的桂冠和你的姻亲关系迷惑我。因此,我有权力,也有责任当着上帝的面,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你就是埃米娜·德·豪亨左奈恩伯爵夫人。你拿给我的那些有关贵族头衔的文件是经过公证的,是合法的。正是由于你是德·豪亨左奈恩伯爵夫人,我才断绝了同你的关系,此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关系令人难以忍受和令人厌恶。这就是我作为证人的职责。”

“下流的职责,”她愤怒地嚷起来,“这是谎言,我早就说过了,不是证据!”

“不是证据吗?”唐德维尔伯爵说。这时他向她走过去,浑身气得直哆嗦。“这张照片是由你签名并从柏林寄出来的吗?这张照片上的你,竟厚颜无耻地把自己打扮成我的妻子。是的,这就是你!是你!你干的这件事!你以为只要尽力使自己和我可怜的和亲爱的妻子形象相似,你就会在我心底里唤起对你的好感!但是你没有想到这是对我的最大污辱和对死者的最大不敬!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你,你,你竟敢……”

正像刚才保尔·德尔罗兹那样,伯爵紧挨着她站着,满腔怒火,气势汹汹地看着她。她感到有点尴尬,低声下气地说:“喂,为什么不?”

他握紧拳头,继续说:“的确,为什么不?我当时不了解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对这悲剧……

“以前的悲剧一无所知。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这一切事实之间的联系。我虽然以前就以一种本能的反感断绝了和你的来往,但今天由于我知道了……对,由于我了解了,而且非常确切地了解了……所以我现在怀着无比的仇恨控告你。我可怜的妻子临终时,在她卧房里昏死过去好几次。当时医生对我说,‘这是一种奇怪的病。当然是支气管炎、肺炎,但是还有一些东西我不明白……一些症状我不明白……有一些中毒的症状。’我当时提出了异议,认为这种假说是不可能的。我妻子是被毒死的!那是谁下的毒?就是你,就是你埃米娜伯爵夫人,就是你!今天我可以肯定这点,就是你!证据吗?你的生活本身就是证据,指控你的一切就是证据。

“噢,还有一点是保尔·德尔罗兹没有完全弄清楚的。他没有弄懂当你杀害他父亲的时候为什么你穿的衣服和我妻子的衣服相似。为什么呢?还是为了这可怕的理由,那时你已经杀死了我妻子,你早就想在可能撞见你的那些人思想上制造混乱,让他们分不清楚那是唐德维尔伯爵夫人还是你。证据是不容置疑的。我妻子妨碍了你的手脚,所以你把她杀了。你猜测我的妻子一死,我就决不会再回奥纳坎,所以你就杀了我妻子!……保尔·德尔罗兹,你已经说了六条人命案,这是第七条人命案,她杀了唐德维尔伯爵夫人!”

伯爵举起了他的两个拳头,在埃米娜伯爵夫人眼前挥舞着。他气愤得浑身发抖,甚至大家都在想,他会揍她的。

她当时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表情。对于这新的指控,她无言以对。似乎在她看来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了,不论是这个未料到的新罪名也好,还是所有那些压得她难以忍受的罪名,对她来说似乎都不重要了。好像一切危险都远离她而去了,她要回答什么,怎样回答,好像再也不困扰她了。她思想不集中,正想着别的事情呢!她在倾听这些话以外的声音,她在看这景象以外的东西。正如贝尔纳注意到的那样,人们认为,与其说她关心的是自己所处的而且是非常可怕的处境,倒不如说她关心的是发生在外面的一些事情。

但这是为什么呢?她在期待着

什么呢?

她第三次看她的手表了。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

接着,在地下室的某个地方,即地下室的上部听到了一种声响,一种什么东西启动的声音。

伯爵夫人重新站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什么,她的表情是那样地焦虑不安,任何人都没有打破地下室里的沉寂。保尔·德尔罗兹和唐德维尔先生本能地向后退,一直退到桌子旁边。埃米娜伯爵夫人还在倾听着……倾听着……

突然间,在她的头顶上,在那拱顶的深处,一个铃铛振动起来,只响了几秒钟……均匀地只响了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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