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累及两人的凶杀案是继一系列的悲惨事件之后发生的。所有这些事件好像被一根最强有力的链子连锁起来,这次凶杀案集恐怖之大成,具有极大的致命性,以致这两个年轻人没能发出任何叫声,也没能作出任何反应,就一命呜呼了。

在战斗过程中,他们那么多回看到垂死的人那种气息奄奄的状况,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死亡的惨状比这次更可怖和更惨烈的了。

死神!他们见到过死神,它并不像一种隐隐约约的病痛,不知什么时候落到谁的头上;而是像一个幽灵,溜进阴暗处,窥伺着对手,抓住有利时机,为着一定的目的下手……在他们看来,这种幽灵的样子和脸面就像赫尔曼少校。保尔说着话,他的嗓音确实很低沉,显得惊慌;他好像想起了黑暗的恶势力:“昨晚他来了,他来了。因为我们曾把我们的名字刻在墙上,这两个名字,也就是说贝尔纳·唐德维尔和保尔·德尔罗兹,在他的心目中代表的是两个敌人,所以他趁这个机会除掉这两个敌人。他深信这是你和我睡的房子,所以就刺死……可是没想到他刺死的是可怜的热里弗卢尔和他的同伴,他们代我们死去了。”

两个人沉默不语,很长时间后他才低声说:“他们像我父亲那样死去了……像伊丽莎白那样,也像守卫及其妻子那样死去了……他们都是被同一只手杀害的,同一只手,你明白吗?贝尔纳!对!这是不能容许的!是吗?我的理智是拒绝接受这种现实的……而且,这是同一只手,握着的老是一把匕首……过去的那把匕首和这把匕首。”

贝尔纳在察看这件武器,他看到了那四个字母后说:“赫尔曼,不是吗?赫尔曼少校?”

“就是他,”保尔十分肯定地说,“这是不是他的真实名字?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对此我一无所知。但是,犯下所有这些罪恶的人就是留下H.E.R.M.标记的人。”

保尔及时告戒部下提高警惕,又将此事叫人通知了随军神甫和军医。他决定要求单独会见上校,把事情的全部秘密告诉他,这样也许有助于弄清伊丽莎白被处决以及两名战士被暗杀的原因。但他得悉,上校及其率领的团正在边界线对面作战,第三连也被派往前线,只有一个分遣队留守城堡,并由中士德尔罗兹指挥。因此,保尔和他手下的人亲自展开了调查。

调查没有给他提供任何情况。这名凶手首先潜入公园,接着爬上城堡的废墟,最后进入卧房,他究竟是如何实行这个计划的,没有搜集到任何一点细小的迹象。既然没有任何老百姓进来,那么是不是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杀死这两名战士的凶手就是第三团的一个战士。当然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然而除此之外,应选定一个什么样的假设呢?此外,关于他妻子的死及掩埋的地点,保尔也没有发现任何情况,而这是最严重的考验。

从德国伤兵和俘虏那里,他都没有打听到任何一点消息。他们都知道处决了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但他们都是在处决之后及驻守部队离开后才到达城堡的。

他甚至把调查一直做到奥纳坎村,也许村子里的人们会了解某些事情。

也许村民以前听说过城堡的女主人以及她在城堡的生活,也许听说过她遇难甚至被害等情况……

奥纳坎村空无一人,没有妇女,没有老人。敌人可能不得不把他们送到德国,也许一开始,敌人明显的意图就是杀害他们占领期间所作所为的一切见证人,就在城堡周围制造无人区。

这样一来,保尔又花了三天时间继续进行搜索,但仍一无所获。

“然而,”他对贝尔纳说,“伊丽莎白不可能消失得无踪无迹。即使我们找不到她的坟墓,难道就不可能找到她住在这里任何一点,哪怕是最小的一点踪迹吗?她在这里生活,又在这里受苦,她的一件纪念物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啊!”

他终于重新划定了她住过的那间卧房的准确位置;甚至他还在满地的瓦砾中,把属于这间卧房的石块和石灰泥堆成了一堆。

可是这间卧房的碎片是和第一层客厅里的碎片混杂在一起的。因为二层的天花板塌下来,许多碎片就滚到了一层客厅里。一天早上,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在一堆墙土和家具碎片的下面,保尔搜寻到一面已打碎的镜子,接着又找到了一把玳瑁刷子,一把银白色的小折刀,一个小剪刀箱。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伊丽莎白的用品。

但是,使他更加感到心绪不宁的是发现了一个大的记事本。他知道,年轻女子在这个记事本里记录了她结婚之前的开支、购物清单或要拜访的人员名单,有时还记录了关于她生活中的一些隐衷。

然而,记事本只剩下了一个写有一九一四年字样的纸板硬书皮和只涉及这一年头七个月情况的那部分大事记;至于记载后五个月情况的那些部分不是扯下来的,而是一页一页从精装成册的那些装订线上拆下来的。

很快,保尔思想就翻腾开了:“记载后五个月情况的那些部分是伊丽莎白拆下来的。那就不是急急忙忙地拆下的,而是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什么使她苦恼、也没有什么使她不安,她只希望用这些纸日复一日地记下去……什么?会是那样?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对,那就是这样,这后五个月即从一笔账目开始至一笔收入为止这段期间,记下了比以前更加不愿对别人公开的一些事情。因为在我离开之后就没有账目可记了,而生活对她来说简直是最可怕的悲剧。所以,在已丢失的这段时间的大事记里可能记下了她的苦恼和忧伤,怨言和牢骚……也许还记下了她对我的不忠和背叛。”

那天,贝尔纳不在,保尔劲头倍增,把所有的石块和所有的洞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搜寻了一遍。他把那些断裂的大理石搬起来,把扭曲了的灯架挪开,把扯碎的地毯掀起,甚至那些被火苗烧黑的大梁也被他移动了,他就这样顽强地干了几个小时。

保尔把这片废墟分成好几部分,耐心地探寻着,但在废墟上一无所获,他又在花园里开始仔细地搜索。

努力仍无结果,保尔感到白费了力气。伊丽莎白也许非常珍视已失落的这部分大事记,要么就是完全销毁了,要么还完好无损地收藏着,除非……

“除非……”保尔自言自语地说,“除非有人从她那里窃取了这部分大事记,但当时,少校对她实行二十四小时监视。谁知道……”

一种设想在保尔的思想里越来越清楚了。

在发现了农妇的衣服和黑花边头巾之后,他就把这些东西丢在一旁,甚至就丢在卧房的原来那张床上,就再没有怎么注意这些东西了。他现在想:在少校杀害两名战士的那天夜里,他是不是来取那些衣服或者至少是来取那衣服口袋里的东西的呢?他未能如愿,因为战士热里弗卢尔躺在床上压住了衣服,把衣服遮盖住了。

啊,保尔好像想起来了,在折叠农妇的那条裙子和短上衣的时候,他当时感觉到口袋里有一种纸的沙沙响声。可不可以据此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伊丽莎白的日记,是被赫尔曼少校突然发现而窃走的。

保尔一口气跑到两名战士被害的那个房间,一把抓起那些衣服,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啊!”他即刻说,这是那样地发自内心的高兴,“啊!在这里。”

从记事本上拆下来的那些纸页装在黄色信封里,这些纸页全是一张一张的,有的被弄皱了,有的被撕破了。保尔只看了一眼就了解到这些纸页仅和八九月相对应,而且从这两个月日期的连续性看,甚至还缺了几页。

他看着伊丽莎白的笔迹。

首先这并不是一部很详细的日记,只是一些笔记而已,而且是一些平凡的笔记。这些平凡的笔记是一颗受伤的心的内心世界的流露。有时笔记写得比较长,还需加上一页,有的是晚上写的,有的是白天写的,有的用羽毛笔写,有的用铅笔写。有些地方的字迹几乎辨认不出来。这些笔记看了后使人感觉到,那是一只颤抖的手写出来的,是一个忍受着极度痛苦的人两眼含着泪水写出来的。

没有什么比这更深地感动保尔了。

他一个人呆着,读着伊丽莎白的日记:

八月二日(星期日)

他本不该给我写这封信的,他太冷酷无情了。另外,他为什么要提出让我离开奥纳坎?是因为战争吗?他多么不了解我啊!他认为我不敢或者会怀疑我可怜的母亲吗?……

保尔,我亲爱的保尔,你本不应该离我而去的……

八月三日(星期一)

自从佣人走了之后,热罗默和罗莎莉对我就更加关心备至了。罗莎莉恳求我也走。

你们,罗莎莉,我问她,你们也走吧?哦!我们嘛,我们是小老百姓,没有什么可怕的,而且呆在这里,也是我们的职责。我回答他们说这也是我的职责。但我非常明显地感到,她不能理解。当我看到热罗默时,他直摇头,他以忧郁的眼神瞧着我。

八月四日(星期二)

我的职责吗?对,我不能对这种职责讨价还价,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放弃这种职责。但是,这种职责又如何去完成呢?又怎样弄清事实真相?我什么都不怕,然而我却老流泪。就好像除了哭,再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这是因为我特别思念保尔,他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今天早上热罗默告诉我已经宣战,我当时觉得我要昏厥过去了。这样保尔就要去作战,他也许会受伤!也许会倒在战场上!啊!我的天啊!我的责任难道不应该是呆在他身边吗?难道不应该呆在与他战斗地点相邻近的一个城市里吗?留在这里,我希望得到什么呢?对,我的职责,我了解我的母亲……啊!妈妈,我请你原谅。然而,妈妈,你会明白的,因为我爱他,因为我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

八月六日(星期四)

还是哭,还是流泪!我现在越来越不幸了。但我觉得,如果我将来还会遇到更大的不幸,那我决不会退让的。此外,在他不愿接纳我甚至也不给我写信时,我能去找他吗?

那时他还爱我吗?但现在他恨死我了!我就是保尔最仇恨的女人的女儿。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这可能吗?如果他这样记恨着我妈妈,而我的努力如果又失败的话,那么我们,即我与保尔就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这就是等待我的生活吗?

八月七日(星期五)

为了打听我妈妈的情况,我向热罗默和罗莎莉提出了许多问题,他们俩认识我妈妈也只有几个星期,但他们还很清楚地记得她。他们向我叙述的一切都使我非常高兴!她是那么善良,又是那么漂亮!大家都崇拜她。

“她并不是常常那么开口,”罗莎莉对我说,“是不是病魔使她越来越虚弱了?我不知道,但是当她笑的时候,那真是感人肺腑。”

我可怜的亲爱的妈妈!……

八月八日(星期六)

今天早晨,我们听到远处炮声隆隆。离这儿十里的地方在打仗。

一会儿法国人来了。以前我们经常从平台的最高处看到法国人从利瑟龙山谷经过。

这些法国人将住在城堡里。他们的上尉感到很对不起我们。上尉和他的中尉军官担心会给我带来不便,因此吃住都在热罗默和罗莎莉住的那栋楼里。

八月九日(星期日)

还是没有保尔的消息。我也没有想办法给他写信,在我没有掌握所有证据之前,我不愿让他谈起我。

但又怎么办呢?怎样去掌握一件发生在十六年前的事件的证据呢?我在寻找着,研究着,思考着,但一无所获。

八月十日(星期一)

远方的炮声不断,然而上尉告诉我尚无任何调动的迹象,预料这一侧的敌人会发动一次进攻。

八月十一日(星期二)

一名士兵在花园朝乡村开着的小门附近放哨,刚刚被人捅了一刀死了。大家猜测这个战士想拦住一个试图离开花园的人的去路。但是这个人是怎样进来的呢?

八月十二日(星期三)

那里面是什么响声?这给我印象极深,在我看来又是无法解释的一件事。此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使人感到迷惑不解,我也无法说出这是为什么。我感到最惊讶的是,上尉以及我所碰到的所有士兵都像是无忧无虑,他们互相之间甚至还开玩笑。我呢?我则有一种暴风雨就要来临的感觉压在我的心头,也许这是个精神状态问题。

因此,今天早上……

保尔没有再读下去。这些话的下面部分以及接着的那一页全都被撕掉了。是不是可以做出这样的结论:少校在窃取了伊丽莎白的日记后,出于某种目的,把年轻女人作了某些解释的那些页次上的内容抽掉了。

日记继续写道:

八月十四日(星期五)

我不能有别的做法,只好把情况告诉了上尉。我把他领到一棵枯树附近,这棵树上攀满了常青

藤。我请他仰躺在地上仔细听,他非常耐心而细致地进行了观察,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的确,我又这样实验了一次,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您明白了吗?夫人,一切都绝对正常。”

“我的上尉,我向您保证,前天就是从这棵树,确切的地方就是这儿,发出来一种嘈杂的声音,而这个声音持续了几分钟。”

他微笑着回答了我的问题:“这棵树是很容易被推倒的。但夫人,在我们大家都处在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我们可能受某些错误和某些幻觉的影响,您不这样认为吗?那么,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对,当然,他是对的。但是,我听到了……我看到了……

八月十五日(星期六)

昨天晚上,带来两名德国军官,后来把他们关在附属用房的头上那间洗衣房里。

今天早晨,在洗衣房里只找到了他们的军服。

他们说不定是砸碎了门逃走的,可是上尉的调查表明他们是穿着法国军服逃走的。

他们自称是去高维尼执行一项使命,因而通过了各处的哨卡。

这些军服是谁为他们提供的?更严重的是他们必须知道口令……那么这口令又是谁泄露给他们的?……

好像有一名农妇连续几天带了一些鸡蛋和牛奶来这里。这位农妇的衣着太好了一点。今天我们没有再见到她……但没有什么迹象证明她是同谋。

八月十六日(星期日)

上尉焦急地劝我离开这里,他脸上没有笑容,好像非常忧虑。

“我们现在已被间谍包围,”上尉对我说,“此外,有迹象表明,我们即将受到敌人的一次攻击,这次不是大规模的进攻,其目的是强行打通去高维尼的通道,但是可能突然袭击城堡。我的责任是预先通知您,夫人。我们随时都可能不得不撤回高维尼,因此,对您来说留在这儿,那是非常不谨慎的。”

我回答上尉:“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决心。”

热罗默和罗莎莉也恳求我走,这有什么用呢?我就是不走。

保尔再次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下看。因为记事本上又少了一页,接下来的那一天即八月十八日这一页头和尾都被撕掉了,所以这位年轻妇女在八月十八日这一天写的日记只能提供一个片断了:

……所以就是这个原因,我在刚刚寄给保尔的信中没有谈这个问题,他将会知道我留在奥纳坎,至于我决定的理由,就是这么一些。但是他可能不知道我的希望。

这希望还是那么模模糊糊,它是建立在一个那样微不足道的细节上!然而我心里充满了欢乐,我不明白这个细节的意义是什么,尽管如此,我仍感到了它的重要意义。啊!

上尉可能坐立不安了,他加强了巡逻。战士们在清点武器,准备打仗。据说敌人可能驻守在埃布勒库尔,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有一个想法关系重大!我是不是已找到了起点!我一切都顺利吗?

哦!让我们思索一下……

这一页也是在伊丽莎白正要详细解释和说明的地方被撕掉了。这难道是赫尔曼少校采取的一种措施?肯定是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八月十九日那一页的前面那一截也被撕掉了。八月十九日,德军占领奥纳坎、高维尼和整个地区的前一天,年轻妇人在星期三的下午又写了一些什么呢?她发现了什么?她又在暗地里准备着什么?

保尔突然感到害怕。他想起来了,星期四的凌晨两点,开始了向高维尼第一次炮击。保尔以压抑的心情看着这一页下面那部分内容:

晚上十一点

我起了床,打开了窗子,四处都可听到狗叫声,它们互相呼应着,忽而停下来,好像在谛听,随后又重新开始吼叫,好像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叫声。当它们停下不叫的时候,出现的是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宁静。这时轮到我来听了,以便发现那些使它们保持高度警觉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我,我也好像感到这些声音是存在的。这种声音完全是另外一种声音,它不同于树叶的沙沙声。它和平常给宁静之夜带来活跃气氛的那些声音没有任何联系。这些声音来自我也感到莫名其妙的地方,我的感觉是这样的强烈,但又是那样的模糊不清,因此,我同时也在问我自己,是不是没有注意到自己心脏激烈的跳动,或者是不是没有辨别出一支军队行军的声音。

好啦,我疯啦!一支军队在行军?!那么我们边境线上的前哨到哪里去了?我们城堡周围的哨兵又到哪里去了?……也许发生了战争,也许已经交火……

凌晨一点

我没有离开窗子。狗不叫了,好像一切都在沉睡之中。突然我看到有人从树林中走出来,穿过草地,我当时以为是我们的一个战士。但当这个黑影从我窗户底下经过时,天空还相当亮,我很快就辨认出这是一个女人的体型。我想到了罗莎莉,但不是她。这女人的体型是高个子,步履轻盈而敏捷。

我当时马上想去叫醒热罗默,并提醒他注意。我没有这么做。黑影在平台的这一侧消失了,突然听到一声鸟叫,我认为这是一种奇怪的鸟叫声……过了一会儿,一道极弱的光在空中散开,宛若一颗从地面本身射出的流星。

后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又是一片寂静,一切都静止不动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可是从那以后,我就不敢睡觉了。我感到害怕,也不知害怕什么。好像在天际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危险,这些危险逐渐向我逼近,包围着我,把我打入监牢,又重重地压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快要窒息了,我好怕啊!我好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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