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可怕的指控之后,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伊丽莎白站在她丈夫面前,试图弄清他刚才讲话的意思。对她来说,她还没有抓住那些话的真正含义,但是这些话就像触到很深的伤口一样伤害了她。

她向他挪动了两步,两人的眼睛对视着。她说话了,声音是那样低,以致他几乎没有听见。她说:“你刚才说什么啦?保尔,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的回答,声音也是那样低:“是的,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连我自己都还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那么……你是弄错了,是不是?你弄错了,你应该承认你弄错了……”

她极其悲伤地央求他,似乎她已相信他的心会软下来。

他从她妻子的肩膀上看过去,再次盯住了那幅该死的肖像,浑身直哆嗦。

“啊!就是她,”他紧握着拳头,肯定地说,“就是她……我认出来了……就是她杀害……”

年轻女人愤愤不平,气得跳了起来,全身发抖,用双手猛烈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她说:“是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杀害了……是我的母亲!她是我父亲过去一直崇拜的、现在仍然崇拜的一个女人!我小的时候,她用摇篮摇过我,她拥抱过我;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我都记不起来了,但这点我没有忘记,妈妈的爱抚,妈妈的亲吻,我没有忘记!是她杀了人?”

“是她杀了人!”

“啊,保尔,你在说侮辱别人人格和损害别人名誉的话。凶杀案发生后已过去很长很长时间了,你怎么能这样一口咬定就是她?当时你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凶杀案仅几分钟,你几乎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啊!”

“我对她的印象比其他人对她的印象深刻得多。”保尔使劲地喊了起来。

“自凶杀案那一瞬间开始,她的形象就时刻在我脑海里出现。有时我也希望像从噩梦中摆脱出来那样使自己不再去想她,但我做不到。现在,这种形象就在这堵墙上。这和我现在活着一样肯定无疑,她就在我面前。我现在认得出她,就像二十年后我能够认得出你的形象一样。是她……你看,你看啊,在她上身衣服上有一颗镶着金蛇的胸针……这是一块浮雕宝石!这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看那金蛇的眼睛……那是两颗红宝石!你看肩膀上那黑色花边的头巾!这是她,就是我见过的那个女人!”

他越来越愤怒,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他挥舞着拳头向埃米娜·唐德维尔的肖像作了许多威胁的动作。

“闭嘴!”伊丽莎白嚷着说,他的每一句话都刺痛着她的心。“你闭嘴,我禁止你……”

她试图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讲话。但保尔却作了一个向后退的动作,好像他不愿意接触他的妻子。这个向后退一步的动作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那样的突然和意外,以致她跌倒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呢,由于痛苦和仇恨而怒不可遏,加之一种充满恐怖的幻觉折磨着他,所以他一直退让到门口后大声喊了起来:“她在这里!你看她那张可怖的嘴!她那双无情的眼睛!她想的是暗杀!我看到了她……我看到了她……她向我父亲走过去!她推拉着我父亲!……她举起了胳膊!……她杀害了他!……啊!这无耻的女人!……”

他走了。

那天晚上,他是在花园里度过的。他时而发疯似的在模糊不清的花园小径上盲目地乱跑,时而疲倦地瘫倒在草地上。他哭着,不停地哭着。

保尔·德尔罗兹过去想到那次凶杀案就感到痛苦,但这种痛苦已渐渐减轻;然而他生活的某些艰难时刻使这种痛苦变得更剧烈,他甚至觉得这种痛苦像是在“新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那样苦不堪言。这次,痛苦是那样地出乎意料,虽然他平时能把握自己并能保持冷静,但他却完全失去了理智。昨天夜里他所表现出来的思想,他的行为,他的态度,以及他大声喊出来的那些话,已完全是一个对自己失去控制的人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了。他的脑海里,一切都是乱哄哄的,所有的思想和印象如同迎风飞舞的树叶杂乱无章,唯有一种念头,一种可怕的想法常常出现:“我认识杀害我父亲的女人,而我所爱的妻子竟是这个女人的女儿!”

他仍然爱着他的妻子吗?当然,他自己知道这种幸福已完全失去,他万分痛惜。但他还爱伊丽莎白吗?他能爱埃米娜·唐德维尔伯爵夫人的女儿吗?

天蒙蒙亮,他回去经过伊丽莎白门前的时候,他的心倒不跳得那样快了。

在他的心里,只有对杀人犯的仇恨,什么爱情、欲望、柔情甚至人类那朴素的怜悯都不能使他产生任何一点激情。

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处在麻木的状态,因而没有那么激动,但是他的心情一直没有改变。也许正好相反,甚至不需要加以思考就会知道他会竭尽全力拒绝与伊丽莎白见面。但他希望知道、了解和掌握一切必要的情况,而后只希望能有把握地作出某种决定,从而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解开他这一生中的大惨案之谜。

首先必须询问一下热罗默和他的夫人。他们的证据将具有重大的价值,因为他们以前认识唐德维尔伯爵夫人。有些问题,比如说日期可以立即搞清楚。

他在他们的那栋楼房里碰到了他们,他们两个都非常不安。热罗默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罗莎莉则不断地比划着什么,神情非常惊慌。

“糟了,先生,”热罗默嚷着说,“先生可能知道这件事了,因为这是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

“什么?”保尔问。

“动员令。先生会看到这件事的。我已见到了我那些做宪兵的朋友,是他们告诉我的。公告已经准备好了。”

保尔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公告一直准备着。”

“是的,公告一直准备着。马上就要张贴出去,先生将会看到这件事的。另外,先生读读报纸吧!那些猪——请先生包涵,我找不到别的字眼——那些猪要战争。奥地利将开始谈判,而他们,这些猪却在进行动员,而且已开始动员好几天了。其证据是我们再也不能过他们那边去了;更严重的是,昨天,他们在这里不远的地方废掉了一个法国火车站,还下令炸毁了铁轨。请先生看报纸!”

保尔很快地把那些最新的电讯扫视了一遍,然而尽管他从电讯中感到了局势的严重性,但是在他看来战争仍然是非常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以致没过多久这件事在他思想上就烟消云散了。

“一切都会顺利过去的,”他最后说,“他们和你谈话的时候,总是用手按着他们剑的护手。这就是他们谈话的方式。但我不愿意相信……”

“先生,这您就错了。”罗莎莉低声说。

他没有再听下去。其实他心里只想着自己那悲惨的命运。他在想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能从热罗默那里得到他所需的答案。但是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心情,因此开门见山地谈到了主题。

“热罗默,您也许知道,夫人和我,我们进了唐德维尔伯爵夫人的房间。”

这句话对热罗默和他的妻子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影响,进入如同他们所说的这间封闭已久的卧房,即进入夫人的卧房,好像是一种亵渎行为。

“天哪,这可能吗!”罗莎莉结结巴巴地说。

热罗默补充说:“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因为我早已把挂锁唯一的一把钥匙,也就是仅有的那把保险钥匙寄给了伯爵先生。”

“伯爵先生昨天早上把这把钥匙交给了我们。”保尔这样说。

他来不及考虑他们那种惊愕的神情,又立即问道:“在两扇窗子之间挂着一幅唐德维尔伯爵夫人的肖像,那么这幅肖像是什么年代拿来挂在这里的?”

热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沉思着,又看了看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很简单,是在房子布置之前伯爵先生给城堡寄送他的全部家具的时候。”

“是哪一年呢?”

保尔等着他回答。在这三四秒钟里,他焦虑万分,因为这次回答具有决定性意义。

“那么是哪一年呢?”他重复着他的问题。

“那是一八九八年的春天。”

“一八九八年!”

他以低沉的嗓音重复着这几个字,一八九八年,这正是他父亲惨遭杀害的那一年!

他没有思考的余地,像预审法官那样冷静,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继续问道:“这样的话,唐德维尔伯爵和夫人曾到过这里?……”

“伯爵和伯爵夫人在一八九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抵达这座城堡,同年十月二十四日离开这里去南方。”

现在保尔了解了真相。因为他父亲是在九月十九日被杀害的。

与这真相有关的所有情况以及在其主要细节上解释这一真相的情况或由此产生的一切情况,他一下子都明白了;他想起来了,他父亲和唐德维尔伯爵保持着友好关系。他想他的父亲在阿尔萨斯旅行的过程中应该得悉他的朋友唐德维尔在洛林逗留的消息,而且打算去拜访他,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估算了一下奥纳坎和斯特拉斯堡之间的距离,这正好等于在火车上度过的时间。

于是他又问道:“从这里到边境线有多少公里?”

“整七公里,先生。”

“人们可以到边境线那边离边境线很近的一个德国城市,是不是?”

“是的,先生。这个城市叫埃布勒库尔。”

“人们还可以走近路去边境吗?”

“可以,但要一直走到离边境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小路,也就是在公园的上面有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穿过树林子吗?”

“它穿过伯爵先生的树林子。”

“那么在这树林子里……”

情况要弄得完全、绝对可靠,这并非取决于对事实如何进行解释,而是取决于事实本身,可以这么说,取决于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为了把情况搞得完全绝对可靠,那就还剩下,还剩下最后的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要问了:在树林里那片林中空旷地的中央没有一个小教堂吗?为什么保尔·德尔罗兹又不提这个问题呢?他难道认为,这个问题实在太具体,担心引起这位城堡看守人的联想和比较?因为他这次谈话的性质,本身就会引起看守人这样做。

他只是说:“唐德维尔伯爵夫人住在奥纳坎两个月期间没有到外面去旅行吗?比如说离开这里几天……”

“确实没有出去旅行过,伯爵夫人没有离开过这里。”

“哦,她一直呆在城堡里?”

“是这样,先生,但是伯爵先生几乎每天下午都开车出去,有时一直开到高维尼,或者在河谷的这边一直开过去。但伯爵夫人没有离开过这城堡和周围的树林。”

保尔了解了他想知道的那些情况,他并不关心热罗默夫妇会有什么想法,他不费神地就找到了借口,把他那表面看来互不联系的一系列怪问题掩饰了过去,然后他就离开了热罗默夫妇住的那栋房子。

不管他是如何想急于把他的调查进行到底,但他还是把去猎场之外进行调查的想法往后推了推。据说他当时害怕面对这最后一个证据,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给他提供了所有的证据之后的最后一个无用的证据。

因此,他又回到了城堡。接着,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这次他决心接受同伊丽莎白相遇,这是无法避开的了。

但是,贴身佣人在客厅里碰见了保尔,并且告诉他,夫人向他道歉,她身体有点不舒服,要求允许她在房里用餐。他明白了,她想让他不感到任何拘束,她不想为她一直尊敬的母亲向他恳求,最终还得服从丈夫的决定。

他不得不当着服侍他的仆人的面一个人单独吃午饭,这时他内心深处感到自己的爱情生活已结束。伊丽莎白和他之间由于出现了他俩谁也不应对此负责的情况,使他们从结婚的那天起就成了敌人,成了什么都无法使他们亲近的仇敌,当然,他一点也不记恨她,决不会因她母亲的罪恶而指责她,但无意中也有时抱怨她,好像是抱怨一个错误一样抱怨她不该是这个母亲的女儿。

吃过午饭,他把自己关在挂有肖像的房子里,整整呆了两个小时。这是他有意识地要和杀人犯作一次悲惨性的会面,以便让自己仔仔细细地看看这杀人犯的形象,期望以此能给自己的回忆增添新的动力。

哪怕是极微小的细节,他都做了研究。他研究了那块浮雕宝石;那浮雕宝石上栩栩如生的展翅的天鹅;镶在浮雕宝石周围的金蛇及其雕镂出来的花纹;两颗红宝石之间的距离;还研究了披在颈上的那条方围巾上凹凸起伏的花边;那张嘴的形状;那头发深浅浓淡不同的色彩以及那张脸的轮廓。她就是他在九月的一个晚上见过的那个女人。在这肖像的一角,有画家的标记。

在这张肖像下边有供注释、题名用的边饰

,上面写着:“埃米娜伯爵夫人”这个不起眼的名称。

“干吧,”保尔自言自语地道,“再过几分钟,过去的一切就将重现在眼前了。我已找到了罪犯,现在只要寻找犯罪现场了。如果小教堂在林中的空旷地上,那么事实就完全掌握了。”

他坚决朝着弄清这个事实的方向前进,他不像以前那样害怕面对这个现实。因为那精神上的压抑感他再也无法躲避了。然而他那忧伤的心跳得多厉害啊!他走的这条路正是通向他父亲十六年前走过的那条路,他这时的感觉又是多么可怕!

热罗默一个模糊不清的手势告诉了他应去的方向。他从边境线的这一边,朝着偏左的方向穿过打猎场,然后又从一座房子旁边走过去。刚进森林,前面是一条从冷杉树下面穿过的小道。他踏上了这条小道。这条小道在五百步开外又分成三条更窄的小路。他对这三条小路中的两条探索了一下,发现它们都是通向茂密的树林子。第三条小路是通向一个小山包的山顶,然后从山顶通过另一条冷杉小道折向山脚。

在选择这条小道时,保尔意识到他之所以选择它,还是因为这条冷杉小道在他心里唤起了一些模糊的回忆,他也实在记不清是这条路的形状和布置上的哪些雷同之处唤起了他的这些回忆。但正是这些模糊的回忆给他指了路。沿着这条小道,走了相当长的时间;道路首先向右来了一个急拐弯,进入一片高大的山毛榉林。树与树之间枝叶交织而形成的穹形一个接一个连成一片;出了这拐弯处,又是笔直的路。在这一个个穹形构成的阴暗道路的尽头,保尔看到了一缕光芒,一个圆形空旷地的入口就呈现在眼前。

焦急不安的确使他两腿发软,他不得不艰难地往前赶,这是不是他父亲曾在那里受到致命一击的林中空旷地呢?随着他的眼睛看到更多一点明亮的空间,他也逐渐感到信心更强。正像在挂着肖像的房间里一样,过去的事在他心头涌现,当时的实际景象就呈现在他眼前!

这就是同一个林间空旷地,空旷地周围有一圈树,形成了和过去完全相同的景象;这空旷地上覆盖着一层青草和青苔,又是相同的几条小路把这青草和青苔分割成若干块相似的扇形面;这里同样是那部分被一团团树叶勾划出来的天空。这块林间空旷地的左边有两棵紫杉,保尔一看就辨认出来了,那里正是小教堂。

小教堂!这古老而庄严的小教堂!那教堂的墙壁上凿出来的线条就像青年人大脑内的大脑沟!树木长大长高了,形状也在变化。这林中空旷地的外貌也不断地在变化。山间小路从不同的方向通到这里,在这里交汇。人们可能因这些变化会搞错,但这是一座花岗岩水泥建筑,这是不会变的。那建筑物表面的铜绿色是年代在石头上留下的标记,而这种颜色的生成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因而这种色彩就永远不会改变了。

矗立在那里的小教堂,它的正门上方有圆花窗式的三角楣,花窗安的都是彩绘玻璃,上面积满了灰尘。德国皇帝当时突然在这座教堂出现,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十分钟后这个女人就杀害……

保尔向门口走过去,他想再去看看他父亲最后一次向他说话的地方。他是多么的不安!这儿还是当年那样的屋顶,而且从后面伸出形成屋檐,他和他父亲的自行车就放在那里。这门也还是过去那扇门,是一道带粗大铁件的木门,铁件已生锈。

他只登了一级台阶,他取下门栓,推开门扇。但是就在他跨进门的那一瞬间,藏在暗处的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地向他扑过来。

他们中间的一个用左轮手枪瞄准了他的头部,他看到了那武器的枪管,及时弯下了腰,奇迹般地避开了那颗子弹!接着,第二枪又响了,几乎在同时,他已把这个人推到在地,并从他手中夺取了他的武器;第二个攻击者抽出一把匕首向他冲过来。他一边伸出手臂,用枪威吓着这两个攻击者,一边往后退,退出了教堂。

“举起手来!”他高声喊道。

他还没有等到他们把手举起来,就不自觉地两次扣响了扳机,但两次都只听到咔哒一声……没有听到任何枪响。然而他这两次射击就足以使这两个处在惊恐状态的无耻之徒迅速掉过头去,撒腿逃跑了。

保尔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击惊呆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他又迅速朝逃跑者进行射击。但这有什么用呢,这手枪里面可能只装了两发子弹,所以还是只听到扳机声,听不到枪响。

于是,他开始朝两名歹徒逃跑的方向追过去,这时他又想起来了,德国皇帝和他的女伴当年在离开这小教堂之后,就是朝这相同的方向走的,很明显这是通向边界的方向。

几乎在同时,那两名歹徒发现自己被人追赶,于是他们逃进林子,钻进树丛。但保尔比较敏捷,追得速度很快,他已绕过蕨类植物和荆棘丛生的、过去好多人在此冒过险的那片洼地,所以他往前追赶得更快了。

其中一个歹徒突然吹了一声刺耳的哨音,这是不是给另一个歹徒的信号?很快,两名歹徒就在一排非常浓密的小灌木丛后面消失了。当他跨过这一排小灌木丛时,保尔看到在离他百步远的地方有一堵高墙,好像从四面八方围住了树林子似的。两名歹徒已在半道上了,他已察觉到他们将一直朝围墙上开的那扇矮小的门走过去。

保尔努力加快自己的步伐,以便在他们还来不及开门的时候赶到那里。

一片开阔地帮了他的忙,他的步子更敏捷了。那两名歹徒很明显累得精疲力竭,他们放慢了速度。

“我要抓住这两名歹徒!”他高声喊道,“这样我最后就会知道……”

又传来了第二声哨音,后面紧跟着一声沙哑的喊叫,离两名歹徒只有三十米了,他已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我要抓住他们,我要抓住他们。”他十分快活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准备用左轮手枪的枪管顶住一个歹徒的脑袋,另一只手掐住另一个歹徒的脖子。

但是,甚至在他们还没有到达墙跟前的时候,那门就正从外面被推开,第三个人出现了。给他们打开了一条通道。

保尔扔下左轮手枪,使出浑身解数,猛冲过去,一下就抓住了那扇门,把门向自己这边拉过来。

门被折断,但当时他看到的那情景使他非常恐惧,以致后退了一步,都没有想到要对这次新的袭击进行自卫。这第三个人,真是一个令人厌恶而又残忍的家伙啊!……此外,这也许不仅仅是一个个人问题,而可能是另外一件事呢?!这第三个人举起了一把刀要刺他。这个家伙的脸,保尔已辨认出来了……这是一张和他以前见到的那张脸一模一样的脸,这是一个男人的脸,不是一个女人的脸。但这是同一类型的脸,毫无疑问这是同一类型的脸。

虽然十六年的时间使这张脸布满了皱纹,虽然他面部表情比较生硬,脸色也不太好,但这还是那同一张脸,那同一张脸!……

这个男子揍保尔的时候就好像过去那个女人,好像从那以后就死去了的那个女人打保尔的父亲一样。

保尔·德尔罗兹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确切地说,是这个鬼魂的外表给他精神上带来的震动太大了。这鬼魂匕首的刀尖不断地撞击着他那上衣呢绒肩衬上的钮扣,弄得碎屑四溅。他感到昏头昏脑,眼睛雾矇矇的。他感到门关上了,接着又听到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最后还听到墙那边汽车发动的声音。当保尔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时,这家伙和他的两个同伙早已不在他的射程之内了。

从前的一个人和现在的一个人不可思议地相像,就是这个谜目前吸引着他的全部精力,他考虑的就是这个事实:“唐德维尔伯爵夫人已经死了,哦!她又以一个男子的外貌出现了。这个男子的脸大概和她现在的脸一样,要是她还活着的话。这是她父亲的那张脸?是她的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兄弟的脸?是她孪生兄弟的脸?”

他在思考着:“总之我没有弄错吧?在我目前正经历的这场危机中,难道这是一场非常正常的幻觉,我不会是这场幻觉的受害者吧?谁能肯定说过去和现在几乎不存在联系呢?我需要的是证据。”

这个证据,它一直受保尔支配,它又是那样有力,保尔不可能更长时间地怀疑它。

他发觉草地上留有匕首的残留物,便把匕首的柄拾了起来。

在这匕首柄的一端刻着四个字母,好像是打火印用的烙铁烫出来的:一个H,一个E,一个R和一个M。H.E.R.M.……啊,就是HERMINE的前四个字母!

……当保尔出神地凝视着对他来说具有特殊重要意义的那四个字母的时候,正是在这一时刻,保尔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这一时刻,附近一个教堂的钟开始敲响了,敲钟的方式非常古怪,钟声单调而有节奏,连续不断,既轻快又动人心弦!

“这是警钟声,”他低声说。他没有说明这个字所包含的意义是什么,接着又说:“可能是有火灾。”

十分钟后,保尔利用一棵树上伸过围墙的树枝成功地跨过了这堵墙。这边是另外一片树林,一条林间小道穿过这片林子。他跟着路面上汽车轮子的痕迹走,一个小时就到了边境。

一根柱子的下面设有德国宪兵哨所,那里有一条白色的公路,有些枪骑兵在路上走动。

再往前看,一片红色屋顶和花园。这就是他父亲和他过去在那里租借自行车的那座小城埃布勒库尔吗?

那令人伤感的钟声一直没有停止。他明白这钟声是从法国传来的。甚至在某地又有一个教堂的钟敲响了,这也是在法国。接着在利瑟龙方向又传来了第三个钟的钟声。所有这三个教堂的钟声都是同样的急促,好像它们在向周围发出强烈的呼唤。

他不安地重复说:“警钟声……这是警钟声!……这种钟声从这个教堂响到另一个教堂……这可能是……吗?”

但是他赶走了那吓人的想法。不,不,要么,他听错了;要么这是一只钟的钟声传到山谷,又从谷底反射到空旷的平原地区发出的回声。

然而他仔细看着那条从德国小城市伸出来的白色公路,他看到了常常有一队队的骑兵到达公路,而后又分散到田野里。另外,一队法国的龙骑兵突然来到一个山岗上,一名军官用望远镜观察了远方的地平线,随后领着他的兵离开了山岗。

在这种情况下,保尔不可能再往前走,只好返回来,一直回到他刚才跨越的那堵围墙。保尔看到这围墙正好把一份地产,包括林子、花园和猎场都圈在了里面。另外他还从一位老农民那里了解到这围墙已建成约十二年的时间了;这点就说明他过去沿边境线寻找时为什么一直找不到那座小教堂。他记得,只有一次有人曾对他说起过这座小教堂,但它却在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地产里边。

他沿着城堡的围墙走着,来到了奥纳坎镇。它的教堂矗立在树林里开辟出来的一块开阔地的深处。好一阵子没有听到钟声响了,现在那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而且非常清脆。这就是奥纳坎教堂的钟敲响的声音。这钟声尖细、凄厉,就像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令人心碎;虽然那钟声急促清脆,但它比那为死者举行宗教仪式时敲响的丧钟还要庄严。

保尔向教堂走过去。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村庄,到处都是鲜花,长满了天竺葵和雏菊;房子集中在这教堂的周围。许多人站在市府门前,安静地观看着张贴在那里的一张告示。

保尔向前走了几步看出那是《动员令》。

在过去,不论在什么时候,一听到像动员令这些词语,在保尔看来它们总是和可怕、悲伤这些意义相联系的。可是现在他自己正经历着的困难时期给他带来的影响太大,以致在他心里对这些也真的无动于衷了。他甚至都不愿意去考虑这一消息所必然带来的后果了。也许马上就要进行战争动员,从午夜十二时起就将进入动员的第一天;也许每个人都得出征,因此他也得出征。然而这出征的念头在他思想上渐渐变得具体,像是一次非常紧迫的行动;这念头同时也显出它的分量,像是一种高于一切微不足道的个人责任和需要;因此这样从外部接受一项支配自己行动的命令,反而使他有某种轻松感。

不能有任何犹豫了。

这责任就在这里:出征。

出征?如果这样,为什么不马上就走呢?再回到城堡,和伊丽莎白见上一面,去谋求一种痛苦而无益的解释;去向他妻子道歉或拒绝道歉,可是他妻子并没有要求他道歉啊!而且埃米娜·唐德维尔的女儿丝毫不配这种道歉!

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

在一家重要的客栈前面停着一辆公共马车,车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高维尼——奥纳坎(车站班车)。

已有几个人坐在车里。他没有再细想事态的发展可能将会使局势明朗起来,就上了车。

在高维尼车站人们告诉他,离他搭乘的那趟

车的开车时间只有半小时了,而且没有其他的车了,因为与夜间快车衔接的那趟晚班车已被取消。

保尔订了座位,在打听了一些情况之后,就返回城里,一直来到汽车出租处,当时正好有两部汽车。

他和出租汽车的老板谈妥,决定租这两部汽车中最大的那一部车,立即开往奥纳坎城堡,交给保尔·德尔罗兹夫人使用。

同时,他还给他的妻子写了几句话:情势相当的严重,我完全可以要求你离开奥纳坎城堡。乘火车旅行已无法保证,我给你派来一部汽车,今晚你可以乘这部车去肖蒙你姑母家。我猜想佣人将会要求陪同你一块儿去,而且一旦发生战争——尽管我还是认为这不大可能——热罗默和罗莎莉将会关闭城堡,撤向高维尼。

我呢,我将重返部队。不管留给我们的前途如何,伊丽莎白啊,我将不会忘记曾经是我未婚妻后来又成为我妻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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