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特·海涅住在贝莱尔最漂亮、最僻静的一角。

宅邸入口处生长着几株百年老树,豪华的栅栏门上挂着铜牌:幽隐山庄。一个画着白色‘之’字的红警示牌提醒擅入者:庄园在武装巡逻队的监视之下。

白色老爷车停了下来,司机跟门卫打了声招呼,镀金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我在马尔里也要搞个这样的大门,”艾里皿娜宣布,“不生锈,也不用担心碎石子……”

亚当扭头看黑黢黢的庄园。他害怕与这个女人见面:他看上去就像是个蹩脚骗子,本可以干净利落地干上一票,现在却连自己也搭了进去。笨手笨脚的家伙,成不了气候,他总是如此。他们坐在老爷车黑皮后座上等待着。萨缪艾尔告诉他们:“海涅夫人不会为我们浪费时间。但她很热心,现在还有一点点好奇。她非常有钱,在国际贸易上是个头面人物。”

“她做什么生意?”艾里亚娜问。

“房地产,信息咨询,有时还倒手钻石。”

“她找男人倒是比我容易。这是她的车吗?”

“没错,”萨缪艾尔说,“她肯定还有别的车。”

前后座位被一块可以自动升降的深色玻璃隔开了。司机正等着通行信号:他得穿过一道红外警戒线。

雪莉阴沉着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妒意。她一直梦想着与众不同的际遇,富有、奢华的生活;但现实却走了样,目前的处境甚至是朝不保夕。老爷车开了进去。眼前是庄园的主干道,路面宽敞,两侧是参天巨木。车子缓缓前行。

“海涅夫人今天晚上还邀请了一个朋友,是个大律师。她把我们的情况已经讲给他了。”

散落交织的光线出现在树后,接着天空几乎被映红了,那是迎宾的霓虹灯。他们看见一座仿威尼斯式宫殿,马蹄铁形的台阶沿着一道宽阔的坡道两边拾级而下。

“还差运河,”艾里亚娜说,“拉斯韦加斯就有。河里漂着贡多拉。要是像她那样有钱,我还要在河上建一座叹息桥。”

她看看四周。

“你们都哑了?为什么不说话?怎么了?”

“妈,你的话太多了,”克洛蒂尔德说,“今天更多。能不能控制一下自己?海涅夫人肯定没见过我们这样的外国人……”

艾里亚娜转身对亚当说:“等您‘起死回生’,有名有份的那一天,您就可以和克洛蒂尔德‘双宿双飞’了。我向您保证这一点。但是,她可不容易对付。”

亚当想插上一句,克洛蒂尔德拽了拽他的手。

“妈妈像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总也长不大。我就不同了,我像个老太婆。”

“在我怀里,你就知道自己有多大了……”亚当在她耳边低语。

车子开到了房子前面。

“玛丽莲·梦露的故居在这里吗?”艾里亚娜问司机。

她得扯着嗓子叫:司机离他们太远了。

“不,夫人,”他看着反光镜,“在布朗特伍德。”

老爷车停了下来。露特出现在灯火辉映的台阶高处,来迎接他们。司机下来绕到车的另一侧,打开了后座门。艾里亚娜先下了车,随后是雪莉,克洛蒂尔德,亚当,萨缪艾尔殿后。

“她让我透不过气,”艾里亚娜喃喃道,“她,房子,这简直是场电影。天哪,我爱这一切!”

露特欢迎她的客人。艾里亚娜先感谢主人的接待,接着宣布这里像极了《日落大道》的布景。那部电影是她的最爱,她还有黑白录像带。露特·海涅微微一笑。她握了握萨缪艾尔的手,颇有兴趣地看了亚当一眼。她嗅到了雪莉身上的敌意,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儿粗俗。她的目光定在了克洛蒂尔德身上。

“是个金发尤物,像一个十年前靠恐怖片成名的红演员。”露特想。萨缪艾尔从未像现在一样能言善道。

“感谢您组织这次聚会。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

握手致意,相互微笑,初次见面的礼节是少不了的。他们一起走上宽阔的台阶。露特回味着跟亚当握手的感觉,很舒服。

“这些法国人,”她思忖着,“张口闭口谈精神,最看重的还是肉体,性。都是些口是心非的家伙。”快要进门时她还在考虑:自己究竟有过两个意大利情人一个法国情人还是两个法国情人一个意大利情人。啊,回忆!这些拉丁人的怀抱就像是塑造维纳斯女神像的模具。好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努力地分辨世界上最好的情人到底是意大利人还是法国人。

“我的思考可能需要新的养分。”她想道。

“请进!”

大厅铺设着方格大理石地板,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棋盘。走进第二问大厅,一桌佳肴美酒正等候着他们。露特跟亚当干了一杯香槟,趁这空儿,她仔细地观察了他。

“您的遭遇非常奇特,”她的声音优雅动听,“您会进监狱的。”

“能见到您,坐牢我也无憾了。”他说。

“您富有魅力,”她说,“非常迷人。”

噢,她多么爱听这些毫无意义且早已过时的甜言蜜语啊。

“他的嘴唇很漂亮。”她暗想。过了一会儿,吃过东西,他们围着长桌子坐下。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姗姗来迟,他满头白发,戴着一副高级框架眼镜。露特做介绍:“这是你们的律师,如果他愿意接手这个案子。”

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当然,前提是你们信得过他。”

“亲爱的朋友们,”律师开了口——他像大商场里的圣诞老人一样亲切热情,讲话条理清晰,就像在做辩护,“我叫贝尔尼。我把你们当朋友,因为咱们是在露特·海涅的介绍下相识的,她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首先,欢迎你们来到美丽的加利福尼亚。露特介绍了你们的情况,我花了点时间把整件事梳理了一下。朋友们,不论我们如何努力,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因此,你们当中有人要充当牺牲品,法律上称之为主犯;接着,我们再分配角色,剩下的都是从犯,同谋。下面就由我尽力为各位洗脱罪名。”

他把手伸向亚当。

“您就是挑起这桩麻烦的先生?”

“不错。”亚当说,“您知道我是……”

“您是清白的,他们都这么说。”

这个“他们”已经把亚当打人了单人牢房。

“不,”富尔涅说,“您没听我说完。我只想偷莫莱的东西,没想到他会死掉。”

“显然,这出乎您的预料。”律师说。

他的胃开始疼起来。

“您不需要为自己辩解,”艾里亚娜对他说,“这个混蛋死了也不安生,给您招来这么多麻烦,这不是您的错。”

亚当问贝尔尼:“您认为我应当在哪里投案?悉尼,洛杉矶还是巴黎?”

“还没到那一步呢。”他的目光远不如笑容来得热情。

他在口袋里摸索那个小扁盒子。他才想起来自己还带着胃药。

“我亲爱的朋友,”露特·海涅对他说,“请您尽快切入正题。或许我该把当事人逐一引见给您!亚当,您已经认识了。这是艾里亚娜、雪莉、克洛蒂尔德和萨缪艾尔。”

“多棒的组合!”律师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挨着身着白套装的露特坐了下来。

“一套阿曼尼”,艾里亚娜想。管家躬身询问客人想喝什么。顷刻功夫,一个活动餐桌出现在众人面前,银质托盘上摆放着各种饮品。

“那么,如果我的理解是正确的……”贝尔尼说。

艾里亚娜打断他:“我想知道您的全名。贝尔尼,短了点儿。”

“美国人习惯叫名儿,您是艾里亚娜,对吧?”

“您的姓!”她重复,“全名。”

“夫人,我的职责在于令各位摆脱困境,为此,咱们会采取一些不那么合法的手段。叫我贝尔尼,这样我才不会有犯罪感。”

他觉得这番话很幽默,但旁人无动于衷。露特把手搭在律师的胳膊上,价值四十五万美元的钻戒在细长优雅的手指上熠熠生辉。

“别忘了咱们的朋友来自欧洲,还不太习惯这种直率的方式。在那边,人们称呼律师‘大人’。”

“我可不敢当。”贝尔尼用嘲弄的口吻说。

“大家请注意,”克洛蒂尔德的英语无可挑剔,“我父亲死了,留给我一笔遗产,仅此而已。贝尔尼,雇您的人是我,我最有发言权。您请说。”

“没想到你的英语这么棒。”艾里亚娜说。

“我上过夜校,去年夏天又在英国呆了一阵。”女儿告诉她。

萨缪艾尔觉得这场景很有趣,亚当则吃了一惊:身边这位柔弱的金发姑娘突然间夺取了集会的领导权。

“贝尔尼是个大律师,在美国很有声望。他今晚能到这里来是看我的面子。我知道,目前,各位处境尴尬而且身无分文。”

“身无分文?”贝尔尼叫了起来。

“Darling,”露特对他说,“钱会有的,耐心点儿。”

雪莉妒火中烧,插了进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继承人克洛蒂尔德,而在于密码。没有密码就没有钱。”

“密码我找到了。”亚当说。

“他们在说什么?”贝尔尼问。

露特拍了拍律师的手背:“他们还不够直率,还不够……”

“他们说的是哪笔钱?大概有多少?”贝尔尼追问。

亚当讨厌这次聚会。多数男人在女人堆里都会不自在。他觉得海涅和贝尔尼在耍他们。诺亚方舟搁浅在洛杉矶,而他们就像是从船上逃下来的一群珍禽异兽。

“我只能告诉您一个近似值。”亚当声称,“但是,我们先得听听您的高见。您准备怎样处理这件事?”

“咱们从恢复身份人手,富尔涅先生得自首。我请一位优秀的澳大利亚同行代表富尔涅先生去悉尼法院或警察局陈述案情,从他产生冒名顶替这一荒诞的念头开始讲起。如果我们想以精神疾病为理由进行辩护,动机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病?”亚当叫道。

“诈骗癖。”

“那是什么?”

“我单独跟您解释。”

雪莉抗议:“请注意,如果您让他活过来,您就剥夺了我寡妇的名分。那两百万的赔偿金就飞了!”

海涅开口道:“会补偿您的。亚当找到了一座金山……”

雪莉继续:“没那么简单。如果富尔涅活着,我肯定有其他麻烦。”

“嘴巴积点德,”亚当说,“我还没死。”

“警方还会发现您是莫莱的情妇。”露特不怀好意地说。

她对莫莱的不忠耿耿于怀,乐得借机打击一下雪莉。亚当扮了个鬼脸。露特比较两个男人:外貌有些相似,品性大相径庭。

“我,跟亨利·莫莱,有过身体接触,”雪莉承认,“但那是意外。我没存心跟他睡觉。”

“一次‘接触’之后,”露特故意令她尴尬,“他从您家里拿了一些药剂样品。人们会想象:您和您的丈夫亚当合谋杀害莫莱,拿走他的电脑,以收回被窃取的利益为借口,破解密码,从而占有他的全部财富。机组人员在尸体旁边发现了一些药盒,而您正是药品实验室的副主管。被告席上也少不了您!”——她用法语补充说道:“亲爱的夫人”。

“莫莱的尸体在悉尼的公墓里。它是我的,”雪莉还击,“通过尸体解剖很容易查明死因。或许是因为恐慌加上饮酒过度。至于镇静剂……大家都吃。”

“但不会一下子吞掉好几盒,”露特说,“更接触不到还没上市的产品。”

克洛蒂尔德打断她们。

“请各位注意自己的措辞。我不喜欢听到父亲被称做‘尸体’,或者‘尸体归我’这类语句。应当尊重死者。”

“太棒了,多地道的英语……”

艾里亚娜为女儿骄傲,她说:“叫莫莱‘尸体’、‘死尸’我根本不在乎。旃昕我女儿的吧。您有何建议?”她转向律师,“您,贝尔尼?”

“我将给各位一份报告:首先,我要找一位研究诈骗癖的专家,接下来……”

“先生,律师大人,贝尔尼,天哪,该叫您什么?”艾里亚娜说,“别用废纸来搪塞我们。我们今天晚上就想知道该怎么办。我对您的心理学把戏不感兴趣。我要钱,要快。我才是真正的寡妇!要是能把尸体挖出来的话……”

“那您就抢了我的两百万,”雪莉说,“别打尸体的主意。此外,您也没有任何权利。他以亚当的名义下葬,因此,他是我的。”

“Darling,”露特把手放在贝尔尼长满老人斑的手上,“Darling,他们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了。您来把它简单化,这是我们的职责。”

“海涅夫人有道理,您面对的是一群corksprimaires。”亚当冷冰冰地说。

“什么是‘sprimaires’?”贝尔尼问。“一句法国俚语。我想,是指那些头脑简单,遇事只会瞎起哄的人。您说吧,贝尔尼。”

“眼下只有一条路,”律师说,“我只看到一条出路一继续诈骗。富尔涅继续冒充莫莱。他将拿回——希望如此——那项专利的收益。您,年轻人,”他指着克洛蒂尔德说,“合法继承人,剩下的都归您。但您还拿不到这笔钱。事实上,这完全得看富尔涅先生愿不愿意了,他现在成了莫莱先生。他可能会送您一些礼物,给您一些授权,您也许还得向他说‘谢谢’。”

只有他一个人笑。萨缪艾尔打断他:“请允许我插句话。我强烈建议雪莉——富尔涅的前妻向保险公司宣布同意缴纳十万美金罚款以达成和解。我向各位保证,调查将立即停止。我们可以避免与我的公司的冲突。如果她一分钱也不要,这事就显得可疑了。”

克洛蒂尔德站起来。

“我要出去,”她大声说,“我受不了这种荒诞的场面,我的脑子里头乱哄哄的,我听不下去了。”

露特·海涅柔声问她:“您去哪里?”

“我需要新鲜空气。”克洛蒂尔德说。

“您不能走,”萨缪艾尔拦着她,“您是财产继承人。”

“听听,开口闭口都是钱。”克洛蒂尔德叹道,但又坐了下来。

“遗产总共有多少?”律师口气漠然,仿佛置身事外。

“到目前为止,我在莫莱的各个账户里找到的资金将近一亿美元。”

“能给我倒杯水吗?”律师突然说,“不要加冰。”

露特站起来给他倒水,接着补充:“还有澳大利亚北部的大片土地,一座金矿的股份,沃森湾的房产,一艘三十二米长、终年配备船员的游艇。”

律师的脸全白了。

“要是还能喝一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会很高兴的。”

露特出去拿了一瓶酒和一桶冰块。无人说话,一片沉寂。律师用镀金的银镊子怎么也夹不住冰块。于是他伸手抓了几块冰,扔进威士忌里。

“我不明白,”艾里亚娜好像在探究一个秘密,“他是怎样发家的……他走的时候一无所有。”

“澳大利亚是个好地方。”律师一边咳嗽一边说。

“靠运气。”萨缪艾尔说。

“把握机遇的本能,”亚当评论道,“还靠偷窃,窃取我这样的人的劳动果实。我只想要回那项专利的收益。我要自己的身份和生活。我想跟面前这个年轻女人在悉尼共度余生。她叫克洛蒂尔德,我爱她。”

艾里亚娜笑了:“我亲爱的,他在向你求婚……”

她像天底下所有希冀嫁女的母亲一样快乐。雪莉搅了这动人的场面。

“真滑稽,你们都疯了?亚当是我的丈夫。”

“不,”亚当说,“依照现行法律,你是我的寡妇!你对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权利。”

雪莉恼羞成怒。

“你别逞能!如果你继续当莫莱,艾里亚娜才是你老婆,你不可能和克洛蒂尔德在一起。她是你女儿,我亲爱的。”

露特·海涅觉得亚当的爱情宣言非常可笑。

“这家伙还没长大。”她思忖着。她讨厌老顽童。亚当的魅力顿时减半。此外,露特不喜欢看到示爱的场面,除非女主角是她。

“恐怕雪莉说的有道理,”她说,“你们不可能共同生活,除非对外以父女相称。但是只消放松片刻,你们就会忘乎所以。一杯葡萄酒或香槟酒下肚,手心开始发烫,目光交织缠绵——于是传闻四起。各种谴责,对于乱伦这种下流勾当的种种猜测……美国现行法律中,妨碍风化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就算是违法枪击也比这要安全一些……”

再说下去粗话就冒出来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于是闭上了嘴。

“怎么办?”克洛蒂尔德问,“我有了上亿美元却将失去幸福?跟亚当一起过见不得人的日子,永远也摆脱不了‘父女关系’的束缚?”

“我承认,”律师说,“这很糟。”

“我们怎样才能解脱?您能告诉我吗?”

律师轻声答道:“目前,除了让这位富尔涅先生自首之外,我别无高招。”

“最理想的解决方法是我们面前的莫莱先生伪装死亡。”艾里亚娜说。

“谢谢,”亚当说,“我该去自杀!”

“只是形式,”艾里亚娜回答,“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您乐意从我们的存在中消失……”

“没有尸体,夫人,”律师说,“七年之后法律才承认他的死亡。莫莱先生的财产将由他最后所在的国家监管。七年时光换来一张悉尼的判决书。”

“您从没想过要自杀?”艾里亚娜问亚当。

“妈妈,你疯了!”

“没疯。绝望的人会这么做。我有经验。”

“没有,”亚当回答,“让您失望我很难过,但确实没有。”

艾里亚娜问律师:“假设,贝尔尼律师,您能搞定这件事……”

萨缪艾尔打断她:“当心您要说的话!”

“为什么?我不冒任何危险。我不是寡妇!我甚至不能回法国,就因为那笔我应得的钱,我成了条子眼里的嫌疑犯。我要说什么?我丈夫从澳大利亚回来,拍拍屁股又走了,还送给我这份礼物?有人会剥了我的皮。”

“别打岔,您刚才想说什么?”萨缪艾尔问。

“我想问这位先生,问律师先生,他准备要多少……薪水……”

“不是‘薪水’,妈妈,是‘酬金’。”克洛蒂尔德说。

“好吧,酬金,”她转向贝尔尼,“您能搞定这件事吗?从头到尾?据说美国的律师都是天才。他们是世界上最棒的,并且……”

萨缪艾尔又打断她:“艾里亚娜,讲正题!”

“我希望这位先生告诉我们:包在我身上。富尔涅变回富尔涅。莫莱躺在公墓里,大理石墓碑上刻着他自己的名字。我最终成为寡妇,女儿将继承所有遗产。夫人,”她转身来到雪莉跟前,接着说,“确实,我一直叫您雪莉的,雪莉会得到一笔钱,然后让大大小小的勒索者闭嘴。先生,为此您要多少钱?”

律师做思考状。他对自以为是的无知者向来宽宏大量。

“这里的规矩是按百分比收费。我要多少?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之间。”

“什么的百分之二十五?”

“几亿美元。我没把房地产算进去。你们是露特的朋友。咱们还要讲情面。”

“什么?”艾里亚娜叫道,“从这个陷阱中脱身要花掉三千万!”

“是的,”露特·海涅说,“但值得。你们的律师是个天才。”

“这个天才价格不菲!”艾里亚娜感叹道。

“妈,”克洛蒂尔德说,“钱还没到手,你就开始讨价还价?”

“我们现在是没钱。但是,先生,您开的价也太离谱。”

“我知道,”律师说,“但这案子很特殊,我从未遇到过。”

艾里亚娜逮住机会:“我们对您有用!您将丰富自己的司法经验,从中得益。您可以写一本书。所有人都写书:声名显赫的律师,臭名昭著的罪犯,为人辩护的,被判死刑的。他们什么都写。我了解:我办公室旁边有一家书店。那些于死亡前一刻才完成的人物传记里记录了什么?此外,我在考虑,”她接着说,“如果没有死亡、牢狱、重病等等可怕事情的威胁,他们还能写些什么?……富有想像力的人越来越少。爱情又成了什么?我女儿克洛蒂尔德三十岁了,直到现在,她遇到的都是些无能的家伙。”

“够了,妈妈,”克洛蒂尔德打断她,“一开始,我盼着父亲回家。我尊敬他,你越诋毁他,我越爱他。接着,一个男人回来了。我对他一见钟情。我快疯了,乱伦的负罪感折磨我,让我恶心。我发现他不是我父亲,和他一起我会很幸福。但这不可能,他用的是我父亲的姓名。如何解脱?写一本书?”

“为什么不可以?只有对各种痛苦进行分析的书才能赚钱,”她接着说,“这都是我的错?好,谢谢。给我几千万,然后咱们道永别。我要去美容院,来个大变样。我要邂逅,吸引有真名实姓的男人,有自己的钱和房子的男人。我要留在美国!”

萨缪艾尔转身对她说:“夫人,我认为您……”

“叫我艾里亚娜。”

“我认为您说的有道理。如果我们把钱分掉……我,我将得到耶路撒冷的房子;丽兹,悉尼的旅行社。那个在网上发照片的科伦坡人,我们买下照片,用钱封住他的嘴巴。还有艾普顿的礼物、神甫的缄默,至于雪莉……”

她举起手说:“给我两百万,我会像小绵羊那样乖。”

一夜商议之后,参与、策划这桩阴谋的各方达成共识:写认罪信,每个人都要在信中承认自己蓄意诈骗,知法犯法。他们拿钱的时候要交出这些信。雪莉去悉尼收买神甫。大家估计教士会要五万。斯维尔特拉娜,开珠宝店的姑娘将得到她要的十万块。

律师解释道:这些信对他们是个约束,他们在信件上签了名,谁也不能再要挟谁。而他,作为这些至关重要的信件的倡议者,只要求获得一百万美元。

萨缪艾尔拒绝写保证信。他解释说:他本来就不会对他们进行敲诈勒索,而要他在一张纸上签名画押,他会觉得自己没了尊严,不再自由。他声称,没有他的帮助,亚当甭想找到密码。亚当表示那是真的。

芒还替阿玛丽娅要了五万块。这个拉斯韦加斯姑娘在小巴士里证实了亚当的真实身份。后来,他们还通过一次电话,她告诉他,原以为被莫莱杀死的姑娘还活得好好的,正在米德湖畔幸福度日。

这段时间内,大家都在思考。在露特·海涅的家里,亚当和克洛蒂尔德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他们接受了露特的邀请,后者建议他们暂居旧金山:亚当负责她的一个研究中心。她拥有一个通讯卫星的股份,准备推出一款新型电话。亚当和克洛蒂尔德将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共同生活。克洛蒂尔德经营一家高级女装店,专门出售法国进口服装。

亚当买回了那枚高勒孔德钻,终于把它戴在克洛蒂尔德的手上。他们住在旧金山高地的一座漂亮房子里。站在高地上,港口、大海尽收眼底;从卧室还可以看见一条浅浅的圆弧,恰似雨后彩虹:金门大桥。他们对爱贪得无厌。他们自由了,有了自己的钱,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们从早到晚充斥着希望,渴望相见,彼此奉献。只有粘在一起,合二为一才能平息他们心头的爱火;只有躺在床上,他们才能倾诉衷肠。裸着身子,相互偎依,他们是两个婴儿,巨大母腹中的孪生子。他们惧怕这种脆弱的生命状态。

一天,克洛蒂尔德做出了决定。广阔无垠的太平洋召唤着她,她提议到金门大桥上走一走。到旧金山之后,她常去那里,迷上了那地方。桥身拉了一层防护栏,让那些想投身于波涛汹涌、冰冷刺骨的大海的厌世者断了念头;桥柱则时常隐没在雾气中。

停定车,他们走上大桥。今日的金门大桥通向永恒。这是一个凉爽的夏日,黄昏降临,他们沐浴在红色、玫瑰色的霞光中。他们跟着一群游客往前走,游客们走走停停,凑在一起拍照留影。

“我的生活脱轨了,”她说,“完全偏离了轨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的也是,”亚当说,“我像一台机器。我恨现在的名字。你墓中的父亲还在折磨我。他恨我,因为他的密码被解开了,因为他的女儿和我在一起。”

“我一直心有不安。”她说。

三个日本小姑娘过来请她拍照。她接过迷你相机,姑娘们聚在一起,像一束鲜花一样站在她面前。两张照片,拜托,谢谢……

“我从未像她们那样无忧无虑过。”克洛蒂尔德对亚当说。他们漫步前行。

“父亲,三十年间人们辱骂他,不许我爱他;而我想他,一直盼着他回来。他在飞机上死在了你旁边,你冒名而来。我苦苦挣扎以抗拒你的魅力。我瞧不起自己,责骂自己。接着,真相大白。但是我们还得装模作样:父亲——情人,情人——父亲,我的心乱极了。”

她靠在桥栏杆上,身后的太平洋浩瀚无际。

“我要离开旧金山。”

“不,”亚当说,“一起回悉尼。我找一个律师。挖开你父亲的墓,DNA测试可以证明那是莫莱的尸体。接着我去坐牢。”

“做出决定之前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好好想想。”

她转向他。旧金山夏季的风刺骨地冷。

“你如何证明自己没带一两

盒镇静剂上飞机?那种预防晕机的著名药剂?”

亚当深受伤害,无力还击。

“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就怀疑……”

“我不能肯定。这种疑虑不时地钻进我的脑子。就像是慢性病在发作。疼痛毫无预兆就突然袭来。有时,我独自面对父亲的电脑,想象着他说过的话。他在那个世晃中好像也在寻找密码——拆散你我的密码。他慢慢地接近目标。女儿跟一个他瞧不起的男人幸福度日,他不能接受。我们通过E-mail联系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提到一个电脑程序员,那是个天真汉,做生意时幼稚得可笑,根本不配赚钱。”

“你从没对我讲过?”

“他很聪明,让你跟一个以色列人竞争。后来,以色列人为他发明了一个软件。”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因为沉默更有效。我沉默了这么长时间……”

克洛蒂尔德柔声驳他——她看着入港的船只。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过几个月,”亚当追问道,“你就已经厌了?”

“是累了。”克洛蒂尔德的眼睛定在一艘帆船上,小船被风吹得几乎贴在了海面上。

“我想去达尔文继承遗产,在那里定居。”

“如果你还要我,我陪你去。”

“不!”她说,“我不想再在别人面前演把戏:到处以父女的关系出现?不!我要自己去。最最可笑的是,只有得到你的‘恩准’、你的书面授权,我才能去征服、探索那片土地……那都是假的。带着面具的生活令人窒息。”

“我可以从悉尼入境。奥运会就要开幕了,那里人山人海。我将住在沃森湾的房子里,等待我们的最后决定。”

“沃森湾的房子?亏你想得出来!在那里,他的影响无处不在。假如在他的环境里,你的精神也被他同化,我们的处境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她说得有道理。

“你?去达尔文?”

“我想看看父亲生活过的土地,发掘他最真实的一面。没有人会怀疑得到父亲许可的克洛蒂尔德·莫莱的。可以随心所欲。露特·海涅应邀去过那里,她说:大房子孤独地矗立在灌木丛中,像座堡垒,能经得起狂风骤雨。我需要孤独。亚当,我们的钱堆积如山,却一个子儿也不想花。我们失去了欲望。只有这座桥能让我激动。”

帆船立了起来,穿过拱桥,出现在另一边。

“那台电脑毁了我们的生活!你入了迷,面对着空空的屏幕,你会幻想出一些决不会出现的话语。应该把电脑扔进海里!”他说。

她叫了一声。几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游客回了头。

“那将是我父亲的第二次身亡!”

“是的。”亚当说,“你认为我对你父亲的死要负一定的责任。我以我的生命向你发誓……”

“你没有生命,”她说,“你只是个影子,别人的影子。”

“我发誓,”他叫道,“我在飞机上对他说:‘你不该吃这么多药,喝这么多酒。’他说我多管闲事,还叫我滚蛋。我又不能抢他的药瓶!”

“亚当,”她说,“咱们回家吧。我要带着他的电脑一起离开。”

“你不会安生的,”皿当说,“你摆脱不了他。”

他们静静地朝汽车走去,金门大桥的停车场几乎空了。太平洋上的天空慢慢暗下来,从红过渡到深蓝,接着天黑了。

一架波音747刚刚在达尔文机场降落。旅客如潮水一般涌向海关。一个年轻女人穿得太多,不合时宜——达尔文的气温已达三十八度。航空公司对头等舱的独身女客照顾有加,工作人员一直把她送到传送毯前,将沉甸甸的行李箱放进了手推车。女人还拎着一只手提箱,女用提包斜挂在肩上。

一个男人正在出口等她。那是个彪形大汉,皮肤黝黑,像西部片里的美国牛仔。他目光明亮,举着一个牌子:莫莱小姐。

看到她四处张望,他走上前去:“莫莱小姐?”

“是我。”

“我叫鲍勃,您父亲的管家。我们还要赶三百公里的路。先走柏油路,然后走小道。您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都好几个月了,他音信全无。希望他没生病。”

“他很好,”克洛蒂尔德说,“没生病。”

“他有话要交代我吗?”

“叫您把我当成他。”

“这有点儿难办。”

他盯着她看。

“我将代替他一段时间。那边情况如何?”克洛蒂尔德问。她摘下帽子,黑色墨镜遮住了她半个脸庞。

“他没告诉您?什么都没变,还是他走时的老样子。有两个女仆、几个雇工,他都认识。我们用无线电跟邻居和达尔文联系。澳大利亚非常大,”他说,“您父亲应该跟您提过,他热爱这片土地。”

他把克洛蒂尔德的行李放进车里。

“您没带单薄的衣服吗?”

“带了,”她说,“带了。没想到天会这么热!”

“您不了解澳大利亚北部的气候,”男人说,“您父亲应该提醒您。只有来过这儿,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能懂得这片土地。他走以后,农场里添了两个小马驹,我们还驯服了几匹野马。我希望莫莱先生快些回来。他不在的时候,我干得不赖!”

他们上路时已近下午2点。阳光灼人。克洛蒂尔德浑身不自在,但是,渐渐地,她习惯了酷热、汗水和身边的男人。他们先行驶在柏油路上,接着拐进一条林间小道,再开下去,路边成了沼泽地,炎炎烈日并没有将地里的水蒸干。这片广袤的天地与非洲大陆和美洲荒漠截然不同。这是澳大利亚,文明世界之外的澳大利亚,远离尘嚣却充满生机。

豪华汽车急速前行。天空像一个滚烫的银盘,染上了丝丝缕缕异常鲜艳的色彩。红色,紫色。暮色笼罩四野。路遥远得没有尽头,仿佛行人永远也到不了终点。旷野延伸至天际。气味,汗水,牲畜的叫声,植物的芬芳,红色的尘土……浑为一体。

“我快累死了。”克洛蒂尔德对鲍勃说。

男人突然笑了,伸出胳膊指着远处一个黑影:一座大房子立在地平线上,像是明信片上的景致。

“在那里呢,莫莱小姐。您父亲爱极了这房子。”

“他跟我说过。”克洛蒂尔德回答。

“您看,地方很宽敞,都是大房间。莫莱先生有一个漂亮的卧室,床每三天重铺一次。我们知道他回来前都不打招呼的。还有客房,朝东的一面都是留给您的。”

“给我?”

“他常说女儿要从法国回来。您却没跟他一道来……希望您在这里独居的日子不会太久。一个独身女人……”

“我什么都不怕。”她说。

“在这里您会感到孤寂。女人的承受能力不如男人。”

“我已习惯孤独。”

“您会骑马吗?”

“不会。”

“我可以教您。莫莱先生只能看别人骑:他的背受过伤。”

到了。女仆殷勤恭敬地接待了她。看来大家对她企盼已久。她看到了她宽敞的房间,窗户开着,外面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大地,一直延件到红色的地平线,她知道她终于到家了。

几个月后,无线电收到一则来自达尔文的消息:一个名叫亚当·富尔涅的男子投案自首,预审法官传讯莫莱小姐。莫莱小姐得去悉尼。她先到达尔文,再从那里去悉尼。航行五个半小时,斜穿整个澳大利亚。悉尼,这是自分手之后她第一次与亚当重逢。他苍白了,消瘦了,却显得年轻了。在监狱的接待室中,他对她说:“我都招了。作证的时候,你把你的所见所想都如实地讲出来。我想找回自己的生活,哪怕要坐上几年牢。我不在乎。我幻想与你共同生活,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遇上一个人,你想与他结婚,生子,共度一生,你是自由的,不必理会我。”

她摘下墨镜。明亮的眼睛照亮了昏暗的房间。

“我只要你。我等你,”她说,“到我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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