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特·海涅的事务所在一座摩天大楼里。一楼是个大厅,里面弥漫着金钱和权力的气息,像一座歌功颂德的圣殿。

芒穿过大厅——走在卡拉尔大理石地面上,他有些局促,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个孩子。女接待坐在大理石桌子后面,长着一双黑石英般的眼睛,据此可以判断她有亚洲血统。他走到她跟前,做了自我介绍。他解释他是来替莫莱先生赴约的。莫莱先生跟海涅夫人有个约会,但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接待员打了一个电话,得到放行的指示。一个服务员突然从黑大理石柱子后头冒了出来,领着他走了一百来米,送他上了电梯。他随着电梯升到建筑的高处。

二十八层到了,萨缪艾尔走出电梯,面前是一条宽阔的走廊,上面铺着厚绒地毯,他朝前走去。监视器录下了他的一举一动。

到了露特·海涅的办公室,女秘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了一声好,说道:“海涅夫人跟莫莱先生有约,为什么来的是您?”

“莫莱遇到了麻烦,这是个机密。”萨缪艾尔回答。

秘书想了解详情,但碰了钉子。来访者不愿再开口。于是她打电话请示老板。

“那边,”她挂上电话说,“海涅夫人在等您。”

秘书指给他的是一扇衬着皮里子的大门。萨缪艾尔转动了门把手。他进去,房间不大,但氛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一个女人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她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白色的丝绸墙布相得益彰,和谐悦目。远眺窗外,只见摩天楼群环绕在天际。

她绕过办公桌。桌上的透明座钟——水晶表面、纯金指针——正提醒人们时间已分分秒秒流逝。她轻声问好,把手伸向萨缪艾尔,带着他来到房间的一角。那边,四个黑色皮椅摆成一圈,中间是一张造型奇特的桌子:厚玻璃充当桌面,底座是一块刻满神秘文字的文物。萨缪艾尔斗胆称赞道:“非常漂亮!”

“一块偷来的石头。不是我偷的。我碰巧在洛杉矶买到它,”露特说,“想喝咖啡吗?”

“谢谢,稍等一会吧。”

“请坐,”她说,“我见您是出于礼貌。如果亨利想跟我和好,他应当亲自来道歉,而不该让别人出面。”

芒欣赏着她。灰色套装无可挑剔,微微闪光的面料烘托着北欧人特有的金发;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身材苗条,双腿修长,通身散发着优雅迷人的气质。

“亨利·莫莱死了。”他说。

她的身体微微一倾。

“死了?亨利?什么时候?”

“大概三周以前。”

“没人说起过这事儿。”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死讯目前还没有公开。”芒说。

她站起来,朝房间一角走去,那里有个吧台。她回来时手里端了一杯水。

“我是他的遗嘱执行人。如果他没有撤消我的资格,他的公司经理会通知我死讯。您是谁?”

“一件错综复杂事件的调解人。”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是谁告诉您我和莫莱的关系?”

“您给他发过一封E-mail。”

“不错,”她说,“我在网上读到一个帖子,上面写着他人在洛杉矶。”

“能给我一杯咖啡吗?”芒说,“是时候了。”

露特·海涅打电话叫秘书送咖啡。

“您有点儿紧张,芒先生。亨利是怎么死的?”

“在悉尼至科伦坡的途中犯了心脏病。他打算回巴黎。”

“这种死法倒遂了他的愿。没有痛苦,几秒钟了事。他见不着女儿了。”

“您知道他有个女儿?”

“当然。他爱这姑娘都快发疯了。我看不出莫莱的邮件跟您有什么关系……亨利的电脑在您手上?那可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他们从没分开过。”

“我的一个朋友在飞机上拿了他的电脑。”

“什么意思……‘拿了’?拿,您用这个字眼想说明什么?”

“偷窃。”

“您,芒先生?”

“不是我,夫人。”

门开了。秘书把银托盘放在桌上。两杯黑咖啡,一罐方糖,两把镀金银匙。她悄悄地退了出去。

“请用。”

萨缪艾尔在咖啡里加了一块糖。她开口道:“好吧,亨利死了。请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尸体在科伦坡被运下飞机。他的邻座是个三十年前移民澳大利亚的法国人。他们的位子在头等舱的第一排,夜里乘客们昏昏欲睡,顶灯也坏了。当亚当·富尔涅确认莫莱已经身亡时,他调换了两人的身份证件。机组认定莫莱死于疾病,用担架把他弄下了飞机。亚当拿了莫莱的手提箱,里头有电脑和文件。”

“等一下,”露特说,“您是想告诉我,这个邻座,您的……他叫什么?”

“亚当。”

“……拿了亨利的手提箱和护照?”

“跟他交换!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您所听到的句句属实。”

她喝了口咖啡,又去倒水,回来坐下。萨缪艾尔介绍亚当·富尔涅,剖析了他的精神世界和心理活动:这个法国人是个电脑程序员、发明家,莫莱窃取了他的一项专利。芒把亚当描绘成一个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受害者,为他大加辩护。亚当想和莫莱坐在一起,他就指望着在飞行途中唤醒后者的良知,追回那项专利。敌人死了,他调换了身份。他只想通过电脑收回自己的权益。他的计划是离开鲁瓦西机场,住旅馆,解开密码。他太成功了。莫莱的老婆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事实上,亚当成了这个新身份的俘虏。

露特听得入了迷。她充满了好奇,不时打断萨缪艾尔的叙述,要他讲得再详细一些。富尔涅老婆的行为让她感到不可思议,萨缪艾尔扮演的角色激发了她的兴趣。她得知这些人就在洛杉矶。她指出,语气中透出几分得意:要想得到遗产,亨利女儿的麻烦大着呢!

“关于她您都知道些什么?”

“亨利想请她去悉尼,像接待公主一样接待她。我猜他们之间有联系,但没有证据。这姑娘现在是什么态度?”

“她以为亚当是她的父亲。她对他很冷淡,时有敌意。这姑娘非常焦虑。”

露特朗声说:“亨利已经把遗嘱委托给我。他的遗嘱和不动产清单就在我的保险柜里。沃森湾的房产和澳大利亚北部的土地只是财富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他热爱达尔文。‘一座不时遭受飓风洗礼的城市,就像我一样,’他说,‘一座在废墟中重建的城市,就像我一样。’他买下成千公顷的原始森林、泥塘、沼泽,灌木丛。他说这些土地是未来的活金矿。如果您刚才告诉我的荒诞故事是真的,您的亚当必须恢复真实身份。否则,一旦他掌握了电脑,这些就都是他的了。”

萨缪艾尔打断她:“亚当破译了通往亨利·莫莱银行存款的大部分密码,他现在只等着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没有这个密码,他无法调动银行资金。”

“富尔涅能够找到亨利的账户说明他还有几分能耐。但是,他不会再有进展!亨利向一个以色列技术员定制了一个软件。那就像他的第二个头脑。特拉维夫的电脑程序员再现了亨利的思想。”

“由于这种合作关系,我们是否可以想象软件受希伯来语的影响?是否应该在意第绪语或希伯来语词汇中寻找密码?”

“我不这么想。莫莱非常迷信。”

“要找到密码,”萨缪艾尔讲出自己的想法,“得去了解莫莱的生活,他的处世之道和思维方式。夫人,我猜您应该知道莫莱的某些生活细节。”

“我知道的东西并不重要。莫莱在洛杉矶的那则消息是谁发给我的?”

“可能是旅馆的服务员。假如他在网上看到有人找莫莱,他肯定会回复您。那是个网虫,他注意到客人中有一个‘莫莱’,于是就通知了您。”

“看起来,”她说,“您的亚当到处宣称自己叫莫莱。”

“不错。”

“他面临的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露特说,“词海茫茫,有无数的音节、数字,还有法国和美国俚语里的文字游戏……如果亨利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他一定会把打开财富的密码留给女儿。但是像他这样的人以为自己永远也死不了。”

她接着说下去:“您的富尔涅找不到密码。他能摸清亨利账户上的金额已经很了不起,说明他聪明能干。但他迟早要露馅。这个游戏玩不了多久。莫莱还有一个老婆……”

“我看,她早就猜出了真相。她在利益的驱使下成了同谋。”

“富尔涅呢?”

“他按照典型的法国逻辑行事。”

“什么是典型的法国逻辑?”

“一条路走到底,坚信只要沿着设定的目标步步前进,就一定会获得令人满意的结果。”

“您的亚当还没成熟,他跟莫莱没法比:墓中的莫莱仍比他强。亚当会坐几十年的大牢。即便有研究诈骗癖的专业律师为他辩护,他仍会被逮捕、判刑。判重刑。”

“诈骗癖?”

“律师会给您更确切的解释。”

“我对此持有疑虑,夫人。”

“没错。如果律师想说服陪审团被告是在行为失控的情况下犯罪,他会摆出这个论据。”

“失控?”

“就是大脑分不清现实与幻觉。我知道有这种病,我的一个会计挪用了公款,他认为他的行为合情合法!”

她打了个电话,叫秘书为芒先生复印一份诈骗癖定义。

“您拿回旅馆慢慢看,”她说,“律师会说服法官,他的委托人——被告认为自己在伸张正义。亨利的死大概让亚当昏了头。他把自己的诈骗行为视为英勇之举。”

“您能帮他吗?”

“我不行,得找我的律师。您的案子非常复杂,他们会感兴趣的。我的朋友贝尔尼是加利福尼亚最好的律师。我安排您的法国朋友和他见面。他喜欢挑战,困难越大,他表现得越出色。要得到亨利的财富,我们得证明他已经死了。他是以富尔涅的名义下葬的?一时冲动,荒唐也罢,聪明也罢,您的朋友亚当不仅失去了自己,还剥夺了亨利女儿继承遗产的权利。直至今天,我们仍不知道这笔财富究竟有多少。”

“‘我的亚当’从见到克洛蒂尔德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她。更复杂了,不是吗?”

露特耸耸肩。

“我对这种罗曼司不感兴趣。您所描绘的是场噩梦,里头根本没有爱情的位置。”

萨缪艾尔迟疑了片刻,接着问道:“遗嘱没有涉及到密码?没有任何迹象或暗示?”

“没有。他曾把遗嘱读给我听,只有几行。至少,打架以后他没有撤消我的遗嘱执行人资格。”

“为什么打架?”

“亨利太放肆了。”

“您,‘打架’?”

她笑了。

“我看上去很冷静,是吗?芒先生。”

“是的。”

“您错了!看。”

她伸出手。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钻石晶莹剔透,略带光晕。

“是黄钻,值四十四万。我戴着这枚戒指打了一个姑娘,她狠狠地还了我一记耳光!那是在沃森湾房子的地下室里,莫莱想在那儿造一个放映室;我和那姑娘遇上了。我们吵起来,我骂那姑娘是妓女,于是她打了我。”

“您为什么打她,夫人?”

“她骂我‘老女人’。总之,我没站稳当,头撞到了墙。几根带血的头发沾在了灰墙上。莫莱高兴坏了。一夜风流之后,他忘了在我来之前打发这姑娘离开,我被激怒了。看到我生气,他开心得要命。‘你嫉妒了,说明你爱我。’他说,‘我喜欢你怒不可遏的样子。你说脏话的时候别有一番风韵!’姑娘气哼哼地走了,大概去了拉斯韦加斯。她得到一笔补偿,前提是管好自己的嘴巴。‘我已经为你报过仇了,’莫莱当时告诉我,‘放心,我把她耍得够呛!’他经常吹嘘自己的荒唐事,并以此为乐。他曾把那姑娘绑在他的游艇船舱的床上,然后丢下她,吓唬她说船马上要沉了。姑娘以为自己要被淹死。总之,地下室事件之后,我和莫莱就淡了。后来,我们就断了往来。”

“地下室的血迹和头发是那次争执的纪念品?”萨缪艾尔的眼睛一亮,“亚当有救了。”

“这事真丢人,还很可笑,我不想别人知道。谁跟您提起的?”

萨缪艾尔陈述了情况。房产商发出的警报,布朗法官的怀疑,一个东欧姑娘暴死的假设,对此展开的调查。露特·海涅评论道:“乱成了一团!亨利一个小时之内就能澄清事实。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出卖给媒体,让我成为公众的笑柄。露特·海涅,知名女商人,在一次争风吃醋事件中受伤?他喜欢恶作剧。您能肯定交换身

份这主意不是他们俩一起想出来的?有时候,他们的举动就像老顽童,忍不住要玩花样。”

“不错。”

芒接着描绘亚当身边的女人,她们已经结为同盟。

“她们各有所图,金钱或是感情。”他指出。他接着说:“可以问您一个冒失的问题吗?”

露特耸耸肩。

“您已经知道亨利和我的关系非同寻常。您知道的够多了。您还想怎样?问吧。”

“您爱莫莱吗?”

“‘爱’这个字眼不恰当。我们的关系仅限于肉体和精神上的相互需求。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关系对于我成了一种折磨。绝交之后,我得知他在为女儿物色钻石,稀有钻石。我手头正好有一块堪称绝世珍品的高勒孔德钻。知道那是什么吗?”

“知道。我表兄是钻石商,我对这一行很熟悉。”

“我偶尔也会倒手稀有钻石。我有一块高勒孔德钻,”露特说,“我给达尔文的克朗打了电话——他是个中间商,说我要出卖一块高勒孔德钻。但是我要求他严守秘密。”

“克朗把戒指卖给了莫莱?”

“不错。您为什么突然对钻石感兴趣?您的亚当也搅进了这桩买卖?”

“是的。戒指在莫莱的口袋里,也被他拿走了。”

“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您的莫莱……”

“他是身不由已,夫人。您为什么通过中介卖戒指?”

“我想诈他一笔,因为戒指是买给他女儿的。我要了一百一十万:即便对于高勒孔德钻,这个价也高了点。他用一百万买下了钻石。我没告诉克朗发票还差两个字母,我想耍耍莫莱,他遇到韵麻烦越大,我就越高兴。我在交易中玩了个花招——总有一天他会去找克朗,然后再来求我。唉,两个人都死了,真遗憾。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像在致悼词。”萨缪艾尔想。他开口道:“亚当急需用钱,昨天,他把戒指卖给了我表兄。表兄对发票还存有疑虑。我现在明白了:发票不完全。我表兄古南先生……”

“我知道他,”露特说,“我们应该见过面。”

“他昨天预付了一笔现金,今天早上应该授权银行给亚当承兑支票。您能否跟他打声招呼,让他放心。如果古南不开绿灯,富尔涅在银行肯定会遇到大麻烦。”

“我马上就打电话。”露特说,“您手头有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芒从口袋里掏出电子笔记本,把号码报给露特。女人拨通了电话。她简要概括了萨缪艾尔的来访。

“听芒先生说,”她接着讲,“昨天您害怕发票有问题。还差两个字母,是吧?我告诉您。”她报出字母,咯咯笑了两声,“不。您的表弟并不知道我是卖家。不。您可以放下心来。至于价格,您做成了本世纪最漂亮的一桩买卖。”

她挂上电话,朝萨缪艾尔点点头;说:“芒先生,我很想帮您的朋友。今天晚上,我在家里招待你们。我要会会亚当,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会派一辆老爷车接你们。你们住哪里呢?”

“星旅馆。”

“不知道。”

“在西好来坞大道上,是一幢不起眼的建筑。”

“好吧。晚上七点,老爷车在旅馆门口等着。我会说服事务所里的一位律师——希望是贝尔尼——来参加聚会。”

萨缪艾尔站起来。露特把帽子和围巾递给他。

“夫人,”萨缪艾尔说,“如果富尔涅用莫莱这个名字回澳大利亚,他一下飞机就会被逮捕。布朗法官已经对血迹展开了调查……您能否声明自己在莫莱家受过伤?DNA测试可以验证那是您的血。”

露特转身背对着洛杉矶。玻璃窗外的商业区像是镀了一层金。

“我不想别人知道我的真实年龄。”

“得设法让法官撤消这个案子。”萨缪艾尔说,他补充道,“想听真心话吗?”

“说吧。”

“您很美。”

“谢谢。”

她陪他走到门口,说:“我对亚当和莫莱女儿的爱情故事不置一词,是不是有点儿冷酷?我的看法变了。聚会之后,我请他们去我家:那儿比星旅馆舒服。他们可以住上一段日子,房子的一边是专门为客人建造的。人造棕榈树环绕着室内游泳池,可以切身感受到赤道的气候。在那里他们会忘却烦恼,幸福快乐。我不反对人们恋爱,但是我讨厌傻话、谎言,讨厌愚蠢的赌注和盲目的吸引。如果他们真的相爱……”

“我一定转达您的邀请,夫人。谢谢。”

“老爷车7点准时到旅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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