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2日。中元节。阴。

巨流河楚原流域。

沈恕启动车子,鸣响警笛,把油门踩到底,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巨流河沿岸飞驰而去。

楚原人对盂兰盆节游河会并不陌生,沈恕也曾目睹过巨流河上百舸争游的壮观场景。在凌晨时分,河上的可见度极低,要在百来艘游船中锁定目标几乎没有可能。为不扰乱游河会的正常秩序,警员们也不能在河面上随机拦截检查。相信心思缜密的犯罪嫌疑人在筹划行动之前,也已经考虑到这些复杂的情况。愈是如此,沈恕愈深信,徐剑鸣出现在游河会现场的可能性非常大。

只是巨流河绵延千里,而游河会又未锁定船只运行的区间,徐剑鸣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在船上完成犯罪计划,就像前面三次犯罪一样,把陈广切成麻将牌大小的肉块,用他的血肉祭奠徐教授夫妇的阴灵。

到目前为止,沈恕心中还没有形成阻止犯罪嫌疑人行动的有效手段。而且调配武警对河岸进行布控,无论行动多么快捷,都需要一定时间,如果嫌疑人抢在前面动手并弃船潜逃,任谁都回天乏力了。

陈广的生死,系于一线间。

沈恕一手驾车,一手拨通于银宝的电话,命令道:“你立即赶往游河会组委会,向他们了解游船的租用情况,争取确认犯罪嫌疑人曾租用哪一艘游船。现在游河会正在进行,组委会应该有人值班,如果当事人不在,不管想什么办法,你都要和他们联系上。”

几乎与沈恕同时,我和管巍从徐剑鸣的住处出来,驾车向盂兰盆节游河会现场疾驰。

晚上10点整,我们在巨流河岸边会在一起。

这时河面上已有百余只航船在巡游。楚原的航船外形上类似于江浙地区的乌篷船,但多为空竹搭建而成,保留着竹质的天然原色。船身弯弯如新月,较乌篷船长而宽大,船舱约半米深。以前的航船都是由两人划桨驱动,近几年则均添加了柴油发动机,更加方便快捷,只是那古韵味的摇橹行船已不复见于巨流河上。

百余只航船在河面上往返来回,船身或悬白幡,或挂黑幕遮盖,在惨淡冰冷的月光照映下,已让人感觉阴风袭体,寒气扑面,再加上船舱里不断传出哭声和悼亡的诵念声,使得河面上充斥着忧郁和森森鬼气,局外人当此场景,也难免哀伤落泪。

我站在沈恕身边,说:“都是一样的船,怎么能确认哪一艘有嫌疑?”

沈恕摇摇头,没出声,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来回巡视,一刻也不离开河面。

管巍心里也有疑窦,说:“沈队,你怎么能笃定徐剑鸣会到游河会上来?这里人多眼杂,他真的就敢在众人包围里杀人?”管巍和我一样,接到指令后就赶来岸边,对沈恕根据什么断定嫌疑人会在这里出现完全摸不着头脑。如果弄出这么大动静却扑个空,丢脸是小事,万一贻误战机,后果就严重了。

沈恕的眼睛仍盯着河面上的船只,说:“我有九成的把握在这里见到嫌疑人。连环犯罪的最大漏洞就是凶手每重复一次杀戮行为,就会进一步揭示他的习惯、性格、喜好、厌憎等特点,所以,即使凶手未在现场留下物证,也一定会留下心理痕迹,无论多么工于心计的凶手都不能做到不留丝毫线索。徐剑鸣留在现场的心理痕迹就是他对仇恨的执着、敏感,以及复仇手段的残忍、疯狂和彻底。目前,他父母的故居所在地已经封锁,那作案现场的第二个最好选择自然就是他父母的埋骨地。我是通过这起案子才认识徐剑鸣,看到的是他最真实的一面,我相信我的判断不会错。”沈恕向既是他下属又是朋友的管巍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也许是他在这时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需要诉说、排遣,而且他知道,管巍能理解并支持他,从他进警队的第一天起,管巍一直在这么做。

可是,即使沈恕的判断没有错,又如何能从大同小异的航船中辨别出嫌疑人所乘的那一只?就算辨认出来,又如何能在浩浩荡荡的巨流河上把他捉拿归案?徐剑鸣是军人出身,训练有素,而在他旁边,有的是沉浸在悲痛中、对他人毫无防范的悼亡者们,怎么能保证无辜的人们不受波及?我越想越心凉,看着河面上穿梭往来的船只,一颗心不断地向下沉。

晚上10点30分,人们纷纷开始放河灯,进入游河会最重要的环节。

河灯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灯笼,多由悼亡者自制而成,也有从店里买来的。每一盏河灯代表一个逝去的亲人,既寄托哀思,又有为亲人指明道路的意思。

河灯大多一尺见方,用油纸、塑料膜、轻纱等材质做面,均涂上鲜红的颜色,再用竹篾、麦秸、钢丝等做骨,底座则采用木材或泡沫,点一支蜡烛插在底座上,那河灯便摇摇晃晃地随波逐流而去。有人为装饰河灯,在底座四角钻孔,插上纸或绢绸制成的绿色莲花,更显精美雅致。

这时各游船上纷纷放出灯来,有的船一放就数盏,不大工夫,河面上漂浮了数百盏河灯,烛光摇曳,红绿相映,夜色中看过去,既好看又诡异。

半晌没作声的沈恕忽然抬起手指向一只灯笼,说:“看那只灯笼,样子很奇怪。”

我和管巍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一片朦胧的红色中掺杂着一只颜色不协调的浅黄色灯笼,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表面,看上去质地细密而厚实,烛光都不大透得出来。那灯笼的做工也很粗糙,其他灯笼看上去都平整方正,制作精美,那只灯笼却像把什么东西随意蒙在骨架上,仓促而敷衍。底座却厚得出奇,似乎制作者担心灯笼会沉下去,想来它比普通的灯笼要重一些。这样一只灯笼混在数百只精致的河灯中,非常不协调。但夜色深沉,光线昏暗,如果不仔细分辨,也不大看得出来。

我盯着那只灯笼看了半晌,忽然心头一震,凭着职业敏感,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却又不太敢确认。我侧过头观察沈恕的反应,他刚好也在看我,目光中流露出询问的意思。我摇摇头,表示有些不可思议。

沈恕说:“是人皮?”

我说:“看起来像。”

管巍像是没太明白,表情十分诧异。

沈恕说:“那只灯笼是从西南角的一艘游船上放出来的。老管,和我过去。”他迅速走向泊在岸边的一艘救生艇,向艇上的人表明身份,说正在执行紧急公务,要借用这艘艇。游船会组委会这次准备了四艘救生艇,在巨流河沿岸停靠,以备不时之需。艇上的人验过沈恕的证件,没有表示异议,立刻地把救生艇交给沈恕和管巍。

这种发动机驱动的救生艇,在水面上时速达到二十多海里,比游船要快许多,而且体积小,转动灵活,在游船的间隙中左转右转,不大工夫就来到一艘游船前,救生艇迅速调头,与游船并肩匀速而行。

我在岸上只能隐约看见远处水面上的情况,心急如焚。河岸边观看游河会的人们或垂首静默表达哀思,或双掌合在胸前虔诚祈祷,怎么会想到,一场惊心动魄、生死攸关的争斗正在某一艘游船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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