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什么?”李薇的目光缩了回去。

“凶手,是谁杀了鲁小北!”虞守水盯着她的脸。

李薇抬起眉毛:“你认为我知道?”

“莫非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虞守水牵动嘴角闪过一个冷笑:“我以为你比我还坦率呢,原来不是。”

李薇毫不退缩:“我的确坦率,所以我才这么说。”

“真不知道?”

“真的!”

虞守水终于把烟点上了:“你总想过可能是谁吧?”

“想过,但没想出结果。和你们警察一样。”

“有一张纸条你恐怕是知道的?”虞守水急转话题,旧习难改。

李薇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冷笑了:“你一开始就应该问这个。不错,我知道那张条子。但除了知道它很重要,其它的我什么也谈不出来。”

“你以为我相信么?”

“我希望你相信。”

虞守水咽了口唾沫,把烟头弹向很远的马路对面:“你和潘一黎去七贤山庄就是为了那张纸。”

李薇点头:“对,是的。”

“你与鲁小北约会也是同一目的。”

“对,是的。”

“你们两个就没有那么一点点……爱情?”

“问这个很没意思。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有也很少,根本谈不上爱情。”

“既然不是为了爱情,那是为了什么?”

“这你已经问过了。”李薇的口气有些烦。

虞守水长舒一口气:“仍然是潘一黎的主意?”

“是。”

“此后他在何处?”

“让我去,是通过电话。所以他此前此后在何处我一概不知道。”李薇似乎觉得虞守水问了一个幼稚的问题。

虞守水稍微停顿了一下,而后声音放得很轻:“你找到那东西了么?”

李薇的眼睛不自觉地闭上了,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虞守水知道此刻问到了关键之处。

那是不可思议的一刻。那一刻的情景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反复地出现在李薇的梦中,吓出她一身又一身冷汗。

她不可能忘记,当时两个人的性欲正在被不可遏止地调动起来,没有爱情却仍然兴奋不已,似乎是一种隐喻。她记得鲁小北问了一句“你约我来到底为了什么”,那时她说的是实话——我想你!

是实话。

借着迷蒙的目光她觉得鲁小北并没有看她的脸而是看着他的脖颈。这也没什么,但是紧接着便感到那目光与以往不太一样。是的,以往畏怯并且有些腼腆的那对眼睛,仿佛渐渐地变得尖锐而冷酷。那很有些力度的脸逐渐不见了性的狂热,显出了瞬间的深奥。

李薇细眯着的双眼不由得睁开了,她想把他的表情看真切些。鲁小北却埋下头吻她,回避她近在咫尺的目光。鲁小北的嘴唇滑向她脖颈,久久地吻着她的颈窝。

她进入了一种半晕眩状态,物我两忘。

再一次感到不对头,不知是多久以后,估计不太久。那时鲁小北的呼吸粗重而急促,整个头奋力地埋进她的颈部。她摆动着躯体,感到呼吸有些受阻。这样的情况并非没有出现过,因此她一开始尚未在意。但随着鲁小北两只手的出现,情况仿佛开始不对劲儿了。强烈的窒息感使她完全是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

被推开的那双手似有些凉凉的感觉。

他们四目相对,鲁小北咽了口唾沫,声音低沉地咕哝了一句:“你怎么了?”

李薇记得自己也咽了口唾沫,摇着头:“没没……”

鲁小北的嘴唇再次向颈部逼近,她用下意识地手撑住了他的前胸:“别别……”

“你……”鲁小北的动作加快了,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你真的想我?”

李薇说不出话,身体兴奋地挺直了,她动着下巴,表示“是的”。

鲁小北双手捧住她的脸,摩挲着,很动人地贴着她的耳朵低语。李薇再一次进入迷醉状态。

那两只手顺着面颊滑了下去,又一次停在脖颈处。

李薇条件反射般地睁圆了双眼,等待着方才那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再次出现。说真的,她一直不明白那一刻是怎么回事。很显然,她渴望那种感觉出现。

鲁小北的脸紧紧地埋在她耳侧,絮叨着。手上真的开始用力、用力……李薇夹紧双腿,兴奋感空前地亢奋起来。

“告诉我,你真的因为想我才来的?”鲁小北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

李薇越发真实地点着头,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真的么?”

点头,眼前越发的朦胧,灯光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

“真的么?”同样的三个字在重复。

李薇的感觉突然变了,啊地一声恢复了喘息:“哦,小北…你快要掐死我了!”

“哦,不不……”鲁小北的表情确实紧张得要死。

在后来的不少时刻,李薇都能很轻易地回忆起当时鲁小北的那个表情。她相信自己没看错。

“小北,你刚才问我什么?”

“没……没有。”

“我觉得你好象问了句什么。”

鲁小北双臂箍紧她,突然间狂暴地亢奋起来。这回无疑是真的,他大汗淋漓,气喘入虎啸,直至把李薇“逼入”如仙如死的境界……

所谓的“那张纸”,就这样变得像蒲公英般,飞走了。

“你真觉得他在掐你的脖子?”虞守水望着街灯中飞舞的雪花,“要知道我是有过婚史的人。我是说……在某种特定的时候,性行为常常表现得很……”

李薇很有把握地一摆手指:“别说了,我相信我的直感,那不是古怪的性行为,肯定不是!他的所有感觉都像是要掐死我。但我不明白的是他最后为什么没那么做。”

这个问题已经用不着解释了,虞守水知道,犯罪心理实际上无比微妙。鲁小北杀害母亲的行为,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还有自己那伸向“钱”的手。

“接下来呢?你好象应该找那张纸条了?”虞守水言归正传,盯住对方,“咱们别回避这个。”

李薇轻轻一笑:“信不信由你,我接下来彻底不想干了,我指的是潘一黎的托付。就算东西摆在眼前我也不干了,我厌烦透了!”

“这个说法能摆脱一切疑点,噢……别误会别误会,我相信你说的,绝对相信!但是李小姐,现在让我们共同回到那个关键的问题上。想一想,那天晚上鲁小北不管是否对你有行凶的企图,最终被杀的却是他。李小姐,他的死最可能和谁有关呢?”

“虞队长,我觉得任何猜测都是没有意义的。你暗指的人我明白是谁,但是我不想猜。”

虞守水沉思片刻:“你有没有过某种预感?”

“有!”李薇说得非常肯定,“七贤山庄以后就有了预感,真的。那种感觉非常令人不安。那天尤其强烈,离开罗峰小区后我一直心情古怪,非常非常不踏实。后来我给他拨了电话,他没接。”

“明白了。”

“好了,”李薇伸手试了试雪花,“这就是那天晚上的全部情况。至于后来我去见潘一黎,其实就是为了观察潘一黎的反应。”

“哦,有收获么?”

李薇摇摇头:“看不出来,那人很老练。该说的我都说了。”

“谢谢。”

“不必谢。”李薇望着虞守水,“关于您,关于鲁小北,关于鲁小北的母亲。我准备在这里彻底打上句号。虞队长,你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目视着对方的眼睛。然后李薇笑出一个很美的样子,一甩头发,沿着马路得得地走去了。

虞守水高声问:“你弟弟出国了么?”

李薇的回答从雪雾中飘来:“是的,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需要钱!”

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噎的,虞守水突然用拳头堵着嘴咳嗽起来,随即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空空地走远了。

章晗扶着门框挪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知觉迟钝得几乎没有。她凝视着大哥越走越远的身影,任晚风又冷又硬地吹着几乎结了冰的脸。

有些耳鸣。

除了凶手越来越朦胧,其余的差不多全清楚了。但是在章晗的感觉中,她真的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永远地朦胧下去,永远永远……

大哥——她的脑袋里只剩下了这最后的两个字。

腿有些软,很想蹲下身痛快地大哭一场。但她没蹲下,却忽然开始跑起来,鼻翼扇动着朝虞守水追去。她估计自己在哭,在很凶的哭,胸口抽噎得很疼很疼。虞守水双手拢紧那件脏兮兮的风衣在前边蹒跚地走着,汽车轮子溅起的泥水,可能使他的侧面快变成兵马俑了,他浑然不觉。

除了章晗,可能无人能看懂这人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的距离渐渐地近了,虞守水仿佛停了停,但没有回头。章晗趔趄着冲了几步险些摔倒,然后一把抓住了大哥的臂膀。他们就这么互相支撑着往前走,谁也没说目标是哪儿。

街灯像电影中的情境,没有尽头般向前延伸着,雪花在身边飞舞。

虞守水把袖着的双手抽出一只,粗鲁地抹了抹章晗脸上的泪水。章晗觉得那手掌比沙纸还粗。她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头抵在他的胸口上。

两个人停在了路边。

虞守水敞开衣襟把女孩子裹进怀里,仰脸望着什么也没有的苍天。深深的罪孽感此刻完全慑住了他,使他那本未长好的心伤重新被撕裂开来。

如果自己不把手伸向那包钱,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了。就这么简单!

他伸向女孩子章晗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本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

——那张纸,那张可怕的纸条呀!

“大哥,你怎么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章晗说话了。

女孩子的脸依然埋在他的怀里,话问得也很笨拙。虞守水终于搂住了她的头,感情差不多要崩溃了。他想说:傻丫头,别装了。你的眼泪还没擦干呢!你看你左臂上的油漆印子,不正是那自选商场门框上蹭的!来吧来吧傻丫头,别心软,把铐子掏出来吧!

虽然凶手尚未查出来,章晗的手铐子倒是可以派用场了。于心不甘呀,虞守水!他不知到自己是不是愿意把手伸向自己的心上人,因为这太像演戏了!

人生如戏,好象什么人说过。

死了老太太朱可心,死了老太太的儿子鲁小北,现在虞守水也可以“走人”了——但是戏还没演完!

凶手呢!最该死的那个凶手呢——他想起了古良的那个建议……

“大哥。”

章晗的头抬了起来,面颊在暗淡的街灯下显得柔弱而凄美。那被泪水浸过的地方让人有一种想亲吻的冲动。虞守水别过头去。

他这时不想琢磨章晗为什么会躲在门内“偷听”了,他甚至对将出现的一切都无心思考。如果可以把他的脑子捧出来分析的话,那大脑的沟纹里恐怕只剩下了最后的几个字:

凶手是谁!

“大哥,我饿了。”章晗说。

两个人都喝了一点,当他们在等待关门的餐馆人员的怒视中出来时,双双都觉得脚有点飘。

他们踩着吱吱作响的雪走着,作出很快活的样子。可能双方都知道对方有点儿装样子,却也不想道破。他们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躲避着一切可能产生不良联想的话题。只在无意中章晗腰上的手铐子撞击了一下,才小小地出现片刻的停顿,后来章晗很夸张地笑起来掩饰。

终于,随着咔的一声轻响,虞守水那充满烟草气息的房门被推开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像外出远足的一对情侣回家一样。

由昏暗飘雪的街上走回光亮的室内,感觉上像电影演完灯放亮,人从梦幻世界回到了现实。二人竟然谁也不敢看谁。他们无声地作着那些细碎的索事,然后钻进了被窝里。

章晗那一刻十分美,样子当然极为忘情。她知道自己的心在哭,但脸上必须挂着微笑。让大哥看个够吧,今晚上是他的。也许……不,不是也许,事实上她章晗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陪同负罪的大哥背叛他们的事业逃走。二是逮捕大哥。

第一条肯定是假想,自己愿意大哥也不会愿意。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章晗搂紧了倒霉的大哥,把滚烫的面颊贴在他的胸口上。她能听见他急骤的心跳声。她什么也不想问,尽管有一些诸如“什么原因使你不抓鲁小北”一类的关键问题是她极为想知道的,但现在她只想这样靠着他,什么也不问,然后把自己彻底给他。

只想这样。

案子还有什么不清楚么?有是有,但主体部分在聪明的章晗眼里已经清楚了。七贤山庄一案只要大哥开口,罗峰小区一案也基本理清了脉络。

抓谁——这恐怕是唯一的问号了。

但是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她当然明白大哥在警惕着自己,方才将裤子放在枕边时,大哥的目光瞟了瞟腰带上的手铐。可在抱住自己时大哥分明已经把事情都想透了。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使用那副手铐。

真希望时间停摆。

“小晗,打火机下边——”

“什么?”

“枕头过去一点,打火机的下边。”

章晗扭头看见了枕头边的那只精美的打火机,那是自己送给大哥的。她把手伸进打火机下边的褥垫里。软软的,她摸到了两片“橡胶制品”。

一股热流顿时弄得她浑身发软,气力皆无。

“关上灯小晗。”虞守水很热烈地吻了她一下。

章晗没有动坦。虞守水一定以为她没听清,欠着身子去够灯的开关。章晗却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臂,她觉得大哥应该明白,灯是不能关的。

果然是大哥,他缩回了手。

这反倒使章晗心软了,她咬咬牙,关上了灯。总之手铐就在一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

接下来,该发生的一切都澎湃地发生了……

灯光再亮的时候,大哥汗洇洇地仰卧在床上,目光直视着天花板在发愣。章晗摩挲着他的胸口,很伤感地将面孔伏在上边。大哥那粗砾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脊背缓缓地移上来,抚摸着她的头发。章晗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奔涌而出。

“怎么了你?”

“大哥,我高兴。”

“真的么?”

“真的。”

“我也是。”

说不清谁在说谎,抑或都是或都不是。他们就这样久久地拥在一起,什么也没说。章晗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梦的状态,思维迷蒙。她觉得应该把裤子拿过来一些,或者趁大哥半寐之机将手铐塞进枕头下边。但那都是些朦胧的感觉,事实上她就这样睡着了,进入了一个可怕的梦境里。她好像很焦急地把大哥放了,却不知道怎么搞的,自己的手腕子竟和大哥的手腕子铐在了一起。他们在沿着一道山坡往上跑,后边追的人不知是杜伯海还是小顺子。大哥急切地催她、拉她,手腕子被拉得生疼生疼……

她醒了。

她发现自己的手腕子被铐在床头的铁杆上。还好,她随即看到了床头柜那头儿摆着的钥匙。

虞守水自然不见了,那一刻,天还未放亮。

车轮在城里的路面上还多少又些打滑,一出城,一上山就没问题了。山风把昨夜飘落在路面上的雪粉刮得干干净净,车子开起来很轻快。

雪后日出是很美的,从车侧窗望出去,虞守水真的看见了被称作朝霞的那片景致。它映着山坡上的薄雪,确实很不错,非常不错。

古良开车不是很行,偶尔迎面会车他会很紧张。好在上了山路车就极其少了,他的话也就逐渐多了起来。他说他那个提议实际上也就是随口一说的事情,一时激愤。没想到虞队长真的采纳了。

他还问“虞队长,你为什么不带一支枪”。

虞守水觉得他能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证明他心里极不踏实。那就让他不踏实好了,虞守水这时心境茫茫,什么也不想说。

不管古良怎么以为,他作为一个从警多年的老警察,使用这一手的确是很无奈的。并非无奈于案情的迷离难测,而是无奈于留给自己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难道不是么!

章晗要是没听到昨晚那番对话,他尚且用不着太为自己着急,也就可以尽量从容地侦察下去,直至破案。无论如何这个案子是为自己破的,是为自己的良心破的。

但是很不幸,章晗听到了一切。

于是,他最终采纳了古良的那个主意,加快速度把这个案子办下来。这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再拖下去自己可能要抱憾终生。把嫌疑人逼入绝境——这对某类案子来说不失为有效的一种手段!

遗憾的是,自己却是被心上人逼入“绝境”的。

人生真的如戏。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脑海里闪动着章晗的一切。怎么就让她听到了呢,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天意!虞守水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总归它发生了,那就自然有它发生的道理。至少说明章晗也意识到了李薇的重要意义。

肯定是这样。

虞守水当然想过在未来的某个时候,用某种不太伤人的方式让章晗知道自己所作的一切。但是天不遂人愿,又奈其何!估计章晗猛听到真情的时候,心一定碎了,虞守水忘不了她那张满都是泪的脸……

在那样的一个晚上完成了两个人的灵肉相交,仿佛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过程,谁都知道那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了。章晗毕竟年轻,无法掩饰内心的感情。但是这无法掩饰的感情恰恰说明她是个好警官,她不会因私情而放掉自己。

亲爱的小妹妹,我爱你。

虞守水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于是把望着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

古良忙问:“一直开么,虞队长。前边是什么地方?”

虞守水空空地咳嗽了几声,不想回答他。事实上古良一接到他的电话就来了,二人心照不宣马上上路。这时看来,古良确实开始害怕了。

车子拐过一个山口,虞守水吐出两个字:“加速!”

车速加快了,天已大亮。

虞守水动了动身子,回味着昨夜的所有美妙。那不是有意安排的,真不是。激情如潮是因为爱到了深处。那时候虞守水已经完全没有了“该不该这样”的问题,思想如新潮青年一样澎湃无羁。他感觉两个人那时的情感很像污泥中钻出的新芽,清纯得真是毫无杂质。

激情对于人就像生命对于人一样,美丽而吝啬。

也许两个人都明白其中的可贵,因为他们毕竟要重归污浊的现实世界,这是回避不了的事情。真正使虞守水感佩的是,那全部在一起的过程中,章晗竟然顽强地把握住了自己的情感——这其实是非常之难的!

就是在那一刻,虞守水决定了:去乌牛山林场!天亮前不走就别想走了。

他像章晗一样不希望黎明的到来,但是他必须在天亮前完成若干件事情,比如通知那几个嫌疑人。这样他就不得不把章晗铐在了床上,最后亲吻她的额头时,章晗头上的毛毛汗使他心中不安。多无奈呀,必须尽可能地拖延章晗的时间,比如把钥匙搁在她能够到但又必须费一些力气的地方,再比如拿走她的手机。

离开那间温馨的房间时,刚强的原刑警队长竟伤感得泪流满面。

他知道,故事的最后一幕从这一刻便开始了……

“虞队长,”古良大声问,“还有多远?你说咱们能成功么,他们要是不来怎么办?”

“谁说他们不来。”虞守水很自信地点上一支烟,“你往前看——,看见没有,那辆切诺基!”

“哦!”古良蓦然抬眼,果然看见了远处有一辆车在跑,深绿色的那种吉普车,“虞队长,你是说……”

“你应该记得,那是郭长平的车!懂了吧,这就叫迫不及待!”虞守水的声音透出了上路来的第一次欣快,“你再看后视镜,古总,看后边——”

古良又“哦”了一声,因为后视镜中有一辆小小的车子在后边尾随着,紫红色。

“太棒了,那难道是潘一黎么?”

虞守水笑起来:“肯定无疑,绝对是他!”

古良惊叹不已:“我服了虞队长!对于这一手我最没把握的就是他们来不来,结果真的来了。虞队长,你怎么通知他们的?”

“一句话的事,非常容易。”

“可、可这……虞队长,能说给我听听么。”

“我花钱雇了个扫马路的老太太,让她帮我打几个电话。老太太一开始连手机都拿反了,非常可笑。”

“你让她说什么?”

“我让她对郭长平说,‘郭老板,你现在就出发。到乌牛山339公里处等候,今天上午北方集团的古总给你送钱,随后就到’——就这样。”

古良气恼却又无奈地说:“你怎么拿我……,唉!你对潘一黎怎么说?”

“不是我,是那个老太太。”虞守水啪啪地玩儿着那精致的打火机,“我让老老太太说,‘潘处长,你今天可以得到你最想要的那件东西了。现在就上路,跟着北方集团古总的车就行了’——就这样。”

“你这人……你把我当钓饵了。”古良哭笑不得地叫道,“难怪你让我在十字街环岛那里停了10分钟,原来是等待潘一黎。”

“对,正是这样。鲁小北不死的话,钓饵就是他。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古总。”

“可……可他们要是不听你的呢?”

“不可能不听,不可能的。”虞守水的声音自信无比,“要知道,那老太太的声音本身就很神秘!这一点势必给他们造成心理上的强烈冲击。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们要是不来,是不是就强化了自身的杀人之嫌啦?你说呢?”

“嗯,有道理有道理。不过虞队长,你好象忘了一个人,那个何什么——”

“何斌,我怎么可能忘呢。不过他能不能来我不敢肯定,他没有车呀。啊,注意,我们趁机超过姓郭那家伙!”

车子呼啸着超过了那辆切诺基。

章晗很认真地把自己收拾停当时,小心地拿起了昨晚虞守水喝水的那只玻璃杯。

这当然不是普通玻璃杯,是罪证!

七贤山庄窗子上留下的那些指纹应该有着落了,她想。

随后她便平静地离开了这里。此刻是早上七点多一点,在够那把手铐钥匙上花掉了将近半个小时!

他妈的虞守水!

章晗在够那把钥匙的时候已经大体上推断出了虞守水的下一步,这不但基于她对他的了解,更基于案情呈现出的整体轮廓。

一刻钟后回到了刑警队,迅速召集人马电话调查,结果不出所料,最要紧的那几个嫌疑人,都在天不亮的时候出门了。

乌牛山!

“这个狗杂种不要命了!”小顺子当然知道那片天然林场,他去抓过逃犯,“那片老林……唉,而且刚刚下了一场雪呀!”

“关键在于,那片天然林足右几百平方公里!”杜伯海也急得双眼发红。

章晗一言不发地快步出了门。

雪,这里的雪仍然晶莹洁白,在它们所能驻留的地方闪耀着一种凄美的圣洁。也许它们不久便会融化,但肯定不是马上的事。这里的温度少说比城里低5度。进山以后所有的人都明白衣裳穿少了。

冷得真他妈要死!

那些车子在339公里处拐上了一条拖木材的岔路,不久便停在那条岔路的尽头。一行人看上去很懂事地跟着虞守水往山里走。他们起先都不敢吭气,各自心怀鬼胎地走着。古良像影子似地咬在虞守水的后边,提心吊胆地窥视着郭长平和潘一黎——因为那电话毕竟用的他的名义。

那两个人倒是尽可能地不动声色,很矜持的样子。虞守水知道他们现在已经不把古良当成什么人了,他们害怕的是自己。

肯定是这样!

虞守水甚至假想,这三个人会不会一起朝自己下手呢?如果下手,费不了多大力气就能把自己弄死个球的。不过他更清楚,这三个人是三条心。

还差一个何斌——谁是真凶?

不知怎地,他又一次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想起了那英国老太太的一本非常著名的书——《东方快车谋杀案》。那故事的结果很让人震惊,居然是一群人杀死了同一个对象。而面对眼前的这些人,你难免不产生类似的联想。

他按照可能设想的逻辑,编织着这些人共同谋杀鲁小北的“方案”,编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极其扯蛋。生活终究不是编出来的。

于是他打了一大串喷嚏。

走,尽可能往山里走!必须把他们领进绝境才成!不用太在乎这些人的外表,等到了生死边缘,不问他们就会说实话的。

换句话说,此刻的虞守水确实拿不准所谓的谜底。

第一个喊起来的是郭长平,时间是上午的10点三刻。虞守水以自己的经验算了算,又看了看天,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差不多快成了。因为他毕竟走的不是路。

“你喊什么喊,不怕把狼引出来!”他向莽莽的林子比划着,“咱们总得找个适合说话的地方呀!”

“反正老子是不走了,爱咋咋地。古良,你他妈究竟带没带钱来?”

虞守水飞快地瞟瞟潘一黎,看出他也正想逼问古良呢。

“这里头没有古良什么事,全是我安排的。”虞守水望着他们那惨兮兮的样子,“的确是我!”

“你想咋整,老子绝对不走了!”

“不走你回去呀。”虞守水往来路上指指,“你回头看看,看看好了。”

所有的人都回头看去,身后与身前一样一样,也是莽苍苍的老林。脚下绝对没有路。他们尤其惊异地发现,虞守水领他们走的地方恰恰是没有落雪的林地,这就使最后一线寻找归途的希望破灭了。

“还是老实跟着我走吧,老林子我熟悉。”虞守水转身走去,“单独行动你们就等着喂狼吧!”

几个人愤恨却又无奈地跟了上来。

虞守水补充说:“别琢磨打手机,这里屏蔽得很厉害,你们那单频手机根本打不出去,不信试试。”

试的结果自然是打不出去。

言下之意,现在这个令他们恨得咬牙切齿的家伙,同时又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指望。

“虞队长,”这回说话的是潘一黎了,“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好了,咱们何必要这样呢!”

虞守水回头一笑:“这里说话多不方便呀,咱们总得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对不对。”

“不要紧,你尽管问好了。”潘一黎哑着嗓子喊,看得出来,最不希望走下去的是他。

虞守水依然往前走着,显得并不很急:“其实我想问什么你们心里都明白。肯定都明白!”

有几只惊飞的鸟雀扑楞楞掠过头顶,有雪粉落了下来。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雄沉的猎枪声。

郭长平呼呼地追上了虞守水,粗声咆哮道:“姓虞的,你他娘的已经不是警察了,你有什么资格审问我们!”

虞守水站住了,逼视着郭长平那张气急败坏的脸,然后呸地吐了泡口水:“狗日的你说对了,正因为我不是警察了,所以才会用今天这一手。也许你还不知道吧,我不但不是警察了,而且还是个收受贿赂的罪犯!啊哈,用不着这么紧张,很想不到是不是,很意外是不是。其实事情很简单,我收了鲁小北的钱,便在七贤山庄放了鲁小北一条生路。明白了么,那个老太太其实是被她儿子杀死的懂吗!”

不啻晴天雷炸,林地里一片可怕的默然。

虞守水呼出一口闷气,扫视着眼前的每一个人。沉默片刻,他忽然低声发问道:“可是诸位……鲁小北又是被谁杀死的呢?”

树叶落地都能听得见。

沙沙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虞守水拱着脊背走了下去。他心里很清楚,让他们明白自己此刻是个罪犯,无疑比警察那身份更具有恐骇的强度。

的确,空气在几分钟内迅速浓缩。只剩下了脚步声,以及弥漫在四周的恐怖感。这是一种寒彻骨髓的恐怖感,一群怀揣鬼魅的人,走着。

很好,效果很不错!

大约11点多一点的时候,虞守水把这些面无人色的家伙领到了一座林间的木板房前。他估计这时章晗差不多也到了339公里处,但是他们找那几辆空车至少得花一个小时,而找到自己走的路径就没准儿了,一天也说不定。

时间足够用了。

于是他推开了木板房的门,让那些家伙进去。不一会儿,一个很暖和的火塘子便出现了。那几个人紧张而拘谨了一阵,自然而然地聚拢在火塘子边上开始烤火。

木板房挺大,正中地上挖了个半尺多深的坑,坑的周围垒着些石块,火就在那里头烧。有几个铁架子扔在墙角,烤东西吃随时可以拿来用。虞守水很在行地在房檐处的夹缝里掏出了一只装着烟叶子的塑料口袋,然后弯腰捡起地上扔着的一把钝得几乎不能用的斧子。

“谁来劈点柴,不要光享受不干活嘛。”虞守水把斧子扔在那些人面前。

他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只有我熟悉这里,你们离了我,绝对活不出去。

路上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对包括古良在内的每个人显然非常见效。三个人直至此刻还喘不匀气呢:儿子杀害了母亲,警察放掉了凶手——绝对绝对是超常刺激!如今面对这险恶无望的苍莽老林,他们的精神极限应该到了。

虞守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所有的目光刷地便聚焦在他脸上。

“诸位,现在开始吧。”虞守水依次看着每一张脸,“我知道,现在你们和我一样,口干舌燥很想喝口水,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饥饿感。但是没办法,林场那些混蛋工人没给咱们预备这些东西。他们有时好几个月不来这儿一次,咱们死了、臭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真的,这绝不是吓唬人。所以,我想尽量节省时间,不绕任何弯子。现在请说吧——谁杀了鲁小北!”

空气凝固。

在每一个对手的瞳仁里,虞守水都看到了那种他非常之熟悉的东西,那是一个刑警队长经常见到的东西。不仅仅是恐惧,真的。一定要说的话,可以说你能从那些瞳仁中看见自己——刑警队长的威严。

“谁拿走了那张要命的纸条?”他闪电般逼出了第二个问题。

郭长平的神色抓住了,看得出,那家伙分明不太清楚“纸条”二字的含义。

但是潘一黎的神色正好相反,他太清楚了!

谁都不说话,仿佛谁一张嘴谁就是凶手。虞守水知道这两炮打出去用不着催,看着。

潘一黎面无人色地抱着膝盖,双眼垂得很低。终于,他开口了:“对不起虞队长,你这样对待我们,很显然是走投无路了?”

“是。”虞守水毫不回避。

“可你这么作分明是有违常理的!”

“走投无路的人必须给自己找路,这正是常理。”虞守水凝视着他,“因此我采纳了古良的这个笨主意,请各位来这儿!”

郭长平抓起一块木柴想砍古良,被虞守水喝住了。古良朝旁边让了让,悄悄地也抓了块木柴在手里。

虞守水再次盯住潘一黎:“潘处长,不管是不是走投无路,那只是个说法而已。现在的关键是,咱们大家坐在了这里……噢,应该还有一个何斌。这是我认为最有犯罪嫌疑的一群角色!但凶手我认为只可能是其中之一,是谁!”

空气再度凝固。

“为了某种利害,一个无辜的小业主投水自杀了。”虞守水仰起脖子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另一个小业主何斌的行为,活生生地发生在你们的眼前,也是因为某种利害。鲁小北杀害了他的母亲,我由一个警察变成了罪犯。但是……”

虞守水的声音突然提高:“你们听着,我所以向你们坦言了一切,并不是想说明什么深奥的道理,根本不是,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已经豁出去了!你们现在心里有多害怕我完全猜得出来,现在不害怕的只有我!懂吗,只有我!”

他的双眼一瞬间又红了,红得可怕。

嘶叫之后的沉默是更恐怖,木板房被老林的风吹出一阵阵格外古怪的声响,时断时续。虞守水揉着塑料口袋里的烟叶,不久便卷了一支粗大的“炮”。

“噢,好极了!三位好象都有话想说。”虞守水把炮扔回口袋,“谁先说?”

古良摁着地面站起来,问虞守水能不能出去说。虞守水迟疑了一下点头说可以。

刚一出门古良就冲虞守水压低了嗓门儿:“虞队长,我……我真不敢相信,老太太真是鲁总杀的吗?还是你为了制造紧张空气故意那么说?”

“听着古良,一切都是真的。我已经没有必要编造任何东西了。不过你知道,这不是我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所以我不想多解释。你是不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咳,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我必须抓住凶手。”

古良道:“是的是的,这我懂。只是刚才那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鲁总怎么能杀害他的母亲呢?这简直……”

“古总,如果仅仅是吃惊,那是你的事,我现在要破案懂么?时间很紧迫!”

古良连连点头:“这我懂,当然……我想说,虞队长,我想说……你这么干会有结果么?”

虞守水笑笑,道:“古总,这一类的话你最好别问。咱们之间的关系现在比较……比较微妙,我想你应该明白。”

古良怔了怔,似乎真明白了:“你是说,我也在你的怀疑范围之内,是么?”

虞守水耸耸肩:“至少我的思维中应该有你。”

“可是……可是虞队长,这简直违反逻辑呀!是我请你来调查的,是我向你提供了事情的关键内幕,这……这说不通呀是不是!”

虞守水确实明白这说不通,但是他必须如此。原则上说他到现在也没有真的把古良列入凶手范围,可事情自有它自身的发展规律,他在按照经验中那个习惯办事。

“这些东西不是我现在思考的,我现在要破案。哦,门后头有人偷听。”虞守水一脚蹬开门,看见了两张脸。

潘一黎很尴尬,郭长平也很尴尬。

虞守水让那尴尬持续了一会儿,道:“大可不必如此嘛,二位。你们想知道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想知道?事实上古良也没说什么,他就是对鲁小北杀害其母表示震惊,这一点你们都是一样的。但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却不是这个,谁想先谈呢?”

潘、郭二人都有要说的意思,虞守水请古良回去,然后朝郭长平抬抬手:“你先来吧。”

他故意瞟了潘某一眼。

“虞队长。”郭长平看看那关上的木板门,又望望远处的山坡,“虞队长,我想走远点儿谈成不?不怕的,我估计他们不敢逃跑。”

“那是,除非谁想死。”虞守水望望前边那座险峻的崖头,又瞟瞟身边的郭长平,心想,把这狗东西逼上崖子,他一定会说实话的。

最终当然没那么作,因为郭长平很快就说实话了。

“虞队长,我实说了吧。”郭长平显然是经过了激烈的思考,“死人那天晚上我去过那里,就他妈是那座倒霉的破楼!”

虞守水绝对心跳了,因为这是迄今为止当事者最主动的一个交代。他凝视着他,沉吟并思索后,问:“你早就知道鲁小北有那个窝?”

“早就知道,我曾经琢磨过让他用那套房子抵债。”

“于是你就去了。”

“对。”

“去干吗?”

“要债。”

“是不是带了刀。”

“没……没。”郭长平的眼睛马上瞪圆了,可在虞守水更为凌利的逼视下随即暗淡了下来,“是……是带了一把,可带是带了,老子绝对没杀人呀!听说鲁小北是让人勒死的嘛!”

虞守水向他探过脸来,神情诡异:“你他妈的没在2楼停留,直接上了3楼对不对。躲在墙的一个死角,对不对?”

郭长平的眼睛几乎鼓了出来:“你……”

“你手里的刀子无意中失手掉在了地上,对不对。”

郭长平差不多喘不上气了,吓的。

“回答我!”

“对,对对……”

“然后呢?”虞守水很兴奋地望着他,“往下说。”

郭长平不知是由于冷,还是其它,双手不由得抱紧了双肩,而脑门上分明有汗沁了出来:“然后,然后我下到了2楼停在那门前,可我……”

“说——”

“可我根本没进去,真的!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我压根就没进去!人绝对不是我杀的!”

虞守水双手捏住下巴,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这个人。这一刻他相信他没撒谎,的确没撒谎。

“难道你没有想进去的企图么?”

“有当然有,可我真的没进去呀,虞队长!有半句假话让雷劈死我!”

“如果想进去,你怎么进?”

“我敲门他敢不开么?”

是的,显然不是此人。虞守水想。他设想的是“敲门”,那,目的无疑就是他所说的——要债。

持刀逼债。

“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就走了。我突然觉得不对劲,应该换一种方式把钱要回来。我真把他宰了,钱就彻底打在水里了。”

“你就走了。”

“我就走了。”郭长平舒出一口长气,“就是这些,虞队长。”

“别忙,我还有话要问。”虞守水抬抬手,“你怎么知道鲁小北那天晚上要去那里?”

“噢,我正想说呢——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告诉我鲁小北要去那儿。”

“匿名电话,男的女的?”

“男的。你是不是想问那是谁?说实话,我过去那些日子一直在念叨那是谁,可怎么也想不出来。现在我可以告诉您了,就是板房里那混蛋,就是他!”

“板房里有两个人。”

“潘!”是的是的,潘一黎。虞守水想,是他派李薇去约见鲁小北的

,他知道一切情况,他要想搞点儿什么名堂是很容易的。但是,他将此告诉给姓郭的出于什么用意呢?

“你敢肯定?”

“我敢当面对质!”

“你想过他为什么给你打那个电话么?”

“想过想过,想得头都大了。”郭长平说得很认真,“我觉得……他龟孙子想借我之手干掉鲁小北,否则又何必呢?您说。”

虞守水点点头,心里头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还有别的么?你就那么走了?”

“对,就那么走了。回到家我越想越生气,就拨了鲁小北的手机,但是手机通了却没人接。我当时以为他小子睡了,现在看来他那时已经被人杀了。”

“那是什么时候?”

“10点半过一些……噢,我差点忘了!”郭长平一拍脑门儿,“还有一个情况,还有一个情况。就在我从3楼下到2楼停在那个门前边的时候,我影影绰绰听见屋里有手机的声音响。没错,就是因为印象里有那个声音,回家才想着拨他的手机的!”

“那又是什么时候?”

“这……这就不好估计了。”

虞守水没再问,他看看天色,因为他发现刚刚放晴的天又沉了下来。千万别再下雪了,他想。

否则自己可能也活不出去了。

回到板房时,就见古良和潘一黎各踞一隅,相互间非常明显地提防着。古良甚至不安地握着那把钝得没了刃的破砍刀。见他们进来,两束目光同时集中过来。

虞守水谁也不瞧。

他又抓过塑料袋卷那支大炮,最后点上开始吸。他思索着如何对潘一黎发问,这需要技巧。潘不是郭,他是旋涡里的主角,事事都和他有关,加上他背后还立着位靠山。

难道真是他么?

火塘子对面的潘一黎给他的感觉渐渐不对劲儿了,越来越明显,仿佛浑身爬满了蚂蚁。虞守水咳嗽了一声,吓得对方一哆嗦。

他紧张透了,虞守水想。

“潘处长,”他终于轻声开口了,“我想问你一个小小的情况。”

“问我?”潘一黎两手的指头不安地绞在一起。

“对,不知你是不是还记得一个小小的情况。估计你不会忘记。请你回忆一下,有一次我们公安局的章警官去找你调查情况,好象是一个上午。看,我就知道你记得——我想问的是,你记不记得章警离开后有一个电话打给你,那是一个没说话的电话。好,我看出你想起来了!”

“难道……是你打的?”潘一黎脸色煞白,呼吸急促。

“正是。”虞守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当时一直注视着你,包括章警官怎么去、怎么走。如果我不脱掉警服,去调查你的很可能是我。但是由于我受人之托,脱了警服也还是要破案的,就像此刻一样……请听我说,我打那个电话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想听听阁下的情绪。我的耳朵是很灵的,潘处长。我听出你当时的心情很不对头,信不信由你。我的耳朵极其管用。”

潘一黎嘴巴张得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凶恨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人:“你……你好厉害!”

“不,主要是章警官厉害。毕竟,你刚刚和她谈过。”

潘一黎的眼皮垂了下去,但马上又抬了起来:“我想知道,你受谁之托来破这个案子。”

虞守水把熄灭的草烟扔进火塘子里,眼睛望着它烧成了灰:“我要说为了我的良心,你可能觉得没意思。那我不妨告诉你,我是受古良之托来寻找那张纸条的。别怕古良,他不敢怎么样你。”

潘一黎的眼珠子真的快滴出血来了,无疑是因为点中了要害。虞守水自觉这一步棋走得很非常不错。

“用不着回避了,就是那张要命的纸条。潘处长,我现在几乎能背出那张条子的全部内容,你要是想听我就给你背一遍?”

“不必!”潘一黎拦住了,“我们出去谈好不好?”

“潘处长,我不想说外边已经阴了。我只想问你,那位大权在握的老靠山就真的值得你如此铁心么?嗯,值么!你实际上可以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现在你看你是什么,看看吧,鬼都不如呀!”

声声震耳,换来一片喘息声。

“古良,你真聪明!你找对人了!”潘一黎剜了古良一眼,接下来长叹一声,“你问吧虞队长,我可以无保留地说出一切。请问——”

“谢谢。”虞守水点上烟猛吸一口,盯住潘一黎,“七贤山庄那一次,你带李薇去的目的就是要回纸条对么?”

“我如果没猜错的话,李薇恐怕已被你攻下了。是的,正是为了那个目的。”

“但是你用那份有关老太太的历史材料糊弄了我。噢,不必解释,我现在想问的并不是那个——我想知道,你得到鲁小北的行动安排,果真原于一个神秘电话?”

“这是千真万确的。”

虞守水突然逼近些:“你有没有把这个消息转告另外的人?比如说……”

潘一黎吓得朝后闪了闪身子:“哦,李薇没说么?”

“我现在问的是你!”

“是,我干了。当然……你可能已经猜出来了,我让李薇转告了鲁小北的妹妹鲁小西。”

虞守水不由地和古良对视了一眼,意思是说:看,这就对了。

然后他凝视着潘一黎,再一次沉默。不用问,姓潘的这么干无疑是想借鲁小西之手闹出点乱子,乱中达到目的。

“鲁小北被杀那天的下午,你又如此这般对不对?”他突然把话题迅速转移,并向郭长平抬抬下巴,“别否认,你给了他一个匿名电话!”

潘、郭目光交叉,久久。

最后,潘点头了:“是。”

“目的?”

“别问了,这是明摆着的。”

“我日你个先人!”郭长平愤怒地抓起木橛子要砸潘一黎,“你他妈想借刀杀人!”

虞守水瞪了郭长平一眼,而后转向潘某:“潘处长,我不明白,你既然派李薇去索要那张纸,干吗又把郭老板往火坑里推呢?”

“我不太相信李薇能找到那东西。与其如此,让鲁小北彻底闭嘴,恐怕是上上策了。”

“结果郭老板去是去了,却还是没敢下手!”虞守水死死地盯着他。

“别……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潘一黎被那两束目光看毛了,“当然,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虞守水突然阴阴地笑了:“不不,依你潘处长的智力,绝不可能想不到这个结果。因此,我为什么不能设想……你,潘处长,事实你上取代了郭老板呢,嗯?郭老板退了,你出现了!”

“什么,你说我?”

“对,于情于理这都是可能的。我可以想象出,李薇离开以后你进去了。你躲在卫生间里给鲁小北的手机拨了个号儿。鲁小北的手机响了,溜到门外的郭老板恰恰听见了!”

潘一黎怔怔地望着虞守水,看不出是惊愕还是不解,但郭长平显然理解了。就听他叫道:“对对,肯定是!”

“见鬼,你在说什么鬼话!嘿嘿……”潘一黎古怪地笑起来,“疯话,屁话!”

“但是合理。”虞守水注视着他。

“不合理,这里有一个明显的矛盾——郭老板要是退了,他是不可能听见手机响的。而反过来说,郭老板要是没退,我又何必急着上呢。还有就是躲在卫生间里打手机,在那种环境里打手机,除非我有毛病!”

虞守水嘿嘿一笑:“你没毛病,因为你打手机并非想和鲁小北说话。你的目的仅仅是让那手机响一响,试探一下鲁小北是否真的睡着了,想想看,是不是这样?”

“啊,狗日的真他妈的聪明!”郭长平指着潘一黎叫了起来。

潘一黎也叫了起来,不但叫了一来,而且跳了起来:“见鬼见鬼,你说了半天指的都是我,可我前边那两条道理又怎么解释呢!最最关键的是,我根本就不可能杀人!你那都是些假设!这我懂。”

“你说你不可能杀人?”

“是的,不可能!”

“请说理由——”

“很简单,我那天晚上就在×老(那个大人物)家。他家的司机和保姆都可以证明。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那里!”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谁都知道,潘一黎抛出这步棋无疑是走投无路了,但这步棋一旦抛出,他的杀人之嫌立即就可以抹掉。

虞守水的脑袋嗡嗡直响,他沉默着。沉默中仿佛有一片黑色的云彩从心头飘过去,留下的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希望。

正沉默间,木板门呼的一声被撞开了,连同寒冷的山风和满脚的雪粉,突兀地扑进一个人来。

竟是何斌!

所有的目光都愣怔而惊恐地望着那个扑倒在地上的人,直到虞守水大喊:“快把他弄过来烤烤火,他冻坏了。”

何斌真的冻得可以,好半天才说出话。他说他搭便车赶到339公里处,没头苍蝇似地在山林里找到现在。

古良把虞守水拉到墙角,压低声音问:“虞队长,是这个人么——您觉得?”

虞守水注视着火塘子边的何斌,又仰望着头顶上木板房那粗糙的檩条,然后抿着嘴朝古良勾了勾手指,低声道:“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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