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味道”的意思是好味道饭店。

这条短信的作用当然不是请邵士贤吃饭,而是告诉他今晚去好味道饭店一次,也许黄勋有消息了。

夜已深沉,云端的月光分外明亮。

邵士贤来到好味道的时候,楼下的饭店已经打烊,只有熟面孔才能敲开紧锁的大门,穿过饭店的大堂,登上通向二楼的楼梯。

虽然邵士贤只来过一次,但他已经在这里出名了,饭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已认识他。更何况,今晚他还是黄勋请来的客人。

所以他只拍了一下门,就被让了进去。

一个白天当饭店服务员、晚上是打手的胖子带着他来到二楼,还没走进走廊左边的赌场,就已经能听到摇骰子、下赌注、开骰盅、赢钱的大笑和输钱的惨叫声。

打开赌场的大门,不仅这些声音变得更响了,还有一股浓烈的怪味扑面而来。这种味道混杂了香烟、酒精、臭汗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的体味,不习惯的人几乎都会感到瞬间的窒息。

胖子就只能领到这里,他让邵士贤在赌厅里稍微等一会儿,便转身回去继续守大门。

邵士贤观察着强爷的赌场,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厅,摆着七八张大桌子,聚集了将近七八十个人。赌具清一色的都是骰子,但就是这个最简单的东西,却让每个人都热情高涨。

之所以这里只用骰子,因为强爷觉得简单的东西规则也简单。即使是一个笨蛋,只要稍微看上几眼,也能明白该怎么赌。这样一来,客源也就有了保证。

“来赌钱的人当然首先都有钱,但有钱的人不一定有脑子。如果他们有脑子,这种时候就该好好地待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分享快乐的时光,而不是来赌。既然他们有钱又没有脑子,我为什么不能赚他们的钱?”

这句话是邵士贤还在做小警察的时候,一个被他端了赌窝的赌老大说的。

邵士贤忽然笑了起来,笑中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当年那个主要任务就是抓赌,又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待命准备抓赌的小警察,现在竟会心平气和地站在赌厅的正当中,甚至还有些欣赏摇骰子时发出的叮当声。

他没有变,他还是以前那个嫉恶如仇的年轻人。但他又变了,变得会分轻重缓急,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人命和赌博相比,当然是人命更重要。所以尽快找到线索查出凶手,远比端掉这个赌场紧急得多。

做事有做事的次序,一旦搞错了,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邵士贤就曾经搞错过一次,而那段记忆几乎就成了他的噩梦。一想到这一点,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座小山坡上、烧着大火的小房子……

但这景象只是闪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邵士贤不仅主动掐灭了回忆,他还告诉自己,一个在现实中鬼鬼祟祟的人更应该引起他的注意。

那个人的眼睛就好像老鼠一样,甚至连动作也有些像。他一会儿看看这桌,一会儿看看那桌,不停地在人群中东挤西挤,两只手也一直在别人放钱的地方摸来摸去。

看来这里不但有赌钱的,还有偷钱的。

邵士贤盯着鼠眼的时候,鼠眼的目光也刚好落在他的身上。

“朋友,你是新来的?”鼠眼笑嘻嘻地走过来,“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赌钱的老手。”

“哦?这你也看得出来?”

鼠眼就好像老朋友一样站在邵士贤的身边:“当然!我发现你一直站在这里看,却始终没有下注,这就是老手的作风。那些一进来就急急忙忙掏钱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输光的。”

邵士贤:“我不下注,并不因为我是老手,而是因为我根本没带钱。”

“你就不要骗我了,谁来赌场会不带钱?”鼠眼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和你一见如故,所以提醒你一下。你等会儿千万别去第三桌赌,那桌的庄家手法很怪,根据我的经验来看,他绝对是个老千。不管你有多少钱,都是有去无回。第六桌最好也别考虑,那桌的庄家喜欢扮猪吃老虎,他总是先让别人赢点小钱,等大家下的注多了,就会突然来个通杀,狠吃一笔。”

邵士贤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鼠眼越说越热情,就好像恨不得把心窝都掏出来一样:“第七桌本来是挺不错的,可惜时机已经不对了,再去就等着输吧。第二桌普普通通,做庄的手法不高明,只要你运气好,总能赢点,不过也不会太多。我推荐你去第四桌,那个庄家之前连赢了几把大的,现在已经没人敢下注了,他下面肯定要放点血,所以……”

第四桌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喝彩声,原来庄家通赔,每个人都赢了钱。

鼠眼眉飞色舞地说:“看!我没说错吧?兄弟你还不上?我可要去碰碰运气了。”

他刚要走,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被邵士贤紧紧地扣住了。

鼠眼有些奇怪地问:“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干什么挡我发财?”

邵士贤冷冷地说:“我不想挡你发财,我只不过想要回我的钱包。”

鼠眼怪笑了起来:“笑话,你的钱包怎么会在我身上?”

邵士贤:“因为是你刚才偷的。”

鼠眼:“放屁!老子我有的是钱,怎么会偷你这个穷鬼的钱?”

邵士贤刚想说话,鼠眼突然被一只粗壮的手掌猛地拍倒在地上,他的嘴里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不仅因为拍得很疼,也因为自己的手腕还被邵士贤抓着,现在手臂和身体已经扭成了一个极为痛苦的角度。

赌客中发出了一阵哄笑,但他们并不是笑鼠眼被揍了一巴掌,而是又有一桌庄家通赔,每个人都赢到了钱。

一个毫不相干的小贼的惨叫,根本就不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姓邵的,你他妈的又在偷钱!我上次说过什么了?!你要是再敢到这里来,我见一次打一次!”

打人和说话的都是青龙,他恶狠狠地瞪着姓邵的鼠眼,心中忽然意识到邵士贤也姓邵,刚才自己的话的打击面未免太广了一点。他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再联想到邵士贤的身手,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几滴冷汗。

邵士贤也觉得有些尴尬,因为他知道青龙绝对不是在骂自己,鼠眼也肯定姓邵,但是他也的确被冤枉了一回,而且还不能就此作出一点辩解。

鼠眼的手腕被放开了,他立即屁滚尿流地爬开了,一个黑色的钱包也掉在了地上。

青龙很识时务地替邵士贤将钱包捡起来,并交还到他的手上,以此作为失言的赔礼,轻松地将刚才的事情撇过去,然后说:“邵警官,请跟我来。”

邵士贤收好钱包,跟着青龙离开空气混浊的赌厅,进入走廊另一侧的单间。

这里的布置显然也是一个可以赌钱的地方,但却要比赌厅里高雅安静得多。

房间不大,中央有一张表面覆盖着绿绒布的椭圆形桌子,三副扑克和一堆红红绿绿的筹码堆放在桌子的正中央,四张皮质的椅子围着桌子摆了一圈。能来这里赌钱的人,绝对都是大户,而且玩得必然是梭哈之类上档次的游戏。

皮椅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但不是黄勋,而是白虎。

房门被青龙关上,并落下了安全锁。

邵士贤也选了一张椅子坐下:“黄勋呢?”

“他不在。”青龙坐在了邵士贤的对面。

“他不在?那是谁给我发的短消息?”

“是我。”白虎开口了。

邵士贤看了他一眼:“你有我的手机号?”

白虎:“我看到了你给黄勋的名片。”

严格说来,邵士贤也算是青龙和白虎的半个仇人,他不仅揍过他们一顿,还让他们在自己的手下面前出了丑。现在这两个人把邵士贤骗到这间小屋子里来,究竟想干什么?

但邵士贤却似乎对眼前的情况一点都不担心,他反而笑了起来:“你可真会省钱,连电话都不肯打一个,只是发一条短消息。”

青龙和白虎却笑不起来,他们的表情都有些阴沉,甚至还有些担忧。

白虎:“我们找你来,是有一个秘密想和你说。”

“秘密?”邵士贤有些奇怪,“什么秘密?”

“一个关于黄勋的秘密。”青龙倒了一杯红酒,推在邵士贤的面前。

邵士贤却拿出了自己的酒瓶:“黄勋的秘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虎:“是不是有关系,邵警官听完就知道了。”

“好。”邵士贤喝了一口酒,“那我就听听。”

青龙坐了下来:“邵警官是不是想找两个人,一个叫李学宁,一个叫唐博?”

邵士贤:“是的。”

青龙:“黄勋是不是和你说,李学宁和唐博在我们的场子借了十万,然后很快就还了?”

邵士贤:“是的。”

青龙:“可事实上,李学宁和唐博根本就没在我们这里借过钱。”

邵士贤:“他们没来这里借过钱?”

“是的,他们不仅没来借过钱,甚至我们都不知道有这么两个人。”白虎补充,“每天来赌钱的人那么多,我们只分得出谁的脸熟谁的脸生,怎么可能去问他们的名字?”

邵士贤明白他的意思,赌博是违法的,没人会在违法的同时还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邵士贤:“你们怎么能肯定他俩没来借过钱?”

青龙:“这个场子是强爷的,黄勋只是名义上的当家,实际的经营都是由我们在负责。如果我们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

“黄勋说李学宁和唐博借了钱,你们却说没有,我到底该相信谁?而且……”邵士贤笑了一笑,“黄勋有什么理由要骗我?”

青龙:“他当然有理由。”

邵士贤:“他有什么理由?”

白虎:“黄勋另外有一个赌场,是他自己偷偷摸摸开的。今天他不在这里,就是因为他去了自己的场子。”

“黄勋平时看起来对强爷毕恭毕敬,其实这小子的野心很大,我看他早就有把这里吞并掉的打算了。”青龙咬着牙齿说,“哼!他要是敢动一下,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住强爷的地盘。”

邵士贤摇了摇头:“黄勋另外有一个场子,这好像也不是他骗我的理由。”

青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李学宁和唐博一定是在他自己的场子借的钱,那天你突然在强爷面前提起这两个人,他不知道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又心虚害怕自己的事情露馅,于是干脆说个不大不小的谎话对付过去。”

邵士贤:“你有证据?”

青龙:“没有。”

白虎:“但李学宁和唐博没有在这里借过钱,这的确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邵士贤:“你们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

青龙:“我刚才已经讲过了,黄勋对强爷不忠,我们不想因为这小子的谎话让强爷惹上麻烦。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邵士贤:“什么事?”

青龙:“你皮夹里照片上的死人我见过。”

邵士贤皮夹里的照片是死在江霞房间的老张的,青龙应该是在捡皮夹的时候看到的。

邵士贤:“你在哪里见过?”

青龙:“就在我们的赌场,不过有一点和我看到的不太一样。”

邵士贤:“哪一点?”

青龙:“我看到的老头的胡子要比照片里的长。”

李学宁和唐博这两个人本来无足轻重,但自从知道江霞曾经偷跑出去过,并且还有一个神秘人通知她回来之后,情况就变得有些不同了。邵士贤无法判断究竟谁在说谎,他只有去问一个人,强爷。

强爷的手上拿着一本本子,就好像老僧入定一样坐在自己的沙发上,直到邵士贤走进来,他才睁开眼睛。

“邵警官,我们又见面了。”强爷笑着说。

“是的。”邵士贤也笑着回答,他坐了下来,然后直入主题,“你知不知道黄勋在外面还有自己的赌场?”

强爷点了一支烟:“我知道。”

邵士贤:“你的手下说给你听的?”

强爷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是,一年前我就发觉了。”

他的语气就好像是和蔼的爷爷发现小孙子闯了一个小祸,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邵士贤:“你不怕他吞了你的地盘?”

强爷吐出长长的青烟:“我怕的不是他吞我的地盘,而是怕他越陷越深。”

邵士贤:“越陷越深?”

“黑社会这口饭不好吃,我吃了一辈子,什么都看清楚了。”强爷无奈地笑了笑,“黄勋跟了我十年,足足十年,我很了解他的性格。他有能力、有野心,而且还很年轻,就和当年的我一样。”

邵士贤:“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想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强爷点点头:“是的。就在几年前我准备收山淡出社团的时候,我看得出黄勋心有不甘,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一直跟着我待在这个小地方。每天除了看场子、出借点赌资以外,什么都干不了。这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日子绝对不好过。按照他的能力,如果还在社团做,今天至少也是一方的老大……”他吸了一口烟,“当然首要前提是,他能一直活着。”

邵士贤:“可黄勋还是在外面偷偷开了一家赌场。”

强爷:“他这已经算是很收敛的做法了,只要不卖白粉,赌赌钱不算什么。所以我没有拆穿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样他多少还有点顾忌,总比大家闹翻了,让他跑出去为所欲为的强。要是我把这只老虎放出去,你们警察可有的头痛了。”

他忽然冷冷一笑,眉宇间露出了一股迫人的气势,就好像他又变成了往昔那个冷血无情的黑帮老大:“无论是谁,只要敢搞白粉,我都会亲手结果了他!”

话音刚落,强爷的凶狠也跟着消失无踪了,他还是一个和蔼的老爷爷。

邵士贤:“李学宁和唐博有没有在这里借过钱?”

“你问的事情我听说了,两边都是我的手下,我也没办法判断谁真谁假。所以只有拿出账本,由数字说话。”强爷把手里的本子放在邵士贤的面前,“我把今年的全部账目都仔细看了一遍,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们绝对没有借过钱给这两个人。”

邵士贤:“看来黄勋真是撒谎了?”

“是的。”强爷点点头,忽然问,“这两个人很重要吗?”

邵士贤:“他们涉及了一桩凶杀案。”

强爷:“就是发生在‘29号’的那起?”

邵士贤:“这事你怎么知道?”

“29号也是赌场,我们同行之间的消息走得很快。”强爷吸了一口烟,“不过这次我是从楼下卖菜的大婶那里听来的,她们的消息有时候走得比我们还快。”

邵士贤:“你对29号了解多少?”

强爷:“那不过是个螺蛳壳,听说当家的是两兄妹,除了开赌场外还兼营床上的生意。他们赌场做的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那里有个小姐挺有名的。好像姓吕,听说她在外面很吃得开,路子也多,认识的人不少,有当女老大、发家自己开红馆子的潜质。”

那个欲望强烈的吕小燕,竟会有这么厉害,这实在很让人意外。

邵士贤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黄勋的赌场在哪里?”

黄勋的赌场距离强爷的很远,这也是他从心底里对强爷还有着敬畏的表现。但无论是从它的规模和装饰来看,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强爷。

黄勋没有想到邵士贤会找到这里,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戒心:“邵警官有什么事?”

邵士贤:“我对你和强爷之间的事情没有兴趣,我只关心李学宁和唐博的下落。”

黄勋看着邵士贤,沉寂了几秒钟后,终于承认:“不错,那天我的确说了假话。这两个人是问我借的钱,而不是强爷。但是所借的数目,以及还钱的时间都是真的。”

邵士贤:“你和他们很熟?”

黄勋摇头:“寻常赌客而已,没什么交情。”

邵士贤:“既然没什么交情,为什么借那么多钱给他们?”

黄勋:“来赌钱的人输光了问赌场借钱这很正常,不光他们会借,别人也会从我们这里借。”

邵士贤:“那你也应该知道他们住哪里了?”

黄勋:“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住哪里?”

邵士贤:“你们这行我打交道打了十多年,没根没底的人,你敢借这么多钱吗?”

“邵警官果然是内行。”黄勋笑了,露出了他嘴里的一口黄牙,“我把十万块交给他们的同时,也记下了李学宁的地址。”

当邵士贤把车开进李学宁居住的小区,时间是凌晨1:35分。

正常作息的人这个时候通常都已经入睡,小区内只有三户人家的窗还亮着灯。而邵士贤要去的地方,刚好就是其中的一家。

李学宁还没有睡,这是再好没有的了。

邵士贤登上两楼,来到李学宁的屋子外面。可让人奇怪的是,屋子的门居然是虚掩的,一缕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来,还隐约可以听到一个女人在说话。

邵士贤敲了敲门,屋内毫无动静,既不见有人来开,说话的声音也没有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

半分钟后,一幅骇人的画面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面对这样的场景,就连一贯沉稳老练的邵士贤,心里都觉得有些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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