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我听到有人这么说,才发现前面有一名客人。我虽然站在柜台前,但一直在抄写屏幕上的名单,因此迟迟没有发觉。

“哦,下午好。”我看了店内的时钟,确认现在仍是下午三点,便这样打招呼。客人是跟我住在同一栋公寓、比我年长一岁的女性。

“上次那卷录像带还没有回来。”我说。她原本想要借超人连续剧的最后一集,但那卷录像带却租出去了。

“那个不用了。”她笑着回答,并伸出手中的录像带。那是十年前成为话题的悬疑电影。“我忽然又想要看这部片子。”

“这是一部杰作。”我操作电脑并收下租金。

“这些是逾期归还的名单吗?”她看着我手边的笔记本,脸上展露出笑容。

“嗯。”我点点头。她之前来这家店时,我们曾经聊到逾期罚金的话题。或许是那段对话残留在我脑中,我今天拿出了好几年没有翻阅的逾期归还名单。“数目还不小。”

“如果这些罚金都收到了,你会变得很有钱吗?”

“这些名字我都有印象。”六年前,这家店还在照常营业的时候,每天早上开店第一件事就是要拿出这本逾期名单。面对一长串的名单我会叹一口气,然后从最上面的名字依序开始打电话,要求对方赶快归还,或是在电话答录机留下催讨的信息。这并不是很愉快的工作。

“逾期归还的通常都是固定的面孔,大概是个性使然吧。”我指着名单说。

“我也这么觉得。”她笑了。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有些人会生气地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有些人会跟我交涉说‘我还要续借,这次就放过我吧’,真的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其中最无法忍受的是,有些客人在来店缴清罚金之后,又拿了新片区的录像带说“既然来了,就顺便借这一卷回去吧”,租期则是“两天一夜”。我听了心里便想:“你怎么可能明天就拿来还?”也想告诉对方:“拜托,别太相信自己。”果不其然,这些人隔天都不会来还录像带,只好再度登上逾期名单。我打电话去催促,他们就会显得很不高兴。不过,这样的反复如今回想起来,也颇令人怀念。

“这个茑原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茑原。”她从柜台另一侧看着名单,伸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大概在从上往下数第十个左右的位置。逾期已有十年之久。那是我到这家店之前的记录,那人借的是《东京物语》和《帝都物语》这两部片,很难断定这两者是否具有连贯性或相似之处。

“是你认识的人吗?”

“可能是我的高中同学。这个姓氏很少见。”她似乎在怀念往事。“他父亲看起来很难相处,好像是警察之类的。”她回忆道。“茑原也因为——那是叫家庭暴力吧?总之他突然发狂,成为全校的话题,后来便退学了。”她再次看了名单,又说:“对了,那位茑原同学的确是这个名字,茑原耕一。他借了这两卷录像带后就没有下文了吗?”“没有下文”这种说法很抽象,不过我还是回答:“是啊。”

“我们家倒是管得很松,当我说要当演员时,我爸妈只说‘随你高兴’。”

“每个父母都不太一样。”我边回答边再次检视名单。“他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应该不在了吧?你要去征收罚金吗?”

“这是迈向富翁的道路。”

客人离开之后,我打开山丘城镇近郊的详细地图,确认茑原耕一的地址是在哪一带。

我之所以会想要去造访,纯粹只是因为很闲。

我关上店门走到街上,正要穿过公园时看到了华子。她和一名中年妇女走在人行道上。我记得曾经见过那位女性,心想她应该是藤森太太。华子个子娇小,常被误认为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有时候甚至会被当做小孩子。她和年长的藤森太太走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母女一样。

我跟在她们后面。要到茑原耕一家必须走右边的大街,但我却跟着华子她们弯进了巷子里。我脑中想起未来曾经说过:“妈妈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未来并没有跟她们在一起,想是交给爷爷照看了吧。

她们在下坡的时候,为了减缓速度,上半身保持有些向后倾斜的姿势。我虽然跟她们保持了一段距离,但因为这条路上没有岔路,所以不用担心跟丢。走下坡后是一处稍微宽敞的区域。马路对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和建筑,我认出那是市民中心。刚到仙台的时候,我最早住的公寓就是在这附近。我虽然没有使用过市民中心,但也知道市民中心内有一座演讲厅。

华子直直走向市民中心。我站在电线杆后方观察,被后方走来的男子撞上。我向他道歉,这名留着刘海的中年男子瞪了我一眼,快速地往前进。

我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观望四周,看到从四面八方都有许多人往这边走来,就像是在摇滚乐团现场演奏开始之前,观众陆续聚集到会场的样子。虽然群众疏疏落落的,但我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留在镇上。

这些人走上小小的阶梯,消失在市民中心里。我心中纳闷那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聚会,尤其自己的太太也是其中一名,更让我感到忧虑。这时有一个驼背的女人走过,我便叫住了她询问。

“请问那里今天有什么活动?”我的口吻尽量装作自己只是不小心忘记了。

“方舟。”她说完,嘴角浮现出皱纹。我不知道她的表情是在笑、在生气还是不高兴,因此也不敢堆出客套的笑容,只是老实地反问:“方舟?”

“他们说,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进避难所。”

这时我终于想起,过去曾经有个男人到我的店里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我只当是曾经流行一时、强硬的上门推销或传教方式,再加上那个感觉很像母亲以前参加过的怪异团体,因此立刻把他轰出去了。

“真的有避难所吗?”

“没有的话,大家都要死了。”驼背的女人似乎想质问我:“难道你想死吗?”

我叹了一口气,再次看了市民中心一眼。华子为什么会来这里?我问自己。

“没想到你会为了这种事上门。”茑原耕一站在门口,听我表明来意之后这么说道。他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显得有些冷漠。我则有些感叹地想:“没想到你还住在这里。”

“那些录像带是我在十年前借的。”比我大一岁的茑原指着我拿来的单子说,“到现在才来要回去,会不会太晚了一点?”

“我想建立牢固的录像带出租店的口碑。录像带还在吗?”

“如果我不住这里了,你要怎么办?”

“那就算你幸运。”

茑原耕一的家是老旧的木造房子,屋顶上铺着瓦片,玄关放了几双鞋子,伞桶中插着三把塑料伞。

“你的家人呢?”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茑原耕一说。

“我听说令尊是警察。”

“没错,他是个只顾工作的刑警。”茑原说,“他现在也死了,家里没有其他人。”他皱起了眉头,“你要进来吗?”

“啊?”

“找找看或许可以找到录像带。”

“找得到吗?”

“哪有人跑来要回录像带还说这种话的?”

茑原耕一露出不悦的神色,走进屋里。

我连忙脱下鞋子,跟在茑原后方进入屋内。每踩一步,脚下的地板就嘎嘎作响。穿过短短的走廊,前方便是房间和和室。我跟着茑原走入和室。

和室里堆放着杂乱的行李,有好几个打开的纸箱丢在一旁,文件、书籍和相簿也散落在榻榻米上。

“你要搬家吗?”

“搬到不会被陨石砸到的公寓吗?”茑原说完又狠狠地说,“没有那种地方。”他的眼睛充血,眼睑也有些肿。“你以前会不会在考试前才想要清房间里的垃圾,一旦开始整理就变成大扫除?”

“也许吧。”我笑了。

“这是同样的道理,我一旦开始整理就停不住了。一开始是在整理我的房间,”他指了指二楼。“我一直在房间里窝了四年左右。”

我没有地方可坐,只好站在原地环顾整间房。纸门留有被人踢破的痕迹,天花板上也有一个破洞。

“那是我干的。”茑原指着天花板说,“就是所谓的家庭暴力。当时的我太天真了。不过这不是我踢破的,是别人。”他指着纸门,在说话的期间仍在继续检查纸箱内部。

“谁?”

“大概三年前有一群人闯进来。我老爸是警察,大概招惹了不少人吧。”茑原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起伏,板着一张扑克脸看我,“街上治安不是一直很糟糕吗?其他警察都逃走了,我老爸还是想要设法平定混乱。他曾开过枪,还用柔道将暴徒摔出去,总之试过不少方式。他大概觉得这是他该尽的本分吧。”

“所以他才惹人怨恨?”那还真是过分,我心想,但回想起来这几年处处都在发生这种事。

“他明明连关在房间里的儿子都没办法救出来。”

“你为什么会想要关在房间里?”

“老爸总是板着脸在生气,我很怕他,一直都在看他的脸色过日子,还常常被揍,感觉很火大。”

接着他又说,因为自己造成的暴力冲突,母亲从十年前就回去九州的老家了,从此没有消息。他虽然态度冷淡,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我猜他大概对我的来访感到很高兴吧。

“令尊是个严格的人呢。”我以模棱两可地回答着来试探茑原的想法。

“只是,”他说,“当我整理这间房间的时候……”

“怎么了?”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

说完他一个个地检查地上的塑料袋,并拿出一卷录像带。

“这是《东京物语》吗?”我道出了自己的来访目的。

“不是。”他很干脆地否定,“是我老爸以前拍的录像。”

“这样啊,那真不错。”我边说边想,如果那个塑料袋里有本店的录像带,那就更棒了。

茑原小心地跨过地上的杂物,走近和室角落的电视机,打开电源,放入录像带。“这卷录像带应该是我出生前拍的吧,我老妈拿着摄影机在拍我老爸。”

“就是所谓的家庭录像带吗?”

“没错。老爸坐在一间很小的房间里,一直翻着字典,在纸上写下一些字。他大概是因面对镜头而感到很害羞吧。我第一次看到老爸那样的表情,就像把自己的答案藏起来的高中生一样。他那时还很年轻。”

我感觉好像在听人向我说明接下来要欣赏的电影情节一样,但我可以想像茑原找到父亲年轻时影像的感受,同时也联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茑原按下录像机的播放键,对我说:“在这段影片里,我老爸正在决定我的名字。”

“哦?”

“他查着笔画,把汉字写在纸上,我老妈则拿着摄影机嘲笑他。”

我垂下肩膀说:“原来如此。”

“想到他也曾经像那样用心帮我想名字,感觉就挺不可思议的。”茑原说完,来到我旁边坐下,一起看电视。

“不可思议吗?”

不是“很高兴”,也不是“很惊讶”,只是不可思议,他反复说着。我心想,这是一段发人深省的插曲,回去一定要告诉华子。

电视屏幕上终于出现影像,画面中一对裸体的男女发出羞涩与愉悦的喘息声纠缠在一起,蠕动的肤色画面占据整个屏幕。我和茑原盯着屏幕看了十秒钟左右。

“应该不是这一卷吧?”我说,“这是A片。”

“不知道那卷录像带去哪了。”茑原并不显得慌张,用悠闲的口吻说道。接着他又开始在塑料袋里面翻找。“我看了真的很感动。”

“我想也是。”我边说边看着仍旧发出喘息声的A片,不禁露出苦笑。

“这就还给你了。”茑原在玄关将装了录像带的塑料袋拿给我,塑料袋上印着我的店名。

“没想到真的找到了。”我检查里头的录像带,确认上面贴着片名的贴纸。

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茑原的身后。家里应该没有别人,但我却觉得仿佛有人在和室里。大概是因为刚刚听茑原说他父亲替他“算姓名笔画”的插曲在我心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让我觉得他父亲似乎还在这个屋子里。

“他死的时候,我原本是在客厅里。”

“你不是关在自己房间里吗?”

“那时候我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可是当那几个男人从大门闯进来时,我吓得逃上了二楼,留下父亲独自跟他们战斗。”

我可以清晰地想见暴徒闯入我此刻站立的玄关攻击他父亲的场面——暴徒全身散发着热气,眼睛充血,鼻孔张得很大,口吐白沫,挥舞着武器。我也可以想像他们攻击茑原父亲的真正理由。

因为他们感到害怕。他们极度畏惧世界末日的来临,但又不肯承认自己的胆小与恐惧,于是想要寻找比自己更害怕的人。他们想要借由攻击他人来证明自己比较强,并获得安心感。这种心态就和初中时欺负我的同学没有两样。

“我在二楼的时候,父亲在楼下大喊:‘不要出来!这里没事!’”茑原虽然看着我,但他的焦点已经不是放在我的身上。“我吓得双脚发软,当然不敢出去。”他边说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接着,他频繁地用手擦拭鼻子,用手指摸摸眼睑和脸颊。“他最后还说,‘加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他以稍稍有力的声音重复刚才的话,“活下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他面前寻找适当的句子。

“我等听不到楼下的声音了,才慢慢来到一楼。老爸胸口插着一把菜刀,仰卧在地上。他手里拿着滑雪板,大概是因为找不到武器才拿它应战的吧。”他很感慨地说,“就算活下去,世界也要结束了。”

“不过,我可以体会这种心情。”

我告诉他,我计算过逾期的罚金,若不计零头,总计是一百万元整。他睁大眼睛问:“不会吧?”

“我只是想说说看而已。”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下次会再到你的店里,帮我推荐让人看了会感动得想哭的片子吧。”

“你不是已经在哭了吗?”我指了指他的眼睛。

第一时间更新《末日的愚者》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