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两天雨,地面虽然有些湿滑,不过河边的足球场排水做得很好,因此可以照常举行比赛。我们以三分得胜的赛制进行了两场比赛。

“没想到大家都来了。”我坐在足球场边的长椅上,坐在我旁边的土屋先生对我说道。

“活动身体时可以忘记不愉快的事情,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我回答,“反正也没其他的事可做。”

“经过半年以上,人数都没有减少,感觉真高兴。”土屋先生望着在场边休息的其他队员,低声地说。

我们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定期举行野外足球比赛的,没想到最初参加的球员都继续留下来了。十二个人可以进行六人的足球赛。今天因为樱庭先生不在,所以每队减为五人,轮流由剩余的一人担任裁判。总之,这半年多来这些球员都存活下来了。

“土屋先生,听说你高中时是足球队的队长?”我曾经听樱庭先生说起过,便趁这个机会问他。

“樱庭真是多嘴。”土屋笑着说,“很意外吧?”

“我可以理解,土屋先生感觉很有人望。”事实上,在野外足球的比赛中,身为守门员的土屋也让人感觉相当可靠。不只是技术高明而已。他虽然不会很啰嗦地主张自己的意见,却能够成为全队的精神支柱。“有他在就会觉得很安心,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任何比赛是赢不了的。”樱庭先生曾经这样说过。他提起了精神支柱这个词之后,又把它翻成了半吊子的英文:“精神的顶点。”

土屋先生笑着说:“我哪有什么人望,而且我很不习惯受人仰赖啊。”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基本上,守门员必须要靠队友帮忙得分才行。就这点来看,应该是我仰赖大家才对。我只能在罚球区里头走动,祈祷队友得分。所以我很喜欢那句格言。”

“格言?”

“尽人事听天命。”

“队友得分算是天命吗?”

“也可以改成尽人事等陨石。”土屋先生的语调不像是在开玩笑,比较像是勇敢面对困境的口吻。

“我也希望能这么想。”我看了一眼土屋先生的侧脸。他的脸方方正正,五官轮廓很深,清澄的眼神相当锐利。

“我并不是很怕死。”土屋先生突然这么说,这句话并不像是在逞强。他凝视着球场,看上去相当具有威性,就像一名主将在欣赏屈居劣势的比赛一般。“比死更可怕的事还有很多。”

“嗯。”我虽然这样回答,但没有真正了解他的意思。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土屋先生直爽的口吻中完全没有恶意或虚荣的成分。

“对了,听说你父亲很特别。”土屋先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是听富士夫说的。”富士夫是樱庭先生的名字。

“樱庭先生真多嘴。”我也说,“我实在拿我那老爸没办法。他要在公寓顶楼盖瞭望台呢。”

“瞭望台?”

我对他说明,父亲想要盖一座瞭望台,坐在最高的地方欣赏洪水。“总之,他真的是个怪人。”

土屋先生愉快地听我说完,又说:“被怪人抚养长大的你,却是个普通的青年啊。”

“我曾在心里发誓,绝对不要变成父亲那种人。”事实上,我之所以在高中毕业之后来到举目无亲的仙台,开始独立生活,也是因为担心如果继续和父亲一起生活将会无法脱离他的影响。

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回到球场上,来回传球或练习射门。

我们通常在比赛结束之后就进入休息时间。体力恢复的人先各自开始活动筋骨,等到大家差不多都准备好了再重新开始比赛。有时候会猜拳决定新的队员,有时候也会维持原来的队形替之前的比赛复仇。每次都是这样,照着场上的气氛和心情来决定,虽然规则暧昧不明,我却反而喜欢这种做法。

“小行星掉下来的时候,要死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受?”我突然提出心中的问题。土屋先生的表情像是在眺望球场上浮起的海市蜃楼般,说:“大概一瞬间就结束了吧。”他说,“或许会很惊慌,不过一定会很快就失去意识,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道。”

“我讨厌这样。”我老实说。

“讨厌?”

“我很害怕自己再也无法思考。譬如说,我也没办法想着:‘啊,原来我已经死了对不对?’我会觉得那样很可怕,也很讨厌。”

“是吗?”土屋先生感觉就像站在球门前时一样,给人安全感。不知是否因为如此,我很自然地脱口承认:“老实说,我以前曾经很想寻死。”

土屋先生无言地看着我。

“是为了很常见的理由。”虽然没人问我,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那是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被人欺负。那也是很常见的情况。”

“嗯。”土屋先生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论是小孩或大人,都在欺负人或被人欺负,到处都有这种事。”

“我一开始假装没看到,因为如果扯上关系,连我都会被牵连。”我搔搔头说,“只有一次,大概是因为被罪恶感驱使吧,我一时兴起而出面庇护那位同学。真是疯了。”

“所以接下来就换成你被欺负了吗?”土屋先生眯着眼睛说。

“肯定的。也就是说,对象是谁根本不重要。”

“所以你才会想寻死?”

“因为情况真的很严重。”我不打算详细说明,也不想要特地回想起当时的事情。我吐了吐舌头说:“我当时还想,如果这么痛苦的话,干脆死了或许会好过一点。”

“可是你却没有死。”

“土屋先生,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不能死?’你会怎么回答?”

“谁会问这种问题?”

“譬如说,自己的孩子。”土屋先生听我这么说,有一瞬间显出困惑的神情,但随即高兴地说:“我儿子绝对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他的眼角挤出皱纹。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不过如果他真的这么问起,大概会很麻烦吧,比‘为什么不能杀人’这种问题更麻烦。他一定会主张,自己的性命可以依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置。”

“真的很麻烦。”我也同意,“不过,当时十几岁的我就曾经对自己的双亲问过这个麻烦的问题。”

当时母亲还健在,她听完我的告白,哭着说“你很优秀,是欺负人的家伙不好”之类的正当理论,甚至还说出“我去杀死他们,你不可以死”这种无理的话。

“那真是让人振奋的意见。”土屋的嘴唇泛起笑容,宽容地说,“真让人感动。”

“我也稍微感动了一下,但还是很清醒地想到,事实上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那你父亲怎么说?”

“那个人真的是怪人,他首先就揍了我一拳。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直接对我施加过暴力,可是那时候我却被狠狠揍了一顿。”

父亲看着倒在地上的我,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说:“不能自杀的理由?我才不知道!笨蛋!”接着又说,“总之,绝对不准你去死!当你战战兢兢地攀登人生的山路时,即使再怎么害怕或疲劳,都没有办法走回头路下山。”父亲口沫横飞地说,“你只能继续爬下去。”

“可我就是想不出继续爬下去的理由啊!”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并不是客客气气地对你提议说:‘请你继续爬下去试试看。’我是在命令你爬到可以爬的地方!而且,当你爬到顶端的时候,从山顶看下去的风景会很美的!”

“把人生比喻为爬山,太陈腐了。”

父亲完全没有动摇:“你听好,我不知道理由,不过你如果胆敢自杀,我就把你给宰了!”他的台词矛盾到毫无脉络可循。

“果然是怪人。”土屋先生似乎很愉快地点点头,“所以你就活到现在了?”

“我不是被父母亲的话说服,只是单纯没有勇气自杀而已。”

“我啊,”土屋先生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沙子,“虽然对大家很过意不去,但是我很感谢世界末日的来临。”

“为、为什么?”我惊讶地问,但他没有回答,只说:“我们家的方针是,即使活得再怎么难看,都要继续活下去。”

我当然听不懂他的意思。

“渡部,你父亲的看法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不是有一本小说叫《只要有光,就要在光明中行走》吗?套用这个标题来说,就是‘只要有生命,就要继续活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

“拼命活下去不是权利,而是义务。”

“义务?”我试着咀嚼这个词的含意。

“没错。所以大家为了生存下去甚至不惜杀死他人,即使只有自己获救也没关系。我们活得都很丑陋。”

“丑陋?”

“即使把别人踢下去也要尽情忘我地活着。”

我皱起眉头说:“一开始听你说时还觉得挺有道理的,可是,这么说又觉得太过写实了。”

“那当然,这都是很讨厌、很写实的话题。”

比赛又开始了,我和土屋先生被分在同一队。开球后大概十分钟,我在中线附近接到球,接着绕过两名敌方球员踢进了决胜分。即使只是小小的野外球赛,看到自己踢的球飞进球门的那一瞬间,还是会让我感到快乐。时间的流动仿佛变得缓慢,可以清楚地看到球射进去的轨道。

赢了、赢了!回到原位的时候,土屋先生凑过来说:“你如果在初中的时候死掉,就没有这一颗制胜球了。”他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太好了。”

“的确。”我笑着回答。

“这还真厉害。”我很难得地爬上顶楼去看父亲正在建造的瞭望台。周围散落着木头和钉子,还有大小不同的三把锯子。瞭望台相当巨大,建在长宽各两米左右的空间中,以四根木材为脚座,木材之间也架上了斜撑杆。

我抬头仰望,父亲已经爬到十米左右的高度,在柱子上绑绳索。

他以前就擅长做这类木工。虽然说只是业余爱好,但他有时甚至会在平常的日子特地请假在家里锯木头、钉钉子。平时粗枝大叶、喜欢说些抽象理论的父亲只有在木工方面展现细心的一面,这一点我在以前就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仰望了五分钟左右,父亲才爬下来。“哦,你来啦。”瞭望台没有设置阶梯,他灵敏地踩在斜撑木上迅速地下来。

“我最后会加上梯子,不用担心。”父亲用大拇指比了比瞭望台,露出得意的笑容。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的回答模棱两可,“照你喜欢的样子做就行了。”

“的确。”

我们并肩坐在父亲堆在一旁的木材上。

“修一,真难得你会来这里。”

“你能持续做下去,真的很了不起。”

“因为除了这个之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也是没办法吧。”父亲的口气不是谦虚,而是在发牢骚。公寓的顶楼围绕着栅栏,我们坐在木材上,只能透过栅栏间的缝隙看到外面的景色。

“等瞭望台做好了,视野一定很棒。”父亲自豪地说。

“可是洪水真的会淹到这么高吗?”

“这里会变成深海,整栋公寓都会沉进深海里。”父亲用鼻子哼了一口气之后如此断言,我则看着栅栏上方白色的薄云。“你的店情况如何?”

“待会儿才开始营业,我刚刚在踢足球。”我绝对不想告诉他,先前在河堤的足球场和别人提起从前的往事突然让我感到很怀念,因而想要聊聊过去的回忆。“话说回来,老爸,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啊。”

“怕什么?”

“怕死。自从六年前小行星冲撞地球的消息公布之后,你始终都没有显出害怕的样子。”

“嗯,的确。”

“我说要自杀的时候,你还发了那么大的脾气,现在却什么都不说。”

“现在已经无处可逃了,所以也没办法说什么。”

“真搞不懂这是什么样的理论。”我耸耸肩,“你难道从来没有害怕过吗?”

“有。”父亲的回答相当迅速,我不禁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骗人!什么时候?”

“就是那个……”父亲难得有些迟疑,搔了搔后脑勺,皱着眉头苦涩地说:“就是政子参加奇怪集会的时候。”

“你怕那个?”

“当然了。”

当时的事情我也记得很清楚。那应该是在我念高一的时候吧。我的自杀问题告一段落,距离母亲的意外死亡还相隔一段时间。这样想起来,我们家似乎不曾有过安宁的时期。

老家所在的山形市曾经流行过奇怪的宗教团体。那个团体完全没有传统宗教所应具备的庄严与谦逊,每次集会时都是由主办人高喊激昂的口号,信徒则虔诚恭听,并且购买商品,以加强彼此间的联系。

他们并不算违反法律,因此也没有遭到取缔,但毕竟行径诡异,大部分的居民都抱持警戒的态度。“那些信徒都是因为没有靠汗水工作,才会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给骗了。”父亲一开始嗤之以鼻。

然而当他知道母亲也参加那些集会时,父亲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只是很惊讶。”此刻在我身旁的父亲老实承认,“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可是,你却直接跑到他们的集会场所。”

“因为我很害怕。”

那个团体每个月有两次会借用政府管理的大厅来召开集会。从下午一点到傍晚六点,都会在那里举行我们无法理解的狂热活动。

那一天,我和父亲偷偷跟在母亲后面。“你也一起来。”我在半强迫的情况下陪同跟踪,不过当我亲眼看到母亲从出租车下来,进入类似体育馆的设施时,心里仍不免有些害怕。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跑到那种地方去?”父亲很难得地主动向我发问。

“大概是对人生产生不安、害怕或厌倦的人吧?”

“你的意思是说政子是那种人?”

“也有可能是为了自己的先生在烦恼。”

“我什么时候让她烦恼了?”

“不是‘什么时候’,是‘无时无刻’。”我无可奈何地回答,但这时父亲已经径自走向建筑物,我连忙跟在他后面。

集会已经开始了。我从打开的门缝往里头窥探,馆内排满了铁椅,观众大约有一千人。室内的静默让我感到恐惧,里头的气氛具有异样的压迫感,大部分的群众都是七十多岁的男女或中年妇女。他们受人摆布,明显地处在陶醉与意识朦胧的状态中。

母亲就在这群人当中,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父亲已经走进去了。我来不及叫住他,他就穿着鞋子走入馆内。

“大家看到你都惊讶地议论纷纷,你却完全没有迟疑。”

“当然不会啊。即使在场的那些家伙都生气地跑来攻击我,我也不害怕。事实上,讲台上真的有人在生气,不过我更害怕的是政子会变成我不认识的人。那些家伙只是因为不想爬山而想要迂回前进的懦夫。明明只有继续往上爬的选择,他们却想提前下山。那种家伙没什么好怕的。”

“把人生比喻为爬山,太陈腐了。”

当时父亲推开面前众多的椅子,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母亲的,不过当他抵达母亲所在的位子,就抓住她的手拉着走。信徒纷纷斥责父亲,对他提出警告,但父亲完全不在意。“不要把我的政子卷入莫名其妙的事情!”他如此怒吼,回到我身边。

母亲因为惊讶与羞愧,脸上露出朦胧的表情,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光着脚丫子被父亲拉到外面。

“那种奇怪的团体有什么好?”父亲竖起眉头愤怒地说。

“这种奇怪的丈夫有什么好?”一旁的我立刻接着说,这时母亲终于笑了。

“那时候妈妈是怎么说的?”我并不知道回家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谈话,只知道在那之后母亲就不再去参加那些集会了。

“政子很惊讶。我威胁她‘你如果再去,我每次都会去那里拉你回来’,她就说,‘那也挺麻烦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母亲在一年后因为车祸去世了。我也不知道继续参加集会是否能让她比较幸福。

离开顶楼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妈妈死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我并不是要故意为难父亲,只是单纯地想问。“你说妈妈参加集会让你害怕,那么她死的时候呢?”

父亲没有生气,也没有表示困惑。他捡起地上的木材,说:“虽然我以前没告诉过你,不过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就是政子。”

我没有回答,继续站在原地,父亲又指着我说:“她比你这个儿子还重要。”他笑了。“你生不生气?”

悉听尊便,我无声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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