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宫家非常安静,虽然开了暖气,但仍旧给人寒冷的印象,大概是受到了室内寂寥气氛的影响。

他带我到和室,当我将脚放入暖桌底下时,看到房间一角的柜子里放着一对老夫妇的照片,那想必是二宫的双亲吧。我也立刻理解,他的双亲应该已经不在了。这个“不在”就和我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是同样的意思。

“就是这个。”二宫从后方的房间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同时他也递了杯子过来,里头装的是绿茶,散发着令人愉悦的苦涩香气。“这是我前天拍的。”

照片拍的是在夜空中发光的星星,大约A4纸张大小,黑色的背景上有好几个白点。

“你要我称赞拍得很漂亮吗?”

“不是的,你看这里。”二宫臭着脸,指着照片中心的白点。那里并列着两颗星星。

“这是什么?”

“你该不会已经忘记了吧?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不是教过你如何辨别小行星吗?在我们去过天文台之后。”

“你教过我?”我完全不记得了。

“你果然没有好好听进去,亏我还解释得那么详细!那是在学校餐厅,我还教你怎么自制望远镜,不过你一定也忘记了。当时你还装出一副很佩服的样子呢。”

我相信也许真有这么一回事,但却不想刻意去回想起它。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我常主动找没朋友的二宫说话,但其中的动机有一半是因为很闲,另一半是出自同情,因此就不记得谈话的内容了。

“二宫大概也没有特别想要交朋友吧?”当时千鹤曾经这么说,“像你这样以施舍的心态去当他朋友,感觉很瞧不起人,有点惹人厌。”

“不过啊,看到二宫的确会让我觉得自己属于胜利组。我至少比他还厉害一些。”

“胜利组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没良心,感觉蛮讨厌的。”我记得千鹤好像这样指责过我。

“真拿你没办法。”二宫喃喃抱怨道,开始拿着照片说明。照他的说法,这张照片是间隔一定的时间拍了两次的结果,上面的星星的确也都呈现双重影像。“画面上有纵向移动的痕迹。”我发觉到这一点。每一颗星星看起来都有纵向的双重影像。

“没错。第二次曝光的时候,我把望远镜稍微往纵向移动。”他说完又滔滔不绝地说明这样比较容易找出移动的天体,但我听不太懂。二宫只要谈到自己熟悉的话题就会变得特别健谈,这点也和以前一样。

“你看这里,只有这颗星星同时也往横向移动了。”

我凑近照片看他所指的位置。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其他星星的双重影像都是往纵向移动,只有这颗白点是往斜向移动。“也就是说,这是一颗正在移动的星星。它是一颗小行星。”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矢部,你真是迟钝。”

学生时代暗地里被人嘲笑为迟钝的明明就是他,我可不希望被他批评——我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凑近照片问:“可是,即使这颗移动的星星是小行星,你怎么知道它是一颗新发现的星星?”

“凭直觉。”二宫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是什么歪理?”

“其实多半都很容易判别。因为在天空的这个位置,以前并没有这么明亮的小行星。”

“这样就能获得承认是新发现的小行星吗?”

“当然不行。我会把这里的坐标和大致的亮度、大小记录下来,联系史密森尼,确认是不是已经被人发现过的小行星。”“史密森尼是什么东西?”我开口问了之后,依稀记起好像有一座天文台叫这个名字。“那里还在继续营运吗?”

“营运?什么意思?”

“我是指那些天文台,还有整个天文学界。小行星要掉下来了,首先会被追究责任的应该就是那些机构吧?”我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仔细想想,就觉得只有这个答案了。当全世界都处于小行星冲撞的恐惧阴影中,世人最需要也最憎恨的应该就是天文学这个领域。“再过三年小行星就要撞上地球,大家一定会抱怨天文学家为什么没有更早发现这项事实。我当初也是听你说小行星不会掉下来才安心的。对了,说到这一点……”我想到一个小时之前在家上吊之际恢复的记忆,“以前报纸上不是登过一篇报道,说是在这三十年之内有三百分之一的概率会有小行星撞上地球吗?那时候你不是说不可能撞上来吗?”

“嗯,我的确说过。”

“三年后要撞上地球的不就是当时提到的那颗小行星吗?”

“不是,完全不一样。”二宫俨然一副专家的样子,回答方式相当稳重,“基本上,我当时也跟你说明过,三百分之一的概率这种说法到底要表示什么意思?什么东西是三百分之一?没有人了解这项概率背后的含意。这种数字根本没有意义。”

“应该是说,如果有三百颗小行星,其中就有一颗会撞上来吧?”

“矢部,你是认真的吗?有三百颗小行星就会有一颗撞上来?这是什么意思?”

“新闻不是也这样报道的吗?”

“新闻报道的内容如果都能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二宫的声音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接着又抱怨,“我当时不是也跟你解释过了吗?”我听到他这么说,仿佛又飞越时空来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学餐厅。我坐在二宫对面,桌上的廉价餐盘上盛着鲑鱼和味增汤。对了,当时他的确也跟我解释过这一点。

“那种关于小行星冲撞地球的新闻,”他的声音拉得很高,我无从判断这是超过四十岁的现在的二宫,还是学生时代的他,只听到他接着说,“那只不过是在煽动而已。”

“煽动?煽动谁?”

“每个人。科学家都想要获得研究经费不是吗?不论是谁都希望替自己的研究争取补助。你知道什么样的研究容易筹到经费吗?”

“应该是有意义的研究吧?”

“矢部,你是认真的吗?”

“嗯。”

“有意义的研究通常都不太起眼也很无聊。”

“是吗?”

“经费这种东西通常都会集中在有趣或看似有用的研究上,而不是给有意义的研究。”

“‘看似有用’和‘有意义’不正是同一个意思吗?”

“矢部,你是认真的吗?”他又重复这句话,“完全不一样。有用和看似有用是不同的东西,就像伟人和看似伟大的人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只要看似有用就行了,科学家才会动不动就煽动人们的危机意识。只要提出地球可能灭亡的理论,大家就会希望他们尽量研究。所以每到申请经费的时期,就会看到像是小行星冲撞地球之类的新闻,屡试不爽。三百分之一这种莫名其妙的数据也是想要拿来吓唬人以便获得补助。”

“这样啊。”

“就像军队或谍报机关动不动就喜欢高喊危险一样。这些机构都是借由煽动危机意识来得到经费补助的。”

“可是,三年后小行星的确会撞上来,不是吗?”现实中的我继续诘问现实中的二宫。“五年前骚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安慰过紧张不安的千鹤说:‘别担心,二宫说过小行星绝对不会掉下来。’也很肯定地对自己公司的员工说:‘小行星绝对不会冲撞地球。’真是的,害我像个白痴一样。到头来它还不是照样撞上来!”

“对了,千鹤还好吗?”

“喂,告诉我,二宫天文博士,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认为小行星不会冲撞地球吧?”

“我现在是半信半疑。”二宫歪着头说,“不过,我相信的确有一颗小行星正在逐渐接近地球。”

“你以前不是说过,大部分小行星的轨道都已经确定了吗?还说没有一颗会撞上地球。”我越说越觉得自己被二宫欺骗了,情不自禁地抬高音调。

“可能是轨道改变,或是计算轨道的公式本身有问题。”

“喂,你是说真的吗?”

“我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不过科学家的确有可能太过相信电脑计算的轨道。过分依赖资料和计算的结果,就是轻视了观测的重要性。在观测几次之后,接下来的轨道就交给计算机来决定,所以才会延迟发现现实中的轨道变化——这种情况倒是有可能发生。不过我还是觉得,小行星冲撞这种事是没有办法在八年前就断定的。小行星的移动会因为很小的因素而改变,没有人能断言数年后的情况。”

“可是,五年前发表的结果却是事实。”

“我是这样想的,”二宫摸摸眼镜的镜框,“小行星冲撞地球这个新闻,一开始只是媒体过于莽撞夸大的报道。虽然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失误,总之就是有人在煽动世人,而不知道为什么受到煽动的世界都把这个消息当真了。”

“当真了又怎么样?”

“因为大家都当真了,这个传闻才会变成事实。”

“别傻了。”我嘲笑他的说法,“小行星的轨道怎么可能因为人们的想法而改变?我真想问你,二宫,你是认真的吗?”

“我只能这么想。”

二宫没有继续发表意见,只是看着自家的庭院。我也跟着将视线移到户外,但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接着我才想到,或许庭院中曾发生过某个事件。

二宫仍旧臭着一张脸说:“你看,那里有两台望远镜。”

“嗯。”院子的栅栏附近设置着两台大型的天文望远镜,二宫大概就是通过这两台望远镜发现新的小行星的吧。

“比较大的那台口径是二十六厘米,比较小的是口径十五厘米的反射式望远镜。”他以惯常的口吻说完之后,又说,“大概是四年前吧,我爸妈在看望远镜的时候,突然被人拿球棒打死了。”

“为什么?”

这种事情是没有理由的,二宫用冷淡的眼神回答。没错,我差点也这么回答。“或许是因为小行星要冲撞地球了,还有人悠闲地在看星星,让那个人感觉很不爽吧?”他喃喃地说,“总之,他们两人的人生就在一瞬间结束了。”

“杀人的凶手死了吗?”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以眼还眼,既然被人杀了,就应该反过来杀死对方。虽然有些偏激,却是我老实的想法。

“不知道。我呆呆站在那里,凶手便跑掉了。后来我把他们埋在院子里。”

大门的门铃响了,我们两个面面相觑。

“末日的访客?”二宫歪着头说了声“请等一下”,走向玄关。途中他似乎想起什么,停下来对我说:“不管小行星会不会坠落,这世界都会灭亡。”他耸耸肩,“我只能说,这是因为大家都把这个消息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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