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个妻子由子的兄长,川村彻太郎。”

岩男刚介绍完,彻太郎就老实不客气地盯住了言耶:“写字师傅我倒还是头一次见到。”

“多有打扰。”

“这么说,你要请写字师傅鉴别那女人的狐狗狸是不是骗人的玩意儿?”

彻太郎未见得是讥讽而是问得挺认真,于是岩男也只好小声叹口气,把当天的情形告诉了言耶。

“怎么样,写字师傅?”

彻太郎即刻讨教起意见来,让言耶觉得形势变得有些微妙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对狐狗狸的话题大感兴趣。

“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你们两位中的一个动了手。”

“不是我。我没有动。”

敏之当即否定,而彻太郎脸上则浮出疑神疑鬼的表情。

“小松纳先生,你到底是哪一边的?认为狐狗狸是骗人的呢,还是其实是相信的?”

“这还用说,肯定是骗人的。”

“怎么也没法相信啊。最初那女人来的时候,没错你好像是这么想的,可是做完狐狗狸仪式后,你就一直强调‘没有一个人用手碰过那块板’。现在倒好,对写字师傅却拿一种小瞧人家似的口气说什么‘相信狐狗狸这玩意儿’。你还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啊。”

“我只是就自动笔记板陈述客观事实而已。就算要揭穿骗局,之前也得好好搞清楚现象发生时的详细情况。光是一个劲儿地说‘骗人的骗人的’,一点脑子也不动的话,怎么可能有进展呢?”

“说得很在理。那我问你,开动脑筋的结果就是得出了‘是我在动’的结论?”

“我也没……没说是……”

“你可是说了,红口白牙的!”

“刀城老师,您怎么想?”

大概是为了拂去流淌在妻兄之间的紧张气息,岩男求助似的看着言耶。

“岩男先生你就问问写字师傅嘛,那女人说的关于狐狗狸的事到底可靠不可靠。”

到这个时候,言耶再次对猪丸岩男和两个妻兄之间的奇特关系产生了兴趣。

虽说是妻子的胞兄,但好子和由子本人都早已过世。然而,两个人至今还在猪丸家生活。实在是和岩男非常投缘,或是对生意颇多助益也就罢了,但怎么看都不像。反倒让人感觉是两个吃闲饭的烫手山芋。

即便两人能赖着不走也是出于厚颜无耻的性格,可岩男为何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呢?

能想到的一个理由是,岩男这么做是出于对各位妻子的情意。就以他说的来看,三位夫人无论出身、容貌还是性格都大相径庭。嫁入猪丸家的前因后果也全然不同。但要说他比别人双倍好色,倒也不见得。

或许是岩男被猪丸家相传因赤箱而死的历代女眷的事迹所惑,因而对自己的妻子持有特殊的感情。正因为是妻子们的愿望,所以他认定只要妻兄在猪丸家一天,就必须一直照看好他们吧。

而那两位也看清了形势,所以用不着对岩男太过卑躬屈膝。只是,话虽如此,也不能保证哪一天不会突然被赶出去。言耶不禁感到,岩男和妻兄们处于一种微妙无比的状态,是这种状态构成了他们之间的独特关系。

言耶正作着自己的一番分析时,岩男把狐狗狸的由来告诉了他,并声明是苇子说的。

“就是这些,您以为如何?我们几个虽然不太清楚,但总以为是从中国等国传来的,所以有点意外。”

“中国有一种叫‘扶乩’的占术,其实和狐狗狸仪式很像。”言耶只字不提自己的想法,不露声色地答道。

“还真有啊。”

“他们用一种叫‘乩笔’的道具,大多是以桃枝或柳枝为材料制成的棒子,把手部分呈T或Y字形,前端有突起。握乩笔的人叫乩手。一个人时称单乩,两个人的话就称双乩。”

“和狐狗狸很像啊。”

“对。只是在扶乩中,搁放乩笔前端的沙盘里铺着砂或灰,被描画其上的文字或记号则是从神灵那儿求得的谕示。此外,有时还从上方吊一支笔下来代替乩笔。”

“历史也很悠久吗?”

“好像从明清开始,就作为一种普遍的占卜术而存在了。有趣的是,在欧美盛行近代心灵主义昀十九世纪后半期,扶乩在中国空前流行。至于该不该视其为偶然——”

“喂喂,写字师傅,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现在的问题是,那女人说得对不对,是不是胡扯。”

“啊,可不是嘛。怎么说呢,关于狐狗狸的起源有好几种说法,所以苇子夫人说的并不错。相反,我倒认为她列举了多个说法,很是公平呢。”

“公平……哈。”

“关于狐狗狸名称的由来,也另有说法。不过有些场合并不使用西洋式的自动笔记板,而是拿三根生竹弄成三叉状后扎住中间,上面覆一个米柜盖子,由三个人从三个方向各自放一只手上去——在使用这种日式装置的时候……”

“不用竹子,而是用一次性筷子的话,我倒是知道。”

敏之一插嘴,彻太郎就一脸不耐烦地说:“这个米柜盖子,到底怎么回事?”

“这种时候没有铅笔也没有纸,竹子多达三根所以也没法在地上写字。所以事先要和狐狗狸大仙约定。比如,盖子往右倾斜表‘是’,往左则是‘否’,等等。”

“原来如此。”

“如此一旦狐狗狸大仙光临,装置启动后,看起来真的很像人打瞌睡时头一仰一垂的样子,所以取名为‘狐狗狸’,这是一说。至于汉字则是考虑到祈求对象的真身,借用过去的吧。”

“什么呀。只是在说也有这样的狐狗狸吗?”

“正如小松纳先生所言,也有用一次性筷子、文具,以及硬币或杯子来代替竹子的方法。”

“写字师傅,不好意思害你特地作了说明,但我们想知道的是那女人是不是骗子算命师。”

“呃……就我所听到的狐狗狸仪式时的情况,总觉得苇子夫人基本不可能接触到自动笔记板——”

“可是那块板动了。绝对不是我动的。”

“我也一样。”敏之也立刻主张道。

正想着彻太郎会不会来挑刺,谁知他竟点点头:“好吧。我觉得应该不是你。”

“没错,就是这样!但是这么一来,那个现象不就……”

“刀城老师,您是如何考虑的呢?”

看来对苇子的狐狗狸,三人的接纳态度各不相同。

岩男相信狐狗狸,川村彻太郎从一开始就认定有鬼。小松纳敏之最初也没放在心上,哪知在不可能的状态下板真的动了,所以自此就开始半信半疑了吧。

“伸单手放在自动笔记板上的只有你们两位。明明没有第三人触碰的形迹,板却动了。当然,你们两位确实没有动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岩男再次询问育耶。

“做超自然解释的话,就是狐狗狸大仙出现了……”

“没错,可不就是这样嘛。”

“只是,虽然都叫狐狗狸大仙,至于是字面上所指的狐、狗或狸之类的动物之灵呢,还是鬼神等位于高端的超自然存在,抑或是先祖之灵那样的……”

“喂喂,打住!”彻太郎动怒了。

不过,在他往下说之前,置若罔闻的敏之发问了。

“如果做合理性的解释,又当如何?”

“是电流作用吧。”

“啊?电流……吗?”

“是一种被称为人体电流的东西,跟动物磁场论或唯灵论也有共通之处——”

“请等一下。这是所谓的心灵主义的那一套吧。我问的可是,在合乎逻辑的解释上您是否有什么高见。”

“不,确实也涉及心灵主义,现在的情况下能够想到的一种解释就是催眠术。”

“喔……”敏之貌似信服了,神情里却如实流露出对催眠术的深深怀疑,“换言之,您的意思是她给我们施加了催眠术?”

“我总觉得,‘别有隐情的和室仓屋二楼’这一舞台设定就有催眠效果。”

“原来如此,听来倒有些道理。不过,她并没有对我们施行什么具体的手段。所谓催眠术,施加者必须对受施者发动法术。而且我听说如果受施者心存怀疑,就不能顺利进行。”

“苇子夫人所准备的只是一个气氛十足的舞台。”

“光有这些,再怎么说也——”

“接着是你们两位自己坠入了催眠术。”

“什么……”

“就是自我催眠了。不,也许可说是一种集团催眠,包括猪丸先生和巌少爷在内。”

“哪有这么荒唐的……至少我和川村君才不相信什么狐狗狸。就是说,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怀疑。这样都能自我催眠,不可能吧。”

“自我催眠归根结底不是指按自己的意志,而是指无意识地着了道。”

“怎么着的道?”

彻太郎兴致勃勃地问道。

“尽管小松纳先生说没有事实表明苇子夫人对你们使过手段,但也可以说,就在‘狐狗狸大仙、狐狗狸大仙’的念语人耳时,你们已然坠入术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暗示。在设好合适舞台的基础上,多次重复同一个词。作为暗示对方的一种手段,此法极为普遍。”

“然后呢——”

“现场气氛逐渐升温,参与者的紧张情绪也见涨的情况下,对狐狗狸大仙说‘若已大驾光临,还请昭示灵迹’,而且又是反复多次地说。”

“的确是这样。”

“另一方面,对人来说一动也不动的状态既不自然又不好受。平时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在狐狗狸这种极其特殊的情况下呢。以为自己一动也没动,其实肌肉早就无意识地活动起来。”

“就算是吧。”

“如果第一个人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导致振动通过板传给另一个人,于是第二个人身上也出现了同样现象呢?”

“……”

“在这节骨眼上,如果脑中掠过‘也许狐狗狸大仙真来了’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点点,又当如何?可以说已处在十分容易陷入自我暗示的状态下了,不是吗?”

“关于板为什么会动,这解释可以了。”彻太郎把仍显出不满的敏之晾在一边,向前推进话题,“不过呢,那块板可是写了字的,像蚯蚓一样歪歪扭扣、很难看的平假名。好吧,其中也有牵强附会的地方,但毫无疑问是字。照写字师傅的解释,就算明白了板为什么会动,也还留着文字的谜没解决啊。”

“是啊。那个到底是谁写的?”敏之当即进逼上来。

“是你们两位中的一个。”

“哎?”

“什,什么……”

不单是敏之和彻太郎,岩男脸上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出问题的是小松纳先生和川村先生。换言之,如果做一个逆向思维,可以说这两位才是想得到问题答案的人。”

“啊……”岩男轻呼了一声,“这么说是妻兄他们在无意识中自己答了自己的问题?”

敏之和彻太郎一言不发,仿佛陷入了沉思,又不时互相看看对方,大概是想说“晃动自动笔记板的不是我而是你”吧。不过,也许是因为缺乏证实手段,只得保持沉默。

看岩男的表情显然是吃惊不小,以至于没能觉察妻兄们的那些心思。

“老师,这么说……苇子的狐狗狸从一开始就是骗人的吗……那么,失忆的事也是——”

“只是……”言耶环视三人,“如果按刚才的解释,那么关于提问项目的回答就与理不合啦。”

三人全都莫名其妙,盯视着言耶。

“我接下来的措辞或许会有些冒昧,这一点务请原谅。”言耶打过招呼后,眼睛来回扫视敏之和彻太郎,“两位对苇子夫人进入猪丸家,怀有相当的戒心吧?”

虽说是从岩男的话中推知的,但从迄今为止的谈话来看,言耶也觉得多半不会有错。

“当然了,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她的出身。”

“哪个傻瓜会收留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家伙?”

果不其然,两人立刻作出了反应。

“如果是这样,那么不管是两位中的哪一位动了自动笔记板,这回答都让我看不懂。”

“为什么啊?”

彻太郎似乎没有半点领悟,而敏之则叫了声“对啊”,看来他已察知言耶想说但还未说出口的话。

“既然想把苇子夫人赶出猪丸家,就该在回答有关她的问题时,在纸上写下对她更为不利的答案。”

“但是,当时纸上写的却是——”看敏之的表情似乎在回忆提问的回答,“诸如‘其他’、‘外’、‘内’等

意义极为抽象的平假名……”

“是这么一回事啊!”彻太郎一脸释然。

“最离谱的是,对‘苇子今后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回答是‘在’。如果是两位中的一位下意识地动的手,这里应该会是‘出去’、‘离去’、‘走’,等等。”

“啊啊,写字师傅说得没错。”

“被你这么一说……关于店铺提问的回答也是如此。”岩男向两人瞥了一眼后,向言耶作了说明,“妻兄他们对店铺扩张态度积极。可是在问到今后的生意时,尽是‘保持现状就行’、‘不必拓宽生意’之类的否定回答。”

“这样一来,就越发没法认为是两位在晃动自动笔记板啦。”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解释,可言耶看上去却是乐呵呵的,“当然,纸上记的只是两个平假名,所以其含义会因解读者不同而任意变化。但是,即便把这一点纳入考虑,纸上所写的文字可轻易做出与两位心意正相反的解释,也是事实。”

“唔……”敏之沉吟道,“下意识的肌肉反应和自我催眠叠加,使自动笔记板晃动起来,我差不多快接受这个推理了。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陷入了暗示——不,我还是实话实说吧,虽然不愿这么想,但刀城先生的解释相当有说服力,而且,我感觉要给这一现象做出合理解释,除此没有其他可能,这也是一大理由。”

他顿了一顿,凝目紧盯言耶,续道:“然而,您本人却颠覆了被认为是只此一家的推理。那么真相呢?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呢?”

岩男代青耶答道:“那个嘛,大舅子,狐狗狸是真的——事实不就是这样?”

“是这样吗,刀城先生?”

“写字师傅,你就告诉我们吧。”

“刀城老师……”

被三人穷追猛打的言耶,边挠头边道:“我有一个想法,不过之前能否先参观一下现场呢?”

“哦哦,对啊。这可真是失礼了,光顾着说话——”岩男慌忙起身,“请您稍等。我去看看苇子的情况。”

说着他打开拉门正要走出客厅,忽然“啊”了一声。

走廊里站着一位女子,应该就是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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