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极了。

此刻,冷月高悬中天。童焱没有开灯,他和衣卧在柔软的席梦思上,陷进深深的矛盾、痛苦中了!他恨,他悔!当初为什么要陷入花月仙的情网?!从30年来的婚姻中他深深感到:花月仙并不爱自己!只是由于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作怪,他才从未去仔细剖析和深究这内中的情由。要不是去年在治病中偶尔发现了令他震惊万分的秘密,也许,这于他永远是难解亦不愿去细解的谜。眼下,他却开始反思这个谜的形成来了。他永远记得,当初由于丁锦枫负气外出,被岳父强行带至台湾造成夫妻分离后,那悔恨,那无法渲泄的痛苦将他几乎摧垮了。在这种心境下,他经常去看望丁锦枫留在大陆的唯一亲人——那位家居南湖的姨妈。他将那份对锦枫的感情奉献给了她的亲人。何况,这位姨妈也同时是自己倾诉思恋之情的唯一对象。那时的花月仙虽未满师却已经小有名气。她长得很像丁锦枫,甚至比锦枫更显清秀和俏丽一些。也许由于她那位官僚地主的父亲因破产死亡后家境急剧清贫、昔日的大奶奶不得不含泪将唯一的小姐送进剧团当了演员的缘故,从事文艺工作的她反而跟丁锦枫性格截然不同。她整日郁郁寡欢,除了在戏台之上,平日竟难得见她露出笑脸。每次当自己这唯一的姨表姐夫去她家看望时,她只是礼节性地接待一下。可当童焱1956年去她家看望时,已是20岁大姑娘的花月仙竟对他露出少见的热情,他这才认认真真地注意起这位比丁锦枫年少的表妹来。他发现,这热情有点勉强,仿佛隐约使人感到这热情的动力是来自姨妈。就在这时,姨妈向他提出了婚事,而花月仙也满含热泪地告诉童焱:她愿意服从母意做他的续弦。后来童焱自己也弄不明白,他究竟是移情别恋,还是因为这两姐妹外形的相似,自己将她当成锦枫的化身而同意了婚事?人是一个矛盾万分的感情动物,新婚之夜,童焱脑海里竟全是前妻丁锦枫的一笑一颦以及那难忘的一切,而花月仙也居然不知缘由地哭了一整夜。童焱却再也没有勇气去揭这样的谜底了。婚后他才发现,尽管这姐妹二人外形都像她们的母亲,而气质却截然不同。从小学戏的花月仙文化素养太差,与自己几乎毫无共同语言,再加之花月仙常常无缘无故地流露出一种落寞和忧伤之态来,夫妇感情竟然冷冰冰的。为了这些,童焱调到花月仙身边,进了南湖药物研究所。婚后7个月,花月仙即早产生下女儿童晓燕。紧接着反右开始,童焱在一夜间成了大右派。从此,一切厄运都朝他扑来。也真奇怪,尽管花月仙依然冷漠待他,却在任何逆境中从未提出过离婚二字。母亲死后,她除了带带孩子之外,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事业之中,而最终在艺术上贏得了极高的声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童焱也与她一样,在事业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他们的家庭关系也靠理智维系到了今天。可偏偏在他们本应走向平静的晚年生涯时,丁锦枫突然出现了!

此时此刻,童焱想着这些,怎么也无法使自己忧喜交加的紊乱心绪能平静下来。先前,丁锦执充满深情、充满期待地提出要重鱗旧弦,并且提出了如何克服那些不可能因素的具体实施方案。按照她那计划,也许这一切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得到可喜亦可怕的后果……想到丁锦枫的计划,童焱突然感到不寒而栗,他蓦地意识到一个冷酷而严峻的现实……此时,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斩不断、理不清的烦恼和痛苦在童焱脑海内交替起伏着,使他的心在一天中碎成了两半——一半在深深爱恋的丁锦枫身上;一半却系在与自己共同生活了近30年的花月仙身上——在丁锦枫的固执和痴情中,他有种莫名的担心和害怕。他既要保护花月仙不受到意外的伤害,又不忍心因此而伤害了苦盼着跟自己团聚的丁锦枫。在前后两位妻子之间,他成了夹缝中人,被这一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实在无法平衡这感情的天平!对眼前的童焱来说,爱情与婚姻居然象一个等腰三角形一般,他站在等腰交叉的顶端上,苦恼地固守着自己的位置,却无法使任何一边的感情线延长……

“叮——咚”电子音乐门铃的响声在空旷的四室一厅内蓦地起。

童焱从恶梦般的遐思中惊醒了。

“谁?”童焱边问边开灯看了看墙上的石英挂钟,时针指向一点正,门外却是杨明华的答话声。他心中好生奇怪,赶忙开了房门。

杨明华领着余海进了屋:“童老……”他不知是与童焱打招呼,还是在向余海作介绍,那满脸的严肃神情使童焱吓了一跳。

“杨团长,演出应该结束了吧?她娘俩怎么还没回来?”童焱边让座沏茶,边满腹惊疑地发问。

杨明华与余海暗暗交换了一下目光,二人都未作答复。童焱看看这未曾被介绍身份的深夜来客,顿感某种莫名的紧张、不安。

气氛显得异常的沉重。

余海没落座,他趁残酷的话题未拉开之前,赶紧暗暗环顾四周:这是一套眼下还不多见的“高知”住宅,厨房、卫生间一应现代化设施,两间卧室和书房都不大,唯有一个大间像是花月仙在家的练功房,里面悬着和立着各种大小穿衣镜及几副两尺大的彩色剧照。余海将目光慢慢收回到瘦削、清癯的童焱身上,突然他联想起童晓燕正在编织的那件肥大的棒针毛衣……

“二位有事找我?”童焱忐忑不安地首先打破沉默。

余海在不忍中疑着,他实在有点担心,将意外的噩耗告诉眼前这位瘦削的半百老人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恶果?但他无法瞒着,对方毕竟是死者最直接的家属,也同是第一调查对象。当然,投毒者倘若是对方,那一切自然又得另当别论了。余海如此想着,便在沙发的一端与童焱面对面坐下,将在路上打好的腹稿端了出来:“花老在演出中出了点意外,现正在医院,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说完,他朝对方递上了工作证。

“什么?!”童焱大惊失色,匆匆接过证件,只迅速瞥于一眼,封面上几个“公安局”的字眼即刻强烈刺激了他那本已绷紧的敏感神经。“您是公安的?公安来干什么?她究竟出了什么事?”由于紧张,他声音都有点变了调。

“余队长来了解一下情况,希望您能协助调查,尽快弄清花老被害的原因。”杨明华按照余海的嘱咐在一旁插言,将噩耗渐次吿诉对方。

“被害?!”童焱重复着,声音愈发抖得厉害了。

“是的,”余海注视着对方的神情,小心翼異地往下说,“假定她没有自杀念头的话,那么是有人对她下毒……”他故意欲言又正,用双眼依然不住地死盯着童焱的面部表情。

“自杀念头?这绝不可能!”童焱惊愕愈甚,连双手都在隐隐发抖。“为这场演出,她付出了多少心血,怎么会想到自杀呢?哦,快告诉我,她现在究竟怎么样?还有晓燕,她怎么也没回来?”

“您女儿没事,花老情况不太好,所以我们一直打电话找您,”余海斟字酌句,开始巧妙地提出自己的问题,“可谁都不知您在柯处。”

“啊……”童焱闻言色变,只低头嗫嚅着,未敢正面回答。

“听晓燕说,您上午在卫生厅开会,我也往那儿挂电话问过,说您散会后便离开了。”杨明华补充说。

童焱没有回答。

这局面有点紧张和尴尬。不知又过了多久,童焱忍不住了,他撇开余海的话题,突然问:“请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也疋是我们要寻找的谜底。”余海依然死盯着童焱答道,“因此,也请您尽力提供一切有关线索,协助我们破案!”

“破案?”童焱霍地站了起来,敏感万分地追间:“快说!她到底怎么了?”

“她已经死了!”余海下决心向童焱抛出了最后一个“重磅炸弹”。

“啊!”童焱捂着心口,居然从嘴里迸出了“糟糕”二字,然后猝然倒在沙发上了。

就在童焱猝然昏倒的同时,这栋“高级艺术家”小楼内的另一户人家却爆发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激烈争吵——于晓刚竟然第一次顶撞起多年相依为命的父亲来了。

这是个没有女性的家庭。

于玉朋也跟花月仙一样,是位早年成名的艺术家。原来人们一直弄不明白,那么大红大紫的英俊小生为什么拒绝许多年轻貌美的姑娘们的热烈追求,却一直拖到“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错过婚龄的他才匆匆忙忙找了一位朴实平凡的普通工人成了家。这个谜底直到“文革”斗“黑帮”,才被花月仙在歇斯底里般的交代中揭穿。

而他的厄运从此接踵而来。

他被毒打、游斗之后关进了“牛棚”,妻子在强烈的精神刺激下早产生下了于晓刚,却又在“造反派”的眼皮底下大出血而命丧黄泉。而当时也同在挨批斗的花月仙却不顾一切鄙视和压力,毅然将于晓刚抱回家中精心抚养,直到于玉朋从“牛棚”归来,花月仙才将已周岁的儿子交还到于玉朋的手中。几十年中,两家就这么恩恩怨怨地交往着——不密也不疏。在外人眼中,就象他们之中从未发生过任何故事一般。

但于晓刚很懂事,也很孝顺父亲。于玉朋怕委屈了儿子,从未动过续弦再娶的表头,就一直这么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地过着。而今天居然一反常态,父子俩第一次发生了争吵。此刻,于晓刚气汹汹地冲于玉朋吼叫着:

“你怕事!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倒地的惊呼声,我为什么不能上去看看?!”

于玉朋却红着双眼低斥道:“你小子知道什么?没见刚才坐车回团的路上,那位刑侦队长还一直在低声向杨明华调查情况吗?人家是被谋杀死的,干吗要趁这时候去她家?”

于晓刚却不服气地继续大声反驳父亲:“我只去看看晓燕姐,也许是童伯伯出了什么意外,他有高血压心脏病……”

不等儿子说完,于玉朋跳过去拉住他那粗壮的胳膊,边往内室拖,边继续骂道:“不听话的东西!我叫你别搅到是非窝里去,你干吗偏不听?!晓燕出事?!她这会还在团部办公室呢。公安的说是陪着劝劝她,其实还不是在了解情况?!你这时去她家凑什么热闹?!”

“既然是童伯伯一个人在家,更应该上去看看!说不准是谁将消息捅给他听了。”于晓刚说着猛甩掉父亲,赌气往外就走。

“回来!”于玉朋猛喝了一声。

“爸——”于晓刚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死盯着父亲,他在顷刻间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竟会突然变得这么自私和冷酷。

父子二人对峙着站住了。于玉朋将儿子紧盯了足有数分钟之久,方又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听着,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要卷进是非窝里去!”

“这有什么关系嘛,”于晓刚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凶手总不致于是晓燕姐或童伯伯。在家反正也睡不觉,我上去看看就回来……”

“我看你真蠢到了家!”于玉朋气得大骂儿子,“凶手不是她家人,当然首先的怀疑对象就是跟她家有密切接触的外人或是有过恩怨的仇人。这时候,人家躲还来不及,没见你还偏要往里钻?!”

“我看你呀,‘文革’将你斗成老鼠胆喽……”

于晓刚话未落音,门外突然传来杨明华急促的叫门声:“晓刚,快!开车去医院——”

“啊?!”于晓刚再也顾不上与父亲争论下去,他应声疾走,打开房门便直朝楼上冲去。

随着飞步上楼声,两位年轻的高个子刑警也跟着进了屋。

房内余海正背着童焱准备出门,一见来人,忙吩咐道:“小李子和于司机一起送童老去医院,然后就留在医院里照顾病人,天亮后再派人去接你的班。小王留下跟我一起检查死者遗物。”说着,他便将童焱转到了那位叫小李的刑警背上。于晓刚忙插话问杨明华:“晓燕姐呢?”

“唉,这会儿还在办公室哭呐。”杨明华双眼红红地说,“我等会叫马艳艳陪她一晚。哎,你别罗唆了,快去车库将车开出来吧!”

于晓刚神色黯然:“我……留个条给她。”

“你快去!”于玉朋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门外,一反刚才的态度,有气无力地催促儿子。“等你晓燕姐回来,我叫住劝劝她。”

“好吧!”于晓刚边应边朝外飞去。

细心的余海发现,说话时,于玉朋的视线只落在儿子身上,说完之后,他也不看任何人一眼,便径直下了楼。

“好奇怪的邻里关系!”余海带着骤涌上心头的问号又转身进了屋。

余海和小王一道立即着手清査死者遗物。奇怪的是,二人将四室一厅看了个遍,却未发现理应属于夫妇共用的主卧室。除了那间家用练功房外,其余三间房内都只摆着三张单人小床。看来,他们夫妇竟然是分房分床而卧,这绝不象一个关系和谐、亲密的正常家庭。余海想着这些,又仔细将每间房观察了一遍。不用说,那间书房肯定是童焱使用的,桌上未写完的论文,枕边放着的各种药理书籍都说

明了房主人的身份。花月仙和童晓燕的卧房也很快被区分开来,它们都带有不同的特色。唯有花月仙的房内最简洁,使人无法设想这是一位著名表演艺术家的卧室。

他们在花月仙的房中开始了初步的清理。

“队长,你看——”细心的小王从花月仙枕下的两床棉被之间取出了一个浅棕色档案袋,余海接过一看,只见那厚厚的牛皮纸上竟赫然写着“死亡档案”四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大字。

他小心地拆开封口,将袋内的东西轻轻取了出来。

里面仅有一本封面精美的笔记本和一块仅绣着朵大红牡丹的洁白真丝小手绢。

“队长,这会不会是什么情人的信物?”小王猜测着说。

“看过再下结论吧。”余海瓮声瓮气地边说边迅速翻开了笔记本。

奇怪!除了扉页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枫”字外,里面空无一字。整个笔记本内,仅夹着一片暗红色的枫叶标本。

“这书法还真不错啊……”余海宛若一位鉴赏家似地盯着那个“枫”字自言自语,“跟‘死亡档案’这四个字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呀。”

“我去拿童焱的论文对照一下笔迹——”小王说着就朝书房走去。

“不行!”余海唤住了小王,“我们没有搜查证,不能动其他人的东西,童焱的笔迹明天再取吧。花月仙的通讯录上有她的字迹,我先将档案袋带回去做她的笔迹鉴定。你留下等童晓燕,最好在她的协助下清理死者遗物。”余海一口气说到这儿,又补充交代了一句。“对了,你让他们团里留两个人陪在这儿。”

小王苦笑出声:“你还没犯困啊,我当你已经分不清男女了呢。”

余海无心开玩笑,只是继续嘱咐小王:“估计他们快送童晓燕回来了。我刚才跟杨团长说过,让他别将童焱发病入院的事告诉她,怕她一下子承受不了这一系列打击。你只跟她说,她爸跟我一道去局里了。”他将档案袋塞进公文包内,打了个大哈欠说。“我得赶快回局去,估计尸检结果快出来了。没说的,又得熬几个通宵喽……”

“叮……”一阵骤然而至的电话铃声猛地响起,在这静夜中听来,竟有几分吓人。

“咦?”两人不约而同地惊讶出声,又同时扬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没错!时间已是深夜两点零五分。

有谁会在这种时刻往这个家里挂电话?

余海想着,用手势制止住正欲去接电话的小王,自己赶忙奔过去拿起了话筒。

“喂!”他有意识地模仿着童焱的声音。

“喂!”对方是一陌生的男声。

“喂!”余海怕露破绽,不敢说话,只好再度“喂”了声,企图使对方先开声说话。

对方在沉默。

余海只好紧张地思索对策。

谁知对方不再出声,僵持了几秒钟后,竟“啪”地一下,搁下了话筒。

“看来,这个家里的秘密还真不少啊。”小王一旁自语感慨。

一阵说话声中夹着哭声从楼下传来,余海迅速朝小王做个手势,便快步出门下楼,连夜朝电信局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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