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蟑螂缓缓地爬向雷昂的嘴巴。再有几厘米,它长长的触须就要碰到雷昂张开的嘴唇了。它现在正踩在床单上一摊口水渍的边缘,那是雷昂睡着时留下的。

雷昂想闭上嘴巴,但是全身肌肉僵硬,动弹不得。

又来了!

他起不了身,手也抬不起来,甚至连眨眼都有困难。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蟑螂展开翅膀,仿佛正友善地问候他:

“哈啰,雷昂,我又来了。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当然记得你,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他们将这只来自法属留尼汪岛的大蟑螂取名为“墨菲”。

雷昂以前不知道这只恶心的东西竟然真的会飞。自从他和娜塔莉在网络上查询过相关数据后,两个人便为此争辩不休,最后他们得出以下结论:那些来自法属留尼汪岛的大蟑螂的确具有飞行能力,而其中一只显然在九个月前不小心跟着娜塔莉一起从度假胜地来到这里。这只怪物不知何时潜入行李箱内,他们后来回到家打开行李箱时,发现墨菲正坐在脏衣物上清理它的长触须,不过娜塔莉还来不及放声尖叫,那只蟑螂就飞走了。它应该是想在这栋老建筑里头找个不会被发现的角落躲起来吧。

他们搜遍了屋子里每一个角落,总共五个房间,一处都没有放过:护墙板下面、浴室洗衣机的后方,以及雷昂摆在工作室的建筑模型。他们连暗房都找遍了。那是娜塔莉洗照片的暗房,而暗房的门通常是上锁的,还用了不透光的材料层层密封,避免光线进入。一切都是白费功夫!这只有着毛茸茸的蜘蛛脚、绿头苍蝇般油亮躯体的大虫子,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几个月前他们刚刚迁到这里。发现那只大蟑螂的第一晚,娜塔莉还曾认真考虑要搬离这栋屋子。最后当然不了了之。

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后来,他们做了爱,在大笑中平静下来。墨菲应该已经从窗子飞到公园,去看它的同类(这座城市里那些个头比它小且光溜溜的同类)了。

然而,现在它却再次出现在这里。

墨菲靠得太近了,雷昂几乎可以闻到它的味道。这当然是鬼扯。不过不断袭来的强烈恶心感,使得雷昂的意识陷入几近狂乱的状态;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它毛茸茸的脚上看到它从床底下沾染来的无数尘螨。蟑螂的长须还没有触碰到他因惊恐而大张的干裂嘴唇,他就已经感觉到皮肤发痒。他甚至想象,如果这只蟑螂真的爬进他嘴里,那会是什么感觉。应该是咸咸的味道,而且会摩擦口腔内壁,就好像上颚粘着爆米花一样。

墨菲应该会缓慢而坚定地往他的喉咙推进,用它的翅膀拍打他的牙齿。

那么我连咬一口都不行。

雷昂闷哼一声,想要用全身的力量大叫。

有时候,这招可以让雷昂摆脱睡眠麻痹的状态。不过大多数时候,光这样是不够的。

他当然知道这只蟑螂不是真的。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现在正值清晨时分,卧室里一片漆黑。以他目前的身体状态,他连把手抬到眼前都不行,可是知道这些以后,反而让恐惧更加难以忍受。他非常清楚,眼前的东西无论怎么恶心,都不是真的,而只是心理对外界影响的一种反应。但不管那是虚构的还是真的存在的,他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两样。

“娜塔莉!”

雷昂试图大声呼喊他太太的名字,却只能颓然放弃。他经常困在白日梦里,如果没有外界刺激,他几乎无法醒过来。

“自我意识薄弱者容易罹患‘睡眠麻痹症’。”雷昂曾经在大众心理学杂志上读到这段话。他并不是个自卑的人,但私底下,他自认为属于“没错,但是……”的类型:没错,他有一头浓密健康的深色头发,但是数不清的发旋让他看起来总像刚起床的样子;没错,尖削的下巴让他显得有点阳刚味,但是稀疏的胡子却又让他看来像个青少年;没错,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但是开心大笑时,便会露出花费不菲的治疗成果,即一颗颗补过的牙齿;没错,虽然他有一米八五,但是他总是弯腰驼背,以至于看起来总是比实际身高矮一些。总之,他长得并不难看,然而那些寻欢的女人顶多给他一个微笑,不会把她们的电话号码给他。真正能够得到这些号码的,反而是他最好的朋友史文。就外貌来说,史文生来就拿了一手好牌:从头发、牙齿、嘴唇、头型,一直到手掌……各方面都与雷昂不相上下,只是少了那些“但是”的问题。

“娜塔莉?”雷昂咕哝着,想要奋力挣脱睡眠麻痹的状态。“救命啊!墨菲快要爬到我的舌头上了!”

雷昂被自己出乎意料的音量吓了一跳。不管是在梦中说话、咕哝或者哭泣,他基本上都只会听到自己的声音;但他现在听到的呜咽声,听起来比他自己的声音还要响亮、尖锐,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是娜塔莉吗?”

四周突然变亮了。

谢天谢地!

这次他没有踢踹或者大喊,就挣脱了梦魇的桎梏。他知道,几乎每两个人当中,就会有一个人有过跟他类似的经历,被禁锢在睡眠与清醒之间的黑暗世界里,一个如同被守门员团团包围的黑暗世界,只有凭借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或者外在的干扰,才可能突围而出。比如说,半夜刺眼的灯光、震天价响的音乐、铃声大作的警报,或者……或者一阵阵的哭声?

雷昂坐起身来,眨一眨眼睛。

“是娜塔莉吗?”

他太太正背对着他跪在床头柜前面,看起来好像在鞋柜里找什么东西。

“抱歉,老婆,我把你吵醒了吗?”

除了不停的啜泣声,没有其他响应。娜塔莉叹了一口气,就连抽噎声也渐渐消失了。

“你还好吗?”

她无言地从柜子里拿出短靴,将它们丢到……她的行李箱里?

雷昂掀开被子,站起身来。

怎么回事?雷昂瞄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才六点四十五分。这么早,连娜塔莉水族箱的照明设备都还没有打开。

“你还在生气吗?”

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两个不断发生争执,相互抱怨被对方忽视,前天才又大吵一架,每天出门上班前,两个人都不肯正眼看对方一眼。娜塔莉首次的大型摄影展开幕在即,而雷昂的建筑征选比赛也到了紧要关头。两个人都认为自己面临的期限比对方重要。

圣诞假期的第一天,“离婚”这个字眼第一次说出口,就算两个人不是真的有意要离婚,那也是个信号,表示双方的神经已经紧绷到极限了。原本雷昂昨天计划请娜塔莉吃饭和解,但是娜塔莉又一次从画廊晚归。

“你听我说,我知道,目前我们都有我们的问题,但是……”

娜塔莉蓦地转过身来。

她的眼神犹如赏给他一记耳光。

“娜塔莉,怎么……?”雷昂不解地眨一眨眼,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做梦。“天啊!你的脸怎么了?”

娜塔莉的右眼紫了一大块,眼皮也肿了起来,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匆忙套上的,不过也是穿戴整齐、随时可以出门的样子。那件有荷叶边袖子的碎花上衣,因为扣错了扣子而斜向一边,下半身的裤子则少了一条皮带,高跟马靴上的绑带正松垮垮地晃动着。

她再度转过身去,动作僵硬地试图合上皮箱,可是这只老皮箱显然装不下娜塔莉想带走的所有东西,以至于一条红色的丝质内裤、一条围巾以及她最爱的裙子突兀地挂在箱子边缘。

雷昂走向娜塔莉,想要俯身将她拥在怀里安抚她,但是娜塔莉惊慌地缩起身体避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头雾水,娜塔莉急着伸手抓她的行李,搽了泥灰色的手指甲只剩下四片,第五根手指的指甲不见了。

“老天啊!你的拇指!”雷昂失声叫道。他想要抓住娜塔莉受伤的那只手,却顺势掀起了她上衣的袖口,瞥见她手腕上的伤口。

剃须刀割的?

“天啊!娜塔莉,你又开始自残了吗?”

这是娜塔莉第一个有反应的问题。

“我吗?”

娜塔莉的眼神里夹杂着惊慌、害怕以及——最让雷昂困惑的——怜悯。娜塔莉嘴唇微张,露出缺了一大角的门牙。

“我?”

趁着他错愕的当儿,娜塔莉甩开他的手,抓起床上的手机。那部智能型手机上悬挂着一串塑料珍珠手链,每颗珠子都刻了一个字母,串起来便是写着她名字的幸运物。二十七年前,她在医院出生时,这只手链就已经戴在她的手腕上了。娜塔莉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拖着行李箱冲出了卧室。

“你要去哪里?”娜塔莉走到门口,雷昂追在后头大喊。他快步赶到玄关时,被一个箱子绊倒在地。箱子里头装满了他的建筑蓝图,他原本准备拿到办公室去的。该死!

“娜塔莉,至少跟我解释一下,拜托……”

她头也不回地跑到楼梯间。

这起恐怖的出走事件发生后的接连几天,尽管雷昂自己也不确定,但在他的印象中,他相信娜塔莉冲向大门时,是拖着右脚走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行李太重或者是鞋带没系好的原因。

雷昂回过神来想要追上娜塔莉时,她已经消失在老旧的电梯里,并且像举起盾牌一样地拉上电梯的门。这个三年来与他共享生命中每一刻的女人,最后留给他的又是一个同样充满惊慌、害怕(以及怜悯?)的眼神:“我吗?”

接着,电梯开始转动。雷昂愣了一秒,便立刻朝楼梯奔去。

宽大的木质楼梯如同巨蛇一般环绕电梯而下,雷昂的脚底板被楼梯上铺的粗麻地毯扎得刺痛。他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太过宽松的四角裤,瘦削的臀部根本撑不住,每跑一步都有滑落的危险。

跑下楼时,他心里暗想,如果保持现在这种速度,一步跳过好几个台阶,就来得及抢在娜塔莉搭乘的电梯之前到达一楼。然而,住在三楼的年迈的伊瓦娜却在此时打开她家大门,尽管只开了个小缝,连里面的安全链都没解开,这个小动作还是迫使雷昂停下脚步。

“阿尔巴,回来!”他的邻居不停地叫唤着,不过为时已晚,那只黑猫从伊瓦娜的屋里一溜烟地跑到楼梯间来,“噌”地一下蹿到雷昂的两腿之间。雷昂差点跌倒,只好先站稳脚步,两只手紧紧抓住楼梯扶手。

“老天爷啊!雷昂,你有没有怎么样?”老妇人急忙将大门完全打开。不过雷昂无视她的关切,匆匆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应该还不算太迟,因为雷昂还听得到木制电梯移动中的轧轧声,以及钢索运转的隆隆声。

雷昂到了一楼,绕过转角,一个箭步滑过大理石地板,跑到电梯门前。他俯着身子蹲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等着缓缓降到一楼的电梯。

然而,待电梯停稳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的晃动,没有丝毫动静,完全没有一丝有人要步出电梯的迹象。

“娜塔莉?”

雷昂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挺直身体,想要透过电梯门的新艺术风格彩绘玻璃确认门后的状况。但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好从外面拉开电梯门,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

贴了镜面的电梯里空无一人。娜塔莉已经走了。消失无踪。

这怎么可能呢?

雷昂疑惑地四处环顾。就在此时,塔勒斯基博士走进了空荡荡的门廊。这个住在他楼上的药剂师从不和人打招呼,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平常总是穿着色彩鲜艳的运动外套搭配白色亚麻裤的他,今天竟意外地换上一整套的运动服配上运动鞋。他的额头微微泛着亮光,上衣的腋下也染了一片深色的汗渍,看来才刚晨跑回来。“你有看到娜塔莉吗?”雷昂问。

“谁?”

塔勒斯基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雷昂赤裸的上半身和穿着四角裤的下半身。也许这位药剂师脑袋里正想着,到底是哪些药物导致他的邻居做出这种怪异行径,又或者有哪些药物可以治好这个毛病。

“喔!你是指你太太?她刚搭上出租车走了。”塔勒斯基转身朝满是信箱的墙面走去,雷昂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雷昂茫然地紧闭双眼,仿佛有人用手电筒直射他的眼睛一般,他与塔勒斯基擦身而过,朝公寓大门走去。

“你这样子出去是自寻死路!”药剂师在他身后警告说。

雷昂打开大门,走下通往人行道的台阶,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这栋房子坐落在老城区里交通稀疏的僻静之处,周边有许多小型的精品店、餐厅、咖啡馆、剧院,以及像“希莱斯特”电影院这样以播放老电影和艺术电影为主的小型电影院。在清晨朦胧的薄雾中,电影院坏掉的招牌灯管在雷昂的头上明灭闪烁。

老旧的瓦斯街灯依稀点亮。周末的

街道上人烟稀少,一片冷清。不远处有个男子在遛狗,对面商店的主人正忙着拉起报摊的卷闸门。由于政策规划得宜,人们可以从圣诞假期一路放假到新年过后,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尚未起床或者根本不在城里。放眼望去,雷昂见不到任何汽车或者出租车,当然也没有娜塔莉的踪影,街上一片死寂。

雷昂的牙齿忍不住开始打颤,赶紧用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当他回到温暖的楼内时,塔勒斯基已经搭上电梯离开了。

雷昂浑身都冻僵了,而且精神错乱。他不想等电梯,便沿着楼梯走上自家的楼层。

这次没有猫咪挡着他的路。虽然伊瓦娜的大门深锁着,但是雷昂猜那个老妇人一定通过门孔在偷看他。住在二楼的法康尼夫妇也经常这么做,他们夫妇因求子心切而总是忧心忡忡。想必他们一定被他踉跄的脚步声以及高声的喊叫给吵醒了。

也许他们会再次向管委会投诉,他们今年初就抱怨过,当时雷昂正庆祝他二十八岁的生日,邻居们觉得他太吵了。

全身颤抖不已的雷昂终于困惑而疲惫地到了四楼。谢天谢地,门只是轻轻掩上,他没有被锁在门外。

娜塔莉如夏日般淡淡的香水味仍飘散在空气中。有那么一瞬间,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想要白头偕老的那个女人现在还躲在温暖的羽绒被中,满足地呼呼大睡呢!可是,当他看到床上属于娜塔莉的那一边完全没有躺过的痕迹,便意识到这个希望是不会实现了。

雷昂盯着敞开的衣柜,里面的衣物翻得一团乱。下方拉开的抽屉已经空无一物,挨在窗边的小书桌也完全清空。直到昨天为止,桌上还摆满了娜塔莉化妆用的小道具,而现在只剩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这是娜塔莉坚持不愿在卧室里摆放电视的妥协结果。他们用这台电脑看了不少电影。

雷昂床头柜上的时钟跳到了七点钟。水族箱的照明灯自动亮起,在浅绿色的光线中,雷昂望着自己映在水族箱玻璃上的影像发呆。这只装着四公升淡水的玻璃箱里没有半只鱼悠游其中。娜塔莉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她心爱的鱼群,每天也监控水的品质,但在三个星期前,鱼群还是因为感染霉菌而全体暴毙。这对娜塔莉无疑是重大的打击,雷昂怀疑娜塔莉以后是否还会鼓起勇气重新养鱼。

虽然水族箱内早已没有鱼了,但是照明装置的自动开启设定并没有解除。几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于早晨被水族箱的照明光线唤醒。

雷昂怒气冲冲地拔掉水族箱的插头。随着灯光暗去,他的失落感再度回来。

他坐到床边,两只手抱着头,想要替刚刚发生的一切找到合理的解释。然而,他越努力回想,就越无法掩盖一项事实:尽管医生们都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已经康复了,但他的旧病复发了。

过往的梦魇再次向他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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