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大厦的门厅,看着外面的街道,负责零点到八点的门房滔滔不绝地跟我谈着全球温室效应的问题。我记不得他论点的推演过程,只知道他坚信这是全球资本主义兴盛的直接效应之一。

然后,安迪·巴克利那辆老雪佛兰在门口停了下来,我一钻进车内便立即发动。夜里的空气很干很凉,我看一眼月亮,是所谓的凸月,形状和我们掘坟坑那晚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晚是走向月圆,而今晚是走向月缺。

“安迪一直想跟你联络,”我想起来告诉他,“他向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跟他说我也没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天黑后不久,后来你没和他说过话吗?”

“昨天今天都联系的,他开那辆凯迪拉克,一直想跟我换车。”

“他也跟我说过。”

“我跟他说这个交易他划算多了,但他很担心那玩意儿停在路边会被人刮或被人砸,这是我最不担心的小事,我这么告诉他。但怎么说他都不听,他还是把车开回车库,现在他开的是他表兄的一辆破铜烂铁。”

“这他也说了。”

我们上了百老汇街,向闹区开去。“我们去哪里呢?”他想着,“随便去个地方干点儿什么都行。这种无所事事让人快发疯了。不知对方是谁,却知道他们还会出招,但不知道会出什么招,更不知道该怎么预防。我昨晚对着一瓶酒和一个酒杯坐了一夜,我不介意喝酒,也不介意一个人喝酒,但我不喜欢为了寻求快乐而喝酒,因为那只是想逃离无聊沉闷,这种喝酒只会让人的灵魂死去。”

“我懂你的意思。”

“你那时候也做过差不多的事,不是吗?而且还活着回来告诉我们这些事。你的调查工作有没有什么好运气?我们有没有在弄清对方是谁这件事上有所收获?”

“我们知道的比我们花的心力所应有的成果要来得丰硕,”我说,“TJ追出了一些,包括死在酒吧的那名越南人,我们也顺着这条线追向他那名逃掉的同伙。”

“丢炸弹那个,是吧?”

“没错,此外我还弄到了那两个在路上拦住我的人其中之一的画像。”

“这只是一般拦路警告,当时就结束了,”

这话我没争辩。“我还有另一个人的画像,”我说,“但目前为止还没人知道他是谁,今天我本来可以做完一堆事的,但我没时间,我要回去照顾TJ。”

“天哪,怎么了?他这么些年来不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吗?”

“嗯,当然,我们从那之后还没说过话,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

“他昨天晚上挨枪了。”我说。

“他妈的!”他说着猛一踩刹车,我们后头那一辆车也跟着急刹住,驾驶员拼命地喇叭。

“妈的,回去操你自己吧。”米克对他大吼,回头要我仔细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车到麦金利与考尔德科特时我暂停下来,等他把车子在车库停妥,我们拾级而下并穿过那条窄窄的走道到达他的办公室,他给自己倒好一杯酒,又从嵌入书桌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罐毕雷矿泉水。

“那家店没有瓶装的,”他说,“都是罐装的,应该是一样的,你可以喝吗?”

“当然没问题,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那种需要时直接从水龙头接生水喝的人。”

“太不卫生了,”他说,“你根本不知道那些水从哪儿来。来吧,老朋友,继续讲下去,你说你把他丢在那里等死,那个黑混蛋?”

“他已经一脚踩进鬼门关了,绝不可能再挺多久。这一刻我回想起来,觉得真像一出黑色喜剧,我们两个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在那里对骂,我不敢指天立誓,但我想‘操你’是他这辈子所吐出的最后两个字。”

“我绝不怀疑,这是很多人临终时吐出的最后两个字。”

我告诉他我怎么发现TJ中枪,以及怎么把他弄回家去。“我掏出枪一直指着出租车司机的脑袋,”我说,“但下车后他给了我名片,要我打电话叫他的车,白天晚上随时叫,我真是太爱纽约了。”

“再没有一个地方能像这样。”

我说完后,他靠向椅背,瞪着手中酒杯,“在你转过身去,发现这孩子中了枪,老天,当时你一定非常非常难受。”

“感觉非常怪异,”我说,“我自己连续被射中两枪,亲眼看着子弹弹开,然后我射回去,子弹却顺利地穿了进去,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好像立在顶峰主宰着整个世界一般,我一转身过来,山底立刻垮了,从前一秒钟那个主宰全世界的位子摔了下来。TJ的血从他指缝里冒了出来,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你而言,他就是儿子,不是吗?”

“是吗?我不知道。我早就有儿子了,而且还有两个,他们成长时我并不经常陪在他们身边,现在也没有多少机会看到他们。迈克尔跑到加州去了。安德鲁则每次我听到他的消息时都在不同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是否把TJ视为第三个儿子,但我想他的确像是干儿子一样,至少对埃莱娜来说是这样,她像个妈妈一样照料他,而他好像也不介意。”

“他为什么要介意?”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用父亲的态度对待他,大概更像个怪脾气的老叔叔吧。我们的关系好像一直是这样,我们彼此开玩笑,没恶意地你收拾我,我捉弄你。”

“他爱你。”

“我想是的。”

“你也爱他。”

“我想这也对。”

“我从来没有过儿子,很久以前我让一个女孩有了这种麻烦。她走了,把孩子生了下来,然后交给别人养,我连小孩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也从不在意。”他喝了口威士忌,“那时我还那么年轻,我怎会在意孩子呢?我要的是自由自在,她跑了,生下孩子送了人,之后我就完全不知道了,说真的我所关心也仅仅如此而已。”

“对孩子而言那样也许是最好的。”

“哦,那当然,而且对那个女孩,对我,都是最好的。但我却发现自己常常会忍不住想这件事,不是说怀疑当时不这样还能怎样,而是很好奇这个小鬼到底怎么样了,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是夜晚的念头,你知道我的意思,人在大白天不会冒出来那些想法。”

“你说得对。”

“如果真要深究的话,”他说,“这个小孩我都不敢完全肯定是我的,她是那种比较‘开放’的女孩,如果你懂这个词的意思的话。”

“意思是比较随便?”

“我想是这个意思。但如果你说一个女孩比较‘开放’,意思相对柔和一些。一个比较‘开放’的女孩,她发誓孩子是我下的种,但她怎么可能确定?我又怎么可能确定?”他看一眼我的罐装毕雷矿泉水,问我要不要个杯子。“你不应该直接从罐子里喝。”他说,在杯盘里拿来一个干净杯子,倒了矿泉水递给我,并一再说这样喝才对。

“谢谢。”我说。

“几年之后,”他说,“我又和一个女孩有了这样的关系,但我一直不知道有这样的事,直到她自己跟我说,她已经处理掉了,她去堕胎了。老天,你知道,这是罪过啊,我这么跟她说。我才不信这一套,她回答我,如果说是罪过,那罪也该算在我头上。你为什么事先不说,我说。米克啊,她说,告不告诉你有何差别!你又不会因此跟我结婚。是啊,她这一点说得再正确不过了。你除了想说服我生下来还会有什么,她说,这件事我已经做了决定了。但为什么从头到尾瞒着我呢,我说。好吧,她说,如果我认为你想知道,那我一定会告诉你。老天,女人真是上帝在这世界上创造的最最奇怪的东西。”

“阿门。”我说。

“有个说法,或者可能是一首歌的歌词,说一个男人的一生中有三件事是一定得做的。种一棵树,娶一个女人,抚养一个小孩。呃,树我种了,还不止一棵,我果园里的树,然后我又种了一大排长青树当防风林,接着是车道两旁的西洋栗,我算不清我到底种过多少树,只能说是很多,”他垂下眼睛,“我没遇见到一个让我想娶的女人,更没抚养过小孩,包括那个女人所生的我的小孩,让一个男人成为货真价实的父亲可不能只是让人家生孩子而已,所以我只好继续种树,种更多的树。”

“得说一句,你的这一生还没结束。”

“是啊,”他说,“是还没结束。”

稍后,他说:“你宰了杀你朋友的人,这对你真是件好事。”

“我不知道这对我算不算好事,我只能说,对我一定比对他要好一些。”

“如果是我,就不会放他在那里咽气,就算多一口气我也不干,我一定多赏他一颗子弹让大家都确认无误。”

“我根本没想到要这么做,我甚至没打算杀他。”

“你怎么可以不?他杀了你朋友。”

“好吧,我现在是杀了他了,但吉姆还一样死了,所以说这有什么差别?”

“有差别。”

“我很怀疑。”

“那你他妈的觉得该怎么样才对?付他两千块钱还跟他握手道谢?”

“我绝不会和他握手,我也不会真让他把钱拿走,我只是要逼出他的话来。”

“然后呢?转过身来,走出门去?你真希望他会接受这个?”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陷入沉思,最后我说:“你知道,也许我是自我欺骗,骗自己去进行一场交易。我没意识到我是故意杀了他。在我走进屋里看到他时,我甚至没法子恨他,那有点像你要不要恨一只蝎子,它是螫了你,但你能期望它怎么做?”

“一样,你还是会把这只蝎子在脚下踩扁。”

“也许这并不是好的类比,当然也可能是,我不知道。我怀疑的是,我是不是自始至终都存着杀他的念头,我是否只是在安排一个杀他的借口,一旦他先动手,我就有充足的理由了,我不是谋杀他,不是私自定他死罪,我只是正当防卫。”

“是正当防卫,没错。”

“如果我不引他先动手就不算。”

“你没引他先动手,看老天爷的分上,你是拿钱给他。”

“我告诉他钱就带在我身上,我还让他知道我就是他原来要杀的人,这样还不算设陷阱吗?如果我不要引他先动手,那我只要走进去,枪握在手上就行了,我有他妈的各种各样的方法先发制人,但我就是没这么做。”

“你没料想到他会铤而走险。”

“但我应该料到的,要不我能指望他怎么回应?事实真相是:我的确预见了这样的发展,肯定是这样的。最明显的一点是他开枪的同时,我也伸手拔枪了,若非冥冥中我预见了他的行动,我的反击不会这么快。他一开枪,我的借口就有了,我立刻将他击倒。”

“你说的我都听进去了。”

“所以呢?”

“所以天知道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做某件事情?我坚持要说的只是,如果因为宰了一个这样的混蛋让你有罪恶感的话,那就是你脑袋坏了。”

“让TJ挨那一枪我有罪恶感。”

“哦,这个我也不当它一回事。同样,谁又能说这样不是最好的呢?”我瞪着他,困惑不解。“这是军人所说的价值百万美元的伤疤,”他解释,“他现在没事了,不是吗?活着回来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来,说:“所以是那件背心救了你一命,对不对?”

“我的上衣完全毁了,”我说,“但那件背心把两颗子弹都挡下来了。”

“有人说那个挡不了刀尖。”

“这我知道,它的奥秘来自它的某种类似织布的结构,刀尖的确可以穿透,我猜改用冰锥的话也一样可以奏效。”

“重吗?像背一袋邮包吗?”

“当然不像羽毛一样轻,”我打开衬衣扣子,让他研究了一下这件背心,再把扣子扣好。“算是加了一层衬里,”我说,“也许天冷时挺不错的,但天热时你恨不能把它扔在家里。”

“真了不起,科学这玩意儿,他们发明了这种背心来挡子弹,接下来,他们又发明另一种子弹来穿透背心,就和那种无休无止的军备竞赛一样。但从个人立场而言,昨晚你是穿了个好东西。”

“你要不要也来一件?很容易就能买到,而且不用谁来教你怎么用,只要穿上就行了。”

“这一件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警察用品商店买的,我为此专门跑了趟商业区。其实第二大道靠学校那里就有一家,其他区也有的卖,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我进了警察用品商店,他们可能就不让我出来了。”

“如果你想要,我帮你弄一件来。”

“他们会有我的尺寸吗?”

“我保证一定有。”

他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我不想穿。”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绝不穿。因为我是个傻瓜,我想,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觉得这样做好像超越了上帝,他会让我瞧瞧谁才是老大。结果不是让我脑袋挨一枪,就是被刀子或冰锥干掉。”

“就像阿基里斯一样。”

“是啊,脚踝是他唯一的致命之处,所以他就是脚踝中箭,死了。”

“这是某种宿命性的迷信,是吗?”

“刚才我不是说过我是个傻瓜吗?而且还满脑子迷信;哦,老朋友,这正是我们俩最大的不同,就像你一上车总是先系好安全带一样。”

“系安全带也是好习惯啊,尤其碰上今晚你那样刹车时。”

“那也是因为你啊,忽然讲到那小鬼挨了枪,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你是那种系安全带的人,而我总是不系,我受不了那种被拘束的感觉。”

“一件背心不会比你平时穿的衬衣拘束很多,差别只是它能帮你挡子弹。”

“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

“是的,但我想我能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不去做我应该做的,”他说,“我是一个不讲理的混蛋。就是这样。”

“我们这边只有四个人,”他说,“汤姆、安迪、你和我。”

“你没其他人了?”

“我有些替我做事的人,还有跑腿打杂的。现在战争开始,他们就全跑了,这有什么不对呢?他们不是军人,只是所谓的上班族。因此只有我们四个。可是谁知道对方有多少人?”

“比之前少了些。”

“我们各干掉一个,不是吗?尽管你干掉的那个是花钱雇来的,说起来那个越南佬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能不说他是个找死的混蛋吗?”他摇摇头,“我很好奇其他还有多少,我猜,应该不止四个吧。”

“你猜的可能是对的。”

“也就是说我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而且如果说那挺自动步枪只是他们正常配备的话,我们在火力上也处于劣势。”

“你把它拿来了,对不对?所以说那已是我们的火力了。”

“但用处有限,因为子弹几乎被他扫光了。我当时应该搜搜他的口袋,看看有没有备用的弹匣,虽然我记得当时时间很紧迫。”

“那天晚上你救了我一命。”

“哦,别说了。”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当我们还是孩子时是怎么说的?‘我也救过你的命,我只是宰了一只吃屎的狗而已。’真高兴人的童年时光是在你一生的最早期,因为现在这把年纪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了。告诉我一件事,你觉得那部电影到底如何?”

“你在转移话题。”

“转移一下有好处,你喜欢吗?”

“你说的是哪部?”

“《迈克尔·柯林斯》,你不是说你租了这部电影吗?”

“我觉得很好看。”

“是吗?故事是真实的,你知道。”

“我想是这样的。”

“他们拍得很草率很随便。你记得克洛可公园那一幕吗?就是英军对群众开枪扫射的那一幕。事实上,当时他们使用的是机关枪,而不是装甲车上那种旋转式连发枪。你会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们这样的拍片方式简直是胡闹,但事实还是令人毛骨悚然。”

“实在很难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发生。”

“哦,的确发生了。另外他们还让他的好友哈里·博兰死在伏可兹战役中,柯林斯的好友,他偷偷潜入里菲,结果被一个士兵开枪打死,你记得吗?”

“我记得。”

“他其实是很久以后才死的,在柯林斯死去多年之后。事实上,他还活着当了戴文夏郡的郡长,这家伙是个外表忠厚内心狡诈的混蛋。演他的那个人可不止长得像他而已,还真把他演得入木三分。”他喝了一口,“但他还是他们之中最棒的,我指的是柯林斯,他是个他妈的大天才。”

“他彻底肃清了英国密探,”我说,“这部分符合史实吗?真在同一天把他们全杀了?”

“这正是他的天才之处!是的,他在都柏林城堡有自己的密探,他耐心等待,不动声色地搜集情报回来。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忽然就把这些杂碎清理得干干净净。漂亮吧,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事情已经解决了,”他摇了摇头,“听我说,好吗?你也许会认为我一定见过他,其实我出生时他已经在坟墓里躺了十五年了。但你知道,我一直在研究他。我听老人家讲故事,还找书籍来看。你知道,你常常会有很多自己崇拜的英雄人物,然而等你多了解他们一些之后,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但我对柯林斯的崇拜从没消退过,我甚至希望——哦不,你一定认为这太可笑了。”

“什么?”

“我很希望我会是他。”

“如果由埃莱娜来回答,那她会说很可能你就是。”

“前世今生,你是这个意思吧?哦,这听来真是动人,但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吗?”

“不是有所谓的转世之说吗?”

“但这不一样,”他不表示同意,“要是当年那些修女曾经把这类轮回之说灌入我小小的脑袋,也许我还真的会以为有这种事。”他看向一边,“相信我自己曾经是迈克尔·柯林斯当然是很过瘾的,但对他来说这是多他妈的堕落,啊,曾经的老大,柯林斯,到头来却成了米克·巴卢。”

他说:“之前我们谈过枪的事,你现在带的还是原来那一把吗?”

我点点头。他伸手过来,我给了他,他把枪放在手中翻转着看,又低头去嗅了一下。

“用了之后清理过了。”他说。

“是的,还重新装满子弹,至少如果被警察拿走,他不会知道这枪近日内发射过,但其实我还是该把它给处理掉。”

“弹道学的问题。”

“是,他们一般不会这么费事,除非他们是刻意找寻这把枪。不过他们有可能真的在找,我该尽早把它给扔了,可是我又不想空着手在大街上走。”

“不,不可以不带枪,这点我可以帮个小忙。”他打开从葛洛根带出来那个皮包,把里头的枪都拿了出来,摆在桌子上。“这些自动手枪都是好货色,”他说,“还是你比较偏爱左轮?”

“这是我以前用习惯的。自动手枪不是容易卡住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这里随便哪一把都比你带的火力强。”

“我不知道我的肩带适不适合。”我试了一把,不行,只好放回去,然后我拿起一把我没用过的左轮,这也是史密斯的,但装弹容量比较大,我试着插进肩带的套子中,正合适。

“这把我没多余的子弹。”他说,“在保险箱里原来还有一整盒,现在全都扔在那里了。你去老地方看过吗?”

“你是说酒吧?只在电视上。”

“我开车经过一次,看它成了这样子实在很难过,”他摇摇头,似乎想把记忆甩掉,“我该想个法子多搞些弹药装备来。”

“明天我就去买一盒。”

“天哪,对了,你有携枪执照,要买什么都行。”

“呃,他们可不卖火箭炮给我。”

“真希望他们能。我一定会买一个,如果我知道该向哪里瞄准的话。你什么都看不见,这仗还真不好打。把这个你也带着。”

他又递给我一把小巧的镍制自动手枪,躺在他的大手掌里就像玩具一样。

“拿去,”他说,“就放在口袋里,这玩意儿几乎没有分量,里头只装一颗子弹,但通常你也不会需要重新装弹的。”

“你哪儿弄来的?”

“几年前从别人那里弄来的,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再用得着。拿去吧,放在你口袋里。”

“双枪侠斯卡德。”我说。

这很像昔日在葛洛根度过的漫漫长夜,门关了,只剩我们两个人。外面有人正在死去,包围我们的世界愈发模糊难辨,但终究是个轻松的夜晚。我们让谈话随意流淌,在不知所云时,就变为长长的静默。

“当你死去时,”他沉思着说,“有人说你会看到你的整个一生,但你看到的不是一分钟接着一分钟、快速前进的影片,而是你全部岁月里所做的每一件事。像那种一笔画成的画一样,你在那一刹那看到整张画。”

“难以想象。”

“是啊,这会是什么样的画面!看这样的画面可能比死亡还让人觉得恐怖。”

我好像忘了什么事了,我努力想着到底忘了什么,最后想起来该回家了,这时米克说:“所以他对你没有任何帮助。”

“你说谁?”

“那个你让他自己在那儿等死的家伙,你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吗?我不记得了。”

“奇尔顿·珀维斯。”

“哦对,你说过,我想起来了,他什么也没告诉你。”

“他们没给他任何名字,也没有任何电话号码。”

“或者他们告诉他了,但他不肯说。”

“当时他什么都会说的,”我说,“他只想要我赶快送他去医院。我给他看画像,还没打开他就先指认了,要是他认为我要他指认的是暗杀约翰·肯尼迪的凶手,他也会发誓说就是这个人。”

“你提过画像,”他说,“在你讲到小鬼中枪之前。”

“正好你用力一踩刹车,然后回头对我们后面那辆车大吼了一声。”

“哦,他应该好好学一下应该怎么开他妈的车。说到画像,你从没说过那个布鲁克林的混蛋见到过此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见过,‘是的是的,老兄,就是他。’——但他根本连看都没看。我又给他看了另一张出自同一个画家手中的画像,一个他根本不可能见过的人,但还是,‘是的是的,老兄,就是他。’到底哪一个是,我问他。两个都是,他说。就因为这样我更他妈的不觉得他有资格进医院,于是他就只能在那里等死了。”

“他现在在看另一幅画像了,”他说,“他的整个一生全摊开在他眼前了,他也一定同样立刻就指证说他看到过。你说的画带在身上了吗?”

“哦,天哪。”

“没带也不要紧,下次吧。”

“我带了,”我说,“我应该几个钟头前就给你看的。这个应该也是雇来的,但我猜他比奇尔顿·珀维斯或越南人要接近他们的头儿,也许你会认识他。”

我掏出皮夹,找出揍我一拳的那家伙的画像,拿给米克。画得很好,完全抓住了这个人的神韵。他认真看着,但并不认识。

“换另一张吧。”他说。

“这只是一张脸,”我说,“某个我觉得我见过的人,但拼不起来。我根本无法从心里唤出这张脸来,是我那个画家朋友硬给拉出来的。”

他接过画像一看,顿时脸上血色全无。他抬起眼盯着我,绿眼睛里闪着愤怒。“这是开玩笑吧?”他问,“是个他妈的玩笑吧?”

“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看过这个人,真的吗?”

“在葛洛根啊,就我们埋肯尼和麦卡特尼那晚,我只瞄了他一眼,但他的脸不容易忘记。”

“的确不容易忘,我就永远也忘不掉。”

“你认识?”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且你之前还见过。”

“他看来有些眼熟,可我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TJ也说他应该就在这附近一带看过这个人。”

“那你可能在哪里见的?就在这附近吗?”

“我不知道,我几乎认为……”

“啊?”

“这是一张来自过去的脸,如果说我曾经见过的话,那一定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了。”

“很多很多年。”

“但他到底是谁?很明显,你认识他,我从没看过你这样的反应,几乎可以说是……”

“可以说是见到了鬼,”他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画像,“你想这会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鬼是什么?”

“我不明白。”

“我才完全不明白,”他说,“不明白我怎么会和一个鬼斗上了?和一个三十年前就死去的人对抗,我能有几分胜算呢?”

“三十年前?”

“三十多年了,”他双手捧起这张画,拿近些,保持在一臂的距离。“只有头部,”他说,“你这张画像就只有头部,是吗?我最后看到他时也是这样,我在我心里看到的也是这样,只有头部。”

他放下画,转向我。“老友,你还不懂吗?这是帕迪,他妈的帕迪·法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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