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没有昏迷很久,但也不记得是怎么醒来的,只知道是我用两脚站立着,米克着急地拍着我。他一条胳膊扶住我腰部,手里抓了个很旧的皮包,这显然是他跑到后头办公室取来的,也就是说,我昏厥过去的时间至少不短于他来回跑一趟的时间,但也不会长很多。

他另一只手仍握着枪,那是一把锉掉了准星的军用点四五。我环视了周遭一眼,简直无法相信看到的这一切。桌椅全都翻倒在地,有的已经支离破碎;吧台上的各种酒杯器物尸体般地躺在瓷砖地上,吧台后面的大镜子整个都没了,只剩几块小玻璃块还黏附在原有的框子里。空气中仍有浓浓的战斗后的残留气味,我的两眼被烟火、炸药的硝味和泼洒的酒气刺得难以忍受。

房间里有几具尸体,看起来像被顽劣的小孩随手乱扔的洋娃娃一样。那一对讨论彼此关系的男女全死了,就躺在他们翻倒的桌旁。男的正面躺着,整张脸没了大半;女的则是侧卧,鱼钩般曲着身子,头顶被炸了开来,脑浆从破碎的颅骨内流出。

“快来啊,伙计。”

我知道他是在对着我大叫,但我能听到的声音却微弱而遥远,我想是刚才的爆炸让我耳朵呈半聋状态,所有的声音都像被什么包住了,和刚下了飞机置身机场中一样,耳朵一时还未复原。

我听见他叫,也知道他在叫些什么,但我仍然呆立在原地,两脚仿佛生了根,更无法把眼睛从他们俩的尸体上移开。对我而言,比对你要艰难得多。他这么告诉她。

精妙的临终话语。

“他们他妈的全死了。”米克说,他的语气变得残酷而温柔。

“我认识她。”我说。

“哦,”他说,“好吧,但你这时候想为她做什么都他妈的不可能了,我们没时间在这里浪费。”

我用力吞了口口水,努力想去除耳朵里的嗡嗡声。我心里想,这真像刚下飞机就进了战场,鼻子里满是火药和死亡的气味,踏过地上的尸首,要求行李索赔。

大门口还横躺着一具尸体,那人有着瘦小的身材和一张亚裔的脸。他穿着黑裤子,柠檬绿的衬衫,我第一眼把它看成是那种印着大朵热带花的夏威夷衫,其实这是件单色的衬衣,花朵则是三个弹孔,花瓣是血画成的。

他臂弯里是那挺自动步枪,他刚刚用来满屋子扫射的。

米克停下来看了半天,才伸手拎起这把枪,还不忘踢了踢死者的脑袋,“下地狱去吧,你他妈的混蛋。”

一辆车已等在街角,老雪佛兰卡车。整个车身全是污泥,安迪手握方向盘坐在驾驶座上,汤姆·希尼则站在开着的车门边,一手握枪,掩护我们过去。

我们匆匆穿过人行道,米克先把我推进后座,他自己也跟了进来,汤姆坐到前座安迪旁边,门还没关好车子就开动了。

这时我听见了警笛声。远远的,不太清晰,但我确实听得见,它正向着我们这边过来。

“你没事吧,安迪?”

“我很好,米克。”

“汤姆?”

“没事。”

“还好你们两个在后面,妈的,他们把葛洛根弄成什么样子了,嗯?这些他妈的混蛋。”

我们顺着西缘大道一路向北,再从一个路口拐向迪根大道。安迪说了几个地方,我和米克都可以去,但米克都拒绝了。他说,他还没想清楚去那儿之前,他宁可先这样,而且他需要有一辆车在手。

“好吧,我们离你那辆凯迪拉克没多远了,”安迪说,“不过现在这辆方便,因为就在街边,比你从车库开出来要省事多了。”

“很好,我就要这辆,”米克说,“我也会好好照料它。”

“你是说你要这破车?你对它太好了,它会开心得吓死,”安迪一转方向盘,“但它真的很能跑,而且就我来看,外表破烂的更好,你可以随便停在哪条街上,任何时候回来它都不会不见了。”

我们正穿过布朗克斯,这是纽约市里我极不熟悉的部分。童年时我在这里住过很短一阵子,我父亲开的小鞋店楼上——很快鞋店关门,我们也就搬到布鲁克林去了。我们住过的那幢楼不在了,那个街区被整个夷为平地,修成了穿越布朗克斯的高速公路,我对这幢屋子周遭的种种记忆于是也跟着消逝无踪了。

因此,我并不能随时知道我们走到哪里了,甚至我可能只是认错了外表很相像的房屋街景而已。我的听觉仍未完全恢复,心思也依然凌乱麻木。车里的人一路上对话不多,而且有相当一部分我完全没听进去,话语仿佛从我两耳间默默流过。

汤姆说他可以在安迪家一起下车走回去,没必要特意到他家门口;安迪则说送他到家一点也不麻烦,反正开车只要一会儿。米克决定,不管麻不麻烦,看在老天的分上,就把汤姆送到家吧。

安迪问:“汤姆,你还住老地方吧,佩里街?”汤姆点点头,于是我们穿过了一些我不认识的街道到达那里,汤姆在一间柏油墙板的小方形屋子前面下了车,米克说有事会联络他,汤姆仍然沉默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向屋门,将钥匙插入门锁之中,安迪把车子开了出来。

停在红灯前面时,他说:“米克,你真的不要我把你送回市里去吗?把车子留给你,我可以乘地铁回家。”

“别傻了。”

“或者你可以开凯迪拉克,或者我也可以开,随便你。”

“开回你家,安迪。”

安迪住在班布里奇大道,从汤姆家过来,正好穿过莫什鲁公园大道。他把车停在自家正门口,开门下去,米克把头伸出车窗,示意他过来。于是安迪绕到米克这边,手搁在车顶斜靠着车身。“替我问候你妈。”米克说。

“米克,这时候她一定睡了。”

“天哪,可不是吗?”

“但等她明早醒来我会告诉她的,她经常问起你。”

“哦,她真是个好女人,”米克说,“接下来你该没什么问题了吧?弄一辆车有没有困难?”

“我可以开我表兄丹尼的,或其他人的。或者也可以在街上随便挑一辆。”

“小心点,安迪。”

“我一向很小心,米克。”

“他们把我们像下水沟里的老鼠般猎杀,这些杂碎,到底会是什么人?黑鬼加中国佬。”

“看起来更像越南人,米克,或泰国人,很可能就是。”

“对我来说他们全一样,”他说,“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们?为什么会盯上我们?哦,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还是因为可怜的伯克?或其他什么?”

“他们想杀掉我们每个人。”

“每个人,甚至连顾客都不放过。老人家来喝酒,住在附近的中产人士来饮他们上床前的最后一杯。哦,可真是说中了,这的确是他们的最后一杯。”

安迪往后退了两步,让米克开门下车,米克看看四周,头摇得像一条刚从水里上来的大狗。他绕过车子,坐进了驾驶座,我也赶忙坐到前座去,安迪一直站人行道上,目送我们离去。

回程的路上我们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我猜我一定睡着了一会儿。等我对这个世界恢复知觉时,我们已回到曼哈顿,应该是在切尔西。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认出了古巴—中国餐厅,而且脑中立刻浮出对他们的咖啡的记忆,浓、黑而且味道很足,我还想起端咖啡的侍者。那是个动作迟缓的老家伙,走起路来总像脚疾缠身多年一般。

你会记得某些事情,这很有趣;你会记不得某些事情,这也很有趣。

在二十四街与第六大道的交会处,是繁花区的边缘,米克在这里一踩刹车,停在了一幢八层高的大楼正门口。铁卷门和E—Z库房那种差不多,只是更窄,只比一辆车稍宽一些。卷门两侧各有一扇无窥视窗的门。右边一扇的旁边有圆柱状的门铃,想来是连到里面的办公室或楼上的公寓,左边另一扇的红门板上有两行银色黑边的印刷体字。上一行写着:麦金利与考尔德科特;下一行是:建筑废料。

米克开了锁,把铁门卷起,里头是个小车库,只要他把两个纸箱子踢开,就能停一辆大轿车或小货车。他果然踢开了箱子,我则进入驾驶座,把老雪佛兰给缓缓开了进去。

我下车出来,跟他一起站门外的人行道上,他重新拉下铁门并上了锁,然后打开那扇有字的门。我们一走进去,他就把门关上了,于是我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直到他摸着电灯开关,我才发现我们正站在一道楼梯的出口处,他领着我下到地下室。

我们来到一个巨大的房间,但走道却异常狭窄,挤在两排堆得齐肩高的衣橱、桌子和各式箱子之间。看起来像海难电影中的场面,但也像把展览室和仓库奇怪地合而为一。

从荷兰人买下这块土地之后,便为了拆毁而在曼哈顿匆忙盖起很多建筑。拆毁本身就是个产业,就是生产过程,而如果说其最终目标是个空荡荡的超大停车场的话,那我们眼前所见的可能是它的副产品。这些衣橱和箱子里装的各种物品,正是你用大铁球砸倒建筑物之前所能先抢下来的东西。有的大纸箱装着门把手,有些装着铜制品,有些装着玻璃,还有些装着镍板。几个较小的盒子里则是锁眼盖、铰链、锁和一些我知道是什么但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当然也有我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用、所以更不会知道名字的东西。

房间里有几个雕花木头的圆柱,支撑着天花板。另外还有一些东西是由建筑物外面的石头或水泥装饰物组合而成——伸着舌头的怪人像,真实或想象的各种动物,有些细节还完好无缺,有些则毁损得如老墓碑上的字迹般无法辨识,不知道是时间还是酸雨的侵蚀造成的。

一两年前,埃莱娜和我在华盛顿过了个周末,其间我们去参观了大屠杀博物馆。当然内容颇为诡异——这是意料中的事,但真正让我们震惊的,是一间放满鞋子的房间,全是鞋子,堆积如山的鞋子,我和埃莱娜都很难准确说出那种恐怖的感觉,但我认为我们的反应不会和一般人有异。

我不能说这些装满门把手的塑料牛奶箱子给了我类似的情绪反应,我的胃肠并没因为我想到从这么多门发生了什么怪事、到这些门把手曾装在什么样的门上、到这些门后的房间消失到哪里去了等等而翻腾起来,但某些人造产品的堆放,以及日耳曼式的筛选和分类,的确会让我回想起那个满是鞋子的房间。

“这幢建筑快拆了。”米克说。

“我也是这么猜想的。”

“这是很不错的老行业,谁想得到在拆掉一幢老建筑之前,你能弄下来多少有用的东西呢?当然,你可以拆下铅管,还有炉子,卖给人家碾碎融化,但有些脑筋快的人也发现所有这些旧杂物、老装饰品也找得到去处。比如说,如果你要重建一幢褐砂岩建筑,你当然希望每一个细节都是原物,那你可以到这里来,你能找到枝状吊灯上缺的水晶片,或甚至组合成更漂亮的吊灯,还有门链、壁炉的大理石板,全都有,所有你想要的和更多你不想要的。”

“我明白了。”

“还有,你知道有人专门收集这些人工饰物吗?考尔德科特就有一个专收老建筑人像的狂热顾客。有一次他买了一个,实在太重了,带不回去,这边只好派人帮他送去,并因此参观了他的收藏。他的居住空间就是克里斯托弗街那边的两个小房间,但完全被十几个各种尺寸的这类该死的人像给挤得寸步难行。所有那些人像脸上都是一副奇怪的表情,一个比一个丑,我光听那描述,就知道那就跟这里一样乱,但你要是个收藏家就肯定都是这副德性,你喜爱的东西一定会不断地要下去,要更多。”

“这地方也是你的吗,米克?”

“我是有点兴趣,你可以称我为一个沉默的合伙人,”他拿起一个锈了的铜门链,在手上玩了一会儿,又放回原处,“这是个不错的生意,你卖出去,拿到的是现金。但你不会有交易记录,因为卖的并不是存货,而是捡来的废物,因此都是现金交易,在这种时代,这是很行得通的一种生意。”

“我可以想象。”

“对他们来说,我则是个不错的合伙人,建筑和拆屋这两行里我都有人,包括劳工和经营方面,这对他们取得抢救老建筑杂物的权力有帮助。哦,事实上每个环节都进展顺利。”

“但我不认为你的名字会出现在正式的文件上。”

“你知道我的一贯手法,你不拥有,他们就拿不走。我有这里的钥匙,情况需要时我可拿这里当办公室用,还有一个很隐秘的停车库,平常是他们停货车的地点,上下货用的,但下了班布莱恩·麦金利会把货车开回家去,这位置就留给我了。”

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随即改变主意又放了回去。我们顺着其中一条走道去往后面的办公室,进去后他坐到一张灰色金属办公桌后面,查了个电话号码,拨了桌上的电话,那电话还是转盘式的,可能也是拆屋前

抢救下来的物品之一。

他说:“麻烦麦金利先生……我知道,没必要我不会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他……恐怕你非叫醒他不可,你只要跟他说是老大打来的。”

他用手盖着话筒,眼珠转了转。“哦,布莱恩,”他说,“伙计,你知道吗?我认为你和考尔德科特应该休息一个星期,除非我再联系你们,否则暂时不要有人来这里……就是这样,这么晚打电话过去,帮我跟你老婆道个歉,你为什么不趁此机会补偿她一下,带她去波多黎各玩几天呢?……好吧,那就去坎昆吧,如果她更想去那里的话……考尔德科特那边就由你通知可以吗?想想还有谁得通知,伙计?”

他挂了电话,“老大,”他说,“这可真不要脸,自己这么称呼自己,这是他们称呼柯林斯的方式。”

“但德·瓦莱拉不喜欢这个称呼。”

“一个假装神圣的混蛋,我说得不对吗?告诉我一件事,这该死的坎昆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在尤卡坦半岛上。”

“那就是墨西哥了,不是吗?比起半夜三更接到电话,麦金利太太更喜欢那个地方。‘我不能叫醒他,他睡着了。’好吧,他如果不是睡着了,那为什么还需要叫醒他?这个疯婆子。”他叹了口气,仰身靠着橡木椅背,“你他妈又怎么知道德·瓦莱拉不喜欢那个称呼?你又没看过那部电影。”

“埃莱娜租过带子,”我说,“我们两个一起看了,天哪。”

“怎么了?”

“我们是昨晚看的,回想起来好像完全不是这样,好像至少有一个星期了。”

“你这一天里遇到的事太多了,不是吗?”

“死的人太多了。”我说。

“我们在农庄埋了两个,那是什么时候,四天前吗?然后是彼得·鲁尼,但你没看见,是我告诉你的;接着是你的好友,那个佛教徒,我敬过他一杯酒,几分钟之后,他们就把好端端的葛洛根变成太平间,见人就杀,伯克也死了,你知道。”

“我不知道。”

“我找过他,结果在吧台后面地板上发现的。身上落满了镜子的玻璃碎片,胸部有很大一个弹孔,死在他的工作岗位上,就像船长跟着沉船下去一样,我认为酒吧应该正式结束了,下次你再看到时是韩国人的了,卖新鲜水果和蔬菜。”

他没再说下去。良久,我开口了,“我认识那女的,米克。”

“我知道你认识。”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当然知道,坐在我们隔壁桌的那个,你说你不要听到他们对话,当时我就感觉到了。”

“真的?”

“是的。你知道吗?换桌子可能救了我们俩一命,让我们避开正面,在子弹扫过来之前,有多一点反应时间趴倒,”他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某一点,“反正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他说,“时候未到,你要死也死不了。”

“我很怀疑这一点。”

“哦,这是男性的命运,不是吗?怀疑。”他拉开桌子抽屉,找出一瓶詹姆森牌威士忌,打开,直接用瓶子灌了一口。他说:“也就是说,她就是那个。”

“哪个?”

“你打野食那个。”

“你这说法可真精彩。我们有好一阵子没碰面了。”

“你爱她吗?”

“不。”

“哦?”

“但我很喜欢她。”

“还差一点是不是?”他说着,又灌了一口,“我没被谁爱过,除了我妈和我弟弟,但这不一样,是吧?”

“不一样。”

“就女人这玩意儿而言,我没爱过谁,喜欢的也很少。”

“我爱埃莱娜,”我说,“我不认为除此而外我还爱过谁。”

“你之前不是也结了婚。”

“老早的事了。”

“那你当时爱她吗?”

“有一段期间我以为我爱她。”

“哦,那这个叫什么名字?”

“莉萨。”

“很漂亮的女人。”

我眼前浮现出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她颅骨破裂。我抛开这些,看着她在自己公寓里的样子,穿牛仔裤和运动衣,在大窗子前对着落日,这好多了。

“是,”我说,“她很漂亮。”

“那是一瞬间结束的,你知道,我甚至怀疑她根本没搞清楚是什么东西击中了她。”

“但她还是死了。”

“是死了。”他说。

他把那个旧皮包放在桌上,拉开来检查。“保险柜里的现金,”他说,“还有一些文件和我所有的枪。警方可从法院拿到许可证搜查我的保险箱,或者他们不必向法院申请,所有他们没法当作证据定我罪的,会全收进自己口袋里,因此我不想留太多给他们。”

“是不应该。”

“他们留下不拿的,对我也一定没用了,因为我也没办法回头去拿,他们一定把那里全封起来了,等他们拍完照搜完证之后,就进行那一堆例行的科学玩意儿,这你比我了解得多了。”

“和我当时比起来,案发现场的例行作业也改了不少,”我说,“我所知道的是他们现在会做录像存证,总而言之,科学成分在不断增加。”

“但这里要科学干什么?一个混蛋扫射一排子弹,另一个扔个炸弹,我实在很怀疑现在他们把尸体运干净了没有,我也很好奇到底有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快伤重不支了。”

“新闻里马上就能看到。”

“不管确切数字是多少,总之,太多了。吧台那边有一排人在喝酒,刚好一排子弹过去,把他们全打下凳子来,但不包括老多尔蒂,他连皮都没破,我跟你说过他一定比我们都活得久吗?”

“我想你说过。”

“这杀人不眨眼的老混蛋,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多老了,老天,他还是当年汤姆·巴里飞行纵队的,至少也有九十了吧,可能九十五了,手上染这么多血还活这么久,还是你认为这么多年来血早就洗干净了?”

“我不知道。”

“我很怀疑就是这样。”他说,低头看自己的手,“你看到开枪那个了,越南佬,安迪是这么判断的,或泰国人,或他妈的上帝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有没有看清楚丢炸弹那个?”

“没有。”

“他跑了,我自己也没看清,只看到一张大脸,隐约从其他人肩膀上冒出来,然后炸弹就扔过来了,炸完就再看不到人了。我的印象中,他脸色是苍白的、被洗得颜色全掉光的那种。”

“而且有个亚裔同伙。”

“看起来是整个他妈的联合国都对我宣战了,”他说,“他们这回没要了我的命,这不能只用侥幸来解释了。”

“你是说他们还只是跟你示威而已吗?”

“哦,他们是来杀人的,执行的也是杀人命令。但我认为派他们来的那个混蛋并没想到我就在现场,也没想到你在,他派人来的意图是摧毁这整个地方,能杀多少算多少。”他一使劲举起从那名已死亚裔杀手那里拿过来的强大武器,“如果我没杀了这狗娘养的,”他说,“他会一直扫射下去,扫到一个不剩为止。”

而且如果不是他机警如猫,第一时间把我扑倒在地并立刻拔枪……

“一张苍白如月亮的死人般的脸,这样听起来像哪个你知道的人吗?”

“有个警察说今晚是满月。”

“也许就是这样吧,这家伙住在月亮里,专程下来耀武扬威的。前晚拦你路那两个长什么样子?”

我尽量详细地描述他们,米克听完只是摇摇头。可能是任何人,他说,任何一个混蛋。

“再加上中餐馆里开枪那个黑人,这真让人怀念起那些旧时光了,当时唯一让我忧心的只有那些意大利佬,他们可能算很恶劣的一堆杂种,但还讲得通道理。现在则是一道彩虹联盟,是全世界所有的种族团结起来找我的碴,接下来会是什么,你要不要猜猜?猫和狗吗?”

“米克,你在这里安全吗?”

“太安全了,窝多久都不会有事。我不想去我其他任何一个公寓,知道的人太多了,我能信任的只有其中几个,但我又怎么知道谁就是这几个我可以信任的人呢?比如安迪·巴克利,他一直就像我亲生儿子一样,但谁又能说如果哪天有个混蛋拿把枪抵在他头上,他会说出些什么?”

“所以你才不让他开车送我们过来。”

“是的,而且我要有辆车在手上,没有比那辆凯迪拉克更引人注意的车了,他无须知道我在哪里,真要瞒他,他根本发现不了。”

“你不能去农庄吗?”

他摇摇头,“农庄知道的人也太多了,而且离这一切又太远了,”他又灌了一口,“如果说我想彻底避开这一切的话,”他说,“那我会跑到弟兄那边。”

我愣了半天,才说:“哦,那些僧侣。”

“帖撒罗尼迦弟兄,当然是他们,你想还会有谁?”

“你讲到弟兄、兄弟的,而我们刚刚又一直在说什么黑人杀手、彩虹联盟……”

“哦,那是有钱的兄弟。”他说,“不对,当然是斯塔腾岛上清贫乐道的弟兄,可不是伦诺克斯大道上那种兄弟,”他又看看自己双手,“我是个糟糕透顶的天主教徒,”他说,“上一次忏悔已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灵魂一定被罪恶完全染黑了,但我能去那里,去找那群弟兄,他们会接纳我,而且什么也不问。不管找我碴的这人是谁,他绝不会想到去那里追杀我,也不会派他的黑杀手、褐杀手、或白月亮投弹手到那里去的。”

“米克,也许这想法值得考虑。”

“这什么想法也不是,”他说,“因为我绝不会去的。”

“为什么?想想看,你可以完全脱离这些事。”

他摇摇头,“什么也脱离不了,我不知道对方是谁,想干什么,这人如此煞费苦心兴师动众一定意有所图,但那不可能是我所拥有的什么东西,我是那种势力庞大的犯罪组织大头目吗?完全不是,我有几处产业,我插手一些生意,但这不会是他要的,你看不出来吗?这是私人恩怨,他不计一切地想毁了我,”他又开了酒瓶灌了一口,“我唯一能做的,”他说,“只有抢先一步抓到他。”

“在他抓住你之前。”

“我们有其他对策吗?你是警察啊。”

“很久很久之前是警察。”

“但你仍然可以像个警察一样思考,给我一个警察式的忠告吧,我该去控告吗?告这个和其他那些不知道是谁的人?”

“不。”

“或要求警方保护?就算警方答应,他们也保护不了我,更何况他们为什么会保护我呢?我不是这一辈子都在对抗法律吗?现在不管杀人或被杀,我又怎么能摇着白旗去投靠他们呢?”

地下室左后方的角落里有扇门,通过一段阶梯去往通风口。米克打开门闩,又问我一次要不要在这里先睡个几小时再回家去。我可以睡沙发床,他说。他反正还要喝点酒,还可以坐在椅子上喝威士忌,真困了就这样打个盹。

我跟他说,我不想埃莱娜睡醒了我还没到家,她醒来一定会看到新闻报道,知道葛洛根出事了。

“这在哪一家都会是头条,”他说,“我会开着收音机听死亡人数,也很快就会知道的。”他用力一握我肩膀,“回去吧,但一切要小心,知道吗?”

“会的。”

“还有收拾行李,带她去爱尔兰,去意大利或随便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你们先离开这该死的地方,你会这么做吗?”

“要走会让你知道的。”

“这是我最想从你这里听到的消息,最好还是在机场候机时打来的。”

“我要怎么打给你?这里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你等等,”他说着草草在张纸上写下来,折好递给我,“这是手机号码,我从不给人,因为我不想这该死的电话在我口袋里乱叫乱响,我买这个玩意儿是预防一时找不到公用电话,或找到了又发现连个硬币都没有。我还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我也不想接这里的电话,听对方询问门把手或门链价钱怎么算之类的。从机场打这个电话给我,嗯?你会吧?”

他也不等我回答,只是拍了拍我的背,把我推出门外。我顺着漆黑的阶梯上去,听到门关上了,锁也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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