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米克说,同时从桌子另一边看着我。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证词。”

“但并非你亲眼所见。”

“不是,而且我也不是亲口从证人口中问来的。但我知道所有证人都说开枪的人是个黑人,中等身材,中等体重,二十岁或三十岁或四十岁——”

“范围缩小点。”

“留了小胡子或络腮胡。”

“小胡子或络腮胡?”

“或者两者都有,”我说,“或者两者都没有,我想。这个人从进门开枪到离开,用的时间比我们现在说他的时间还短,在枪响之前没人有任何理由盯着他看,至于枪响之后,他们的第一反应只是躲起来别挨子弹。”

“但此人是黑人,”米克说,“在这一点上所有人的意见完全一致。”

“是的。”

“所以说是黑鬼搞的鬼了?到底我哪儿惹了他们?还是他们没事找上我的?”他端起他的威士忌酒杯,看了看,没喝又放下了,“那两个揍你的,”他说,“或原打算揍你的,也是黑人?”

“两个都是白人,拿枪那个应该是纽约土生土长的,另外一个我没看清楚,也没听到他说话,但肯定也是白人。”

“枪杀你朋友的那个——”

“黑人。”

“一个白人雇一个黑人杀手,”他沉吟着,“这家伙是从外地找来的杀手吗?他不用自己的人吗?”

“你说的这人是谁?”

“我不知道。”

“但这明明是有人想——”

“先不谈这个了,”他说,“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上我。”

我并不真的相信有人守在凡登大厦外面,但我的马刚刚被偷,我不愿意把我的马厩的门大开着。我直接进入地下室,从大楼后面送货用的出入口出去。在去往葛洛根的路上,我几次扭头往后瞄,没看到有人跟踪我,也没人从阴影里跳出来拦住我。

米克说他会煮好一壶咖啡,我到达时他已经坐在一张桌子边,面前摆了酒和酒杯,桌子的另一端则是一只瓷咖啡杯。我在门口将整个酒吧扫了一眼,按说快打烊了,但仍有不少人不愿意周末之夜就这么结束。吧台处有成对的也有单身的,桌子那边则都是一对对的;我还看到安迪·巴克利和汤姆·希尼守着后面那个镖盘;伯克仍然在吧台后面,老埃蒙·多尔蒂则立在吧台侧面。米克告诉过我这老家伙曾经是爱尔兰共和军的传奇枪手,他还说,在你出生之前,他已经开始杀人了。

顾客中,还有两张熟悉的面孔。

我走到米克的桌边,拿起咖啡杯,径自踱到墙边另一张桌子旁。米克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但我示意他过来时,他二话不说,带了酒瓶和酒杯就来了。

“你对其他桌上的客人有意见?”

“跟他们靠得太近了,”我说,“我不想听到他们谈话,也不想让他们听见我们的。”

“你来之前我已经听了很多了,”他说,眼中浮起笑意,“他们就彼此的关系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

“我猜这是极其可能的。”我说,然后我告诉他幸运熊猫所发生的事,他的眼神凌厉起来,脸色十分凝重。

良久,他说:“把你卷进来是我的错。”

“我并非没有拒绝的自由。”

“话是没错,但你很清楚你卷入了什么样的麻烦之中。我之前没想到会带给你这么大的危险,老朋友,现在你一脚踩进去了。”

“我完全明白。”

“他们不相信你会在意他们的警告,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怎么想,你让他们难堪,让他们狼狈,这远比我那两个小子做的厉害多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你是说肯尼和麦卡特尼。”

“只是被杀了,可怜的小鬼。”

刚才那一桌上,男的起身,走向吧台再要一杯酒;女的则斜眼看向我,唇边有一抹笑意,但马上又垂下眼睑。

“还有彼得·鲁尼。”米克说。

“名字听起来很耳熟,我见过他吗?”

“你应该在这里见过他。让我想想,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呢?哦,这么说吧,他的左手背上有个船锚刺青,手腕下边一点。”

我点点头,“长而窄的脸,前面有点秃。”

“就是他。”

“而且他有种海员的长相。”

“海员的长相是什么样的?哦,不谈这个,从这里的码头乘船到斯塔腾岛是他唯一的航海经验,或者说有可能会有的航海经验。”

“什么意思?”

他注视着威士忌酒杯,说:“你知道,我一直有些钱放在街上,这是跟犹太人学的,就像把面包丢在水面一样,不是吗?你把钱放出去,这些钱会胀起来,变多。彼得是替我办事的,工作地点就在这种事的总部及其殿堂——大街——之上。负责放款,还有不说你也知道,收回本金和利息。碰到事情棘手时他就不行了,毕竟他不是太合适干这种事的人。他越做我越提心吊胆,于是我只好另派他人,或亲自出马。他实在做不了这些事。”

“他出了什么事了?”

“他们在第十一大道附近一条小巷子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他,头朝下倒插在里面。他被打得体无完肤,连他妈都认不出来了,如果他妈还活着的话,感谢上帝她早就过世了。总之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又一刀结果了他。”

“事情的发生过程呢?”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他是早上十点钟左右被发现的,我今天傍晚才接获消息。”他抓起酒杯,喝水般一饮而尽。“我认识你这位朋友吗?”

“我想你们不认识。”

“也就是说,你从没带他到这儿来过。”

“他很久都不上酒吧了。”

“哦,那些人其中的一个。该不会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吧?跟佛教徒打禅的那个?”

“老实说,就是他。”

“哦,天哪,这真是诡异,你知道,我刚才还在心里跟自己说,会不会就是他?那个我想认识的人,但现在我再也没这机会了,你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吧。”

“吉姆·费伯。”

“吉姆·费伯,我在此举杯,敬他喝酒和戒酒的经历,可能他不会介意这个了吧。”

“我想他不会了。”

他又倒了小半杯。“敬吉姆·费伯。”他说着又喝干了。

我也一起啜了一小口咖啡,心里很好奇,他们两人要是认识的话,彼此不知会如何看待,我实在不敢奢望他们会志趣相投,但谁又能肯定呢?也许他们会找到彼此共通的友谊基础,也许吉姆打禅时所体悟的东西,也正是米克在屠夫弥撒中寻求的。

是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他说:“他们并没有放过你,这一点你清楚。”

“我完全明白。”

“杀错人这件事,就算他们现在不知道,最迟明天一早也会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目前为止我唯一做的是打发掉警察。”

“你还记得我那次跑到爱尔兰吗?目的是躲掉一张法院传票,但那里用来躲掉子弹效果一定同样好。你可以明天就飞去,等这里的一切都尘埃落定再回来。”

“我想对我来说这很容易。”

“你和她,我知道你没去过,她呢?”

“也没有。”

“哦,你们会爱上那里,你们两个都会的。”

“你也可以一起走,”我说,“带我们到处走走,给我们当个好向导。”

“拍拍屁股走开,随他们干什么去,”他沉吟了一下,“你知道,我也考虑过这样,这不是我的方式,但跟看不见的敌人作战就是我的方式吗?让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一次都拿去。”

“有何不可呢?”

他陷入沉默,又考虑了起来。越过他宽大的肩膀,我看到安迪·伯克利倾身向前投出一个飞镖。他失去平衡差点摔倒,一旁的汤姆·希尼伸手扶住他。汤姆也生于贝尔法斯特,是酒吧的全职员工,但往往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米克和我在马斯佩斯的活动他也参与了,那晚他挨了颗子弹,事后由安迪开车,我们四人直奔米克的农庄。米克找来一个大夫治好了他,在痛苦的折磨下汤姆还是几乎一声不吭,事后也守口如瓶,就像没发生过件事似的。

酒吧那头有人笑了起来——当然,绝不会是同样绝不开口的老多尔蒂先生——至于最靠近我们的一桌,男的正对女的说,这对他而言,比对她要艰难得多。

“也许这一切本来就很难。”她回答。

我把目光移回米克身上,很好奇他是否也听见了她说的这句话。他正努力想找个说法来回答我先前的问题,这时,他瞥了一眼我身后,忽然脸色一变。在我回身想知道他看见什么之前,他已经行动了。他一掀桌子,桌子和上面的咖啡杯、杯碟和酒瓶等所有东西都飞出去,接着他跃过原来桌子所占的空间扑向我。

与此同时枪声响起来了,米克也应声把我撞得往后翻过去,我坐的椅子当场被我压得粉碎,于是就这样我压着椅子,他压着我。这时米克的枪已握在手中并开火还击,用单发的手枪来回应由门那边喷火般扫射过来的自动武器。

我感到有东西从我头上飞过,然后是巨大的爆炸声,震波像巨浪般疯狂向我袭来,接着便是一片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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