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克瑞尔在行军床上被人急促地从浅睡中叫醒,赶忙穿上衬衫和裤子,又在外面套上长风衣。他下达了一系列指令,飞快地冲到手术室。半个小时后,六个冷淡的人惴惴不安地聚在小办公室周围,怀着震惊和迷惑,等着考克瑞尔归来。埃丝特脸色发白,眼睛下有大大的黑眼圈;伍兹看起来像苍老了十岁;巴恩斯灰色的眼睛里透露出绝望的不安;伊登坐着,双手插在膝间,对自己的鞋视而不见;穆恩少校真的老了,当他把烟拿到嘴边时,手不住地颤抖;只有弗雷德里卡还能像平常一样保持冷静安详,每一根金发恰如其分地处在那古板的白色护士帽下面,既整洁又精致。她温和的声音重复了一百遍,说是希望探长尽快赶来把事情弄完,好让自己回病房,这声音把大家的神经都揉碎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弗雷德里卡——就算你不去值班,医院也不会垮掉!”

“但是我很担心给病人打的点滴,伍兹,”弗雷德里卡有些忧郁地说,“他病得太厉害了,那些护工太笨手笨脚了……”

巴恩斯无言地把手递给她,弗雷德里卡抓住他的手,靠着他坐下。巴恩斯能感觉到弗雷德里卡的身体在颤抖。“只有我了解她,”他想,“在她这种有些唐突的气氛下,只有我清楚接下来还会发生多少事情……”

“伊登,再给我支烟,好吗?”伍兹说。

伊登抬起头,他难看的脸上呈现阴沉的神色,充满苦恼和自责。与他多年的感触相比,脸上流露出更多真情。他从香烟盒里面掏出一支烟,用手指夹着递给伍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伍兹同情地说:“不要太往心里去了,伊登。这不是你的错。”

“想来贝茨是自杀。”伊登说。

“天啊,这不是自杀。自杀的人不会穿上罩衣然后躺在手术台上!”

“你不能说他们会或者不会,伍兹,”巴恩斯说,“有些时候人们就是会做一些非常诡异的事。”

“自杀的人不会用刀在身上刺两次。”伍兹说。

“你什么意思——两次?”穆恩少校敏锐地看着她。

“她被刀刺了两次,我看见了。麦科伊将我留下和贝茨待在一起。我知道贝茨实际上已经死了,但当时我不是很确定,对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试着把刀拔出来。我——我弯下腰仔细看了看,罩衣上有一个很大的锯齿形裂缝,你可以看到罩衣下面有两个刀口穿破了她的衣服。她自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绝不可能。”

“那又是谁——我是说,伍兹,如果贝茨不是自杀,那就肯定是有人杀了她,这就是说贝茨是被谋杀的!”

“这……弗雷德里卡,你怎么看?”伍兹不耐烦地说。

“但是伍兹——但是巴恩斯——我是说,谋杀!这儿是医院!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是被谋杀的!”

“你说得好像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谋杀这个字眼,弗雷德里卡。那你觉得探长一直在这儿调查是为了什么?”

“但是伍兹——赫金斯是被人谋杀的,你不是当真吧?”

“弗雷德里卡,亲爱的,别弄得没完没了。”埃丝特的声音从她安静的角落里传出。

“我想知道的是,究竟要对我们做什么?”巴恩斯说,“为什么考克瑞尔要在晚上的这个时间把我们都从床上叫起来?我是说,为什么是我们六个?好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帕金斯,还有琼斯——和护士总长或是什么人?”

“但那就是关键啊,亲爱的,”弗雷德里卡坚持着,“那就是事情如此可怕的原因,如果真是谋杀的话。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当中有人杀了贝茨!”

穆恩少校正在点他的第三支烟,不禁一怔:“喂,别乱说,孩子。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但这是事实,穆恩少校。探长他自己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如果贝茨护士长真是被谋杀的,至少我可以假定——而且我确实不能……对了,伍兹,比如说贝茨当时就被谋杀了!毕竟,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赫金斯也是被杀死的,他们被同一个人杀死。探长今晚对我说,如果赫金斯也是被杀死的,那意味着凶手就在我们六人当中!”

“考克瑞尔怎么能这样推断?”伊登说。

“不,亲爱的,这的确是真的。我们当中有人杀死了赫金斯。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赫金斯那天晚上在医院。”

“好吧,如果你要继续推理下去,你可以把我排除,”伍兹高兴地说,“在第二天早上之前,我都对赫金斯一无所知。”

“但是你看见了他,伍兹。你和贝茨、伊登在大厅里谈话,那个时候赫金斯正好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到病房。”

“天啊,亲爱的,当时我只看到一捆脏兮兮的碎布,后来埃丝特才告诉我有一名股骨骨折的病人被送进来了。”

“好吧,这是你的说辞,亲爱的。但你应该看见了病人的面貌,伊登和贝茨也应该看见了,还有我和埃丝特。问题是其余的人都没见过赫金斯。当然,穆恩少校见过,是他给赫金斯办的住院手续。”

“还有我,”巴恩斯说,“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但我或许看到他被送进来。当时我在值班室和你聊天。”

“是的,赫金斯被送进来的时候,你的确没有看见他的长相。病床在角落里,那里黑到了极点,你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我明白这点,因为我必须要用上手电,才能看到赫金斯的情况是好还是不好。同样的,值夜班的护士长应该也没有看见赫金斯的面容,尽管她和那些护工一样,在病房里进进出出。”

“难道他们当时不在病房吗?”

“他们那时的确在病房,但是赫金斯周围放了一圈屏风,他们也没有走进去看过赫金斯……就算是外面的护工也没有看过赫金斯,他是被救护车上的人直接送到病房的。”

“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埃丝特的声音明显很失落。

大家都坐着不说话,这种不寻常的真相让他们胆寒。“我们当中有人——我不能……好吧,”伍兹宽和地说,“不过可以把巴恩斯排除。”

“事实上,考克瑞尔探长说调查范围也该包括巴恩斯,因为他是麻醉师,可以在不让我们知道的情况下,很容易地对赫金斯下手;也不需要任何准备。”

“准备?你什么意思?”

“好吧,我们不知道前一天晚上的事情,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真的是有人谋杀了赫金斯,他们肯定要搞清楚,凶手如何做到这一点。我是说谋杀案不太可能是临时起意的……”

“我也这么觉得。”巴恩斯说。

“但如何实施谋杀,亲爱的?我的意思是,就算我们假定有人给赫金斯打了一针特别的东西,当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就当这个假设成立吧。这针药剂让赫金斯在麻醉的时候受到了影响——好吧,就算如此,这也是需要准备的,必须要预先知道。如果这事真的发生,只有我们六个人能够在赫金斯的手术中做手脚。很显然照X光的人只是胡乱地弄了弄,病房里的护工估计也只是帮着埃丝特把赫金斯抬上担架而已,就是这些,但这只是临时决定。”

“你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这事控制在一个奇妙的圈子里,弗雷德里卡。”伊登咧嘴笑了。

“这,我只是把探长对我说的话如实转述而已。”

埃丝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突然说:“我们在做那个十二指肠溃疡的手术时,赫金斯一个人待在麻醉室,你们说,会不会有人……?”但是伍兹抬起她的头,令人遗憾地纠正道:

“不,那时没有问题,亲爱的!不要这么说!我把麻醉室外面的门锁上了,所以没人可以闯入。”

“还有,那种认为给赫金斯注射了什么药剂的说法,也全是一派胡言。”伊登有气无力地说。

“尤其是麦科伊的故事,什么半夜拿走手术室钥匙的蒙面人,说得煞有介事。”

“那是发生在半夜之前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只有穆恩少校,还有我们三个:我、埃丝特和伍兹;伊登和贝茨也有可能知道赫金斯被送进来了。”

“有可能是贝茨杀了赫金斯。”伍兹突然坐直了身子。

“那又是谁杀了贝茨?”

“只有去问上帝了。”伍兹马上做了让步。

“还有,贝茨被杀,是因为她掌握了凶手的证据,或是凶手的手法,或是凶手的身份。我是说,这很明显就可以看出贝茨不是凶手,对吧?”

“我们还是看看大家今晚的不在场证明吧。”伊登苦笑着说。

“好吧,从一开始起,我就没有不在场证明。”伍兹高兴地说。这间小房间通风不好,伍兹愉快地坐在窗台上,修长的双腿在身体前面伸直,脚踝交缠在一起,双手轻轻地抱在胸前,然后她笑着对伊登说:“你说你回到舞会准备送我回宿舍,我在食堂那边闲逛了一刻钟,你也没有来,所以我就一个人回去了。我可能会被当做凶手送上绞刑架,因为我很小心地躲开了人们的视线,算得上少数派。在那儿又没有‘军官’陪着我,我才不干呢。”

“我跟在贝茨后面,”伊登说,“我想她喝酒喝得太厉害,没有办法一个人穿过庭园。她拒绝了我送她回宿舍的请求,但是我想她过阵子就会后悔的。她跑得太快了,就像点燃街灯的灯夫,我没有办法追上她。我沿着医院周围的小路走过去,穿过护士食堂,在那儿等了大约五分钟左右。但是贝茨没有回来,所以我就认为她已经回到宿舍了,我是从另外一条路过去的,也许她是从那条林荫道上穿过医院的……”

“她走的就是那条路,”穆恩少校说,“我看见她在黑暗中惊慌失措地跑着,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她说有什么东西跟着她,当然我觉得这只是她的想象罢了,一眼就看出来她喝多了。”

“但现在已经证明,这不是想象。”弗雷德里卡说。

他们不安地面面相觑,然后匆忙地把视线挪开,目光只是在这些熟悉友善的面孔上移动。他们当中有人跟在贝茨身后,偷偷地跟在这个惊慌失措的可怜女孩身后,像是黑暗中的捕食者,沿着长长的林荫道,停顿、隐藏、一嗅到危险的气息就停止不动,然后再展开令人恐惧的追逐……这种想法真是匪夷所思,既疯狂又恐怖!是穆恩少校吗?红润圆胖的身体,迈着优雅的小碎步,蓝色的眼睛将捕食者的狂野展露无遗……或者是伍兹,像小猫一样灵敏地移动着自己充满魅力的双腿。或是伊登,像头大灰狼,无情又轻松地寻找自己的猎物。还是埃丝特?从容不迫、冷静地跟随在后。或是巴恩斯,亲爱的巴恩斯,他被迫做这事的原因,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贝茨的瑟瑟发抖和绝望孤弱在巴恩斯眼里,都成了熟视无睹。还是小弗雷德里卡?优雅、整洁、冷静,兴许是和贝茨仇深似海吧……巴恩斯有些发抖,他把手伸给弗雷德里卡:“至少你平安无事,亲爱的,至少死去的人不是你!当时你在病房,没有人会质疑你的行动。”

“只可惜他们大多都待在值班室里,亲爱的,我周围的病人都呼呼大睡,完全不知道我当时在干什么!”

“而且手术室离病房很近,穿过大厅就到了。”伍兹笑着说。

巴恩斯的脸拉了下来。“事情变得难办了,”穆恩少校说,“在林荫道上碰见贝茨后,我回到我在食堂的房间,但我不能证明这点。巴恩斯,我的孩子,你当时在哪儿?”

巴恩斯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太好:“我想你应该会觉得这事很没礼貌吧,伊登。尤其像你刚才所说,你跟在贝茨身后——但我想让女孩独自离去的做法是错误的。她有些喝醉了,情绪过于激动,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傻事,毕竟她受到刺激,惊吓过度,坐立不安。我本来和埃丝特一起参加舞会,但是埃丝特说她会和伍兹一起回去。就是这样吧,我就四处张望,看看能不能截住贝茨。因为我花了几分钟时间向埃丝特解释了几句,肯定错过了贝茨。”

“你走的哪条路?”伊登说。

“就是你走的那条路,医院周围的小路。”

“我没有看见你。”伊登说。

“是,话说回来,我也没有看见你,老伙计,”巴恩斯为自己辩解,“我以为你走得太快,跑到前面去了,再说那时周围全是黑漆漆的一片。”

“之后你又做了什么,巴恩斯?”伍兹说。巴恩斯回答说他直接就回了宿舍上床睡觉,当然,这种事实通常都站不住脚。

“好吧,我想这事太搞笑了,”伍兹说,其实她自己一点也不认为好笑,“我们几个人昨晚都在庭园附近出没,当然弗雷德里卡例外,她也不可能潜伏在那儿。你觉得呢,埃丝特?假定你昨晚到处在找我,觉得我会和别人——某个人吧,一起回到宿舍,这就是你的判断吧?”

“是的,我就是那么想的。”埃丝特疲倦地说。

“我想,也没有人看见你回到宿舍喽?”穆恩说。

“是的,没有人看见:弗雷德

里卡在值班,伍兹在医院进行她自己的研究。”

“所以我们都没有办法洗清谋杀的嫌疑!”伍兹得意地叫嚣着。

埃丝特在自己坚硬的办公椅上不安地移动着,身体向后靠在涂有刷墙粉的墙上:“不,亲爱的,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好了,我不是想让大家人人自危,”伍兹有些不安地说,“但大家坐在一起,如果不好好讨论一下,那有什么用?现在讨论了这么多,对弄清楚事情也是有帮助的。”

“你认定我们当中有人杀死了贝茨,你或是弗雷德里卡。这就是对事情的帮助!”

“并非所有的人都有嫌疑。我想起来了,穆恩少校不可能杀人。”伍兹说着,对他笑笑。

“非常感谢,”穆恩少校说,“但为什么我不是凶手呢?”

“因为你没有动机。”

“那我们又有什么动机?”伊登迫不及待地说。

“这个嘛,动机真是太明显了。贝茨知道谁杀死了赫金斯,而且她手中握有证据,她马上会告诉探长。所以,我们要杀死她,让她闭嘴——至少我们当中有人会因为这个原因杀死她。”

“你不能转眼之间就认为我们当中有人杀死了贝茨,伍兹,”埃丝特说,“或许你不该这么说。”

伍兹笑得摇头晃脑,半是挑衅,半是羞愧:“好吧,我认为同时我也不认为是这样。我的理性思维告诉我,我们当中有人杀死了贝茨,但我的感性思维对我说这真是太荒谬了,而且我的好奇心让我不住地去寻求到底是谁杀死了贝茨!比如,我们都听到了贝茨说她手里握有关于凶手的证据……”

“弗雷德里卡没有听到。”巴恩斯说。

“贝茨到过病房,也对我说了这些话,亲爱的。”弗雷德里卡笑了。

“是的,她的确这么干过!好吧,我是说,贝茨有可能这么做,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但是我们的确知道当贝茨说这些长篇大论的时候,穆恩少校不在舞会现场,他正在例行巡查。”

“实际上穆恩少校和我在值班室聊了会儿天。”弗雷德里卡说。

“好吧,穆恩少校那时在哪儿并不重要。关键是他没有听到贝茨握有证据的消息。”

“我还是碰巧听到了这个消息,”穆恩少校温和地说,“后来我在林荫道上碰见贝茨,她对我说了这些事情,当时我觉得她在胡言乱语。”

“我们都觉得她在胡言乱语。”伊登疲倦地说,他摸出香烟盒,一声不吭地给大家发烟。

“但是,这显然不是胡言乱语,”伍兹坚持道,“而且凶手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在林荫道上跟在贝茨身后,然后偷偷地超过她,藏在手术室里……”

“凶手怎么知道贝茨会去手术室?”

“天啊,贝茨对我们说,证据都藏在手术室里!当贝茨进入手术室时,凶手——凶手刺中她,可怜的贝茨,然后凶手把证据带走了……”

“现在证据在哪里?”弗雷德里卡说。

证据这时就在手术室,就在考克瑞尔探长眼皮底下,可惜考克瑞尔和他们都没意识到。伊登一谈起这个话题,就暴跳如雷,看来他的神经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样的讨论和争执了:“伍兹,你真是聪明绝顶啊,但是有一个问题你无法解释:你半夜去手术室干什么?别跟我说你的针织品忘在那儿了,或是落了一本什么妇女写的、描写乡间聚会的小说。”

“亲爱的——你真是牙尖齿利!”弗雷德里卡说,但她现在看伍兹的眼神也变得很奇怪了。

“我——我可是发现尸体的人啊。”伍兹有些犹豫地说。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发现了尸体,这话我们都听烦了。”

伊登说着,带着没由来的愤怒,伍兹已经把这个故事讲过一遍了,当时就给了伊登比别人大得多的压力,“但那并不是你去手术室的本意,是吧?又或许那就是你的本意?”

伍兹用最古怪的神情看着伊登,涂着睫毛膏的黑眼睛透出精明的神色:“好吧,伊登,我去手术室,不是这个原因。”

“那又是什么原因?”伊登锲而不舍地追问。

伍兹也要对探长解释这个原因,她突然有些慌乱:

“我——我只是好奇罢了。我不认为手术室里面有证据,但是我很好奇贝茨会在手术室里干些什么,所以我就去了。”

“伍兹——你的意思是说,在林荫道上,跟在可怜贝茨身后的人,就是你?”

伍兹沮丧地东张西望,最后说:“不错,就是我。”

“所以你听到了我和贝茨说的话?”穆恩问。

“是的,是的,我听到了。”

“我是在哪儿碰到贝茨的?”

伍兹放弃了努力:“在一棵乳香树下。”她说完,笑了。

“庭园里没有你说的这种树。”弗雷德里卡说。

伍兹突然咯咯大笑:“是的,亲爱的弗雷德里卡,你说的不错。不过你真是没有幽默感,不是吗?”

“是的,”弗雷德里卡平静地说,“我从来都没有幽默感。”

但是巴恩斯感觉到了弗雷德里卡在微微颤抖,伍兹突如其来的话残酷地伤害了她。

“她是在引用《但以理书》里苏珊娜与长老们的典故呢。”

“哦,是《但以理书》啊。”弗雷德里卡说。毕竟,没有人会下意识地想从《但以理书》中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然后便是痛苦的沉默。伍兹突然的讽刺显露出内心的自责和懊悔,弗雷德里卡说了句话,说是希望探长早点过来把事情结束了,她就可以回去照顾那名需要打点滴的病人,但她又突然闭口不言。埃丝特此刻却和弗雷德里卡的想法一致:“只要探长过来对我们问完话,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考克瑞尔探长终于来了,他把帽子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扭身脱掉他的长风衣,从口袋里掏出烟叶和几张纸。他的眼睛一直在这些疲倦的面孔上来回扫着,大家也盯着他,充满担忧和恳求。但是考克瑞尔只是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对他们询问的目光冷眼以对。这时的考克瑞尔,再也不是那种老顽童的形象了。他最后冷冷地说:“所以,赫金斯肯定是被谋杀的!现在我们这儿又有了第二起谋杀案!”

他们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但考克瑞尔的直言不讳,没能减少他们心中的恐惧。他们语无伦次地把晚上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又一遍:关于这次带来不幸的舞会,关于舞会结束时的情景,关于最后冲进黑暗中的贝茨。考克瑞尔思虑再三,最后说:“如果她真的知道凶手的罪行——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看起来没有人知道答案。考克瑞尔突然发问:“关于这起谋杀案,还有没有人知道什么事情?不管任何事,以前没有对我说过的?如果真的有人知道,我强烈建议他现在就讲出来。贝茨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讲出来,所以才遭到杀害。我建议你们把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至少这能作为一次预警。”

“看在上帝的分上,考克瑞尔,”埃丝特颤抖着说,脸色煞白:“不会再有危险了吧?这事不会无休止地持续下去吧?……”

考克瑞尔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反而对穆恩说:“吗啡的致死剂量是多少?”

“吗啡?”穆恩有些迷惑,他双脚摩挲着:“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伊登,你说呢?是四格令还是五格令?”

“有很多人注射了这些剂量,甚至更多剂量的吗啡后,获得了康复,”巴恩斯说,“不过那也是用在疗程中。”

“那两格令就能致命?”

“这我就不知道了,探长,这不是必要的知识。”

“还得是在健康的客体上,”伊登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半格令就能够置人于死地……”

“也有从二十格令上救回来的例子。”巴恩斯说。

考克瑞尔不耐烦地摇摇头,药物肯定有致死剂量,也肯定有安全剂量,当然也有适中的剂量,但吗啡这东西也太含糊了吧。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在医学方面的无能为力,医学这东西,就是把自己的知识都装在一个整齐的小盒子里,外行人都不知道。考克瑞尔粗声粗气地说:“你们手上有吗啡吗?”

“噢,该死。”弗雷德里卡说。

“你说什么,弗雷德里卡?”

弗雷德里卡在防毒面具包里面,摸索着,最后拿出来一些白色的小药片,放在桌上。“我就知道这一刻会来临的,我不想放弃!”

“这是什么?”考克瑞尔严厉地问。

“这个嘛,当然是吗啡啦。”弗雷德里卡说。她缩回手:“难道你不想要吗?太好了!”

“不,我就是在找这个东西。为什么你的防毒面具包里会有这东西?”

“我们大多数人都会保留一点吗啡,万一有空袭,可以保存下一些药品,”巴恩斯解释着,目光不安地在考克瑞尔和弗雷德里卡之间来回摆动,“如果受了伤,很痛,最好打一点吗啡,这样可以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我给了弗雷德里卡一些,我自己也留下了半格令的吗啡。”他拿出一个小盒子,在桌上放了两个小药片。

“这是我的。”伊登跟着拿出自己持有的吗啡,接着穆恩少校也拿出了两片。然后他笑着说:“来吧,伍兹——拿出来!”

“必须给你吗?”埃丝特恳求道,她的嘴唇有些发白。

家被炸弹摧毁后的第三天,埃丝特的妈妈就去世了。考克瑞尔充满怜悯地看着埃丝特,最后还是狠心说:“恐怕你必须交出来。但我保证,一旦这件事情结束,我就把这些东西还给你。”他扬起眉毛,略带调侃地说了一句话,“我想,你们持有这些药品的行为都是——不合规定的吧?”

“只是一点点而已。”伊登笑着说。

考克瑞尔把十一个小药片都收拢到一起,放进一个信封里,然后塞到口袋中。“每个药片都是0.25格令吧?正常的使用剂量是多少?”

“就是0.25格令。”穆恩说。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伊登突然说,“贝茨护士长和吗啡有关吗?她是被刺死的,不是吗?”

“不错,她是被刺死的。”考克瑞尔用鞋跟在地板上把烟头踩灭,紧接着又开始卷另一支烟。他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工作,四平八稳地说:“她站着,带有一种表情——我想这是难以置信吧——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奇怪,凶手从她乳房刺入,直接刺破她心脏的下方。”

“你是说‘难以置信’?”伍兹的声音有些颤抖。

考克瑞尔犀利地望着她:“你也看到了贝茨的尸体,注意到什么没有?”

伍兹呆果地站在那儿,盯着考克瑞尔:“难以置信!是的,就是那个!是她的表情!”伍兹好像是心里面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她很吃惊!”伍兹说,“她——她仰着头,好像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伍兹。“巴恩斯,难道贝茨不是当场死亡吗?”弗雷德里卡一问这种问题,就做出极可爱的表情。于是巴恩斯自信满满,孩子气地认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贝茨被人直接刺进心脏,那她应该是当场死亡,”巴恩斯说,“毕竟从现场看,几乎就是当场死亡。”他看了一眼伊登和穆恩,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同。

埃丝特像是要说什么,不过最终没有说出口。反而问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考克瑞尔终于把烟卷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头偏向一侧,看着烟雾从自己褐色手指的缝中袅袅升起。他缓缓地说:“这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凶手从衣橱里取出干净的罩衣,穿上后又戴上了精心制作的口罩,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从外面只能看见两只眼睛。凶手可能事先就准备好了罩衣,或是跑去洗衣房取了一件准备洗的罩衣,还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口罩。他抱起贝茨的身体,给她穿上罩衣,戴上口罩,然后把橡胶手套给贝茨戴上,又给贝茨穿上橡胶靴。最后,凶手把贝茨的尸体放在手术台上,然后……”考克瑞尔停顿了一下,接着刻意加了一句话,“然后又刺了贝茨一刀。”

“哦,巴恩斯!”弗雷德里卡叫了起来。巴恩斯握住她的小手,把自己的温暖传递给她。

“刺了贝茨第二刀——在她死后?”伍兹有些畏缩。

“是的,那时贝茨已经死了,”考克瑞尔吸了一口烟,“第二个伤口比第一个浅,而且更靠近心脏,没有流血。”

“你怎么知道哪道伤口先形成?”弗雷德里卡说。

“因为我正好是警察,”考克瑞尔说着,戏谑地扬起了眉毛,“较浅的伤口是在罩衣放在贝茨身上之后才形成的。而第一道伤口不是——罩衣上有一个很大的裂口,凶手好像是想让人以为贝茨是身穿罩衣的时候被人杀死的,但我还是看破了凶手的企图。我认为罩衣是

贝茨死后才穿上去的,然后凶手又刺了贝茨一刀。”

“但为什么呢?”伍兹的叫声中透露出恐怖,“为什么?”

考克瑞尔希望自己知道答案,可是,他不知道,他是如此焦急,如此心神不安,缺乏有力证据的局面让他如此绝望。像往常一样,他的不安和暴躁逐渐增长,怀着失去理智的敌意,盯着这些惨白的可怜面孔。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采集指纹,仔细查看照片,记录数不胜数的问题,还要进行分类、比较、消化,这就是警察必须的例行公事。但是今晚——今晚什么都没做。他必须让这些人回去睡觉,而且据他所知,凶手就在他们之中。突然,考克瑞尔严厉地说:“凶手从药品柜里拿走了两格令的吗啡,你们最好当心些!”他们的脸变得更加煞白,那种过分的扭曲让考克瑞尔有了病态的快感。

“你是说手术室里的药品柜?”伍兹傻乎乎地问。

“不错,就是手术室里的药品柜。贝茨把‘证据’藏在那儿。当贝茨的尸体被放在手术台上时,她手里仍然握着钥匙。但是柜子的门开着,里面的吗啡不见了。”考克瑞尔转过头看着伍兹,“药品管理的小册子上写得很清楚,柜子里应该还有两格令的吗啡,对吧?”

“如果小册子上是这么说的,那我觉得应该没错。”伍兹说,“我知道现在很缺吗啡,我们本来准备明天再补充一些的。”

“弄不好那就是‘证据’,”伊登说,“我是说,吗啡药瓶就是证据。”

考克瑞尔结束了对他们的问话,他转过身走向桌子,拿起自己的长风衣,戴上他那老旧的毡帽,准备又一次冲进黑夜中。他有意无意地说:“不,吗啡不是‘证据’。吗啡放置在柜子中间的一层,而证据曾被藏在柜子底层,上面盖着一些麻布和绷带。贝茨当时俯下身子去取证据……这样她的后背就完全朝着房间了,一点也没察觉到有人在观察她,但事情就是这样。有人穿着罩衣,戴着口罩,一只手戴着手套,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贝茨。当贝茨转身时……”

埃丝特恐惧地尖叫起来,然后突然哈哈大笑,却没有使这种恐惧的意味减少一丝一毫。他们心惊胆战地站着,看着埃丝特。伊登瑟瑟发抖,嘴看起来很可笑,他闭着眼睛,不敢对视埃丝特眼中的空白和忧郁。穆恩因为疲倦难熬,不住地摇摆着。巴恩斯双手抱着弗雷德里卡,转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他虽然还笔直地站着,但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伍兹——伍兹走到埃丝特面前,今夜她已承受了太多的恐惧和怀疑,本身也有些失控,所以此刻她径自挥舞自己全身的力气,一拳打在埃丝特脸上。

死寂依然,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埃丝特醒来的时候头很痛,这次睡眠仅仅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喝了杜松子酒之后,太激动了,然后就发酒疯了。”

当她和伍兹站在宿舍过道上的时候,她是这样对伍兹说的。

她们额头抵着墙,整理自己的护士帽……“我快要崩溃了,之前的失控真的非常抱歉,亲爱的。谢谢你疯狂的举动——非常有效。”

“我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伍兹笑着说,“那时我也有点心烦意乱,就像你说的那样,受到了杜松子酒和贝茨身亡消息的双重作用,事实上舞会的气氛一开始就烟雾缭绕,花天酒地。”

“你知道的不少嘛,”埃丝特说着,对伍兹笑了笑,“昨天你待在舞会现场的时间,一共算起来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吧。”

“我只是在找我的真命天子罢了。”伍兹脸上有些发红。

“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是你的真命天子在找你啊。要小心哦,亲爱的伍兹,不要陷入了感情的旋涡。我很担心弗雷德里卡在感情道路上误入歧途,这你是知道的。我觉得这么做很不明智。”

伍兹也开始认为这样做是不明智的,但是这种考虑和弗雷德里卡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耸耸自己丰满的肩膀,忙着消灭她们的早餐,只谈论有关杀害贝茨凶手的话题。伍兹说:

“你简直不能相信,天啊!当我醒来时,就感觉一团恐怖的乌云笼罩在我头上,就像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样,但是又想不起来……突然,它像锤子一样向我砸来……我是说,梦到了老赫金斯真的死了——被人杀死了——就是在医院,现在轮到可怜的贝茨……真是太古怪了!”

“探长究竟对手术室里发生的事情了解多少?”埃丝特说,将一口没吃的食物盘子推到一边,“好像他当时就在场似的。”

“仁慈的主啊,不是这样的!就是些基本的线索啊,我亲爱的华生。他们是根据流血的位置和伤口的方向,就是这些地方,才推断出来的。”

“好吧,他是怎么知道‘证据’藏在哪儿的?我依然认为它藏在吗啡里。”

“他说‘证据’藏在柜子底层,如果你要从位置很低的地方拿东西,就必须俯下身子让自己蹲稳,然后要伸出一只手抓住上面的架子。柜子的架子是用玻璃做的,我想考克瑞尔探长一眼就看到架子边缘上有贝茨的一簇指纹。”

“你真是聪明得可怕,伍兹。”伍兹的话给埃丝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噢,亲爱的,我可是个天才,歇洛克·福尔摩斯本人啊。该死,没有煤气了!”

埃丝特吃惊地站着:“天啊,这次轮到我出一先令来维持煤气供应,我都忘了。”

“这个啊,不用担心,宝贝,我会打点好一切的。给弗雷德里卡打一小瓶开水就行了,就这样。”她用水壶里剩下的水把热水瓶倒满,然后费力地把热水瓶提上楼。

如果喝了茶而没洗茶杯和茶碟,埃丝特一定会觉得痛苦不堪,她一向爱清洁。但她现在也只能迁就伍兹草率的习惯,把早餐的盘子整齐地叠放在一边,等到值班回来再洗。伍兹把刀叉摞在一起,放进装满水的盆子里泡着。“快来啊,甜心,我们已经晚了很多时间了,现在已经七点半了。”伍兹说。

“好的,马上就好,”埃丝特跑上楼,片刻之后又出现在伍兹的视线中,“我本来想把窗户关上,这样就算没有煤气,弗雷德里卡也不会受冻。但是我发现你已经把窗户关了。”

“是的,我关了窗户。走吧,亲爱的!”

伊登和巴恩斯两人站在他们宿舍的窗边,他们的宿舍就在军士食堂里。巴恩斯刮了胡子,而伊登明显打扮过。“他们今天起得真早!”伍兹在穿过公园大门的时候,向他们挥手致意。

“我想他们也无法安然入睡吧,”埃丝特说,“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该如何挺过今天的工作。”

“谢天谢地,今天下午我没有班。”伍兹说。

她们在公园里碰到穆恩,他穿着背心和运动裤在跑步。

“你看起来神色不错,一点也没有被打垮!”伍兹对穆恩笑着说。

“我去看看水烧开了没有。”穆恩说完,就跑开了。

“穆恩少校,你手头不会碰巧有两先令,想换成一弗罗林吧,有吗?我们断了煤气,弗雷德里卡都没有办法做早餐啦。”

“喂,他好像只穿着背心和短裤呢!”埃丝特笑着抗议,“别担心,穆恩少校,弗雷德里卡完全可以去食堂吃早餐嘛。哦,糟了,我们迟到了!快走,伍兹……”

上完夜班,弗雷德里卡看起来很累,表面上还保持着冷静,但是心里已经怒火冲天了:“你迟到得真是恰到好处,埃丝特,我现在完全筋疲力尽了。”

“我很抱歉,不过还有一件很抱歉的事。我忘了出一先令来维持煤气供应了,现在我们的煤气断掉了,所以你恐怕只能到食堂吃早餐了。我们已经把你的热水瓶灌满开水了。”

“那好吧,就这样,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我想先睡两三个小时,然后再去镇上。”

“我都忘了,今天你准备去镇上啊!怪不得巴恩斯看起来精神抖擞,一大早就起来了。”

“他要去行鹭镇取车。车子现在还在车库里,有人在修。但巴恩斯觉得现在去可能还取不了车,他十一点半会来接我。”

“到时候要不要我来叫醒你?”

“不用了,我设了闹钟。”

“得了吧,上完夜班后只睡了两三个小时,还不算调查谋杀案所花的时间,还有什么闹钟能够把人吵醒呢?对了,探长能让你们离开公园吗?”

“我们还没问过他呢。”弗雷德里卡平静地说。

“亲爱的,他肯定会勃然大怒。”

“我注意到了,”弗雷德里卡接着又加了一句,“不要对伍兹说我要出去。她一直都说如果我再不得到适量的睡眠,很快就会变老的,她还拦住巴恩斯说不要带我出去,我都硬得像一双老靴子了。”弗雷德里卡说完,把那件难看的大衣套在自己娇小的身体上,“但是伍兹好像认为我们像是娇嫩的紫罗兰,可能是她妈妈喜欢这样亲切友好的称呼吧。”弗雷德里卡走出病房,穿过花园走到救护队食堂。

格尔维斯·伊登并不像是早起的人,但他今天的确早起,而且穿戴整齐地走过公园大门。而这时,弗雷德里卡刚刚吃完早餐,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两人相遇,她停下脚步,看着伊登,微微犹豫了一下,又坚定地继续前行。伊登快步走到弗雷德里卡身后,像往常一样把手伸出去,但又匆忙地缩回了手:

“弗雷德里卡——我想和你谈谈。”

“但是我不想和你谈。”弗雷德里卡冷冷地说。

伊登惊讶地看着她,急促地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你似乎在提醒我,伊登?”弗雷德里卡说。

伊登迷惑了,他显然受到了伤害,但他仍然固执地说:“好吧,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会让事情变得简单些,否则,我也许用不着说这些。”

“别,我不想听你唧唧歪歪的。”弗雷德里卡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很好奇伊登想说些什么。

伊登的黑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半是玩笑,半是讽刺:“这就是你的作风吗?天啊。”伊登说着,闪在一边,让弗雷德里卡走出大门。

弗雷德里卡却停下来站住。“哦,走吧,”伊登有些奇怪,“你不是要回宿舍么?”

“是的,当你回到食堂后。”弗雷德里卡不安地站在另一边。

“天啊,好孩子——你不会以为我要在这儿对你使坏吧?这儿可是主干道,现在可是早晨八点,明白没有?还是你到底出什么问题了?”他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噢,我可爱的弗雷德里卡!你没必要害怕,我昨晚没有从手术室偷吗啡,我也不会扑向你,给你打上一针吗啡……”

“你显然不会。”弗雷德里卡猛然抬头,走向宿舍,不过她和伊登保持着距离。伊登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去,哈哈的笑声一直持续到她走进宿舍。“真是可恶!”弗雷德里卡“嘭”的把门关上,然后摘下直挺的白色护士帽,扔在伍兹床上,接着解开大衣,边走边取下围裙的别针,就这样歪歪斜斜地上了楼。

窗户没开。弗雷德里卡换了一身睡衣,使劲想推开窗户,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算了,反正我也只睡两三个小时而已,到我起床的时候,房间里也不会有太多污浊的空气。”她爬进毯子里,金发披散在枕头上,甜蜜地入睡了。

伍兹一个小时后回到宿舍,径自走到厨房的壁炉台,从那儿的钟下取出一先令,投进煤气表中,然后给自己泡了杯茶。她既隐隐作痛,又非常疲倦,于是坐在桌旁喝茶,眼睛看着前方,让糟糕的脸色得到舒缓。过了一刻钟,她收拾好东西,悄无声息地离开宿舍,穿过公园,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沉闷发霉的煤气泄漏出来,跟在伍兹后面,蔓延到楼下,却被宿舍关闭的前门阻挡。弗雷德里卡在自己的小床上扭了扭身子,梦呓了几句,然后又倒在枕头上,再也没有动过了。

埃丝特赶到病房的时候,病人们都已洗漱完毕。他们躺在病床上打盹,希望多睡几分钟,好消磨这漫长的一天。埃丝特在病人中间穿插着:量体温、测脉搏、给病人配药、检查医用敷料。起了床的病人穿着他们蓝色的亚麻布病服,正在整理床铺,或是在外面小厨房的煤气炉上烤面包。那两位白垩和奶酪护士在病房的另一侧忙碌着,热情高涨。那名胫骨和腓骨骨折的病人叫唤着,说是后背疼得要死,想让人给他揉一揉。

每个病房年龄最长的病人被人称为“老爹”,高个子必定被人称为“高塔”,矮个子的称为“提克”,秃头的人叫“柯利”,剩下的病人就直呼其名了。至于那些军士,则按照军衔来称呼。但英国士兵的这种怪异行为还没有对应的绰号,所以这名胫骨和腓骨骨折病人,不知何故,大家都叫他威廉。威廉似乎已经忘了,这种有气无力的声音会让军人的名声受损。其实在病房里他受到很多人欢迎,救护队员们都想来照顾威廉,为此还引发了竞争。尽管英国军队鱼龙混杂,但绝大部分士兵还是来自中等或是中等偏

下的阶层。作为一名高雅富有而又非常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威廉对白垩和奶酪那两名护士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埃丝特把自己的心思掩藏得很好,尽管她现在和那两人竞争激烈,但她看到两人在各处忙碌的样子,心里反而感到小小的欣慰。埃丝特手里拿了一瓶甲基化酒精,走到威廉面前,一只手把他扶起来,拿开空气垫,然后细心地在大腿和后背上拭擦起来。

“现在舒服多了。”威廉说了句大实话,后背的疼痛也不像以前那样了。

“你没有得褥疮的迹象。”埃丝特毫不怀疑地说。接着,她把威廉放下,给他理好被子。

“真的谢谢你,”威廉看着埃丝特站在床边,抓住了她一只手,“看看你让人怜爱的小手!”

这是一双漂亮的手,小巧玲珑,有着纤纤的手指和像榛树枝一样完美的指甲,但是粗糙的工作和医用药水磨损了这双手。埃丝特似乎很在意自己指甲上沧桑的痕迹。“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埃丝特说着,把手藏在背后。

“不,你应该为它们感到骄傲,它们是你优秀工作的最好见证。”

“可以这么说,但是——你看嘛!”埃丝特把手伸出来,看着手掌上的老茧,微微蹙眉,“上周我不小心烧到手指,留下好大一个疤,难看死了,手腕上也擦伤了,大拇指指甲上也长了黑斑……我以前拥有一双可爱的手,现在这双手只给我丢脸,我可怜的手啊!”

“你能把手赶快拿开吗?”威廉突然说。

埃丝特吃惊地盯着他:“究竟为什么?”

“我一抓住这双手,就无法抗拒想要亲吻它们的冲动,”威廉说,“我只是担心你会不高兴……”

埃丝特的确不高兴,拿起那瓶甲基化酒精飞快地走了。

但是,她孤独的内心本已心如死灰,此刻却暖意重现。不过她还是让白垩和奶酪去给威廉做剩下的护理。

十点四十五的时候,她向护士长请假,换上外衣,跑回宿舍,弗雷德里卡还在宿舍里睡觉。埃丝特在门口停下来嗅了嗅,到起居室又停下来嗅了嗅,迟疑片刻之后,她迅速跑上了狭窄的楼梯。

弗雷德里卡躺在推床上,她繁复卷曲的金色短发披散在枕头上,像是深金色的网。弗雷德里卡脸色猩红,双臂搭在头上,手指紧紧地捏在一起。这儿有一股煤气味,强烈得令人窒息,令人作呕。

恐慌依然。医院里乱糟糟的,流言四起:弗雷德里卡被杀了!弗雷德里卡·林雷已经死了!有人在那些老处女的宿舍里施放了煤气,当人们发现弗雷德里卡的时候,她已快断气了;埃丝特·桑森救回了弗雷德里卡的命,弗雷德里卡救回了埃丝特·桑森的命;埃丝特奄奄一息,弗雷德里卡奄奄一息,而贝茨护士长已经死去……似乎我们都会被人杀死在床上。

考克瑞尔把伍兹找来:“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宿舍看看。弗雷德里卡病得很厉害,埃丝特·桑森因为受到惊吓,还在休息。你能不能暂时离开手术室半个小时左右?”

“我敢说,满足这要求对我而言是如履薄冰。”伍兹说着,其实她已经下班了。

公园的树木仍然光秃秃的,两人穿过高低不平的草地,朝大门走去。伍兹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妇女,乳沟深陷;而考克瑞尔则是一名皮肤棕色的老男人,无精打采地穿着一件长风衣,戴着一顶绝对称得上巨大的毡帽。“我肯定挑错了我手下的人,”考克瑞尔有些气愤地说,第五次推推自己的帽檐,“一直都这样。”一直以来他都养成了从容不迫的性格,但这次的事件让他也感到了些许不安。伍兹一想到那些警官可能浮现的愤懑之色,就忍不住笑了一下。但这种轻松也没有持续多久,她徒劳地想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真是太糟糕了,探长。对吧?”

“你吓坏了,对吧?”考克瑞尔问。

伍兹想了一下:“是,我想是的。”

“你们女人都是十足的胆小鬼。”考克瑞尔轻蔑地说。

伍兹看着那满目疮痍的景象:看着那些被炸得伤痕累累的大楼,在那儿她曾和另外一百名救护队的护士做着志愿工作,为国家作出贡献;她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她看着凄凉的树林,一枚炸弹砸在这里,白色残枝遍地;她看着那些病房被轰炸后的废墟,病房的病人来自海军、陆军和空袭预警中心,就在那儿,有一名叫格罗夫斯的女孩,恐怕她永远都想不到,她会被墙上落下的石块砸死;她看着身旁干燥的草地,草地被燃烧着的炸弹烧出块块黑斑;她看着炮弹外壳,这些锯齿形的外壳杂乱无章地堆在她脚边。一瞬间伍兹觉得脚下的大地在颤抖,一瞬间她觉得耳边充斥着枪炮声,轰炸机嗡嗡的低音被炸弹的呼啸声撕裂……六个月了,六个月了,日日夜夜,几乎从未停止——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什么是恐惧,还没有见过那些中年妇女和年轻女孩死去的神色。那是一种恐惧、失败和苦难的阴影,直到最后一刻。当然,这种苦难,每个人都有切肤之痛。空袭警报拉响的时候,有的人忍不住作呕,有的人一听到炸弹落下的尖叫声,肚子就开始翻江倒海。

而大多数人只要一听到稍微大点的声响,就下意识地在地上卧倒,把脸贴在地上,这实在是对生活的侮辱。但也就是这样了,现在人们都太忙、太累,已经没有时间去害怕了。伍兹爽快地笑了笑,扬了扬她浓浓的黑眉:“是的,我们都非常胆小,这是毫无疑问的。”

考克瑞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但他仍然无动于衷:“就是在平常散步的时候,也有可能遭到空袭。可这一两起未得到解释的死亡事件,就让你们神经过敏了。”

“‘未得到解释’是医学词汇,”伍兹冷冷地说,“就我个人来说,那晚的空袭让我惊呆了,好多天都没有空袭,说来就来。我可不喜欢整天提心吊胆地等着空袭的来临,我也不喜欢等着被人杀死——或是我的朋友被别人杀死。”

“你凭什么认为你的朋友会遭人杀害?”考克瑞尔问。

“有人试图杀害别人,有人兜里揣着两格令的吗啡还在周围晃悠。”伍兹言简意赅地说。他们走出公园的大门,向右转朝着一排宿舍走去。伍兹说:“这就是我们的贫民窟——尽头靠近大门的那栋,请体谅一下我们生活的环境,这是这个令人感激的国家在一九四〇年能给它的白衣天使提供的最好环境了。”

“看起来很好,”考克瑞尔粗声粗气地说,“你刚刚在埋怨什么呢?”

“我没有埋怨,我一句不和谐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我看见你有些惊讶,而我恰好又是这间宿舍的女主人,所以才解释一下。”

“我想,环境好不好,关键在于你是否习惯。”考克瑞尔说着,站在狭窄的门口,礼貌地把自己的视线从一排内衣上挪开,内衣挂在小厨房外面,看起来很保守。

“这个嘛,我更习惯镇上的现代化公寓。”伍兹突然说。

“哦,是吗?你是在镇上长大的,嗯?”

“差不多就是这样。”伍兹说完,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梳子和一件超大号的乳罩,把它们塞到坐垫底下。

“我明白了。我只是有些好奇,”考克瑞尔说,“以前也有人住在这里,和你一个姓。”

“我父亲曾在这附近有一栋房子,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还是——还是小孩子。”

“多少年了?”考克瑞尔在工作之前,点燃了一支烟。

“这,事实上——很多年前了吧,当然那时我还是小孩子,但是我双亲一直在这儿住到——具体我不清楚了,应该是四五年前吧。”

“我明白了,”考克瑞尔再次说出这句话,“时间并不长,真的。那你的父母目前在哪里?”

“他们已经过世了。”伍兹说完,一头栽进一堆脏衣服中,取出一件衣服,发现考克瑞尔注视着她,于是伍兹说,“我不是非得穿耶格的衣服,只是雪纺绸和绉丝实在不适合护士穿。屋子里空气不好,请见谅,这不是我们的错——应该是煤气还没有散尽吧。”

“我们看看煤气表吧。”考克瑞尔说。

伍兹打开橱柜的门:“就是这儿……天啊,有人擦过这儿,几个月来都没这么干净过。”

“我的人在这儿采集了指纹,”考克瑞尔说,“他总是在采集完指纹后清扫干净。”

“真应该让他在开春的时候来帮我们大扫除。”

考克瑞尔仔细检查煤气表:“我看到里面有六先令。”他盯着小小的表盘,“就你所知,这里面的硬币数目对头吗?”

伍兹想了想,低声算了一下:“我、弗雷德里卡、埃丝特,每人两次,就是六先令。但是上周弗雷德里卡投了两先令……对啊,那就对了。我们轮流往煤气表里面充钱,这次轮到埃丝特。事实上我在钟下面放了一先令以防万一,可我忘了,所以现在埃丝特还欠我一先令。”

“归纳起来就是这样:自从上一次煤气表内的硬币清除之后,没人再往里面放过硬币,除了你们三人。”

“别指望有这种好运气。”伍兹说。

“好吧,我们去卧室看看,好吗?我想去那儿看看。”

窗户终于打开了,大部分煤气都从这间小屋子里散去了。“煤气炉的阀门是开着的,”考克瑞尔说,用鞋尖指着阀门,“但并没有点火,所以煤气就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想知道阀门为什么会打开?”

“从一开始起,我就认为这不是意外事故,”伍兹果断地说,“阀门一向都很难扳动。还有,这个位置也不容易碰到,对吧?我是说,应该没有人会因为一时不慎,用脚碰到这个阀门,就是这么回事。”

“完全正确。”考克瑞尔说着,烟灰抖散在卧室地板上。

“离开宿舍前我上来过一次,”伍兹继续说,“那时候阀门肯定没有打开,因为那时候楼下供应的煤气才刚刚开始减少。如果阀门开着,那时一定能闻到煤气的味道,但是我们没有闻到。埃丝特几分钟后上来关窗户,她并不知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窗户关了。埃丝特也说当时没有任何气味。”

“你们真是关心朋友啊。”考克瑞尔说。

伍兹使劲拍了拍胸口,发出砰砰的响声:“我们粗犷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哦。”

“哦,是吗?”考克瑞尔温和地说,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块儿木头,“我倒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金色心肠,把窗户给塞住,搞得窗户打不开了。”

伍兹盯着那块儿木头,像是被电击了:“你是说这块儿木头被人用来塞住窗户?不可能!这只是我们衣帽架的一个小木钉罢了,就是厨房外面那个衣帽架。”

“我注意到挂在衣帽架上的那两件耶格的衣服有点歪。”考克瑞尔说。

伍兹从考克瑞尔手中拿过木钉,倚在梳妆台上,把木钉在手指间翻来覆去,她盯着木钉,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明白,这个木钉塞住了窗户……但是为什么呢?”

“如果开着窗户,要用煤气毒死一个人,花的时间太长了。”考克瑞尔坐在床的一角,看着她。

伍兹把木钉丢下,好像木钉突然沾染上邪恶的气息似的:“真是太可怕了……简直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把窗户塞住,这样可怜的小弗雷德里卡就会因为煤气中毒而死?真是太……我……”

考克瑞尔好奇地望着她:“你这么吃惊?但你知道这只是谋杀未遂,你自己也这么说过,就刚才。”

“喂,我心里知道这是谋杀未遂,但如果对整件事没有清醒的认识,就无法去真正面对……”伍兹停下来,心灰意冷地说,“究竟是谁干的?谁一开始就把一先令的硬币放在煤气表里面?”

“关于这个——是你吧,不是吗?”考克瑞尔仍然盯着她。

“我?做了这事?”

“当然。”考克瑞尔说。

“但是,探长……”

“伍兹小姐,”考克瑞尔耐心地说,“让我们来把事情理一理。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分,你们的煤气表断气了,我们知道那时候煤气炉的阀门还没有打开,因为没有煤气味。很好,之后你打了一瓶热水,来到这间卧室,放在弗雷德里卡床前,然后你关了窗户。稍后埃丝特也到这儿关窗户,但是她发现窗户已经关上了。七点半的时候,你们两人离开了宿舍。

“七点五十分,弗雷德里卡回宿舍睡觉,这时她发现窗户打不开。这就是说,从煤气断气,到弗雷德里卡回来的这半个小时里,有人把窗户塞住了。而且我们可以合理推测,这个人也正是把这儿的阀门打开的人。”

“但是弗雷德里卡有可能闻到了煤气的味道。”伍兹提出异议。

“不,她没有,”考克瑞尔说,“那儿没有煤气可以闻到。煤气那时候还没有通过煤气表呢。”

“太诡异了!”伍兹说。

“不错,这事相当诡异,不是吗?”考克瑞尔冷静地说,“当然,这是老伎俩。在繁重的夜

班工作后,八点四十五分,弗雷德里卡很快就入睡,你已经计划好回到宿舍给自己泡一杯茶,而且必须……”

“在煤气表内放一先令。”伍兹接过话头补充完整。

考克瑞尔抽完烟,把烟头按灭在弗雷德里卡的小烟灰缸里:“你经常回来给自己泡茶吗?”

“是的,我经常这样,”伍兹马上回答,“我是在手术室工作的救护队员,我想你明白这点,我和其他人一起七点半上班,打扫房间,检查医疗器械,其他人也是如此。但一般来说,手术要九点半才开始,所以之前我就回宿舍给自己泡杯茶,抽支烟,让自己休息大概二十分钟,接下来再去应付像狗一样忙碌的工作。每个人都知道我这个习惯,这很正常,又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

“每个人都知道?”考克瑞尔问。

“是的,其实我是指手术室的护士长,但我现在想起来,其他人都应该知道,我是说,手术室的所有工作人员……穆恩少校和巴恩斯,还有格尔维斯——我是说伊登少校。我回宿舍的时候,经常在路上碰到他们,那时他们正好吃完早餐来上班。弗雷德里卡和埃丝特自然也知道我这个习惯。至于以外的人,我就不清楚了。”

“好吧,毕竟他们才是我们感兴趣的人,不是吗?”考克瑞尔轻松地说。

伍兹用最喜爱的姿势倚在梳妆台上,把可爱的双腿在面前伸展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但她和蔼明智的脸上也显露出了忧虑:“我想就是这些人吧:弗雷德里卡、埃丝特、穆恩少校和伊登——其他人都不知道赫金斯在医院,其他人都不知道贝茨护士长握有谋杀的证据。就是这样,只有这么五个人知道我经常会回到宿舍给自己泡茶。不可能是真的——但又的确是这样。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我们当中的一个!”一时间伍兹闭口不言,只是深深地思索着,但她最后哭了起来,憔悴的眼睛望着考克瑞尔:“但是探长,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当中会有人做出这些事情?我想不出这个人的动机。是谁一开始就想杀死赫金斯?我们以前都没见过他,他只是乡下的邮递员而已。据我所知,赫金斯从来没有出过肯特郡。贝茨护士长是从伦敦的医院来的,弗雷德里卡之前一直在海外生活,能有什么联系?我是说那种——三人之间的共同点。为什么有人要杀死这三个人?”伍兹突然想到什么,又加了一句,“不可能是疯子作案吧,考克瑞尔探长?你不会认为是一个疯子在杀人,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吧?”

“我没这么想,”考克瑞尔说,“疯子不会计划杀人,至少他们不会挑地方和制造不在场证明。他们喜欢杀人,而不仅仅喜欢人死。疯子不会把人关在充满煤气的屋子里然后离开,他们会观赏这一切,从中获得快感。”

“好吧,我现在能说的就是这事太可怕了,”伍兹绝望地说,“你说凶手在我们当中,我一位朋友杀死了、或是试图杀死三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却找不到明显的动机……我是说,仅仅从讨论的角度来看,赫金斯有可能敲诈过穆恩少校或是巴恩斯,因为他曾经把来自巴黎的下流明信片送到他们门口——但这跟贝茨护士长又有什么关系?这跟弗雷德里卡又有什么关系?”

“至于贝茨,我们知道她是因为握有第一起凶杀案的证据而被杀的。”考克瑞尔合情合理地说。

“不错,是这样。但是这也无法解释弗雷德里卡的事啊?她和赫金斯又有什么联系?”

“这儿有一种联系,你可能没有想到。”考克瑞尔眼睛盯着伍兹,“赫金斯送进来的那晚,他在值班室里谈到了‘乌七八糟的事情’……当时还有一个人听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她就是你的朋友弗雷德里卡。”

伍兹脸颊上浮现出胭脂一般的粉红色斑点,正常的肤色正在消退。她气喘吁吁地说:“但是——但是弗雷德里卡和那件‘乌七八糟的事情’联系最为紧密,我是说,她和巴恩斯当时就在值班室里谈话。所以如果弗雷德里卡被杀了——如果有人试图杀害她……”

“我相信伊登少校和贝茨护士长当时也在那儿谈话。”

“哦,天啊!那有什么?”伍兹脸上的红晕很快就不见了,“伊登和贝茨有过那么一腿,大家都知道。伊登厌倦了这种关系,所以贝茨悲痛欲绝,痛斥伊登……”

“而且还威胁他?”考克瑞尔说。

伍兹调整了自己的呼吸,马上又急切地说:“贝茨可能吵吵闹闹,这就是她的威胁。她这人其实挺可怜的,好嫉妒,有时候有些歇斯底里——但是贝茨做了什么呢?她没有做任何可怕的事情。伊登已经和他妻子离婚了,呃,反正是分居了。就算他和玛丽恩·贝茨在一起,对他也没有什么损害。”

“除了他业内的名声,”考克瑞尔指出这一点,“我了解到,伊登少校在他的从业生涯中和很多女人都有过绯闻?”

“他只是普通的外科医生罢了。”伍兹斩钉截铁地说。

“但对那些女人来说,已经很了不得了。”考克瑞尔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且,尽管我并不认为伊登少校会主动去拈花惹草,但我必须说如果仅仅是一个又老又丑又讨厌的男人,那些女士是不会蜂拥而上的。”

“伊登的确又老又丑又讨厌,”伍兹不耐烦地说,但是她最后又感叹似的加了一句,“至少他的确是又老又丑……”

“但是不那么讨厌。”考克瑞尔笑了。

“是的,他不讨厌。”伍兹也笑着承认这一点,那笑容带有一点亲切和怀旧,但立刻消逝了。

“所以我说嘛,如果真有这种对承诺的无耻背叛,或是差不多的什么事——对伊登少校个人的从业经历没有好处,一点好处也没有。”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现在是军人。”

“他不会一辈子都当兵。”考克瑞尔说。

伍兹不耐烦地摇摇头:“天啊,探长,你是认真的吗?……开玩笑吧,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去杀人!”

“人们常常为无关紧要的事而杀人。”考克瑞尔尖刻地讥讽。

“但是我……他不可能……”伍兹的醒悟来得太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替伊登辩护,但问题在于,你完全错了。他不可能做这些事情,他不是那种人。”

“好吧,我必须说这是最合理的辩护,”考克瑞尔搞怪地说,“他不是那种人!真是娘娘腔!现在,看着这儿吧,伍兹小姐……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伊登杀死了贝茨和赫金斯,但伊登是六名不可能真凶之一,他们有着相同程度的嫌疑,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有动机,就因为这种动机,他比其他人更值得注意。据我所知……他有能力完成这些凶杀案。赫金斯死后,伊登向我说明了他的行动,但在赫金斯被送进来到伊登巡视病房的这段时间,伊登没有不在场证明。”

“哦,我的天,”伍兹马上叫了起来,“真是一派胡言!我们看见赫金斯被抬过大厅?我们只看到一堆破衣服穿过大厅,他躺在担架上,脸上全是尘土和污垢,可怜的脚指头都从鞋子里面伸出来了。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这个,伊登就殚精竭虑地去设计详尽复杂的杀人方法,然后启动了这一切?这肯定是开玩笑吧?凶手绝对不是伊登。”

考克瑞尔从床上直起身子,站在窗边,看着公园灰蒙蒙的寒冷景象。“凶手绝不是伊登。”伍兹焦急的话语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那又是谁呢?”考克瑞尔从窗边把头转回来,“你觉得会是谁?你五位朋友中的哪个?”

“我不知道。”伍兹绝望地说。

“比如,不是你自己。”考克瑞尔眼睛一闪,“很难相信你会设计出这么复杂的诡计:跑回来在煤气表里放入一先令硬币,用煤气毒死弗雷德里卡·林雷!同样的,凶手也不可能是弗雷德里卡,不是吗?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埃丝特也不会是凶手,她可救回了弗雷德里卡的命。也不会是巴恩斯中尉,不管怎样说,他肯定对弗雷德里卡用情至深,怎么可能会害她?既然你说不是伊登,那就只剩下穆恩少校了。”

“不,不是穆恩少校,”伍兹觉得这个结论很搞笑,她匆忙地又说了一句,“你不会真认为是他吧?”

“哈,只是说说而已。”考克瑞尔说着,抖抖长风衣的一角,而烟灰也随着飘散在窗台上。他突然转过来,蹒跚地走出房间,走下狭窄的楼梯。

伍兹跟着考克瑞尔,她抓住楼梯的细栏杆,急切地说:“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当然,”考克瑞尔说。他在厨房桌上拿起毡帽,得意洋洋地扣到自己后脑勺上。

伍兹呆呆地站在那儿,盯着考克瑞尔:“你知道,探长?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你是怎样……?怎么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哦,就在几分钟之前。”考克瑞尔欢快地说,正想对伍兹挤眉弄眼,但帽子却像灭火器一样把他明亮的棕色眼睛完完全全地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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