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麻醉致死事件例行公事的调查似乎并不能让指挥官放弃自己七天的休假,这理由不够充分。指挥官去度他七天休假的时候,食堂里就自发地举办了一次舞会。舞会地点是一间很大且相当邋遢的房间,一般称做女士之家。自从比顿上校上次离开之后,这间房还是第一次除尘擦亮。各式各样的葡萄干面包和三明治摆放在其中一张桌子上,一排酒放在钢琴顶上。通常有的小麻烦都在邀请救护队员时那些护士长会不会起哄的事情上,而通常的结论是:把舞会当成非正式舞会,至少邀请与否,都无关紧要。那儿常有装扮一新的女士,其实她们曾许诺要留意好那些医用滑石粉;那儿也有狂喜乱舞的一等兵,其实是从处理电报的艰辛事务中偷闲离开。食堂的老职工退到前厅里互相交谈,他们很难知道是不是该睁只眼闭只眼,还是等到指挥官回来的时候向他报告,让他做一些很烦人、但他认为合理的事情?或许最后会同意这点,男孩就是男孩,毕竟这也没有什么害处。这些男孩们包括所有医师和军医,连同快满六十岁的穆恩少校在内,看起来他们都认为这是理性的决定。军官的太太们全副武装地到来,她们与护士长之间,有着小小的较劲。大部分太太都很年轻,把她们丈夫肩上的圈圈杠杠尽可能地当成严肃的事情。而对亚历山德拉王后部队的人员来说,抛开他们的军官身份不谈,这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具有无可非议的优势。更年轻些的军官们已经把救护队员从她们各自的部门或病房中带了出来。因为弗雷德里卡晚上要值夜班,所以巴恩斯邀请埃丝特。而格尔维斯·伊登很长时间都是和贝茨护士长一起出席这种场合,这次也不会改变习惯。穆恩少校这么久以来,每次都是轮流邀请不同的人,这样没人会觉得自己被落下。这一次,他邀请自己病房里的救护队员伍兹。而伍兹正好趁弗雷德里卡不在的机会,实施她的计划,把握和伊登在一起的时机。她坐在椅子扶手上,手不停地在穿着丝袜的美腿间游走挑逗,从膝盖到脚踝。伊登最后说:“别那样,你快让我发狂了。”

伍兹停下动作,转过头看着他,从脚踝到臀部的美妙曲线展露无遗:“你是说我吗?为什么这么说呢?”

“老天帮帮我!”伊登想着。“我走了,”他说的话就好像溺水者说的话一样,“我们出去呼吸点空气吧。”

乌黑的窗帘紧紧地包裹着这间屋子,没有一点空气流通。舞会气氛热烈、烟雾缭绕、觥筹交错。外面仍然是炮火连天,但空袭也并没有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太太们从远处赶来,她们把保姆和孩子留在安全的乡下待上一晚,趁此机会在宝贵的今晚和自己的丈夫打情骂俏。那些护士长和救护队员与她们挑选的军官旋转着,谈笑风生,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玛丽恩·贝茨独自站在钢琴面前,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杜松子酒。埃丝特是巴恩斯邀请的女伴,她比巴恩斯早到,此刻和穆恩少校坐在一起。巴恩斯看到贝茨,于是对埃丝特说了声抱歉,走到壁炉前:“你好,护士长!这一曲你不去跳舞吗?”

“不,我在喝酒。”贝茨阴郁地说。

巴恩斯拿过贝茨手中的酒杯,放在钢琴的一角:“过后再喝吧,和我一起跳舞。”

贝茨无言地随着巴恩斯跳华尔兹,但是她被嫉妒和痛苦冲昏了头,几分钟后她爆发出来:“为什么他不回来?”

“我应该让他离开。”巴恩斯平静地说。

尽管贝茨仍然自动地跟随舞步的节奏,但她稍稍拉近和巴恩斯的距离,看着他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在说谁?”

巴恩斯优雅地调侃:“这并不难猜。他就在外面花园里,和伍兹一起走来走去的,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他了。”

“我恨他。”贝茨激动地说。

“爱恨只在一线间,不是吗?”巴恩斯用他平静的语调说着,“就像一个圆圈,你绝对不知道爱在哪儿停止,而恨在哪儿产生。”

“伊登倒是很清楚爱在哪儿停止,”贝茨生气地说,好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又加了一句,“而且他知道恨在哪儿产生,就从你那儿产生!”

巴恩斯眼里充满阴霾,但他立刻说:“胡说,他干吗要恨我?”

“大多数人憎恨他们伤害的人,”贝茨狡黠地说,“这是对自己良心的保护。格尔维斯·伊登一直都在伤害你,别假装你不知道这个。”

“这个么,算了,”巴恩斯说,“我们还是不说这个吧。”

“你个傻瓜,”贝茨说着,眼睛看着门口,“你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男女间微弱地相互吸引,对吧?那你就错了。那晚我可是抓住他们两个在值班室接吻。伊登发誓他没有,鬼才相信呢——他肯定做了。当时我看见他的脸色,他和我接吻后的脸色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他这次肯定坠入爱河了,你还在晕头转向的时候,他可能就向她求婚了——到时候她还会对你忠贞不贰吗?”

“我想她会的。”巴恩斯勇敢地说,尽管他心里充满了冷酷和担忧。他真是不想和贝茨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可他还是继续推动话题的讨论:“还有,他已经结婚了。”

“结你个头啊,”贝茨说着,一脸粗野的不屑,“你以为我不知道他那点破事啊?是,一开始我是这么觉得,每一个想和你逢场作戏的男人都会对你说他已经结婚了,实际上他和他妻子分居多年,只是律师把他的离婚弄得一团糟,他现在一辈子都要和他妻子维持这种关系……现在他不能给你任何东西,除了爱,宝贝!不要对我说——我知道!”

巴恩斯为贝茨感到遗憾,她一向不是这么咄咄逼人,这么尖刻庸俗的。“你真是个可怜的小人儿。”巴恩斯看着那张傻气而悲伤的脸。

“你也是个可怜的小人儿!”贝茨反唇相讥,眼睛仍然看着门口,“你还没意识到他既富有又有魅力吗?他在哈利街可是有着辉煌的从业经历……”

“好吧,我觉得我是没有魅力,”巴恩斯温和地承认,“但我也有很好的从业经历啊,你知道的,我有一栋很好的老房子,还有——好吧,我不知道,女孩会要的大部分东西。”他笑了,又说:“不管怎么说,这不都是些无稽之谈吗?他现在和伍兹在一起,而不是弗雷德里卡。”

音乐停止,巴恩斯把酒杯递给贝茨,自己另外取了一杯。两人点燃烟,贝茨无声地站着,像猎犬一样望着门口。她的金发像纤细的蔓藤一样卷曲着,环绕在白色面纱周围。傻气的的脸呈现出带有绝望的丑陋。时钟敲响在十一点整,贝茨看起来正在下什么决心。随着最后一道钟声的消逝,以及伊登的一去不复返,贝茨下定了决心。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去年你是不是在手术中杀死了一名女孩?”

巴恩斯猛然怔住,脸色有些发白:“不错,是有一名女孩在麻醉中死去了。没想到这儿居然还有人知道这事。”

“伊登就知道这事。”贝茨护士长说。

伊登曾在手术室提过这事,当时他说完后就用手捂着嘴,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巴恩斯问。

“赫金斯对他说的,”她说话平稳,眼睛不再盯着门口了,“当你拿着听诊器去病房检查赫金斯的情况,为麻醉做准备的时候,他认出了你。随后伊登在手术前也检查过他的情况,赫金斯问他你原来是不是镇上的医生,伊登说是,他觉得你以前的确在行鹭镇上行医。然后赫金斯就说战前你杀死了他一位朋友的女儿。他说他都快忘了这事了,但现在他知道你在苍鹭公园,他们会写信给陆军部反映这事,他说人们会把你撵出行鹭镇,也撵出军队。”

“那次的死亡事件只是自然原因,”巴恩斯急促地说,“每一位麻醉师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都要经历这么一两次,手术致死的案例和麻醉致死的案例数目差不多,验尸官在审讯的时候,给我和当时的外科医生都开了免罪证明。没人可以说三道四,他们不可能给我造成什么伤害。”

“伊登好像不这么想,”贝茨说,“我知道这点,是因为我走到病房外等他。他和那男人谈了很久……”

“关于我吗?”巴恩斯有些怀疑。

“不错,当然是关于你,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当然,伊登非常小心地离开了,他之后没说多少话。但万一赫金斯康复后回到行鹭镇大肆宣扬,说有名医生也赞同这个观点:那名女孩的死存在一些严重错误。这样你在这一行的名声就毁了,不是吗?”

“伊登究竟干了什么?”巴恩斯愤愤地说,他脑子里反应过来了,这是背叛和阴谋。

“这样你就没有‘女孩会要的大部分东西’提供给你的弗雷德里卡了。”贝茨护士长说完,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埃丝特挨着穆恩少校一起坐在房间一角的沙发上,她宁愿她一开始就没喝杜松子酒,因为一喝杜松子酒她就心情沮丧,然后弄得她说很多话。她发现她对穆恩说了她妈妈的死,这是个漫长而悲惨的故事。“真是对不起,在舞会上讲这些不合时宜,对吧?”

“没关系的,孩子,”穆恩少校说,“有时把麻烦讲出来,心里就会好过些。真是奇怪啊,不是吗?有多少次我们能对陌生人这样呢……当然,我和你并不是陌生人,但是我敢说你不可能像这样敞开心扉,即使是在更亲密无间的朋友面前……”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埃丝特低沉地说,“人不能永远自怨自艾。弗雷德里卡战后恐怕是有家难归,自从她父亲和一位丑陋平庸的寡妇结了婚,她所有生活就变得支离破碎了……当然,她现在订婚了,但是——好吧,我不知道……”

“别跟我说订婚的事情出了什么问题?”穆恩焦急地说,眼睛盯着正在跳舞的巴恩斯和贝茨,巴恩斯似乎正和贝茨真诚地说着什么,而贝茨则机械地跟着华尔兹的节奏。

“哦,我想没有。”埃丝特急忙说。她现在觉得自己说了太多关于弗雷德里卡的事情,因而有些担心。于是她把话题转到伍兹身上,借以掩饰心中的不安。“伍兹有个弟弟,你是知道的。她极喜欢她弟弟,但是这种喜欢绝对不是你所想象的普通姐弟的那种喜欢。战争爆发的时候她弟弟就到大陆去了,此后就杳无音信。”埃丝特继续谈论伍兹的话题,“考克瑞尔问了她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关于在手术室的时候她给赫金斯注射的那支可拉明。我想考克瑞尔可能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不觉得是胡说吗——怎么可能有问题?”

“不可能出问题,”穆恩少校迅速说,“可拉明是从针剂瓶里取出的,推车上除了可拉明的针剂瓶外,没有其他针剂瓶,她全是按照巴恩斯的指示做的。还有,那个时候就算赫金斯没死,他也是在垂死挣扎。我们只是尽最后的努力罢了。”

“就是啊。”埃丝特同意这一点,如释重负。

“考克瑞尔这人一丝不苟,”穆恩看着自己的鞋头说,“他下午检查了手术室每一个药品柜,搞得好像我们当中的某个人预先谋划好要蓄意杀害赫金斯一样。但奇妙的是,最后只证明这是一次自然死亡。他会明白这儿没有继续调查的必要,那些当地人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可怜的巴恩斯的名声会蒙羞的……”突然穆恩看了一下时间,“天啊!快十一点了,今晚我可要当看门狗值班哦,我得走了。”他乐观地跑开,嘴里咕哝太晚了之类的话,“不过,如果他们想要什么东西,他们就得来请我……”

病房的一切都很安静。穆恩少校最后巡查圣伊丽莎白病房,是想和弗雷德里卡私底下谈谈。他从埃丝特的话中嗅出了一丝恐慌的气息,那就是巴恩斯与弗雷德里卡两人的关系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穆恩结束了巡查,坐在值班室里,把脚伸到火炉边烤火。“喝杯茶吧,弗雷德里卡。孩子,你知道吗?从离开舞会起,我就想和你聊聊。”

“你指的是我和两百名病人吧。”弗雷德里卡笑着说。

“呃,当然我必须得例行巡查,孩子。直接扑到你的病房来可不是太好哦……”

但透过他所有友善的玩笑,穆恩发现弗雷德里卡其实是块难啃的石头。她坐下喝茶,姿态优雅得体,平静而客观,友好而不亲昵,还有点自命不凡。穆恩扯了一大通天南海北的话题,最后才敢触及弗雷德里卡:“你已经找到了如意郎君,孩子,他绝对是最优秀的人之一。在我所有的经历中,我想不会碰见比巴恩斯更让我喜爱、更让我尊敬的人了。”

“是的,我知道。”弗雷德里卡冷静地说。

“他曾经也坠入爱河,”穆恩继续说着,盯着炉火,像是梦呓般地喃喃细语,“噢,我敢说他的确谈过恋爱,当然他深谙世故,但现在他的生命中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孩子。你是幸运的,我知道,你可爱、富有魅力、品德高尚……我还是要说你是幸运的,因为你得到了巴恩斯的爱。”

“我知道。”弗雷德里卡说。

“不要让他失望,”穆恩少校说,抬起头看着她,几乎是在低声哀求,他苍老的蓝眼睛里满是和善,“如

果巴恩斯失去他的信念,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我想我无法忍受。但是现在,”他怜爱地对弗雷德里卡笑了笑,“我不知道我干吗说起这个,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巴恩斯失望的。”

“当然,我不会让他失望的,穆恩少校。”弗雷德里卡有礼貌地说。

穆恩努力把自己的信心给予弗雷德里卡:“幸福的婚姻生活——那就是世界的一切,孩子。我——和我妻子——并不是理想的婚姻,但当我们的孩子出生时,我和我妻子真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时我才意识到真正的幸福,真实的幸福……当然婚姻不是一切,但我想这儿有一条普适原则:幸福的人都是好人。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穆恩少校。”弗雷德里卡说,避开了穆恩的问话。

“这个,现在事情有所不同,弗雷德里卡。我——我年幼的儿子死于一场事故,你是知道的。他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和我妻子有些溺爱他。我说服我妻子给他买了一辆小自行车,应该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随后他就习惯了在乡间小路上骑自行车。他被另一名骑自行车的人撞倒,我在山顶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那男人转弯的时候,速度太快了,他——好吧,我儿子被撞飞了,掉到水沟里。那个男人停下来看了一眼,然后跳上自己的自行车飞快地骑下山去,消失不见了。当我赶到那个转角时,我儿子已经断气了。我妻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说不想活了,她认为儿子的死全是我的错,不久我妻子就去世了……”

“那男人是?”

“我知道他是谁,但是——我无能为力,没有证据。就算他的自行车被撞坏了,也可以在警察检查之前修好。但我知道他是谁,虽然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就在他停下来看我儿子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自行车的颜色。他让我儿子在路边像野狗一样死去,而他踩着自行车的踏板走了……”此刻,他原本红润的脸颊已是面无血色,蓝色的眼睛噙满泪水,苍老的声音充满了低沉愤懑:“对不起,孩子。我不是有意说这么多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弗雷德里卡只在充满激情的时候才会表露自己的感情,现在她一贯的沉默寡言反倒成为她的桎梏。她向穆恩伸出自己的手,抚摸那张颤抖的老脸,替他拭去肆意的泪水。她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客气、专注、好奇。过了一会儿,她用自己稍显清冽的声音说:“那辆自行车是什么颜色?”穆恩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了。

玛丽恩·贝茨带着伤痛和愤怒,一个人从舞池走回。伊登和伍兹已经回到女士之家,此时舞会已近尾声,两人都有点呆呆的。伊登尽全力安慰贝茨这名正牌舞伴。但是贝茨心里很清楚没有希望了,不是因为伊登爱上了弗雷德里卡——而是因为伊登已经不再爱贝茨了。任何人,就算是又丑又老的伍兹,都比她更讨人喜欢。太多的杜松子酒让她妒火中烧,她沮丧中真实的悲怆被丑恶的敌意掩盖。她有些发疯,大吵大闹的。伊登现在有些后悔,贝茨本来是以伊登女伴的身份来参加舞会的,自己却没花多少工夫陪着她。伊登不太舒服地说:“跟我来,贝茨,我送你回宿舍。”

“哦,我知道你想一脚把我踢开,”贝茨的话充满了挑衅意味,“我马上就走——不用你操心!但我会一个人走回去,非常谢谢你——不用你送我。”

“好吧,对不起,”伊登简洁地说,继续争论只会导致大吵大闹,“我只是想起了你很怕黑。”

“不错,我很怕黑,”贝茨说,她以前常常用这个借口和伊登单独待上十分钟,“但我更害怕你……”

“你们医院突然冒出来的那起凶杀案把我吓呆了。”一名军官的太太说,她一点都不相信医院里会出这种事,却又觉得此刻讨论这个话题很不合适,所以就打住了。

贝茨护士长醉眼蒙眬,狡黠地看着她:“哦,我可没被吓住,你看,我刚好知道凶手是谁!”

“天啊,”军官的太太说,“我到了什么地方啊?现在我卷进什么事情啊?”她的意思是说贝茨护士长应该十万火急地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警察。

“你之前肯定不敢相信这儿有一个杀人凶手,对吧?”贝茨轻蔑地说,“但这儿就是有一个!我知道,赫金斯是被谋杀的。”

“哦,别傻了,贝茨,”伊登不耐烦地说,“赫金斯当然不是被杀死的。他只是没有承受住麻醉罢了,就是这样。像个乖乖女一样回宿舍去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探长是跑来做什么的?”贝茨说着,对伊登最后的那句话听而不闻。

“他是过来澄清整件事情的,免得人们到处谈论这种无聊的话题。”伍兹冷静地说。

贝茨小小的尊严被人冒犯了,她不能容忍:“好好记住,伍兹,你是在同军官讲话,你自己什么都不是,就是个列兵!”

伍兹盯着她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真是不好意思,护士长,但是实话说……”伍兹的话说不下去了,那位军官的太太和她的女伴已经悄悄地离开了。“护士长和救护队员一起来参加舞会,就搞成这个样子!”贝茨狂怒地说。

“是的,下次我们再也不邀请护士长了。”伊登说。

这话说得太过了。贝茨转过身面对着伊登,怒气冲冲,大动肝火:“你会后悔的,伊登!你会后悔这一切的……天啊,我一定要让你们都后悔……”她呜咽着,心中狂怒,尊严受伤。伊登把手递给她,“对不起,贝茨。讨厌的人是我。你累了,亲爱的……我们都累了,脾气变得很坏,遭人讨厌……来吧,我送你回去……”但是贝茨将伊登的手推开,歇斯底里地说:“你认为这儿没有谋杀,但就是有谋杀。我知道是谁做的,是怎么做的,我知道一切……明天我要找探长,把一切都告诉他……我会给他看证据……”这时,伍兹不耐烦地想离开,贝茨转过身去,“是的,你们以为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有!我把它藏在手术室,以防万一……说不定我想用上它。我会把证据给探长看,明天早上我就给他看……他会相信我的,不用担心!”

伊登更加心平气和地向前踏了一步,他看见贝茨已经失控了,狠下心来:“好吧,老女人——你明天去见探长,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给他看证据,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们都想回去睡觉了。过来,跟我回宿舍……”

但是贝茨挣脱了伊登的手,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离开举办舞会的食堂,穿过大路到达医院的空地,护士食堂就在公园的另一侧。“我要走到林荫道上,”贝茨想,“挤进医院取得证据——然后拿着证据回到宿舍,宿舍是最安全的。”一枚炮弹在空中爆炸,远处枪声渐次响起。贝茨几乎希望这儿有火光——夜色深得可怕,火光可以把这个地方照亮一点。

有人在跟踪她。有人在树之间移动着,就在这条长长的、布满橡树的上山林荫道。那人在树与树之间快速移动,然后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贝茨紧张地用手电扫来扫去,半是害怕自己不知道跟踪者的身份,半是害怕自己知道跟踪者的身份。她停下来叫了一声:“是谁?”但是她的声音显得嘶哑无力,就像有东西无声地重击着她的心脏。她惊慌地向前跑去,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飞过,无声地掠过草地,撞断嫩枝。贝茨猛地把自己靠在巨大、友好、深沉的树干上,惊慌失措地再次叫喊:“是谁?谁在那儿?谁在那儿?”她周围的浓重夜色似乎屏住了呼吸,聆听着回应。但是没有回应——只有干燥的树叶沙沙作响,不动声色的寂静夹杂着恐惧,鬼鬼祟祟地蔓延着。

贝茨不知道自己在树干旁蜷伏了多久,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坚硬粗糙的树皮,只要她没动,周围也没动静。当她从树干的遮蔽中走出来时,那个怪异的沙沙声又在移动了。“我得跑,”她想,“我不能整夜都待在这儿,我得猛冲……必须跑!”贝茨抓紧她小小的灰色披肩,撒开脚丫子在橡树形成的长廊中夺命狂奔。那看不见的跟踪者躲在阴影中,跟在她身后:追上她、超过她、在她前面的阴影中等着她。贝茨口干舌燥,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像是要从胸膛迸出。她不知道自己是把跟踪者甩开了,还是朝着跟踪者前行。她停下来一会儿,身体因恐惧而战栗,但是周围仍然很安静。贝茨又开始盲目地起跑,突然,高跟鞋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手电也从战栗的手中滑落,微弱的光束也远去了。就在她面前,有一个巨大、危险的影子从天鹅绒般丝滑的黑暗中走近,一把抓住她!原来是穆恩少校抓住了她。贝茨的恐惧让她透不过气来,只好靠在穆恩温柔的肩膀上。

“天啊,孩子。”穆恩叫了起来,小心稳当地抱着贝茨,轻轻地拍着她,让她舒服一点。“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怕黑?——我可不相信你仅仅因为怕黑,就像个孩子一样,在这条林荫道上逃之夭夭吧?”

“有人在跟踪我!”贝茨哭喊起来,“有人一直跟在我后面,因为我知道凶手是谁。”

“凶手?”穆恩少校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是谁。我——我看见了一些事情,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我刚刚准备去检查一些东西……我要把东西拿出来问她究竟是什么……”她稍稍让自己缓口气,“是的,当我听到有人那晚潜入了手术室,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什么也不想说,但是过了今晚——好吧,为什么她应该拥有他?为什么其他人应该拥有他?不是我……我不管了,我要告诉探长,我会对探长说出一切。我想我应该这么做,这是我的责任……”贝茨抓住穆恩的手臂,语无伦次地咕哝着,不断地回头,目光窥视着静谧的黑暗。

穆恩少校闻到贝茨呼出的酒气。“好吧,现在,不要去想今晚的什么事情了,”他安慰着贝茨,“你回宿舍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如果你真有什么事情要讲,再去找考克瑞尔,把事情跟他说清楚。还有,我觉得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今晚这儿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宪兵,可能有时候那帮德国佬会从头顶上飞过……但是不要让那些家伙打搅我们,不是吗?我敢说你刚才听见的,只不过是正在巡逻的爱德华兹中士,或是贝文下士或是其他人……我送你回宿舍吧。”

“不,不,”她发疯似的说,“我必须去医院。”

“好的,就这样,我陪着你去医院。但是你不会整晚都待在那里吧?”

“不,但是——我想和在圣坎特病房值夜班的护士长一起喝杯茶,或是做其他事情。我不想你跟着我。”

“好吧,我陪着你走到侧门。”穆恩平静地说。

还能行动的病人从医院的底层和楼上的病房里出来,睡在长廊的担架上。长廊通往地下室,睡在这里不用担心炸弹的袭击,很让人放心。贝茨在门口和穆恩分别,一个人走过长廊,踏上中央的楼梯,走到大厅,人们在临时搭建的病床上不安地睡着,盖在身上的粗糙棕色军毯裹成一团。他们手脚摊开,身体仰卧着躺在灰尘弥漫的地板上。到处都有睁开的明亮眸子,透着光泽;到处都有脸上被涂得花花绿绿的病人,那是皮肤专家在尝试一些新的疗法。贝茨和一个穿着蓝色外衣的人撞在一起,那人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缠满白色绷带的大脸中。贝茨又开始恐慌了,小心谨慎地在担架间行进,跨过地面上四散开的手脚,听到一个男人在咕哝着说梦话,大概是在叫他妻子或者情人的名字。在暗淡的灯光中,通往底层的楼梯似乎望不到尽头。贝茨一次跨过两个人,然后欣喜地看见接待室明亮温暖的灯光,麦科伊中士正懒洋洋地坐在那儿看报纸。

贝茨取下主手术室的钥匙:“不会太久的,中士。我只是去取点东西。”

作为值班军士,麦科伊没有理由去质疑负责手术室的护士长,因为手术室是她们的地盘。“好的,护士长。”麦科伊说着,从椅子上抬起三英寸,在坐与站之间找到一个满意的平衡点,这就是他对军官说话时的姿势。“小心你自己被谋杀啊!”麦科伊笑了几声,谈起了那位不幸死去的肯特郡邮递员。

贝茨护士长推开手术室外面大厅的双开式弹簧门,摸索到熟悉的开关,打开里面的门。一阵恐惧的黑暗后,中央的大灯亮起,带来安全和舒适。贝茨直接走到药品柜旁,打开,从下层很少使用的架子里拿出证据——关于谋杀的证据。贝茨拿起证据,扔进自己围裙前面的口袋,然后悄悄地、小心地、匆忙地锁上药品柜的门,转过身。谢天谢地,头上明亮的白色灯光让人镇静清醒。

有个人,穿着绿色罩衣,戴着绿色口罩,站在门口望着她,戴着手套的右手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散发出邪恶的银光。

麦科伊中士仍然无精打采地翻着报纸上关于邮递员死讯的那个小版块。“行鹭镇的死者”是一个小小的标题,报上还说约瑟夫·赫金斯在最近的空袭中把生存的希望留给了别人。麦科伊中士看着这个副标题,摇了摇头(严格地说副标题说得完全不准确)。他是多愁善感的人,在看到这种纪念性质的专栏文

章时难免有些伤感。

伍兹护士在门口悄悄地探头进来:“哦,你好,麦科伊,我以为你睡了。我——我想借一下手术室的钥匙,一会儿就好。”她大大咧咧地走到木板旁,突然说了一句:“天啊——钥匙不在这儿。”

“贝茨护士长二十分钟以前拿走了。”麦科伊说,刚刚他看到赫金斯悲痛欲绝的妻子格尔特、姐夫乔治、小姨子亚瑟、还有小鲁比对赫金斯盖棺定论的溢美之词,现在麦科伊努力让自己从赫金斯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

伍兹犹豫不决地颤抖了一下,最后说:“就这样吧,我就不麻烦你了。不要对别人说我问过钥匙的事。”然后她就走了,但一分钟后她又回来,有些急促地说:“手术室里面没有灯光,中士。我想她应该把钥匙还了吧。”

“按道理来说她应该把钥匙还了,”麦科伊有些生气地说,“她没有理由锁了手术室的门不还钥匙啊。好像这里也没有什么忙乱,让她顾不上还钥匙啊。我真是不想说这事,那天军士长已经骂我了,他认为那晚我应该看到是谁拿走了钥匙,好像我那晚很悠闲似的。那天半夜整整有三十一个病人送进来,到处都挤满了人……我真是希望人们能体谅体谅,这就是我的愿望。我还是去看看贝茨拿钥匙干什么去了,说不定她已经走了,忘了锁门……”麦科伊站起来,一边咕哝着,一边向长廊走去。

手术室一点声音都没有,当麦科伊把大厅的灯打开的时候,仍然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钥匙插在手术室门上,麦科伊生气地哼了一声,把钥匙取回。“钥匙都不取就这样走人!明天我要向上面报告,护士,你看我敢不敢!给我搞出这么多麻烦……我一定要向上面报告。”

“有可能她还有事情没做完,”伍兹不太肯定,“说不定她还要回来,你现在就要把钥匙拿走?可能贝茨还在里面。”

“她在里面干什么?在黑暗中坐着?”麦科伊嘲讽地说。

伍兹也觉得贝茨是不太可能在黑暗中坐着,尤其是在黑暗的手术室中坐着。可能她是在这儿找借口引诱伊登过来,两人开个小小的爱抚会,她一想到这快乐的两人有可能整晚都被锁在手术室,就忍不住发笑:明早他们会怎么解释?但是伍兹诚实地说:“我真的觉得还是把门打开好一点,确认一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中士。”

“好吧,如果里面有人,为什么不吱声呢?”麦科伊生气地说。他打开门,点亮灯,将头探进去:“没——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麦科伊的嘴马上僵住了,毕竟有人在手术室。有人庄严地躺在手术台上,身上整齐地穿着罩衣,嘴上戴着口罩,手上戴着手套,脚上穿着白色橡胶靴。玛丽恩·贝茨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罩衣上有一道锯齿形的裂口,裂口边缘还是湿的,沾满了血。贝茨的胸口插着一把精致的手术刀,微微颤抖着,直入她愚蠢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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