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用卷尺测量树干直径的市政府职员小林麟太郎觉得有人从身后注视着自己。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微胖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视线跟他碰在一起之后,并不回避。麟太郎还以为那个女人是他认识的人,不过在记忆中又没有这样一个人。麟太郎觉得奇怪,这时候那个女人冲他点了一下头,麟太郎也只好冲那个女人点了一下头。于是呢,那个女人就向麟太郎走过来,问道:“你们围着这棵树做什么呢?”

麟太郎有些胆怯,就向两个同事求助,不料那两个同事都让对付那个女人。没办法,他又把脸转向那个女人,惴惴不安地答道:“砍伐。砍伐之前要调查一下。”

那个女人似乎没能马上理解麟太郎的话,茫然地把麟太郎说的一个词重复了一遍:“砍伐?”

麟太郎还以为那个女人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那个女人继续问道:“为什么?这棵树已经死了吗?”

女人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抬起头来看了看那棵树的树冠。

麟太郎警惕起来,心想:“千万别惹出什么麻烦!”于是决定避免刺激对方,尽量用和蔼的口气跟对方说话。

“没死,还活着呢。如果不砍伐的话,且活着呢。”麟太郎说道。

“那为什么要砍伐呢?”女人立刻问道。麟太郎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如实回答,扭头看了看自己那两个同事。他们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就理解为可以如实回答。

“巴士大街要拓宽,树碍事,所以不只这棵树,巴士大街上所有的树全部砍伐。”

“啊?”女人听了麟太郎的回答,好像吃了一惊。

麟太郎还以为女人要发火了,做好了进一步对付她的准备。拓宽巴士大街的计划做了快三十年了,至今未能开始施工,是因为沿路居民的反对运动。道路拓宽,属于自己的地皮就会缩小,引起反对运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同时,那时候行政交涉的态度也有问题。市政府只是单方面向居民通告已经作出的决定,没有认真听取居民的意见,求得居民的理解。结果呢,居民们知道了只要不翻盖房子就没有缩小地皮的义务之后,都不翻盖房子,纹丝不动地住在老房子里。于是,拓宽计划直到现在还是一份放在市政府的文件柜里的文件。

把这个古老的计划拽出来的是现任的市长。为了下次选举再次当选,他提出了改善市内交通拥堵状况、减少自行车事故两项竞选方针。而拓宽巴士大街,则是使两项竞选方针同时得到实现的妙招,可谓一举两得。幸运的是,沿路房屋老朽程度加剧,陆陆续续被拆掉不少,就像是断了很多齿的梳子。很多人忘记了过去的事情,放弃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皮,在别处盖了新房子搬走,跟三十年前相比,计划变得容易实现了。市行政部门认为,即便是公开征求市民的意见,赞成拓宽巴士大街的恐怕也要占多数。

尽管如此,沿路居民也不是都愿意缩小自己的地皮。以前反对运动的激烈程度,在市政府内部也是尽人皆知。所以,麟太郎刚才对那个女人说起拓宽巴士大街的问题,对居民的不满还是有点儿胆战心惊。

老同事告诉过麟太郎,市政府的工作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工作接触市民较多,必须照顾到市民的要求;另一类工作接触市民较少,不必考虑照顾市民的要求。麟太郎所在的道路管理课,按照上述分类,以前属于接触市民较多的那一类,而现在则属于接触市民较少的那一类。跟那些只知道维护自己公司的利益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交涉,虽然常常被气得胃疼,但道路管理课占据着最终把工程派给哪个公司的优势地位,比起向市民低头弯腰来,轻松多了。万一在跟房地产公司的交涉中惹怒了对方,自己应付不了,没关系,把问题向上级汇报,让上边去处理就是了。当然,凭着这种工作态度是不可能得到提拔的,不过,麟太郎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官。

在比他早出生十年以上的人看来,麟太郎简直就是一个怪人。麟太郎从小就没有上进心,特别讨厌竞争与纷争。谁要是想跟他竞争,他马上就表示认输,让对方取胜。上小学的时候赛跑,明明可以得第一的,但他途中故意放慢速度,把第一让给了别人,自己甘当第二。当他喜欢上某个女孩子的时候,一听说别的男孩子也喜欢这个女孩子,马上就退出了。经历过泡沫经济的三十五岁以上的人们无法理解麟太郎,而今年刚满二十五岁的麟太郎觉得自己完全正常。

眼下,像麟太郎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不喜欢竞争的并不在少数。

在麟太郎看来,怪人正是那些喜欢竞争的人。为什么非要战胜别人不可呢?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战胜了别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吗?那只不过是个渺小的自己。为了多挣钱吗?那也太卑鄙了吧!跟别人的交往不要太深了,凡事随大流,就不会产生摩擦,也不会被嫉妒等丑恶的感情折腾得睡不着觉。

“如果世界上的人们都像我麟太郎这样生活,就不会发生战争与纷争了,世界和平指日可待!”麟太郎真是这么想的。

现在的麟太郎就特别害怕跟眼前这个胖女人发生纷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这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看上去温厚祥和,不像是一个可能会歇斯底里大发作的疯狗似的女人。然而,正是这样的女人,一旦变脸就会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类似的例子麟太郎听的多了。对于这样的人,最初的应对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最初的应对有个闪失,就很可能卷入麟太郎最讨厌的纷争中去。所以,他极力做出谦卑的样子,将面部肌肉放松,微笑着等待胖女人下一步的反应。

“你的意思是说,巴士大街上的树一棵不剩全部砍掉?”女人对麟太郎的回答似乎不能接受,追问了一句。

麟太郎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非常和气地说了一声“是的”,转身继续他的工作去了。他不想再看那个女人的脸了。

“全部砍伐?已经决定了吗?”站在麟太郎身后的女人纠缠不休。

麟太郎想起老同事教给他的对付这种人的方法之一就是尽量不予理睬,于是头也不回地答道:“应该是吧。”态度依然很好,但已经把“我这儿正忙着呢,请不要干扰我的工作”的意思传达给了那个女人。

接下来,麟太郎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女人进一步的纠缠。时间过得好慢啊!没想到女人只说了句“打扰了”就走了。麟太郎不相信女人这么简单地就放弃了追问,呆呆地看着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站在那里愣了好一阵。这个胖女人不像是一个专门跟行政部门捣乱的人,顶多也就是一个有点儿爱管闲事的大妈。麟太郎开始觉得自己的过分警惕有些可笑。

“那种人,最好别理她。”其中一个同事给了麟太郎一个忠告。

麟太郎心里很不高兴:现在说这种风凉话,刚才干什么去了?不是你们让我出面对付的吗?

不过,他心里的不高兴并没有流露出来,暖昧地笑了笑说:“是。”

那个同事满意地点了点头。

麟太郎就这样搪塞着,把事情应付过去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他今天的工作是一棵挨一棵地测量树干的直径和高度,然后记录下来。尽管路边那一排树是在同一时期种上的,直径和高度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但也要一棵一棵地量,一棵一棵地记录。这种工作被人们称为“政府机关的工作”,不能只凭自己的判断而偷懒。这也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情,既不用脑子,也不需要体力,上边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即可。麟太郎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哟!这是什么呀?”

测量完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下的时候,同事之一指着树根处发出了一声惊叫。原来,那里有一堆狗粪。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讲社会公德的人留在那里的,看来是很多天积攒的狗粪。有的已经干燥了;有的还是湿的,恐怕是当天早晨留下的。麟太郎觉得恶心,立刻把视线转到别的方向去了。

“这也太过分了吧!为什么要把狗粪堆在这里?日本人的道德观念真是越来越差了!”

那个同事叹息着,一个劲儿地摇头。随后,他跟另一个同事交换着眼神:怎么办呢?

麟太郎则后退一步,等着两位老同事做决定。

“怎么也得把它收拾了。踩一脚是够讨厌的,可装作没看见吧,搞不好就会被人告一状。”另一个同事说道。他说得对,刚才那个问这问那的大妈,也许已经看出他们是市政府的职员了。调查种在便道上的树,看见狗粪也不处理,假装没看见,被反映到市政府去就是问题。可是,怎么收拾呢?

“喂!麟太郎!你把这堆狗粪收拾了!”

“啊?我?”麟太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为什么不是三个人一起收拾,而是让他一个人收拾呢?说是老同事,可也比他大不了几岁呀,这种时候也摆老资格?麟太郎有点儿想不通。

“对!别啰嗦,赶快给收拾了!这种事就应该岁数最小的干!在这个世界上,走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那个同事也许有点儿内疚吧,说话的时候没看麟太郎的眼睛。

发牢骚的话肯定会造成同事关系紧张的不良后果,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那堆狗粪给收拾了为上策。麟太郎这么一想,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可是,怎么收拾呢?”麟太郎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想的却是:光说让我收拾,您也得教给我怎么收拾啊!

同事冲着路旁的便利店一努嘴:“到那个便利店去买双一次性筷子,把狗粪夹进塑料袋里!”

“明白了。”麟太郎得到了具体的指示,心里安稳多了。虽然收拾狗粪是一件脏活,但有了具体的指示,心理上的抗拒也就减弱了。

麟太郎走进便利店,去找一次性筷子。一一次性筷子有是有,可是不零卖,要买就得买一袋,二十双。也就是说,为了买一双需要的筷子,必须多买十九双不需要的筷子。如果买个盒饭呢,店方会送一双筷子,这样,一双筷子就有了双重的使用价值。可是这样一来,就有了新的问题:谁负责吃了那个盒饭呢?想来想去,麟太郎决定还是买一袋筷子。交钱的时候,他让店员开了发票,准备以后回到课里作为必要的经费报销。

他回到同事们身边,让他们看了看新买的筷子子。看着二十双一袋的新筷子,两个同事吃惊地皱起了眉头:“你买那么多干什么?要是不零卖,就买个杯面嘛!买杯面送筷子的!”

“那样就有了新问题:那个杯面怎么办呢?”

“我吃啊!真笨!算了,剩下的捐献给食堂吧!”

“这是必要的经费,应该能报销的吧?”麟太郎心想,首先要把这件事情落实一下。

没想到两个老同事用厌恶的口气说道:“别问我们,回去问课长去!”

麟太郎慌了:这么说,这些筷子也许不能作为必要的经费报销!那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去买呢?就因为我岁数小?世界上应该没有岁数小就应该在经济上受损失的规则吧!麟太郎接受不了,脸上自然就带出来了。

两个老同事更不高兴了,严厉地命令道:“快收拾狗粪!”

麟太郎一肚子委屈,默默地蹲下身子,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劈开之后,夹起狗粪往塑料袋里装。离着狗粪近了,臭味的粒子直接钻进鼻孔,熏得他头昏眼花。他屏住呼吸,尽量把脸转向一边,一截一截地往塑料袋里捡狗粪。捡完之后,他神经质地把塑料袋系得紧紧的。

麟太郎提着装满了狗粪的塑料袋站起来,准备将其扔进便利店门口的垃圾箱。可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被老同事叫住了:“等等!你是不是想把狗粪扔到便利店的垃圾箱里去啊?那可不行,叫人家告到市政府去就惹大麻烦了!”

“那怎么办?”

“拿回市政府去!”

“啊?”听了这个不讲理的命令,麟太郎张口结舌,站在那里半天没动地方。两个老同事也不理他,转身向另一棵树走去。一股怒火从麟太郎的心底涌上来,但是,那股怒火没等喷出来,就变成一种暖昧的东西被消化在肚子里了。麟太郎尝到的,只是一种近乎悲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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