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须高原的休息站,我们买了二罐果汁。我在车上打开喝。可怕的是,新手上路的小正,也左手抓着罐子喝。她说现在开的是直线,所以不要紧。

把空罐装进塑胶袋放在脚边,我继续说:“白鸟——我是说和《丑小鸭》无关的正宗白鸟——简而言之,白鸟看了《往生绘卷》,大概觉得‘绝对不能开什么莲花’吧。”

小正颔首。我又说:“如果说无论哪种批评,到头来都是夫子自道,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这篇《某日感想》倒是完全符合这句话。其实根本不是在评论芥川。因为,从下文可以明显看出。‘像这位僧人这样热诚的人很多。我一直很尊敬这种人。但是,大家都在枯木上饿死了,人类的力量几时才能打开神秘之门?你们祈求,就给你们。自基督以来不知有多少圣者苦口婆心地如此说过。’深入到这个问题后便已经脱离芥川的创作世界,涉及‘正宗白鸟与基督教’这个大哉问了,所以只能在这里打住。”

“那么,芥川写的‘信’又怎么说?变成‘芥川龙之介论’吗?”

“你问到重点了,就是那封‘信’。对于《一块土》能够得到肯定,芥川说‘这是自十年前承蒙夏目老师褒奖以来最感喜悦的一次。’表达了最大的感谢。但是‘信’上几乎通篇都在谈《往生绘卷》。‘那个故事根据今昔物语的叙述,那位僧人自枯木枝头连呼阿弥陀佛啊,于是海中也传来在此处的回答。但我认为这不知是歇斯底里的尼僧;还是非常强悍的僧人,想必还是没能在现世亲身拜谒佛祖(因为我认为如果不是歇斯底里,没人会在没见到佛祖的状态下在枯木枝头往生)。因此唯独省略了这段。’这分明是在辩解嘛。他在拚命强调自己可没那么天真。我认为从这里就可看出芥川的作风。他无法视若无睹。受到那样的鞭笞、看了白鸟那样的批评后,他觉得不替自己说句话不行;否则他实在不甘心。”

“可是,如果按照白鸟的说法,开出白莲花,不就是芥川的回答吗?”

“嗯。接着他郑重反驳,或者该说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是口中的白莲花至今在后人眼中,我猜想或许仍历历可见。’”

“‘我猜想或许’吗?”

“他这种迂回的说法,并不是对于自己明明斩钉截铁地断定,先假意客套一番;更不是在含蓄委婉地坚持自我主张。他纯粹就只是喜欢迂回。我认为这其实正是芥川的本质。说了半天,到最后若跟白鸟一样质疑‘真的信之不疑吗?’答案会是什么呢?就连我也无法回答‘应该是相信的吧。’我认为,芥川终究是看不见莲花的人。只是如果因此就说他让莲花绽放是‘游戏之笔’,那倒也不见得。正因如此,他才渴切地‘想要相信’。一定是这样不会错的。我认为他就像是口干舌燥的人在写水般地写出这个故事。但是,正因为他是个开不了口喊口渴的人,所以只好把故事写得这般曲折迂回。”

“是这样吗?”

“白鸟对于他‘不认为’芥川相信的理由是这么写的:‘芥川氏肯定是个生来便聪颖过人有学者气质的人。’‘虽然他对僧人的心境极为理解,也寄与同情,但他欠缺僧人那种贯彻始终的意志力。’可是反过来也可以说,这个,正好也就是芥川让莲花绽放的理由。”

“嗯……”

“关于芥川对僧人的心态,有几种不同的看法。吉田精一在引用了前面提到的正宗白鸟后,又介绍了宫本显治的白鸟批判论:‘这种偏狭的自然主义式批评永远不可能理解作品的本质。作者深爱那名僧人。那已超越怜悯,是真心的爱。’而吉田精一对他这个说法的评论是:‘不只局限于爱’、‘想必是更值得尊敬、也想报以仰慕的心境吧。’”

“分析得可真深入啊。

“我倒不觉得。你知道吗?说到这里先换个话题,在评论或解说时,引用前人的看法据此陈述自己的意见,是在所难免的情形。吉田精一刚才的例子也是如此,若是这种程度的引用倒是无可厚非。但是,有时那种笔触,会让人看了之后心里很不舒服。当我碰上‘某某人的见识浅薄,过于粗糙。我个人更高明的意见是如何如何’这种语调的评论时,就不由得心生反感。写的人或许自己意气昂扬;但那只会让读者觉得此人很卑劣。若是真正有才华的人写的,我想就算是那样,看了也会被折服吧。如果是天才,我当然没话说。但是相反的话就没救了。对于拥有自我风格的文章,有些人纯粹只是像要唱反调似地用单薄的文章去攻击。那种文章说穿了等于是靠人家好心背着你,你却还面无愧色地拽着人家头发扯后腿。有时即便书本身是好的,但是附上那种解说后,反而令人讨厌起整个全集。”

“我懂了,你这番发言是在打预防针。”

“没错没错。我一直很怕自己会变成那样。在这里,宫本显治的‘超越怜悯’的‘怜悯’,和芥川的想法应该是完全相反吧。总之,宫本先生的结论是‘爱’。还有吉田精一的‘尊敬’之说也令我不敢苟同。‘仰慕’倒是让我觉得有点接近了。”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那,你的结论呢?”

“这个嘛,我倒也没有勉强挤出什么结论,只不过,我有一个看法。那应该是‘羡慕’,也是‘嫉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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