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了这个地步,当然会很想看一下白鸟写的‘读后感’,和芥川寄给他的那封‘信’。”

“那倒是。”

“不管怎样,我先用我家的那套春阳堂版全集,查阅芥川的书信。《往生绘卷》是大正十年四月发表的,所以我先查那一年的记录,可是并没有找到芥川写给白鸟的信。大正十一年也没有。”

“那么信或许已经不存在了吧。白鸟不是也说那封信‘现在不在手边。’”

“这点有可能。不过,还有别种可能。”

“这话怎么说?”

“‘读后感’刊在杂志上时,芥川或许没有看到;之后汇整成书出版时,他才读到。若是如此,寄信应该就是更后面的事了。”

“啊,对喔。”

“最快的方法,就是查书信的索引,但春阳堂版没有附这个。我去邻市的图书馆找,发现昭和四十六年筑摩书房出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这全套书八卷倒是有书简索引。我战战兢兢地一查,确实有一封寄给正宗白鸟的信,书简编号是一〇九五。这个,正是我要找的。资料上记载着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十二日寄出。这封信很有趣,但是内容我待会再说。首先,我想了解的是引发疑问的白鸟‘读后感’。芥川是这么说的:‘也拜读了泉之畔中的往生绘卷评论。’注释说明《泉之畔》乃‘正宗白鸟的随笔,刊于《改造》一月号。’乍看之下,好像正如这条注释所言,‘读后感’是写在刊于《改造》的《泉之畔》这篇随笔中,但若真是如此就奇怪了。”

“怎么说?”

“白鸟说他在《往生绘卷》发表后,立刻就写了感想。芥川在信中说‘连刊登在国粹之流的小品文也承蒙过目实感荣幸’。正如他所言,《往生绘卷》是大正十年四月发表在《国粹》这本杂志上。不确定是在哪一年、但总之是‘立刻写下的感想’,刊登在《改造》的一月号未免奇怪。就算是翌年,四月写的东西一月才发表这也未免太迟了。若说芥川对此的答复,是又过了数年后才写成的,也很奇怪。”

“说的也是。”

“这个矛盾该怎么解决呢?你说说看,该怎么推理?”

“不知道耶。——要边开车边想的话。”

“你可员会找借口。”

“这样无法集中精神嘛。”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解释。芥川说‘泉之畔中’。而《改造》一月号的随笔《泉之畔》不可能写有‘读后感’。如此一来,芥川说的‘泉之畔’和随笔的《泉之畔》根本是两码事嘛。”

“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一次。小正在脑中反刍我这番话,最后方说:“啊,我懂了。芥川读的是收录了‘随笔《泉之畔》’的‘《泉之畔》这本书’。用其中一篇文章当书名,是很自然的事。其中,收录了更早之前写的《往生绘卷》‘读后感’。”

“答对了。”

“这也太复杂了吧。”

“可是,也只有这个可能吧。所以我又跑去国会图书馆,查阅帝国图书馆藏书目录。”

“事情愈搞愈大了耶。”

“结果,果真找到《泉之畔》这本书。是在大正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出版,新潮社《感想小品丛书三》。其中虽也有书名作《泉之畔》这篇文章,但这篇的内容与芥川无关。我心跳急促地翻页,果真找到了。有提到《往生绘卷》的,是书中的《某日感想》这一篇。在文章最后,注记(一〇·四·二八)。白鸟果然是看到大正十年四月发表的《往生绘卷》后,就立刻写了稿子。”

“是同一个月写的耶。”

“对。而且立刻寄给杂志社。这样的话,就完全吻合了。芥川没看那本杂志。所以,信是迟至单行本出版后才寄的。”

“被妳猜中了。”

“对。不过,如此一来,寄信日期如果不是‘大正十三年二月十二日’就奇怪了。”

“啥?”

“单行本《泉之畔》出版,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是在‘大正十三年一月’。可是筑摩版的全集中,‘信’却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寄的。明明应该是一看完‘书’就立刻写的信,却过了整整一年才寄,这未免太奇怪了。”

“说的也是。”

“正当我还在苦思这个问题之际,就已到闭馆时间。”

“况且你还得打工。”

“那当然。我是利用中间的空挡想的。好了,回到家一看,春阳堂版也是同样的日期。我越发怀疑是不是分类有误。这封信是以‘您好,拜读了您在文艺春秋的评论’开头。筑摩版的注释说明‘评论’指的是‘正宗白鸟对芥川的作品《一块土》的赞赏之词。’若是这样那就得查阅《正宗白鸟全集》了。我正好那阵子都没机会去国会图书馆,所以只好就近去邻市的图书馆。结果,很幸运的是,我发现馆内的不开放式书库藏有福武书店出版的版本。全套三十卷。我想查阅其中的随笔评论部分。向柜台的馆员小姐一问,二位馆员立刻从里面替我搬来了十四本厚重的巨册。而且还替我搬到参考室,又替我搬来桌子,客气地说‘来,请坐,您慢慢查阅。’”

“好亲切喔。真是理想的图书馆。”

“对呀。害我超感动的。我打开桌上的日光灯,试着查阅大正十三年年初的文章。白鸟在二月一日发行的《文艺春秋》写了《于乡里》这篇文章。一读之下,正是我要找的。文章最后的确对《一块土》赞不绝口。结尾写着‘为了将我对这绝妙短篇的感叹向作者表达,谨草就此文寄给文艺春秋。’说到《文艺春秋》,众所周知当时正在连载芥川备受瞩目的《侏儒的话》,所以芥川一定会看。芥川接连看了大正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出版的单行本《泉之畔》和三月一日发行的《文艺春秋》,所以才起意写信给白鸟。如此说来不管怎么想那封信的日期都该是‘大正十三年’二月十二日。”

“原来如此。”

“嗯。虽然这只是无聊的琐事,但是想到是我自己的发现,还是有点开心。没想到,筑摩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第八卷的解说也是吉田精一写的,在文章最后,添加了一行好像是后来补充的铅字:‘书简一〇九五(二月十二日寄给正宗白鸟)应移至大正十三年二月之处’。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了错误。明知自己这种心态很卑劣,我还是有点扼腕。”

“现在出版的版本,已经改过来了吗?”

“这点你也很好奇吧。可惜,当我想再次检视芥川的作品全集时,现在市面上竟然只有筑摩的文库版。”

“不会吧?”

“是真的。而且文库版没有收录书简。接着我趁有机会去国会图书馆时,查阅岩波版的新版本,结果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发行的版本写的是‘大正十三年’。”

“那么,岩波的新版本已经改过来了。”

“就是这样。总算是圆满结局。”

“不过,听你说起这其中的迂回曲折,还真有趣。”

“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好了,话题回到白鸟的《某日感想》。”

“你刚才说,那是写什么来着?”

“你怎么可以忘记。那是白鸟第一次在文章中提到《往生绘卷》。他是这么开始的:‘《国粹》四月号刊载了芥川君的《往生绘卷》,我兴味盎然地一口气读完。这是篇无懈可击的杰出小品。但,对于最后的“法师口中开出雪白莲花”这段有趣的叙述,我反复思考之后,对于这篇就艺术品而言完美无缺的作品,仍有未足之感。’”

“是噢。如此说来,白鸟的意思是肯定他的技巧。”

“在这篇文章中是,只不过是褒是贬就另当别论了。”

“那倒是。”

“然后,再看到下一段,这次我真的立刻就联想到小正你了。”

“妈呀。你没头没脑地放什么炮啊。”

“你别吵,听我说嘛。那段是这样写的:‘那位僧人,真的实现了心愿吗?或者该说,作者是真的这么想吗?就艺术上的神来一笔而言着实出人意表,不让这位疯狂的法师潦倒枉死,却令其尸身开出白莲,散发异香,此点甚妙。但据我多方思考后,不得不感到这段描写颇为虚无。在枯木枝头饿死,差点成为乌鸦的饵食,到此为止是真的。至于后面的发展,我认为只是艺术家为了让事件更有趣所做的小把戏。’”

小正皱起眉头聆听,等我念完后,她说:“这像是我会说的话吗?”

“你明明就已经说了。”

“啊?”

“怎么,你忘啦?记得有一次,我们和江美三人聊到童话时,小正你不是批评过安徒生吗?你说《丑小鸭》最后变成白天鹅,实在是不可原谅。小正,你应该是无法忍受试图用那种形式解决问题,不,是让人误以为已经解决问题的态度吧。因为那似乎只是在试图美化现实问题。你那种想法,不是和正宗白鸟的这番话颇有共通之处?”

“噢,你说那个啊。”

小正抿嘴半晌,最后才挤出一句“一点也没错。”

“不知怎地,我忽然有种极不可思议的感受。因为我感到,人不断地在思考许多事,做许多事,但那很可能和以前的某人、或是将来我们消失后的某人,在哪里不谋而合。”

我们陷入沉默,只有车子行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红色跑车宛如施了魔法般快速钻过超车车道扬尘而去。

小正凝视前方的双眼微微眯起,一边说道:“就像欣赏绘画或音乐也是。那种感动,到头来其实是因为从中找到了自己吧。也许是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备感怀念;也可能是看到现在的自己;还有,未来的自己。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后的未来,也可能是几万年后的未来。对于那个终究碰触不到的自己,微微地——”小正特地强调微字的发音。“心有所感,或是反过来对早在现世诞生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心有所感。想到这里,就会觉得人果然不能太早死。”

车子终于即将开进郡山。越过左边山头的彼方,应该是静水无波的猪苗代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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