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看到天城小姐。她不在的时候,通常会有人代为转达我该做什么工作,再不然桌上也应该会留字条。

办公室角落的空桌子基本上算是我的。其实原本只是共用的工作台兼置物空间,基于“也该给那孩子弄个坐的地方。”所以才指定为我的位子而已。桌面看得见的部分少得可怜,抽屉里也塞满装有各种文件的袋子和文库本、直尺、圆规、七八年前的头痛药、生锈的脚踏车钥匙,最莫名其妙的是居然还有附带金色印泥的“春风万里”这个橡皮章。

我走到位子上,一放下背包,坐我前面的饭山先生就说:“啊,天城小姐说,请你送三杯茶去第一会客室。”

“什么?”

明知失礼,我还是忍不住脱口反问。在编辑部,有时若我带来我家那边少数算得上名产的煎饼,当然也会泡茶,不过还没端茶给客人的经验。因为开始影印工作后,手根本空不下来。可是今天一开始就“指名点我坐台”这是怎么回事呢?

饭山先生似乎看穿我的想法,又补充解释道:“今天田崎老师来公司,第三杯茶是你的。”

“啊?真的吗?”

这真是无聊的回应。

只要端茶,所以拿着托盘还能用另一只手敲门。进去一看,与天城小姐相对而坐的正是在照片上久仰多时的田崎老师。照片中多半是穿和服,但他今天穿着潇洒的西装,是位很适合西服的银发绅士。真不敢相信他已有八十高龄。

“我来换新茶。”

我正想屈膝蹲身,天城小姐却指着她身旁的位子说:“妳坐下。”

“是。”

我换好茶杯,在自己面前也放下一杯,神情肃穆地恭敬坐下。田崎老师开口了。他的声音略显高亢。

“我正在听她谈你的事,她很夸奖你喔。”说着看向天城小姐。“这丫头啊,可是很少夸奖别人的。”

老师表情不变地说。有点戽斗(虽然没有大力水手卜派那么严重),表情很强悍。我忍不住乱想,老师年轻时一定很会打架吧。至少在文章上,是个牙齿——不,应该说笔不穿衣服的人。

“我哪比得上老师那么严厉。”

“我才没有。到了这把年纪只有被欺负的份。你少来了,丫头。”老师戏谑地说道。他喊天城小姐“丫头”。这应是信赖的证明吧。“六十年前写的东西,我哪还记得啊。”

桌上,放着文字处理机打出的作品清单和几份影印稿。清单上用红笔做了记号。天城小姐不慌不忙地说:“听说您以前很风流,还有旧情人带着孩子找上门呢。”

老绅士噗嗤一笑。

“没出嫁的小姑娘,可不能乱说这种话喔。”

“我马上就三十了。”

“三十还是小宝宝呢。”

“我的事不重要。《团乐》怎么样?”

那是我亲手抄写的中篇小说,我连忙竖起耳朵。

“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初是名古屋的报社来邀稿。是谁的介绍来着?总之当时我正值创作力旺盛的时候。”老师的记忆力超乎预期,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当时平凡社集合了一批年轻作家要出某某全集,那是昭和初期,执行编辑是菊池先生。我呢,听说可以看到横光利一之类的名人,就去了位于木挽町的文艺春秋俱乐部。结果菊池先生还特地抓着我这毛头小子,用他出名的快嘴说:‘小伙子,你的作品好。’他还说目前为止我写的数量还不够,所以无法收进这次的全集,但是,就资质而书,我绝对应该加入那些人。然后他邀我替《文艺春秋》写稿。我当下别提有多感激了。不过,初生之犊不畏虎,直到那天为止,我本来还很不以为然:心想文坛巨擘菊池宽算什么东西。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大致上都是这样。总觉得菊池宽就等于恶俗、小资产阶级。不过,当他本人主动来到身边,毫无架子地坦率跟我说话,我当下就臣服于他的魅力。不过,不是因为凑巧得到他的赞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感激。当时他那双湿润的眼睛,至今犹在眼前。他真的是个……该怎么说,总之是位极有内蕴魅力的人吧。”

老师说到这里,对我说:“像你这种小朋友,看过菊池先生的作品吗?”

“是的,我看过文学全集。短篇小说有很多杰作令我颇为惊讶。我认为他是个值得更高评价的作家。”

我的回答有点公式化,但却是真心话。

“短篇——这么说来,你也看过他的长篇小说啰?”

“我看过‘真珠夫人’。”

天城小姐微笑着说:“这年头,问一千个人都没半个看过。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

——其实我没她说的那么好。只是凑巧在旧书店发现菊池宽全集的那一卷。因此,会看某本书其实也多半只是因为碰上了就抓来看。就拿大三时研讨课的老师特地推荐的小栗风叶的《青春》来说吧,我到现在都没看过。

“不,我看了;这孩子也看了。妳看吧。三人凑在一起,就有两个人看过。”

“老师这种道理说不通的啦。”

田崎老师可不管这么多,“谁说的?”

“我认为那是最适合改编成电视剧的书。现在流行波澜壮阔的磅砖大戏,就算不写新戏,只要拿《真珠夫人》改编就行了。好好做几套贵族华服,再写个好剧本,绝对会很有看头。不过,若叫我继续看他的其他作品,我实在提不起劲。”

“嗯。”田崎老师喝口茶。“就像芥川先生,据说也曾劝菊池先生写点更象样的东西。不过,菊池先生还是继续写他的大众通俗读物。而且,他还说:撇开作品的良窳不论,自己的作品能留到最后的,到头来恐怕还是大众读物吧。他是说真的。同样地,他也说即使樋口一叶再也没人看,《金色夜叉》应该还是会广为流传。他说世间就是这么回事。像他那样万事看得透彻的人,唯独在那方面,却看走眼了。”

田崎老师说这番话的态度并不客观。毋宁可以感受到,那是超越作品这个领域,对作者菊池宽本人的哀悼,以及喜爱。菊池宽就是足以令文风截然不同的作家田崎信如此认为的人。

天城小姐举起右手,稍微调整一下眼镜后要求:“这孩子说,她的毕业论文要写芥川。老师有没有什么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逸话可以提供?”

“怎么,你这说法,简直像是来店里买东西。”

“您别这么说嘛。”

“嗯。位于田端坡上的芥川家,我倒是去过一次。芥川先生看起来年纪不小,其实那时应该才三十几岁吧。而我,也还是青春美少年。”

“我了解。”

“你的反应太冷淡了吧。”

我斗胆试问:“当天会聊到他的作品吗?”

“这点我本来也很感兴趣,不过严格来说,谈的好像都是外国小说和绘画。不管跟他聊什么;也不管是谁跟他聊,芥川都会回以数倍的答复。”

他的博学多闻,甚至有人以百人一首的名句“如龙田川之织锦”取其谐音戏谑地改为打油诗“如芥川之知识”来形容。——老师继续说道。

“关于芥川先生自己的作品,只是顺势在话题中略微提及。”

“谈到的是什么作品?”

老师倚着椅背,仰望天花板。

“……《六之宫公主》。”

仿佛空中映出彼时情景,老师依旧仰着脸呢喃“那也是个奇妙的故事。”然后说:“……当时大家从西洋的骑士故事聊起,不知是谁提到芥川先生的《六之宫公主》。芥川先生当时穿着铭仙的小袖单衣。嘴上叼着烟,手里还不停摇着火柴盒。然后,他取出火柴棒点燃吸了一口烟,开口说道:“那是撞球。……不,应该说是传接球(catchball)。”

我瞠目结舌。《六之宫公主》正如其名,是描写古代宫廷的故事,应该不适合使用这种字眼才对吧。

“那是什么意思?”

老师宛如大梦初醒般蓦地看着我的脸。

“不知道。他只是冷不防丢出这句话。当然,在场的人也曾追问他言下之意,但他却笑着不肯解释。他撩起头发,立刻转移话题,于是大家也就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我想了一下,“就像《罗生门》和《鼻》,《六之宫公主》也是以《今昔物语》为题材对吧?像这样,不就等于是根据原有的东西创新吗?有点像撞击母球,让另一颗球滚动的状况吧。”

天城小姐摇头。

“这点应该大家都知道,所以他特地这样说才显得奇怪。况且,又是用那种迂回的说法。所以,他应该是另有所指。”

我的假设轻易遭到击破。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你对这种事会很在意吗?”

“是。”

“那么,我好像不该提这个。这么久以前的事,又只有一句话,本来就不可能弄清楚。”

“哪里——”我答到一半不禁讷讷难言。

有位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先生。基于某种缘分,我们得以相识。那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面对古怪至极的谜团,他总是能像拉鞋带似地轻松解开。看多了他的表现,我几乎以为自己碰上的所有谜团也都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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