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民公园对面,就在斯托克斯一家别墅的对面,就在那里的四季酒店里,杰米·奥唐纳坐在一间黑暗的套房中,在蓝色天鹅绒沙发上,一只手握着装满白兰地的小酒杯,另一只手拿着电视遥控器。

一个像他一样的老流氓不应该像这样关着灯、胡乱地换着电视频道,而应该关上电视、上床睡觉。应该与安妮依偎在一起,品味着她轻微的呼吸声。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安妮,真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意外。

他仍然坐在电视前,不停地换着台。

在许多方面,杰米觉得自己是个简单的男人。他在生活中十分努力,拼命从贫穷中挣扎出一条血路。他杀过人,看着他们死去。他做过一些令自己骄傲的事情,也做过一些不敢在深夜里细想的事情。但是,他只是做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

到得克萨斯时,他正是机灵的十三岁。开始在油田工作时,他才满十四。到了二十岁,他已经长出了一副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脖子来应付一天的劳动。他的脸被染黑了,手指也是。很显然,他不是一个美男,但是他从没让这一点对他的生活造成阻碍。

太阳升起之时,杰米总是头一个走出场地、冲澡、进入城镇。大学校园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他的梦想之地——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哈勃·斯托克斯的地方。在被共同的朋友介绍认识的那一刻,他们俩迅速地对彼此做出了判断。精明的哈勃早已看出,杰米,这个粗壮而阴沉的男人,绝对不可能是个学生。同样,杰米也看出,这个纤瘦的、过分讲究的伪富少也绝对不会是个真正的贵族。他们都是局外人,而且都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花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和彼此较劲,想看看到底谁能够率先进入由老派富商组成的那个镀金圈子。他们彼此针对,彼此嘲讽,但是这一路下来,他们倒不知何故成了朋友。

哈勃从那时起就喜欢谈论金钱。他着迷于研究别的男孩穿什么衣服开什么车。杰米很明白。他自己在油田上工作的时候也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自己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哈勃总是喋喋不休地给他讲教育的力量有多伟大,讲应该怎样说话和穿衣才得体。杰米觉得也许他的目光确实独到。所以他听从哈勃的话,稍微把自己打扮了下。而杰米告诉哈勃应该怎样打出漂亮的右勾拳。现在看来,他们谈论的所有事情都是一个男人应当知道的常识。

通过许多个周五的晚上,他们对彼此都有了更深的了解。

书呆子哈勃渴望一个上流社会的完美妻子,却连约会也没有过。相反,杰米则已经有过成打的女伴。他很喜欢她们,而她们当然也很喜欢他。所以杰米时不时地想要给哈勃一些帮助,在他看来,哈勃在这方面实在太外行了。在这时,帕特丽夏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男人因爱而做出的事情会比因恨而做出的事情恶劣得多。

生活就像一场戏,杰米现在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在许多方面,他和他的老朋友已经获得了他们想要的。哈勃住在波士顿城市中心的别墅里,他有了美丽的妻子、出色的儿女,还有日益见长的声誉。这些年来,已经没有哪个贵族人士还质疑伟大的斯托克斯医生是否属于他们的圈子。

对自己的生活,杰米也无可抱怨。他飞行环游了世界,还建立了—个商业帝国。他在正确的地方遇见了正确的人。当然,并非他的所有朋友都属于文明社会,不过他毕竟拥有了权力。没人再能利用他的汗水和辛劳赚钱了,除了杰米自己。

两个老男人,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变得更加智慧。

或许,当一切尘埃落定,最重要的一课就是:熟悉往往意味着轻视。

一小时之前,哈勃给他打电话,把他从浅睡中吵醒。哈勃的声音听上去再镇定不过——他的怒火一向都很压抑。

“杰米·奥唐纳,你这是干什么?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我信守了我的承诺。你玩的把戏实在太幼稚了。”

杰米打着哈欠听他说话:“哈勃,现在可是凌晨两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没兴趣猜——”

“我指的是我车上那张天杀的字条,还有针对威廉的行动,闯入他的住宅留下了一袋猪内脏。干得漂亮啊,非常漂亮。”

“有人在威廉的住处留下了一袋猪内脏?”杰米大笑,“那个小可怜害怕了?我打赌他一定怕得要死。你知道的,我真愿意花钱看看那个场景。我一直特别讨厌那个懦弱的同性恋。”

“行了,少废话,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玩这些把戏。天杀的,我们现在可以失去的东西可太多了。”

“你想错了,哥们儿。我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谁干的。不过从今晚开始,我也加入了这场游戏。”

“什么意思?”

“我也得到了一件礼物。有人亲手交给楼下门房的,包装得非常精美,还用丝带打了个漂亮的小结,你肯定会喜欢的。”

“那是什么?”哈勃听上去很困惑。他从来都不喜欢预料不到的东西,而这已经激起了他满心的怒火。

“一个密封罐头。浮在里面的是个我都不想提的恶心东西。是一根阴茎和附带的睾丸。一根阴茎,切下来的阴茎。”

一种恐怖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横亘了片刻,然后哈勃大笑起来,然后声音变得冷酷。“切下来的阴茎?真有趣、告诉我,杰米,你还在想着要得到我妻子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兄弟,我再告诉你一次,我表示不能对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负责。而咱们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几十年,我已经放下了。”

“是的,确实有几十年了。不是我说,就算是全美最漂亮的小姐也不可能在三十年后还貌美如花。”

“你真是个白痴,哈勃。”

“你要是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吧。不过我可是最后赢得她芳心的人。不是吗?而且我知道。这件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还是会让你感到羞辱。你就是放不下。你永远不能像了解我那样去了解我的妻子。”

“兄弟,你忘了我们谈话的重点。”

“重点是什么?”

“哈勃,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人知道,有人知道米根案子的真相。”

哈勃不说话了。他在想着自己的生意,还有他们曾经一起干过的那些事。

这实在让人无法打起精神,线索很多:哈勃收到了一张字条,威廉收到了一堆猪内脏和一张字条,连杰米现在也收到了一根切下的阴茎,说不定连安妮也收到了什么。最后,多年不见的拉里·迪戈也出现在镇上了。

“可能会是拉里·迪戈。”思考片刻后,杰米说道。

“他才没有那种想象力,绝对不会是他。”

“帕特丽夏怎么样?她收到什么了吗?”

“她没有和我提过。”

“她才不愿意谈论这些呢,最起码不是告诉你。”

在这一点上,哈勃没有再争辩。不管杰米说什么,哈勃知道自己和帕特丽夏早已称不上是一对恩爱夫妻,而这一点已经成了他们不需言明的默契,他最后说道:

“如果帕特丽夏愿意说,她会告诉布莱恩的。如果布莱恩觉得事态严重了,他会告诉我。”

“他现在还会告诉你吗?”

“我想你和我一样清楚,我的亲生儿子这些年从没这么恨过我。我想你听到这件事一定很开心。”

“不,”杰米诚恳地说,“这件事并不让我感到开心。”

哈勃清了清嗓子,一想起儿子他就颤抖。他的反应让杰米感觉,在这么多年的遗憾过后,他依然没有准备好接受现实。

哈勃看上去的确很爱他的儿子,当布莱恩发表声明的时候他似乎真的很受伤。

“梅勒妮的偏头痛。”哈勃突然说道。

“怎么了?”

“我一直以为那是压力引起的,但是如果不是呢?梅勒妮已经快十年没有偏头痛了,甚至在她和威廉分手的时候都没有犯。所以为什么现在她开始头痛了呢?除非是有什么比压力更严重的事情。那一定就是她的记忆恢复了。”

“确实有可能,有可能。”

杰米不再说话了。他能分辨出,哈勃也一样被吓到了。梅勒妮的记忆是个未知数,能够毁灭一切的未知数。刚收养梅勒妮时,他们整日为此揣惴不安,但是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他们都过得还好。

最后,杰米说:“因果报应有它自己的轨迹。可能最让人吃惊的就是,它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找到我们。”

“到底这都是谁干的?”哈勃爆发了。

“我不知道。”

“是不是你干的?还是布莱恩?”

“我们还可能会得到什么,老兄?我们怎么可能逃得过呢?梅勒妮会恨我们这些人,虽然你可能不在乎,但是我在乎。而且我很确定,布莱恩也很在意。”

“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杰米,现在我们都已经输不起了。我会带全家人去一趟欧洲,这是我的打算。”

“欧洲?”

“噢,我没告诉你吗?”哈勃的声音听上去很无辜,不过杰米知道老朋友暗藏着恶意,“我问了我妻子,我们将会带着全家人——包括布莱恩——去欧洲度假。只要打包好行李就一走了之,让那些奇怪的事情都见鬼去吧。帕特丽夏说旅程一定会很浪漫,她非常期待。我也是一样的想法。”

杰米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更用力地抓着听筒,听着。

“你还不明白吗,兄弟?帕特丽夏爱我,她一直都爱我。我知道怎么让她开心,老兄,我就是她的那盘菜。所以你自己小心提防那个神秘人吧,好吗?我们都知道,黑道上的事一向都是你拿手,而不是我的长项。”

哈勃挂了电话,但杰米还是一样对着话筒喃喃:“是的,她一直都爱你,不过你从来不把她放在心上,老兄。你走了狗屎运拥有这么完美的家庭,但是你从来、从来都不真正珍惜!”

他啪地挂掉电话,马上就感到了疲惫。

一分钟早间新闻在四点准点播放。杰米看了当地旅馆枪击案的报道:记者拉里·迪戈死了。

杰米僵住了。哈勃没有在电话里提到这件事,杰米很确定这不是自己干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调高音量。持枪者已经逃逸了,并且据警方推测,他依然带有武器,极为危险。一个画面在电视屏幕上闪过,杰米认出了那张脸。

他猛地把遥控器向房间的另一头扔去,看着它变成了碎片。这还不够解恨,他把玻璃咖啡桌推了个底朝天,听着它粉碎的声音。

“你这浑蛋。胆小鬼,没骨气的,连粪都不如!你怎么敢这样背叛我?你怎么敢背叛我!”

卧室门开了。玛格丽特站在那儿,披着一条白色的床单,迷惑地盯着他看。

“杰米,你怎么了?”

“回床上去!”

玛格丽特没动。“杰米,怎么了?”

“你走开,走开就好了。”

玛格丽特反倒走得更近了。然后她温柔地说:“没关系的,杰米。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能接受。我爱你,亲爱的,我真的爱你。”

杰米低垂着脑袋,痛苦地叹息着。

他知道他不应该这么情绪化。但是不管怎样,状况都已经这么糟糕了。他的胸口快速地一起一伏,全身冷汗。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玛格丽特,带着敬畏和谦卑拥她入怀。

这个女人的确有一种特别的美丽和力量,有一种不可打败的精神和坚韧而敏感的外壳。不需要什么血统,不需要幼稚的言语,也不需要虚假的借口,她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接受他所做的一切。他们两个,谁也不比谁更好,也不更坏。

他爱的就是她的这一点。他的确深深地爱着她,而这已经成了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让他害怕的事情中的一件。

杰米拉开她紧锁的双臂。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都是那些最好在黑暗中完成的差事。

电视还开着,在房间的地上投射着鬼魅一般的光。他之前未经思考便把罐头留在了那儿,玛格丽特突然看出来了那是什么。

“杰米?”她小声叫道。

他闭上了眼睛。“这个玩意儿今天刚送到。”他粗声说,“我猜就是某人无聊的玩笑。”

“这和她有关,对吗?”

“安妮,那些事过去很久了。”

“但是还不够长,杰米。还没长到没人能够再记起,也没长到没人愿意看到你付出代价。”

杰米无话可说。

“你还爱她吗?”

“不了,安妮,我不再爱她了。”

“她是不是也收到了象征着奸夫的阴茎?或者一条贞操带?”

杰米拉着她的手臂。强迫她看着自己。“安妮,”他轻柔地说道,“这件事情不仅仅牵扯到帕特丽夏。”

“你怎么知

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勃收到了一张字条。”他缓慢而坚定地说。

“什么类型的字条?”

“还是那句话,你会得到你应得的。另外,拉里·迪戈也在镇上,并且梅勒妮又开始偏头痛了。还有,威廉也收到了字条,‘你会得到你应得的’。”

“天哪,我的上帝。”她坚韧而敏感的外壳开始破裂,“为什么那事儿还没完?”

“我不知道。一定是天要报应,我觉得。有的人过得那么好,有的人却过得那么糟糕。”

杰米把枪固定好。“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安妮,也别接电话。”

“你要去哪儿?你要干吗?”

“我也不知道。”

“杰米……”

他走向房门,打开,然后踏步出去,可很快又转回来,尽可能紧地抱着安妮,好说出他心里的话。

“我会照看你的,安妮,照看你和梅勒妮。我发誓。”

布莱恩·斯托克斯刚刚睡醒。这已经是五小时里他第五次醒来了。他的爱人最后说道:“你想不想聊聊?或者我应该给你拿包刀片?”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你只不过是在做梦罢了,你知道的。我听见你一直在叫一个名字。”

布莱恩爬起来。“闭嘴。”

内特反倒坐了起来。除了梅勒妮之外,他是布莱恩唯一能相信的人,布莱恩总是压抑,而内特总是看着他压抑。现在他把被子扔到一边,然后整了整他匀称的身形上穿着的睡衣。很明显,他将要开始一段严肃的对话。

“你大声地叫着米根,”他轻轻地说,“布莱恩,就算在你醒着的时候,你也不曾说过这个名字。”

布莱恩觉得自己快哭了。“去你的。”他起床走向窗户,凝视着这座依然在沉睡的城市。他的头脑中却在回放他的记忆。

那场沉寂、可怕、灰暗的葬礼。他的母亲由于悲痛和过度饮酒,半路上几乎走不动了。而他的父亲,板着一张石块一样僵硬的脸,看着母亲,仿佛恨她一样。

剩下的一整天就在沉默中度过。巨大的房子不再被小妹妹的笑声充满。

父亲有天晚上终于爆发了出来:“你到底一天都在什么地方鬼混?如果你当时回家了……”

母亲回答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我以为布莱恩需要一些和我单独相处的时间,你知道他待在妹妹周围时会变成什么样。”

“好,你全身心都在他身上了,对吧?他做到了,一点都没错!”

对不起,我也没法告诉你为什么我会这样。

内特走到他身后,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臂。“你一定是太担心你妹妹了,对吧?自从去看了她之后,就一直这样。”

“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好,那我们就不谈这件事。”内特温柔地同意了,“所以你还要怨恨自己多长时间?还要多长时间你才能原谅梅勒妮?”

“我没——”

“她总是来找你帮忙,可是你都没有叫她的名字。”

“你不懂。”

内特看了他一眼。他曾经见证过布莱恩最糟糕的样子,充满自我厌恶,甚至连床也不能下。内特充分理解。他说:

“那你就跟我解释。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你赶走了你那可怜的妹妹?”

布莱恩吃力地换了个姿势。“没有我,她会更好。”

“好吧,”内特说道,“你的妹妹那么崇拜你。每次一有麻烦,她会打给谁?大哥哥布莱恩。那是因为她知道你关心她。因为你一直照看着她,她很信任你,爱你。为什么你现在变得如此冷漠?”

布莱恩咬着牙:“情况不一样了。”

“你的妹妹需要帮助,别那么冷漠。”

“情况变得复杂了,好吗?她不知道米根,没人知道米根。见鬼,我也不想知道。”

内特平静地说:“你知道的,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唯一能够面对事实的。”

“我没有——”

“我也曾有数次面对重大秘密的经历,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也看过别人没法从自我麻痹的安全区域中走出来,面对事实确实不容易。但是面对事实后,一般都会有宽慰和安心的感受。你还没有感到安心,对吗?在事情发生六个月之后,你依然那么紧张和焦虑。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你已经恢复安宁,找回自我,为什么你反倒更生气了呢?”

布莱恩没有回答。

早上五点,黎明的阳光刚刚越过地平线,给波士顿的街道镀上了—层金光。一个男人终于从窗子前走开,他刚刚度过了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夜晚,疲惫,然而兴奋。

这个游戏现在充满了变动,玩家们都已全副武装,在战场上奔忙。他发现,有趣的是,这群人中的一半恨着另外一半。可二十五年以来,他们却又彼此挨得那么近。这使得监视他们变得很容易。

哈勃总是回头看身后。威廉随身带了枪。布莱恩·斯托克斯已经很久没能正常睡着过了。剩下的人都在狂热地掩盖着自己的秘密。

—个射击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造成了第一例死亡。

梅勒妮呢?他还不知道梅勒妮在哪儿,不过可以推测她还很安全。

不然,他一定已经听说相关的消息了。

梅勒妮是游戏的标的,是当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他唯一想要得到的东西。

来吧,梅勒妮。都是为了你。

已经到时间记起一切了。甜心,已经到时间将那些碎片都拼凑到一起了。

是时候回到爸爸身边了。

是时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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