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帕特丽夏看到她的丈夫在读《波士顿环球报》。这些年来,她清楚地知道哈勃的阅读习惯——先从商业部分开始,在那里他能查他的股票,牛市便和颜悦色,熊市则愁容满面,但是实际上他从来不对股市状况进行评论,因为他一直对自己的财政状况保密。然后他会继续浏览本地新闻部分,首先瞟一眼有没有关于自己或者市立综合医院的文章。随后再深入阅读。读完之后,他会再看国内新闻,然后是国际新闻,这样一步步慢慢地把他兴趣的圈子扩大到那些和他没有直接关系的东西上。

他曾经跟帕特丽夏说过,广泛涉猎文章是一个好习惯,这能使一个人在岗位上与人交谈时游刃有余。尽管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段话的下半部分,但是帕特丽夏很明白他的含义。哈勃来自蓝领阶层,一群不怎么讨论国家新闻或者参加正式晚会的人,也没什么机会与权贵攀谈,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某天能获得一份公务员工作,好让自己在老了后能有足够的养老金去钓鱼。

当然,哈勃有远大的梦想。从一开始他就会买得体正式的服装,剪去手上的老茧,并且尽全力让自己显得比那些名门望族更具气质。尽管他仅仅是一个苦苦挣扎的医学生,但却没有人去询问他的出身。

帕特丽夏怀疑,哈勃觉得气派的外形对她而言也很重要。她在得州的石油大亨家庭里长大。他绝不会给别人留下机会,说她下嫁给他有失身份或者他给予她的远远不够。在他的观念里,金钱与爱情是相依相存的。

帕特丽夏尊重这种想法,甚至有些欣赏它。哈勃完全符合她理想中的那种男性模范:保守,固执,坚定。她觉得这也许就是她如此深爱他的原因。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会觉得他很亲切。他和她的父亲有一样的缺点,也有一样的优势。他有特有的体贴,她父亲有独特的关怀。生活中从来没有过什么惊喜,即便这样,在后面的一段时间里,她依然很依赖他。

曾经,当她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年轻少女时,她幻想过婚姻将会是无止境的浪漫,每天都会见到红玫瑰,每天都能吃到烛光晚餐。她的丈夫总是时髦而且充满激情,她将一直停留在美丽而甜蜜的十六岁花季。她的生活将被照顾得周周到到,她永远都不会感到孤单害怕。

婚姻当然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在那些无力的日子里,即使是要睁开眼睛迈腿下床都需要花很大的努力,她会质疑,她为什么还在跟哈勃过日子。什么样的女性会和一个开始痴心追求她,而现在许久没有碰过她的男性生活在一起?什么样的女性会和一个像哈勃那样看待自己的男性生活在一起?在米根的尸体被确认的那一天,哈勃把她看作世界上最下贱的生命,就好像她做了比杀掉自己的孩子还要残忍的事情。

然而,在那段她还能坚强起来的日子里,她可以做到把坚定不移看成是婚姻的真谛。外科医生的工作要求近乎残酷,哈勃身边的同事们一度掀起了离婚大浪潮。但是他们夫妻俩坚持了下来。后来他们失去了米根,这种情况下夫妻的离婚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但他们依然在一起。当他们的朋友们还在忍受着离婚——结婚——再离婚这样的婚姻折磨时,他们决定领养一个小女孩。他们共同抚养他们的孩子。把他们送入大学,看着他们在自己选择的职业生活中安顿下来。

他们的婚姻已经再不像是度蜜月那般甜蜜。它可能更多的是一种伴侣关系——她知道她的孩子,包括梅勒妮,不明白这样的关系——这种关系也需要很多共同经历,才能促成相互之间的理解,然后一起成长,慢慢学会接受对方,最后一起体验生活。不过也仅仅是体验生活。

过去的六个月显然把婚姻推向一个考验。自从布莱恩与哈勃那一幕发生后。帕特丽夏开始发现她已经不能和她的丈夫甚或是梅勒妮正常交谈,有些精神失常。她开始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听着哈勃的鼾声从远处飘来,然后感受到客厅杜松子酒的召唤,想起被她遗忘在角落里的那彻夜缠绵的春梦。也有时,她会发现自己呆呆地走下楼盯着米根的画像看,美丽幸福的米根,一直相信她的母亲会为她驱逐藏在床底的恶魔。

然后,在那段短暂沉溺于杜松子酒的日子里,她的生活变得更加错乱,她会在凌晨四点醒来,冲进布莱恩的卧室,尽管自从二十四岁起他就不在那里住了,她还是十分确定他就睡在那里。她会像疯婆娘一般拉开卧室抽屉,扯出旧衣服捂面吸入她儿子特有的气味。当她在房间里找不到儿子留下的任何痕迹时,当她觉得哈勃彻底抛弃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时,恐慌再次涌上心头,它被酒精压制下去,却在吞噬她的肉体。

突然,她会不顾一切地寻找米根。亲爱的米根,你在哪儿?回来找妈妈吧,求你了,回家吧。

警察的幻影会突然在布莱恩黑漆漆的房间里出现在她身旁。“至少,她死前没有经受很多折磨,夫人。”

她的头被割了下来——她当然经受了折磨!!

随后,穿着蓝色西装的FBI探员会从窗边走过。“现在你什么也做不了,夫人。”

“我不该把她交给娜娜。我们为什么要雇用这么多人?”

最后,魁梧的警长从床底滑出,嚼着一大捆烟草来掩盖他生病的事实。“嗯,夫人,至少你知道了结果,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

我的孩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孩子没有了头。你能看看他对她的双手做了什么吗?啊,上帝,噢,天哪,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你不直接杀了我?求你了,求你一刀杀死我吧……

二十五年后,蜷缩在儿子的床铺上,她会想象自己坐在那片小树林外的草地上,旁边警察正忙着工作。她会听到苍蝇的嗡鸣,闻到植物腐烂、衰萎的气味。她会张嘴大喊然后仰天大笑,仅仅是笑啊,笑啊,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姑娘,不管怎么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杰米劝她说。

但是一切变得更糟了,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她的生活乱成一锅粥。

从呱呱坠地到躺在葬礼上的白色窄小棺材里,四岁大的女儿在世上留下的痕迹并不多。而她也从一个活泼的母亲变成一个尖叫狂躁的疯子,对儿子避而不见,仿佛不认识他,因为孩子伤透了她的心。从尽职尽责的妻子到伤心欲绝的人类,她拒绝了哈勃所有的暂时性提议,她明白他为他们女儿的事情责怪她,她明白他是违心地赔罪。她也明白,自己对这些再也不关心了。

她浑身打了个冷战,全身麻木。她崩溃了,拾起一瓶杜松子酒,投入了一片假象的怀抱。那片假象用温存与关心笼罩着她。她为这假象而活,她也深爱着这片假象。这是她一生中拥有过的最棒的情人,她感到自己安详地躺在假象的怀抱里,轻柔地抚摸着它,光滑细腻如打上了肥皂泡沫的胸脯。她从疲倦的生活中暂时摆脱出来,不去思考,不去感受,丧失了存在感,但是之后,痛苦会来得更加凶猛。

杀了我吧,就杀了我吧,为什么我还没死?

她的父亲要求她戒酒,她的丈夫把她送去康复中心,和往常一样为她的情感伤害寻求科学的解决方法。没有一个有用。她不关心他们怎么想,她不关心他们想让她做什么。即使她的儿子变成了一个抑郁而冷酷无情的小男孩,不再欢笑,她也漠不关心。她不再关心任何事情。

然后哈勃,茫然的、不堪重负的工作狂哈勃,做了一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把家搬到了波士顿。那里,陌生的大厅里再也不会浮现出米根的音容笑貌来折磨她或者布莱恩。然后,在那个非常有意义的时刻,在那个给予她信念和对婚姻的希望的时刻。哈勃带她去见“爸爸的女儿”。

只是看了小梅勒妮一眼,娇小、热心、长着一双蓝眼睛的梅勒妮,帕特丽夏身体里的阴暗面便消失不见了。

她重新感到世间充满爱。心里的坚冰碎裂,浓雾散去。她急切地想把这个小女孩捧在手中,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渴望。她想为梅勒妮解决麻烦,她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想不顾一切地让她安全。

梅勒妮,她爱上了这个女孩。爱上了她的天真无知,爱上了她逗人微笑的方式。她很坚强,生机勃勃,而且热心。她拥有帕特丽夏一直渴望却从未获得过的所有品质,她是帕特丽夏·斯托克斯的英雄。

为了梅勒妮,她振作起来。为了梅勒妮,她再一次去爱布莱恩,给他迫切需要的关怀,归还他的母爱。为了梅勒妮,她甚至重新爱上了她的丈夫,因为正当她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荡然无存的时候,他给了她最珍贵的礼物:第二个女儿和一个使生活步入正轨的机会。

在把梅勒妮带回家的那个夜晚,帕特丽夏慢慢地脱去自己的衣服,然后五年半里的第一次,她爬进她丈夫的臂弯。而哈勃竟也接受了她,尽管她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第三者,而且她也明白他的心没有像她那样完全融化。

在短暂的欢愉过后,她明白了,哈勃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爱她。他不再爱慕她或者像最初那样追求她。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热切地看着她。

他会接受她,会照顾她,但是他不会原谅她。在得州,原谅是女人该做的事情。

现在哈勃看完了商业部分,翻到都市新闻部分。在那一刻她瞥了一眼这张她认识了三十八年的脸庞,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湛蓝,他的下巴还是那样方方正正,他的头发还是那样金黄浓密。

就算已经五十八岁了,他看起来还是那个让她放弃杰米·奥唐纳的男人,掳获她芳心的男人。

她又切了一片葡萄柚。然后不由自主地,思绪飘回了那些在得州的夜晚,闷热潮湿,那时他们三个以为他们能接管全世界,杰米如此强壮,哈勃如此有魅力,而她是那般美丽。

“哈勃除了握手微笑什么也没有,姑娘,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能找到比他更好的。”

“他了解我,杰米。”

“为什么?因为他穿了合适的衣服,好好地修理了指甲?因为他为了一个晚宴的邀请而不顾自己的母亲?”

他就是,就是我的爱人,再合适不过了。

“对不起,米根,”她对着葡萄柚呢喃,“非常抱歉。”

哈勃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什么?”

“我在为梅勒妮担心。”

哈勃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她太累了。”他严肃地说,健康是他的领域,并且他一直担心梅勒妮的偏头痛,“她得学会放松。”

“我也在试着帮她。”帕特丽夏说道,然后轻轻地耸耸肩。她无法让她的丈夫学会放松,也不知道怎么说服女儿这么做。

哈勃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说:“我们去度假怎样?”

“什么?”

“我就是那个意思,帕特丽夏。”他向前倾了些,听起来那样诚挚,“我已经考虑这事好几周了。我一直说某天,当我退休的时候,我们要到各处去旅游,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你也一样。可能是时候最后放纵一把了。带上我们的孩子环游全世界,你觉得怎样?”

帕特丽夏目瞪口呆。她颤抖着放下手中的银勺。环游世界。就是这样。在她最疯狂的梦里,她的丈夫也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她谨慎地在他的注视下感受着自己说不出的莫名情愫。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否明白了,即使过了这么些年,她还爱着他。

就算他把工作看得比家庭重要,就算他和那些愚蠢的年轻女孩出去玩,回家后冷淡地吻她的脸颊。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她那样耐心、安静地等待着他退休的那一天,那样他又会再次属于她一个人了。然后他们可能会重拾,重拾那段欢乐,那段在得州的日子里简单却又幸福的欢乐。最后他们可能放下所有彼此的过错和彼此的遗憾,然后重新开始。

人们不是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那……那你会离开医院吗?”

“嗯,不算是离开医院的离开。”

帕特丽夏猛然低下头,好不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望。“那就是一个假期咯?是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

“会更长的,可能四个月、六个月吧。嗯,我可能真的要发一次少年狂,去休假。”

一种失踪似的离开。这让她提高了警觉。她不知道该激动还是怀疑。她尽最大努力让自己觉得感兴趣:“真的吗?什么时候?”

哈勃郑重其事地说:“我想就下周吧。”

露台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帕特丽夏确信她的丈夫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下周。哈勃从来没有这么迅速地行动过。而且他要休假,他从来没有如此冲动过。

唤。上帝,这根本不关梅勒妮什么事,也无关浪漫。他知道,她的丈夫知道。

那个字条,在那天戒酒者聚会后,上着锁开着警报器的奔驰里。那张字条,就放在副驾驶座上。

八个字,从杂志里剪下来的。简单明了,冰冷得深彻骨髓。

你会

得到你应得的。

在她读了字条之后,寒意随之袭来,她的心好似一只受困的鸟一样在胸中跳动。帕特丽夏已经有过一次这样恐惧的预感,那是她无法阻止的与过去混合在一起的未来。不要伤害她,她发现自己默默地乞求。不要伤害梅勒妮。我这次做得很好。我发誓,我发誓,我一直都做得很好。

“帕特?拜托,我认为你会满意的。”

“六个月啊,”她呢喃着,眼睛注视着桌子,“去些远的地方吧。带上梅勒妮吗?”

“是的。”

“那……那带上布莱恩吗?”

哈勃犹豫了,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但不会带任何情人。我在努力,帕特,耶稣保佑,我在努力。但是我还不能做得那么好。”

“整个家庭,”她低声细语,“去某个很远的地方旅行。用一周来准备实在太仓促了,亲爱的。太短了。”

他仍然很坚定:“嘿,如果我能找到方法离开医院,他们也能把一切处理好。”

“那下个星期五?”

“嗯,就下个星期五。”

她想,她该再多争取一些时间的。她需要知道为什么。她很害怕那个答案。她低语道:“好的,亲爱的,好的。”

玛利亚来到走廊。“谢菲尔德医生来拜访斯托克斯医生。”

哈勃看起来很惊讶,但是他随后起身在他妻子脸颊上吻了一下。帕特丽夏在那个早上已经把向日葵放到了露台桌子上。他摸了摸紫红色的花瓣。“会好起来的。”他轻柔地告诉她,“你会感受到的。”

他大步走出房间。帕特丽夏独自一人与她那吃了一半的葡萄柚待在一块儿。刚才发生的那些仿佛是幻觉。这冲动的假期没有任何恰当的理由。她绝望地期望着能够找到理由。

这是个秘密,是她的,也是他的。昨晚,她怀疑梅勒妮也有秘密。梅勒妮的话里有太多太长的停顿,眼里有太多的警惕。梅勒妮的心事太重,她真的以为她的父母看不出来吗?

你会得到你应得的。你会得到你应得的。

噢,天哪!

帕特丽夏感到筋疲力尽。她连举起勺子甚至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生活再次恶化。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种焦虑朝她袭来。在她这个年龄,你会觉得她能看得更加透彻,但她没有。

她去找她的女儿。如果她能看见梅勒妮,知道她的小女孩没事,没被绑架,没被谋杀,没有死去,就能缓解很多。如果她能够确信,现在就是现在,过去的永远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哪儿也找不到梅勒妮。在上午十点半,帕特丽夏·斯托克斯蹒跚着走回了床上。

她知道她应该更坚强一些。但她今天没做到。

梅勒妮又赖床了。然后手忙脚乱地准备到十点。她一边给安·玛格丽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天不去捐赠中心了,一边把裙子快速地套在头上。她说觉得不舒服,可能感冒了。安很同情她。亲爱的,别担心。好好休息,你知道的,我们很担心你。

梅勒妮走下楼梯,感觉有些飘飘然。她讨厌躺着,而且这些天她已经躺得够多了。

她在十点零八分冲出前门。大卫·里格斯斜靠着一棵樱桃树,交叉着腿,在街对面等她。他板着脸,显出他的不耐烦。他看起来前一天晚上没有合眼,而且此刻他的语气似乎散发着一股酸味。

“刚才到你家的是威廉·谢菲尔德吗?”大卫用这样的方式和她打招呼。

“是的,他大概是来见我爸爸的。”她不耐烦地拨弄着手提包的肩带,试图让它乖乖地待在自己的肩膀上,但是显然大卫等够了。他离开那棵树,立即朝她走来。

“他们总是到你家碰面?”

“嗯,没有,不是总来家里。”

“今天早上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刚收拾完他们就进书房了,但威廉看上去很沮丧,听起来好像是他家昨晚被人闯入了。”

大卫突然打断她:“有人闯进他家了?就像前天晚上进你家那样?”

梅勒妮明白他在想什么,立即摇了摇头:“我确信这事和我家没关系。你知道吗?威廉欠了赌债。毫无疑问他还不上,然后有些债主决定自己来拿回那些钱。这也是爸爸在领他进书房时抱怨的。‘那么,威廉,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我猜那些入侵者甚至留了字条。”

大卫突然抓住她的肩膀,眼里的紧张使她措手不及。“一张字条?什么样的字条?”

“我……我不知道。我没听清。”

“你真的听到威廉说有东西失窃了吗?”大卫接着问她,“他真的是抱怨丢钱的事情?”

梅勒妮试图回想起来,但她确实没有太关注。“我想他实际上是否认了;他说昨晚他赢了。但是我爸爸不相信他,说是个人就知道他赢的概率有多大。”

“那张字条呢?”

“他好像是说,嗯,如果那是个债主,究竟为什么要留一张字条?债主是来拿钱的,不是写诗的。”她顿了顿,“基本上就是威廉很沮丧,然后我父亲试图让他保持冷静,就是这样。”

大卫仍然皱着眉头,但最后放开了她的手臂。“我想知道字条上写的什么。”

“为什么?那很重要吗?”

“你会得到你应得的,”大卫说,“那不是迪戈的访客告诉他的吗?”

“噢。”梅勒妮已经忘记了那件事。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威廉只是我父亲的一个同事。而且他自己本身也有很多棘手的问题。”

大卫不再谈论这事,他们继续走。

上午天气晴朗,天空没有一丝乌云,树木整齐排列的街道上挤满了游客。穿着双排扣夹克的男士们在阿玛尼只逛不买,而穿齐腰T恤的女大学生们走进安·泰勒和咖啡店。她和大卫在人群中穿插前进。旅馆只要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

梅勒妮终于打量起她沉默的同伴来。大卫为了这次约会穿着黑色便裤和运动夹克。她猜那是布鲁克斯兄弟的衣服,他穿着不错,很好看。

他们沿着街边走了四个街区,此时梅勒妮再也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你昨晚过得怎么样?”

“非常好。”

“你今天不那么跛了。”

“今天运气好。”

“你现在不是很想说话,是吗?”

“我成长在一个男性家庭里。吃饭的时候就只吃饭。”

“不敢相信。那你妈妈怎么了?”

“患癌去世了。”

“对不起。”

“她不介意。”

梅勒妮没有感到不安:“那么你家里只有你爸爸和……”

“一个弟弟,”他补充道,“他叫史蒂芬。现在结婚了,有两个孩子,艾摩斯特市的棒球教练。一个很棒的投手。这下你满意了?”

“这演讲不错。”她称赞道,觉得他大概会笑一下。

他们跨越波尔斯通街,穿过保诚中心,斯托克斯一家人都在那里购物,然后他们在莎丽剧院拐弯,在那里梅勒妮曾一个下午连续看了《星球大战》三部曲。旅馆已经近在咫尺。

“你没提前跟拉里·迪戈说,对吗?”大卫询问道。

“当然没有。”

“很好,我想在他有机会完善他的故事之前打他个措手不及。你父母是怎么想的?你昨晚告诉他们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

“那你的哥哥呢?有没有从他那里听来什么?”

“没有。”

“他连个电话都没打?”大卫似乎对此感到很震惊,“作为一个看起来有保护欲望的哥哥,他做得可真够多的啊。”

“布莱恩是那种需要很大私人空间的人。当他准备好的时候他会打电话的,他会的。”

“你还真是个天生的外交家,哈?”

她看着他的眼睛:“这个要验证过才知道。”

“讲得好,”他说,“一针见血。”

他们到达了科技街的第一基督教堂,离旅馆只有一个街区了。梅勒妮看着在倒影池里戏水的叫喊着的孩子。上帝,这是一个好日子。

过了一会儿,她随大卫走进了拉里·迪戈入住的旅馆。

大厅里人不是很多。一个人在角落里藏在报纸后面,而一个筋疲力尽的妈妈在试图拉住两个嬉闹的孩子。收银台前站着一个矮小的、满头红发的女子,眼睛盯着大卫看。她打电话给拉里·迪戈的房间,同时明目张胆地对大卫暗送秋波。

梅勒妮从心底抵触这个红发女子。

大卫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一进旅馆,就有一种感觉席卷了他。他面无表情,但是他半眯的眼睛却很敏锐。他站姿与众不同,脚尖着地,左腿后撤保持平衡。梅勒妮最后意识到,他很警惕。他仔细观察着大厅,它的住客们,它的出口。他在为面对拉里·迪戈做准备。

那个红头发的女人挂掉了电话,然后对着他们指了指大厅,最后又大方地对着大卫嘟嘴。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发现拉里·迪戈在他房门前等着,他沾沾自喜的脸色在见到大卫后变得尴尬。

“你是谁啊?”迪戈质问道。

“对你有帮助的人。”大卫说。他带着梅勒妮走进去,然后把门踹上,双手抱胸站在那儿。

“他妈的,你是那个侍者,”迪戈转向梅勒妮,“你究竟为什么要带他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迪戈先生,我想看看你的证据。里格斯先生是来保护我的。现在你想谈谈,还是想我走呢?”她坐在椅子的边缘,显出她随时准备起身。

迪戈不高兴地看着大卫。“起码你也要在大厅等着啊。”

梅勒妮听到了她想听到的回答:“不。”

迪戈放弃了,在小房间里踱步。他穿着和昨晚相同的裤子,但上身是一件新衬衫。房间里没有行李箱存在的痕迹,只有一个破包和床头柜上的一个笔记本。一盒磁带放在床中央,盖子已经打开,大大地敞着。

梅勒妮催促他说:“如果你有一些有用的东西要说,随时可以开口。”

迪戈停止渡步,给了她一个挑战的眼神,说道:“哦。不,这不是解决办法。你想要证据,就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那才是正确的步骤。”

“为什么?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仍然不确定你是否在说实话,说不定你编造这一切只是为了赚钱。”

“那么。赚钱是犯罪吗?天哪,你知道什么,在那个豪华的宫殿里,你有求必应,有人来帮你实现愿望,而你付出过什么呢,亲爱的?你曾经做过什么来得到你现在这样的生活?”

梅勒妮抿了一下嘴唇。他的言论正中要害。梅勒妮拘谨地说道:“我很幸运,到目前为止,我比你有太多的好运气。”

“好吧,那不正是使你特殊的理由吗?嘿,想要得到关于你的信息,我甚至都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我已经跟在医院里发现你的医生谈过话了,也已经联系到了签署你收养案的社工们——”

“那哈勃和帕特丽夏呢?”大卫在走廊里问道,“你联系他们了吗?”

“还没,但是由于梅勒妮不怎么配合……”拉里·迪戈哆嗦了一下,但是依然目光如炬。他斜靠着写字台,审视着他们俩。

他宣称:“我估计,到这周末我就能写完这篇文章了。无论有没有引用福尔摩斯小姐的原话,我都能把它拍卖到最高价。欢迎了解九十年代新闻幕后的故事。”

“这么说你就是为了赚钱嘛。你说这么多,做这么多。都只是为了钱。好吧,那正好回答了我的问题。迪戈先生,祝你好运,终于要大功告成了!”梅勒妮厌恶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迪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这可不是个聪明的做法。大卫迅速大步朝他走了过去。

“嘿,瘸子,你想干吗!”

大卫的脸色顿时变了。梅勒妮感觉头皮发麻。大卫·里格斯生气了,这种怒气使他显得很危险。那一刻,梅勒妮毫不怀疑,大卫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这记者毕竟不是傻子,他慢慢地举起手来,说:“嘿,嘿,嘿,我们都跑题了。我们想知道的是相同的东西,我相信我们会找到真相的。”

大卫稍稍消了些气,但是眼神仍然带着警告。迪戈试图转向梅勒妮求情,酸酸地说:“我写这文章根本不是为了钱,不是!”

“肯定是!”

“该死!难道你不认为我已经厌倦了过狗仔队那样的生活了吗?我有真实的线索,梅勒妮·斯托克斯,无论这是否侵犯你宝贵的小世界,无论你喜欢不喜欢,我想写一个真实的故事。”

梅勒妮突然说道:“告诉我事实,告诉我一些可信的东西。”

迪戈跨到床头柜前,拿起一沓皱皱的纸,说道:“你想知道真相,这

就是。这是关于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和那个给他生孩子的女人的故事。”

梅勒妮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

迪戈静默了一分钟,似乎在盘算什么想法。也许他心里,贪婪自私和真诚自尊正在打架,也许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严肃地对待她。接着,他说话了。

“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上臂有文身,在他被捕时,就已经有了。文身写着‘垃圾爱天使’,垃圾是拉塞尔·李的绰号。他不告诉任何人谁是天使,只是说他没有强暴处女。但是,不幸的是,拉塞尔·李有时说梦话,他喜欢讲天使的真名。而且不时地,他似乎在和他的孩子谈论这些,他自己的亲生孩子。

“甚至在他们把他放上电椅之前那一刻,我仍然在调查这件事,试图找到他的妻子和孩子。我想知道跟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结婚到底是什么感觉。斯托克斯小姐,你了解虐童者吗?”

她摇了摇头。

“有几种类型。有的天生倾向于虐待孩子,那意味着确实更喜欢虐待孩子;还有的是环境干扰型。就是说身边的人都是孩子,他就会渐渐转变取向,对孩子产生更重的兴趣,像成人之间常常做的那样。明白了吗?”

尽管不知道这么糟糕的事情有什么好明白的,梅勒妮仍然点点头。拉里·迪戈此刻仍然保持着兴奋,热衷于他的主题,炫耀他的研究。

“大多数虐童者是环境型攻击者,”他说,“他们陷入四种类型的强迫症,心情压抑、道德沦丧、性别不分和不满足。如果一个强迫症患者会虐待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冒风险去找其他孩子,这种人不仅是个婊子,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另一方面,道德沦丧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干扰者。他会虐待自己的孩子、邻居的孩子,然后升级,虐待自己的妻子、邻居的妻子。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道德,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以虐待孩子取乐。再说到性别不分,除了特殊理由,他将会折磨任何人。他是性冷淡,喜欢冒险和冒险的感觉。梅勒妮,你还能想到更糟糕的情况吗?折磨孩子仅仅是因为触手可及,或者因为没有更好的事情做,而以此来消磨时间。”

他像往常一样没有给她机会回答。梅勒妮突然意识到这个记者要说什么,那将是一段通往地狱的旅程。

“第四种类型是不满足型,”迪戈宣称,“他很孤独,可能没有成年人满足他的需求,所以便诱惑他认识的或者能接触到的孩子,因为孩子是没有威胁的,而他知道自己是个瘪三,没有更大的能力。这就是四种病态的人。你们赌一下,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属于哪种?”

“道德沦丧,”大卫毫不怀疑地说道,“对自己的行为没有良心也没有后悔。坐上电椅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懊悔一下。”

迪戈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直视着梅勒妮的眼睛。

“道德沦丧型侵害者有另一种特征,这将是让你浑身一颤的一个小插曲。他不只会虐待自己的孩子,还会为了能侵犯孩子而生自己的孩子。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会比较富裕,以便于能找到另一半。我想找到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妻子,问问她,当她发现自己被丈夫利用来生孩子,并打算以其作为他下一个受害者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迪戈的声音柔和下来:“福尔摩斯小姐,你明白你为什么出生在这个世上了吗?为什么你曾经尽可能远地被带离得克萨斯?为什么你的生母从来没有尝试过告诉你过去?现在你明由你为什么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梅勒妮开始胸闷。一种不一样的情绪在她的眼眸深处浮现。她脑海中的画面又开始不停转换,瞬间想到了一个她不想知道的时间和地点。那个小木屋里,那个小女孩抓着她最喜欢的玩具,直直地望着她,不知道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你仍然没有给出任何证据,”她严肃地说道,“你只是说明了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是个恶魔,这个我明白了。所以他的妻子有动机将她的孩子寄养出去,我也明白了。但是你仍然没有证明我就是那个孩子。算了吧,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差劲的女人,住在得州,却把自己的孩子留在波士顿医院的急诊室?”

“实话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能给你一些联想。看,我追踪了一个中年女人,她本来只是成功地帮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夫妇接生,并且以此为荣。当然了,她那时候并不知道他们是谁。更重要的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在开始自己的肮脏行径之前,为他和他妻子起了化名。

“但是当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照片突然出现在报纸头条的时候,这个中年妇女认出了他。那时候,正当她在考虑要不要站出来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楼道。

“他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忘记关于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一切。他告诉她,如果说出什么的话,将会有可怕的后果。现在,这是一个你不想招惹纠缠的家伙。所以这个中年妇女同意了。她没有拿钱,她对于她引以为豪的工作和一切有了一点不同的看法。但是她确实没有说一个字。拉塞尔·李被处以死刑后,她对这个孩子的身份一直守口如瓶。”

迪戈笑了。这是梅勒妮得到的唯一警告。“福尔摩斯小姐,接近那个妇女的男人是,杰米·奥唐纳。现在,如果你还认为这都与你无关,为什么你的教父要关心垃圾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他会在那个中年妇女的门口威胁她,说如果不守口如瓶的话将会有生命危险?你能告诉我吗?”

梅勒妮反胃反得十分厉害,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你联系杰米了吗,有没有问过他?”

“杰米·奥唐纳?可恶,你脑子缺根筋啊!天哪,那个男人是玩枪的。他了解人们,也会出手伤人。我绝对不会接近他。”

“什么?”

拉里·迪戈看着她震惊的样子眨眨眼,说:“女士,你难道对你自己的家庭一无所知吗?”

梅勒妮恍惚了。她教父的进口小礼物,从泰国买回的木头盒子和小雕塑。他总是旅行。这就是她知道的全部。

“关于天使呢,你找到她了?”大卫问道。

迪戈摇摇头:“没有,就像我说的,那个女人用了假名字,那个中年妇女只知道她的假名字。我问过她能不能描述长相,但是帮不上什么忙。拉塞尔·李没有留下任何私人信件,他的律师也不好说话。律师和客户的关系是一直到死的,所以那没什么意义。”

迪戈盯着梅勒妮说:“你一定与你的生母一起生活过几年,现在我知道你的记忆不全,但是妈妈就是妈妈,她总会在你的脑子里留下些什么。可以试试催眠、退化治疗法,随便什么,我能把你和你妈妈重新联系在一起。那么,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福尔摩斯女士,你想说些什么?你想见到你的亲生母亲吗?你想知道你的真名吗?那会很有趣的。”

有人敲门。迪戈说道:“先前我定了早餐,永远不要阻止一个男人吃早餐哦。”

大卫走向梅勒妮,迪戈打开了门,两声短促的枪响,就像切土豆片。迪戈就在他站的地方倒下了,鲜血从他的胸腔喷涌而出。

梅勒妮看到一个黑头发的男子,穿着勉强合身的旅馆制服,拿着一把很大的枪。

门口那个人又开始射击。

“趴下!”大卫大喊,跳到她身边,拉着她侧卧在床后面。砰砰两声,子弹在他们的头顶飞过。

她看到大卫从他的运动夹克下面拿出一把枪。

大卫·里格斯喊道:“FBI,把枪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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