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梅勒妮惊醒了,一声尖叫含在她嗓子里,脑海里回闪着那些画面,小米根·斯托克斯血淋淋的头追着她,嘴里唱着“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你就是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小孩”。

梅勒妮爬下床,艰难地呼吸着,双手不停地颤抖。她尝到嘴里有血的味道。她终于意识到,在不停地憋着不发出声音的过程中,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她摸了摸自己湿乎乎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一分钟之后,她试着挪动了一下脚。她甚至能听到楼下老钟嘀嗒的声音,这个三层的小楼死一般的寂静。

梅勒妮静悄悄地在房间里行走着,脑中有一股莫名的意念驱动着她,她下楼了。

大厅是空的,所有家具都已经重新摆好,整个房间都被窗外路灯的灯光柔和地笼罩着。她朝壁炉走去,突然觉得很孤独。

自从她和威廉分手之后,就有了太多像这样的夜晚:半夜起来后,在安静的房子里漫步,寻找着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直到他向她求婚时,她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家庭该是什么样子。她有爸爸妈妈需要照顾,有哥哥需要操心,生活足够充实了,但是威廉向她求婚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答应,也许是那一秒钟她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画面:她像灰姑娘一样遇见了自己的王子,幸福地生活着。那个画面引诱着她。

然而,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很快就露出了水面。

她没有思念威廉,那她思念的是什么呢?她猜,是那个画面。她在壁炉前面停下来,目光又不自觉地停留在了那张巨幅的油画上,米根·斯托克斯的油画。

“首先,福尔摩斯小姐,让我们来看看时机:你刚好在拉塞尔·李因杀害儿童而被处死的那天晚上出现。然后是地点:你正好被抛弃在哈勃所在的那家医院,而哈勃恰好没有去观看死刑执行而是待在医院里。再然后再来看看你:一个小女孩,穿得体体面面,身体也没有残疾,健健康康,却没人来认领?这么多年过去,之前九年里照顾你生活起居,供你吃穿住行,给予你一方容身之所的人却一点消息也没有。不只如此,似乎他们还能够完全确定你会在医院被发现,得到很好的治疗。最后是你的失忆症:一个健康的小女孩,却完全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过了这么多年,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真的,”她小声地告诉米根,“我不记得了,我保证我不记得了。”

但是很快,她就不那么确信了。她的内心又开始翻滚,黑暗的空虚再一次席卷而来,小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这一幕出现过多少次了?她一直努力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假装她的内心世界还没有开始敞开,还没有开始向她展示那些她不想知道的事情。

她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她不想去了解一个连环杀手或者说是她的亲生父母,也不想记起她九岁之前的生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唯一重要的就是当她被丢弃在医院,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的时候,斯托克斯一家走了过来,拯救了她的生命,给予了她生活。

感谢上帝,如果没有斯托克斯一家的话,她将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二十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独自一人在医院急诊室醒来,白色的墙壁,吓人的针头和输液管;混乱的、令人生畏的陌生人的面孔。

每个人都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每个人都告诉她,她的亲生父母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然后安排好以后的一切事情。她吃得很好,也被照顾得很好。她知道,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人惦记着她,爱着她。

好几天过去了。在这些天里,她就只能听着儿童病房里其他儿童啜泣时父母的安慰度过。梅勒妮在她白色的、高高的医院病床上滚来滚去,盯着空白的墙壁,近乎绝望地幻想着她的妈妈有一天能够出现,能够那样安慰她。

社会服务机构来了,把她转移到了附近的救济院。再也没有人谈论她父母会回来这个话题。现在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想给她找个领养家庭。被收养好吗?如果她还是个婴儿的话这也许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她已经长得太大了……

一夜又一夜,独自在朴素的房间里,越来越认识到将不再有人来接她离开这里的事实。没有人过来接她回家,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名字。

然后帕特丽夏·斯托克斯出现了。

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粉红色外套出现在门廊处,说她要来给梅勒妮讲故事。梅勒妮什么话都没有说。看着这个瘦瘦的美丽的女人,听着她带着悲伤的声调抑扬顿挫地讲着故事,梅勒妮发自内心地觉得,我要跟她回家。

她紧紧抱住了眼前的漂亮女士,用她的小脸蛋贴着这位女士的脖子。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告诉我我已经有一个家了。

美丽的斯托克斯夫人讲了一个有关公主的童话故事,因为某些梅勒妮不知道的原因,她哭了。她匆匆擦干眼泪,看了梅勒妮一眼,充满思念,之后迅速离开了梅勒妮的房间。

之后一个社工向梅勒妮解释,斯托克斯夫人几年前在得克萨斯州时失去了她的女儿。那真是一个悲剧。现在斯托克斯一家在波士顿开始了新的生活,哈勃·斯托克斯医生及其妻子是社区中最慷慨的人。真的,一对可爱的夫妻。已经发生的事情很令人难过,当然,有时只有上帝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梅勒妮明白了,斯托克斯一家失去了一个小女孩,而她失去了一个家庭。分开来,她们都很孤独;合在一起,她们之间会很合适的。

第二次帕特丽夏来的时候,梅勒妮伸出了她的双手,斯托克斯夫人立刻抱住了她,开始大哭。这次,梅勒妮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了,”梅勒妮轻轻地许诺,“我会渐渐变成你的女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帕特丽夏哭得更厉害了。

六个月之后,斯托克斯夫妇带她回家了。

在梅勒妮十二岁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能让她超负荷工作的爸爸大笑出来的人,她也是唯一一个能读懂布莱恩和他的坏心情的人。

此外,在那些漆黑的夜晚,哥哥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而爸爸也要在医院工作至深夜。梅勒妮就会下楼找她的妈妈。妈妈总是盯着她那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四岁女儿的油画像;这个帕特丽夏带到这个世界上,又在这个世界上失去的小女孩的油画像;这个尽管帕特丽夏已经有了梅勒妮,但是仍然不能忘怀的小女孩的油画像。

那些夜晚梅勒妮就会带着她妈妈上楼,让妈妈躺在床上,她却安静地坐在妈妈身边,握住妈妈的手,与妈妈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

一切都会好的,妈妈,我会照顾你,我会一直照顾你。

五点了,浑厚的钟声再次响起,把梅勒妮从她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她仍然盯着米根·斯托克斯。画像上的她正举着自己最喜欢的红木马,仿佛要把它从画里伸出来交给正在看画像的梅勒妮,真是个散发可爱光芒的小女孩。小米根,拥有完美的蓝色褶皱饰边的裙子,大大的蓝眼睛,金色的鬈发。聪明伶俐的米根在这幅画完成仅仅三个星期之后就死了。

二十年后,斯托克斯一家仍然在努力克服她的死亡带来的悲伤。梅勒妮现在明白了,有些伤口,哪怕重新得到一个乖巧诚挚的女儿,仍然是不可弥补的。

她终于离开了画像。她蜷缩在沙发上低语:“但是他们也是我的家人,我得到了他们的认同,米根。我确实做到了。”

黑暗的房间里男人轻轻地哼着歌,列了一个清单,检查了两次……

他等了二十五年了。想了想他将要做的事情,在脑海中反复思考行动步骤,不断地进行修改,直到趋于完美。三个星期之前他就用—个电话开启了他这一系列的行动。首先让所有人都来到同一个小镇上。几小时前,随着最后一个角色拉里·迪戈的到来,所有人都齐了。现在让游戏开始吧!

二十五年前,那些罪行被犯下,无论大小。二十五年前,那样的罪恶被容忍,无论大小。他曾经认为,以人类的天性,所有的事情最后都能够得到妥善的处理。总有人会揭发真相,总有人会站出来说话,也许至少拉里·迪戈最终能够把所有的线索拼凑在一起。

但是一年年过去了,没有人做过什么事情。没有人站出来说话,没有人提出质疑,没有人记起什么事情,也没有人习得什么教训,所有人都将它抛到了脑后。

他受够了。现在起,他要亲手掌控事件的走向——从清单开始,这个一项项记录了所有犯罪的清单。那些没有被公布的犯罪,那些不为人知的犯罪,那些没有被记住的犯罪!那些为了无条件的爱所犯下的罪过,那些由于持续的懦弱与胆怯所犯下的罪过。

那个永不满足的男人犯下的罪。

最后,是一个弥天大罪,罪行之恶劣,难以用言语形容。它是虚伪以及自私和贪婪结合而成的畸形儿。它无情地夺走了其他人所拥有的,仅仅是因为别人拥有。它尽显人性的丧失,更恐怖的是,它摧毁了别人的生活,却一秒钟也没有影响他们的睡眠。

这是一个真正的罪恶,他常常感叹一颗真正的邪魔之心总是被人们忽视。

他说不出这条罪行带来了多大的损失。它应该足够特别,足够简单而又足够吓人。

他的心思又回到了他已经拥有的东西上。蜡烛、羽毛以及古老的艺术品。一个孩子的玩具和裙子。奶牛的舌头和猪的心脏,还有一些苹果。一个在瓶子里快速摆动的东西,看上去十分惊悚,惊悚到连他自己都没法直视的地步。

一个电话号码。

他的东西准备齐全了。

到了送出礼物的时候了。他研究了一遍他的清单。他研究了一遍过程。他做出了决定:梅勒妮,梅勒妮,这个作为斯托克斯的另一个女儿而真正得到了幸福的人。梅勒妮,这个这些年都不曾记起他想让她记起之事的人。

他拿出了他的屠刀。他磨利了刀锋。

他准备好了。

你知道什么是完美的犯罪吗?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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