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9月,得克萨斯州·亨茨维尔市

早晨六点。被人们称为“高墙”的得州亨茨维尔监狱便进入了一级防范禁闭状态。

高耸的红砖墙外,死刑反对者们早早便集结在了一起,抗议得克萨斯州十三年来第一次执行死刑,示威者们高举的标牌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惨无人道。残酷、罕见,得州的大事件,死刑,似乎从未退出过人们的视野。死刑的判罚总是显得随意且漠视生命。

然而,支持者的声势同样浩大。死刑的判罚虽残酷而又罕见,但是对于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来说仍太过轻微。把他送上电椅,把他活活烤死。这第三百六十二个死囚候选人所犯下的罪行足以让陪审团考虑用电椅烤了他。事实上,即便是判处绞刑也不为过。

死囚房内,拉塞尔·李在小床上懒散地翻了个身,舒展了下疲惫的身躯。他安静地待在自己狭小的牢房内,无视房外发生的一切,完全看不出他昨晚刚刚被带到死囚室。这名罪犯身材瘦小,面容枯槁,双眼透着淡蓝。有着三十年咀嚼烟草和喝苏打水经历的他,牙面熏得泛黄,牙齿已经松动,并且参差不齐。时不时地,他喜欢用拇指抠牙。他绝不是什么和蔼或者聪明的家伙,给人的印象仅仅是安静以及冷峻。恍然间,很难将他那双纤小、匀称的双手与那斑斑劣迹联系在一起。

—月份,犹他州将吉尔莫送上了枪决台,宣告最高法院对于中止死刑的规定废止了,当时人们就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得克萨斯也会回到执行死刑的队伍中。现在,毫无疑问。拉塞尔·李将成为恢复死刑后受刑的“得州第一人”。

也许他被判死刑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法官问他对于绑架、虐待那七个小孩子并将他们残忍杀害这一罪行还有什么想说的时,拉塞尔·李说:“这么说吧,法官先生,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马上再去绑架一个。”

狱警已经走到了拉塞尔·李的牢房前。他身材发胖,长着水桶腰,生起气来脸会憋得通红,下巴上的赘肉便开始颤抖,活像一只大公鸡,因此囚犯们都戏称他为“喔喔狱警”。根据以往经验,拉塞尔·李知道不需费多大工夫就能让喔喔狱警不爽。然而此时的狱警却满脸堆笑,抖了抖拉塞尔·李的死刑判决书,清了清嗓子,好让死囚室里其他四名死囚都听他说话。

“这就是你的判决书,拉塞尔·李,我马上就要宣读对你的判决了,你想不想听啊?”

“他们想要烤我的屁股。”他漫不经心地说。

“现在嘛,拉塞尔·李,今天我们其实都是来帮你的,帮你死得轻松一点。”

“给老子滚。”

喔喔狱警摇了摇脑袋,然后开始读:“经本法院授权,你,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由于下述罪行被判处死刑。”

他继续念了下去。首先是六次谋杀,然后是绑架、猥亵、虐待。每一条罪行都该将他千刀万剐。每念一条拉塞尔·李都点点头。对于这个从小就被妈妈称为“垃圾”的孩子来说,判决书上列明的罪行真是不错。

“听懂判决书了吗,拉塞尔·李?”

“如果现在还没听懂的话是不是蠢了一点?”

“不错,那么,神父已经准备好见你了。”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我的孩子,”神父桑德斯缓缓说道,“我将在这最后的时刻陪伴你,帮助你放飞灵魂,帮助你了解将要踏上的旅程。”

拉塞尔·李一如既往的满脸兴奋:“去你的,老子才不想见什么上帝。我要去找魔王撒旦。估计我能教他点儿让小孩尖叫的窍门。你不就有个小孩吗,喔喔?一个小女孩……”

狱警肥胖的脸颊突然变得通红,下巴上的赘肉开始颤抖。他把肥胖的手指一甩:“闭嘴,我们是在帮助你……”

“帮我把自己烤熟。我不是小孩了,你想我赶快去死,好让你能在晚上睡个安稳觉。但是我觉得,我正好想死,死了我就可以像鬼马小精灵那样四处游走,说不定今晚我就要去找你家的小女孩……”

“我们不会把你的尸体埋掉!”狱警怒喊道,“我们会把你的尸体扔进粉碎机里,你个混蛋,我们要把你剁成碎末然后倒进盐酸。到时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可怜虫会在这个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你的灰都不会剩下!”

“那有劳你了,”拉塞尔·李慢吞吞地说,“我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喔喔狱警提了提灰色的警裤,冲神父摇了摇头示意一起离开,然后怒气冲冲地踏出了牢房。

拉塞尔·李重新躺到小床上,咧着嘴笑了。是时候好好打个盹了。今天没什么好期待的了,“垃圾”这一生也没什么可以期待的了。

他的笑容随着走廊里飘来的歌声生硬了起来,其他四个死囚唱着:

“你希望自己怎样死去,拉塞尔·李?烘烤、油炸还是生煎?你希望自己怎样死去,拉塞尔·李?烘烤、油炸还是生煎?”

下午三点半。拉塞尔·李起床了。他的最后一顿饭。炸鸡块、炒瓜子还有黄金地瓜条,终于送到了他的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位不请自到的客人,记者拉里·迪戈——其实是喔喔狱警对于早上受的气的报复。

空气似乎凝固了,两个人相互盯着看了一会儿。拉里·迪戈三十出头,身材消瘦,神情冷酷,长着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他的到来带来了一股外界的空气,在狱中显得很不协调,所有人都阴沉着脸,有点愤怒地瞪着他。他轻轻步入了拉塞尔·李的囚房,坐在了小床铺上。

“你要把这些全都吃掉?那你会在坐上电椅之前就把自己的肠子撑爆而死的。”

拉塞尔·李的面容突然变得阴森可怖。拉里·迪戈已经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粘了他七年了,开始是跟踪他做的案件,后来是关注他的被捕,他的审判,现在来关心他的死刑了。最初,拉塞尔·李并没有对这个记者介意太多。然而,这些天这个记者的问题让他备感紧张,甚至有一点点害怕,拉塞尔·李痛恨害怕的感觉。他紧盯餐车看了一会儿,然后猛吸了一口油炸食物散发出来的油腻气味。

“你到底想要什么?”拉塞尔·李一边发问,一边把手插进了那一堆炸鸡块中。

迪戈摆了摆软呢帽,整了整风衣:“你看起来镇定自若啊,既没发疯,也没喊冤。”

“是。”拉塞尔·李撕了一块炸鸡,夸张地嚼了两口,吞了下去。

“我听说你已经见过神父了。我觉得你不会选择去见上帝。”

“是。”

“所以说神父没有为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洗清罪恶?”

“是。”

“别这样,拉塞尔·李,”迪戈往前一探,双肘靠在了拉塞尔·李的膝盖上,“你知道我想听到什么。今天是你的最后一天了,你也知道目前没人会原谅你,所以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最后一个改过的机会,从你口中吐出的话将会出现在明天的头版。”

拉塞尔·李吃完炸鸡块,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又开始喷瓜子了。

“你将会一个人默默死去,拉塞尔·李。也许这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是等他们把你绑上电椅的那一刻,你就不会再觉得无所谓了。把你妻子的名字告诉我,我可以让她带着孩子马上飞过来陪你,他们可以给你鼓励。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你将会拥有一个家庭。”

拉塞尔·李嗑完了瓜子,接着把三个指头插进了巧克力蛋糕的正中间。他用手把蛋糕的一边整个压了下去,然后像隧道挖掘机一样挖出了一块蛋糕,开始吮吸手掌上的奶油。

“我甚至愿意出钱。”迪戈说。这是这个拿了酬金的男人做出的最后努力,拉塞尔·李对此也心知肚明。“别这样,我们都知道你结了婚的。我见过那个文身,也听到过坊间的传言。告诉我她的名字,跟我聊聊你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些?”

“我只是在试着帮你……”

“你是准备把他们带过来然后称他们为杀人魔的家人和杀人魔的血脉,这才是你真正想做的吧!”

“这么说,你承认了,他们确实存在……”

“也许存在,也许根本不存在。”拉塞尔·李露出粘满巧克力的牙齿,“反正我是不会说的。”

“你真是头倔驴,拉塞尔·李。他们会烤了你,但你的妻子绝不会因此得到一丝好处。你的孩子会被一个收垃圾的穷光蛋收养,宣称那是他自己的孩子。也许你的孩子长大后会堕落得像现在的你一样。”

“哦,那些事已经安排妥当了,迪戈。没错,都安排妥了。事实上,我给自己孩子准备的东西比你给我孩子的更像是未来。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讽刺吧迪戈,不是吗?讽刺,多么形象的一个词,多好的一个词!”拉塞尔·李结束了这次对话,重新开始吃他的蛋糕。

终于,拉里·迪戈带着满腔怒火走了。拉塞尔·李把吃剩的食物,包括大半个蛋糕,都扔到了水泥地板上。他把他的甜点分给了这间死囚房里曾经的室友,这是一种礼仪。最后,他用右脚脚后跟把那大半个蛋糕踩碎在水泥地板上。

“都来吃吧,让那些浑蛋来分享吧。”

突然,一阵啪啪声从走廊传来。这声音喧闹着、膨胀着,在牢房里狂躁、愤怒地肆意穿梭着。它断断续续,时而低沉,时而响亮,时而哀鸣,时而咆哮。

那是电椅工作的声音,1800伏特——500伏特——1300伏特——300伏特,刽子手正在测试他的刑具。

那最终的一刻突然变得很真实。

“你希望自己怎样死去,拉塞尔·李?”监狱的脉搏又跳动了起来,“你希望自己怎样死去,拉塞尔·李?烘烤、油炸还是生煎?”

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平静地坐在囚室的角落里。紧缩肩膀,思考着他所能想到的最肮脏的事。纤细柔软的小喉咙、大大的蓝眼睛以及小女孩刺耳的尖叫声。

宝贝,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我将把它带进坟墓。因为曾经有一个人,他至少会假装爱着这个“垃圾”。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

约什·桑德斯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第一年当住院医师的他刚刚从急诊室手术台上轮班下来,本来预计二十四小时就能结束的手术进行了三十七个小时,这期间他一直操作着自动化仪器,全神贯注。他现在想睡觉,他必须找一个空房间,他必须尽快休息一下。

他走到了五号房间的门口。屋内漆黑寂静,电灯全熄,他在昏暗中隐约想起显示板上写着五号房间并没有安排什么用途。看来要在急诊室中度过这漫长一夜。

约什走进房间,将围绕病床的帘子一甩,准备瘫倒在床上。

微弱的呜咽,嘶哑、低沉的喘息,无力的呻吟声传来。

初为医生的他立马回过神,按开了戴在头上的手术灯。床上,幻觉般地平躺着一个衣着整齐的小女孩。

她抓着自己的喉咙,两眼翻白,毫无生气。

死刑小组训练有素。三个狱警迅速地给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戴上了脚镣和一个硕大的枷锁。拉塞尔·李向狱警示意他可以自己走出去,每个人都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狱警像保镖一样走在拉塞尔·李的两边,喔喔狱警在前面领路。他们走过了四十五英尺长的走廊,到达了绿色的铁门前,这扇门曾经迎接过三百六十一个人进入。现在门上挂着的是属于拉塞尔·李的号码。

五点钟的时候,理发师给拉塞尔·李剃了头,为电盘留下了一片完美的“光明顶”。之后,他还可以在穿上全内的死刑服之前,洗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澡。纯白的长裤、纯白的汗衫、纯白的腰带,全部由监狱农场种的棉花制作而成,由犯人们采摘,纺纱,缝纫。他将穿得像一个油漆匠一样走向自己的死亡,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外面世界的痕迹。

门缓缓地打开了,电椅好像在向他示意。充分打磨的木头经过了五十年的岁月依然隐隐发光。高高的椅背,坚实的扶手与凳腿,宽厚的皮带。除了套头面具和电极,几乎像是奶奶最喜欢的摇椅。

刽子手开始接管剩下的事情,一切都开始模模糊糊地进行。狱警们将拉塞尔·李绑在了金色的木质电椅上。一个人将咬牙棒塞入了拉塞尔·李嘴里,另一个将盐溶液均匀涂抹到了他的左腿、头部和胸部以利于导电。接着执行人又用铁铐铐住了他的脚踝和手腕,在他的心脏两侧贴上了二极管,最后拉塞尔·李那光秃秃的头顶终于迎来了银色的电盘。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就完成了国王加冕般的过程。

现在的拉塞尔·李双眼绑着胶带,好让一会儿眼睛熔化后少流出点液体,鼻子也为了堵住鼻血而塞进了棉球。

晚上十一点半。死刑小组离开了房间,拉塞尔·李开始了最难熬的时间。他被牢牢

绑在了电椅上,四周是死一般的漆黑寂静,他所能做的只是等待墙上的电话响起。电话那头便是监狱长的办公室。

他对面的三个观看间内,其他人早已到场。一号房间里坐着的是证人们——拉里·迪戈和四名受害者的家人,他们可以付费观看死刑的执行。帕特丽夏·斯托克斯的女儿米根在这个丧心病狂的人手下失去了幼小的生命。由于刚找的工作需要加班,她的丈夫没法到场,于是她把十四岁的儿子带来一起观看死刑。布莱恩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帕特丽夏一个人静静地流着眼泪,双手紧紧抱在胸前,高挑的她看起来如此憔悴。

二号房间里,刽子手笔直地站立着。在这个房间有第二部直通监狱长办公室的电话。屋内三个硕大的按钮引人注目,一英寸半的直径,在墙上赫然凸出。其中,一个是主要开关,两个是备用开关。得克萨斯州的监狱总是设计得如此周密。

第三个房间是为死囚的家人准备的。现在,只有一个人孤单地站在这里,柯尔西·琼斯,唯一愿意为拉塞尔·李辩护的律师。今夜他为这个特殊的场合穿上了他最珍贵的套装——一身薄荷绿的泡泡纱衣服。柯尔西·琼斯有一个特殊的任务。他要观看死刑的执行,他要把拉塞尔·李最后一刻说的话记下来,然后告诉那个曾经深爱过拉塞尔·李的女人。

这之后,柯尔西·琼斯将会忘记关于拉塞尔·李的一切——那个他曾欣然接受的案件。

十一点三十一分,为时半小时的倒计时开始。开始于五年前的无数支持抑或抗议总归是到头了。所有的房间都安静了下来。所有观看的人都紧张了起来。

这个要为一切负责的男人,这个眼睛被胶带绑住,嘴里咬着咬棒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我力大无穷,我天下无敌!

紧缩的身躯松了下来,但是他的双手依然紧紧抓握着扶手,指头的关节已经泛白。

我爱你,亲爱的。是的,爱……你。

“快来救命!快救命!”约什边喊边给女孩把了脉,“我需要一个急救推车,快!这里有一个小女孩。八到九岁,呼吸微弱,快来帮忙!”

陈医生冲进了房间:“她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

医护人员和急救推车很快就到了房间,每个人都加快了动作的节奏,全力以赴开始抢救。

“快把她抬到急救推车上来!”护士长南希说着抓起了针头。针管扎入静脉,导管开始滴液,开始输静脉点滴了。随即,他们开始为血检和尿检做准备。

“她在发烧!天哪,她可能有荨麻疹!”雪莉,另外一个护士,剪开了女孩穿着的棉质运动衫,放上五线心脏监视器的同时发现小女孩的身躯滚烫。

“闪开!”

胸部X光闪了一下,随后所有人又回到了病人身边,像打了鸡血似的忙了起来。小女孩的皮肤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水,生理反应开始消失,之后呼吸也停止了。

“通气管!”约什喊道,然后立刻把管子插入了女孩的喉咙里。

别,她还太小了,千万别出错。约什害怕当他手中的管子像水牛—样冲入她细小的喉咙,而又插错了地方时,会对小女孩造成伤害。很快,他找到了入口,将管子顺势滑入了气管。“进去了!”约什说话的同时雪莉拿着几小瓶液体冲出了房间,去做尿检以及包括二十项化学检验的血检。

“脉搏很弱。”南希说。

“你的诊断结果,约什?”陈医生问道。

“过敏性休克,”约什马上回答,“我们需要一安瓿瓶的肾上腺素。”

“万分之零点一浓度的,”陈医生补充道,“这是个小孩子。”

“没有发现任何蚊虫叮咬的痕迹。”南希报告说,并把肾上腺素递给约什,约什小心翼翼地将其通过管子注入了小女孩的气管。

“任何东西都可能是她的过敏原。”陈医生嘀咕道,然后开始等着看肾上腺素会起什么作用。

一时间,屋内安静了下来。

小女孩毫无生机地平躺在白色的医用推车上,五条电线、一根静脉输液管,还有一根粗大的通气管从她瘦小的身躯伸展出来。她一头金色的长发铺在床上,隐隐有一股婴儿洗发水的香气飘来。睫毛浓密,脸上微有雀斑——换句话也可以说成睫毛下有些脏东西,红色油亮的痘痘点缀在她鼓鼓的脸颊上。无论从医多少年,约什都不习惯在医院看到小孩子。

“肌肉开始放松了,”约什开始报告,“呼吸更顺畅了。”肾上腺素很快就起了作用。小女孩的眼皮开始眨动,但是还无法聚焦看东西。

“你好?”陈医生尝试跟她说话,“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有反应。陈医生进一步尝试,不再仅仅是说话了,他开始轻轻摇晃她。小女孩依然没有反应。南希开始尝试胸腔按压,她将手肘抵在小女孩的胸腔上,用力按压以使她产生疼痛感。小女孩的身躯无力地拱了一下,但是依然双目呆滞。

“很难唤醒,”南希说,“病人依然没有反应。”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门突然被撞开了。

“怎么这么乱哄哄的?”哈勃·斯托克斯大步迈进了房间。他穿着绿色的外科手术服,却好像是穿着白色网球衣,在他明亮的深蓝色眼睛以及那张明星脸的衬托下,显得非常不真实。他刚刚作为心胸外科专家医师加入了市立综合医院,已经像耶稣在世般踱步在大厅里寻找那些被抛弃的人了。约什听说他的医术很高明,但是似乎也听说了他的高傲。心胸外科专家和上帝有什么不同呢?就是上帝从不希望别人把他当作心胸外科专家。

“这里有名患者。”陈医生不耐烦地说。

“嗯哼。”哈勃医生慢悠悠地走到了病床前。他仔细观察了小女孩身上“长出”的管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惊讶道:“天哪!怎么回事?!”

“过敏性休克,未知过敏原。”

“肾上腺素?”

“还用你说吗?”

“把X光片给我看下。”

哈勃医生伸出了一只手,仔细研究了X光片,然后检查了下她的心跳。

“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了!”

哈勃医生微微抬了下头,用余光看着年轻一点的陈医生。“不过,我想问下,陈医生,”他一脸严肃地说,“为什么她会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这里呢?”

陈医生咬着牙说:“我不知道。”

凌晨。医生进入刽子手待着的二号房间,倚墙站着,双手靠在背后。刽子手拿起了墙上的电话,开始给监狱长拨号。

电话里传来了拨通后的“嘀嘀”声。

他挂上了电话,开始倒计时六十秒。

他盯着拉塞尔·李·福尔摩斯,坐在死刑室正中间的拉塞尔·李·福尔摩斯正咧着嘴像个神经病一样笑着,露出了那瘆人的牙齿。

“这个蠢人根本不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医生说。

“现在这个时候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刽子手说。

表走到了十二点零一分。他再次拿起了电话,话筒里又响起了拨通后的“嘀嘀”声。

刽子手按下了电流的主开关。四百四十伏特、十欧姆电阻的电流涌入了拉塞尔·李·福尔摩斯的身体。

死刑间的灯光随着电流的通过突然变得昏暗,三个死囚开始咆哮欢呼鼓掌,还有一个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来回滚动,就像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小孩子。受害者的家属们一开始还可以坚持观看,但是当拉塞尔·李的皮肤变得通红,全身开始冒烟的时候,他们都转过了身去。除了布莱恩·斯托克斯。拉塞尔·李的全身剧烈地抽搐时,布莱恩·斯托克斯依然呆呆地看着,好像被钉在了座位上。在布莱恩的身后,他的妈妈尖叫了起来,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地观看。

之后,死刑便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医生走到了拉塞尔·李的尸体旁。为了防止闻到气味,他在鼻子下方涂上了维克斯达姆膏,这还不够,检查尸体的时候他还捏着鼻子。

他透过正中间的窗户看了看刽子手的房间:“死亡时间是十二点零五分。”

“我拿到尿检报告了!”雪莉推门而入。约什挤开哈勃医生一把抓住报告。

“她对镇静剂过敏。”约什说。

“吗啡的问题。”哈勃补充道。

“盐酸烯丙羟吗啡酮,”陈医生指挥道,“每千克零点零零五毫克,多拿点来!”

雪莉立刻转身冲出去拿药。

“她有可能是吗啡过敏吗?”约什悄悄问陈医生,“有可能是吗啡引起的过敏性休克吗?”

“偶尔会有这种情况。”

雪莉很快就拿着药回来了,陈医生接过后给小女孩注射了进去。他们拔出了呼吸管,开始静静等待,手里握着第二剂药。如果需要的话,每两到三分钟可以重复给一次药。哈勃医生再一次检查了小女孩的脉搏,然后是心脏。

“好些了,”他说,“很稳定。看,别急,有反应了……”

小女孩晃了晃脑袋。南希拿起薄被盖到小女孩身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她眨了眨她的大眼睛,美丽动人的蓝灰色大眼睛睁开了。

“能听见我说话吗,宝贝?”哈勃医生用充满磁性的声音问道,同时将小女孩柔软的头发从汗涔涔的额头上捋开,“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没有回答。她环顾了一下站在她四周的人们,那白白的墙壁。还有连接在她身上的电线和管子。小女孩仔细的观察弄得气氛比较尴尬。不是个漂亮的孩子,约什心里嘀咕道,但是又很招人怜爱。约什握住了她的手,她的目光立刻转到了约什身上,让他有点不自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浑蛋下药并抛弃了这个小女孩?真是个航脏的世界。

过了一小会儿,小女孩握住了他的手指。在这种情况下握住一个陌生人的手指,真是个坚强善良的小女孩。

“没事的,”他说。“你现在很安全,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宝贝,我们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她张开了嘴巴,她干干的喉咙开始工作,但是没有发出声来。她看起来更害怕了。

“放松,”他轻轻说道,“深呼吸,呼——吸。你没问题的,一切都正常。再试着说一遍。”

她投来了信任的目光。

这一次,她轻声说:“爸爸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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