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弯、穿越丛生的树木后,那壮丽的风景随即展开在眼前,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今年的秋天,也已经要落幕了。

仿佛似曾相识的景色般,在山顶的附近,覆盖着不稳定的云层。

冬天将从那里开始降临。

今晚大概会下雪吧?

路上很空,对面几乎没有来车。只有提早到来的黄昏在后面追赶着。

而我,再度朝着那旅馆前进。

那奢华的牢笼。有什么潜藏在底部,蠢蠢欲动的箱子。那是座饲养着眼睛看不见的野兽的牢笼。

不过,今年和以往不同。从今年开始,牢笼里已经空无一物。

由那三姐妹主办的聚会,在去年宣告结束了。

之前,我总是背负着沉重的义务感和些许的紧张来参加聚会,现在却感到十分轻松。不过,不知为什么,我却又有种好像少了些什么的感觉;对于自己竟然会这么想,就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今天应该会是个轻松的聚会吧?还是说——

巨大的山麓,掩没在一大片森林构成的海洋当中。位于树海外围的公园,因为可以清楚地观赏到夕阳而颇有人气。

然而,我的眼睛,认出了独自站在那里的女人。

胸口不知为何感到阵阵刺痛。

她,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不自觉地减速,把车停靠在路肩。

或许是注意到车子的声音,她回过头。

然后,她发现了车里的我,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我急不可耐地打开窗户,开口问她说: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在看山呢。看最后的红叶。”

她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微微地耸耸肩。

“你怎么来的?”

“开车。”

她的视线落在一辆停在空荡荡停车场的红色国产车上。

“和先生一起吗?”

“他到最后一刻都还有工作要忙,所以我们就各自前来了。我想,他应该马上就会出现了。”

她淡淡地回答道。

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让人感到寒冷刺骨。

我微微发抖着;于是,我把车停到停车场,穿上短外褂下了车。

她依然站在那里,茫然地遥望群山。

在巨大的风景中,她显得十分渺小。但,即便如此,她所拥有的那份坚强,却毫不畏怯地,和那树海一步不让地对峙着。

曾经对那份坚强抱持的憧憬和欲望,在我体内充满怀念地苏醒了过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站到她身旁。

“大概三十分钟之前吧!”

冷淡的回答。我苦笑了一下。

“这里太冷了,会感冒的唷!太阳也快下山了,还是到旅馆去吧!”

“再一下子就好。你可以先走,没关系的。”

“你还是一样,爱说这种坏心眼的话呢!一点也没变呢,你啊。”

听我这么抱怨后,她的脸稍稍转向我这边,不过还是像完全不想看我一眼似的,用侧脸对我笑着说:

“好久不见了呢,亮。”

“好久不见,樱子小姐。”

满怀感慨地说出那名字后,我望向她看着的风景。

仿佛单凭肉眼,就可以清楚感受到冬天即将降临似的寒冷天空。

或许,我们正以同样的眼神,看着同样的风景吧!

那座仿佛建在深山里的要塞般的旅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不曾有任何改变。

唯一和记忆中不同的,大概就只有停车场上,停驻着往年没有的团体观光巴士吧。

当我跟在樱子身后踏进大门时,某位客人从大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清楚地映入了我的眼中。

“樱子小姐、辰吉先生。”

“啊呀,天知老师!”

樱子脸上浮现笑容,往身穿夹克的男人靠近过去。

“我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像这样再次相见。”

有着鸡蛋般光滑圆脸的学者,张开双手殷勤地对我们行礼致意。

不可思议的男人。感觉他好像可以看透一切,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说起来,这男人到底几岁了啊?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吗?时光呢?”

樱子环视四周。

“是的。时光先生、田所小姐、瑞穗小姐都已抵达。他们先去泡温泉了。”

天知彬彬有礼地答道。

“呀,这样啊。那么,隆介是最后一个啰!我想,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樱子落落大方地点点头。

“晚餐是几点开始呢?”

“七位、六点半的预约。”

“六点半的话,隆介应该也到了才对。谢谢您。”

“不会。”

“老师您应该很忙吧?”

“不。我很高兴能受到邀请。”

“那真是太好了。”

“不过,吓了我一跳呢。”

“我也是啊。”

在两人背后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在柜台办好住宿手续,请饭店人员带我到房间。

一进到房里,我马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和妻子分居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对于一个人独居的生活,已经变得完全乐在其中了。

晚餐前先洗个澡吧?

因为很久没有像这样长时间开车,所以身体到处都紧绷着;再说,这里的温泉听说是顶级的呢!

可能因为这时间入浴实在有点怪异,所以大浴场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正当我悠哉地冲净身体、放松肌肉,准备踏入浴池时,我注意到窗边有个先到的客人,正泡在浴池里发呆。

“——凑先生?”

我带点犹豫地出声后,那张和樱子十分相像的脸孔倏地转了过来。

“啊,辰吉先生。好久不见。”

时光轻轻地点头示意。我在浴池里向他靠近,也对他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樱子小姐也到了唷!”

“你们一起来的吗?”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险恶的表情。

我缓缓地摇头。

“不,各自来的。只是我在途中,看到她一个人在公园里。”

“啊,是这样啊!”

时光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他是在怀疑,我还跟她持续来往着吗?

“天气好像要转坏了呢。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总是如此。”

我看着窗外的森林说道:他轻轻地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这里一直以来都是‘暴风雨山庄’呢!”

“暴风雨山庄?”

“嗯。推理小说当中,凡是在远离村落的别墅之类的地方,发生像杀人事件这种状况的话,都是这么称呼的。”

杀人事件这字眼,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您喜欢推理小说吗?”

“嗯。樱子也喜欢,有一阵子,我们两人一起看了不少呢!”

“是这样的啊!”

隔着热气,无谓的对话持续着。

“那,我先出去了。”

“请。”

“待会儿见。”

时光站起来离开了浴池。

洁白细致的肌肤,果然和樱子一样。我的眼神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背影移动。

瘦了呢。

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让我有这种感觉。虽说他本来就是个纤瘦的男人,但我总觉得,他的身体变得比以前更加薄弱。是生过病吗?还是有什么压力?

我转头望向窗外。

外面的太阳已西沉,树叶落尽的森林,开始沉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窗玻璃蒙上一层白白的雾气;大概是室内和室外的温差太大了吧。

为什么是这六个人呢?

我重新开始反复思索着,自己收到邀请函时的那种违和感。

明明我就听说,已经不再举办这样的聚会了啊?

看到信封,的确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翻过背面看到印在那里的名字时,我在心里惊呼了一声。

邀请人是泽渡瑞穗。而且,受到邀请的只有六个人。

邀请函的内容十分暧昧模糊。既然那聚会都已经宣告结束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将这六个人集合到这里呢?

不过,虽然没有明确地写出来,但文章的字里行间,却都让人感受到一种“你应该来”的压力。“如果不想让你的秘密曝光,就废话少说地来吧”,那是一种近似威胁的味道。

为什么我会受邀?

去年的事,感觉已是极为遥远的过去了。

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里了,对于当时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会被叫来,难道是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吗?事件当时隆介应该也回去了,不过他也受到了邀请。瑞穗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不觉地泡在浴池里已经好一段时间,我发现弄湿脸颊的是汗而不是热气。

在感到不舒服之前,不赶快出去不行。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

就算不是因为入浴时间过长而感到不适,这里也有一种毒,只要待在这里就会渐渐让人开始感到头晕的毒。

离用餐还有一点时间。

我一走到大厅,隆介和樱子神情放松说着话的身影便立刻映入了眼帘之中。

我总觉得不好出声打扰他们,于是走进了图书室。

田所早纪和时光正看着一部黑白电影。

那是部我曾经看过好几次的电影;对于那人物静止在庭园里的象征场面,我印象相当深刻。那是部法国的实验电影吧。

“之前,你不是也在看这部片吗?”

我若无其事地问时光,他暧昧地笑了。

“嗯。每当来这里就要看这部片,这几乎已经变成习惯了。相反地,在这里不看它一下的话,就觉得静不下来。”

“你真的很喜欢它呢!”

早纪微笑着说道。时光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到底喜不喜欢,其实连我自己也已经不太知道了。”

“不过,这还真是部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舒服的电影呢。就只是‘看着’而已,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早纪挪了一下身体,在沙发上让出我的座位。

我点点头表示谢意后,坐了下来。

“我总觉得,现在这场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去年,我也像这样和时光先生聊过天吧!”

“啊,这部电影本身就是在说似曾相识的故事嘛。”

我对着他们摊开双手。

“哎呀,是这样的啊?”

早纪看着我的脸。我夸张地点点头。

“嗯。也可以说是窜改记忆的故事。”

我指了指画面中的女子。

“这个女主角,在陌生男子的思想灌输之下,明明是没发生过的事,她却渐渐相信那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明明是今年初次见面的男人,她却深信自己去年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开心的幽会,今后也注定要和他一起生活下去。明明是不存在的记忆,却误以为是真实存在的事物。与其说是似曾相识,但不如说是大脑在抽出记忆的时候判断错误,把初次记忆当成是过去曾经经历过的记忆,这样的一种错觉现象。”

“去年发生过的事——”

早纪茫然若失地轻声说着。

“为什么瑞穗小姐要邀请我们呢?”

我决定坦率地试着问问看。

于是,我努力保持冷静地,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收到邀请函后我一直在想这点,但理由却怎么样也想不透。和去年在这里死亡的女性有什么关系吗?她的身份揭晓了吗?那不是事故吗?”

“我也想知道呢。”

时光也在一旁声援着我的看法。

早纪用疑惑的表情,来回交替地看着我和时光。

“我也不知道。”

最后,早纪向上翻了翻眼睛,犹豫地开口说道。

“毕竟,原本瑞穗小姐一直对于前来这里感到相当厌恶的;没想到,她却突然发出邀请函,说是已经预约了这里,就连我也感到相当讶异呢!”

时光点点头。

“就是啊。瑞穗小姐一直都很讨厌阿姨们主办的聚会呢!说真的,接到邀请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当时,我还想过会不会是阿姨们自己退到幕后,这次则是用瑞穗小姐的名义来举办呢,毕竟,伊茅子阿姨在今年夏天过世了嘛。还有,从只邀请了六个人这

点来看……”

“或许是想藉此追悼伊茅子女士也说不定。”

早纪虽然这么回答着,但她所给出的答案,似乎就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

时光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若是如此,那我就更不懂为什么是这些人选了。和伊茅子阿姨更亲近,往来关系更密切的,不是大有人在吗?”

果然,时光也对这次的邀请感到不解。

樱子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眼前浮现出樱子独自伫立、凝望着远山的身影。对于这份邀请,她虽然没有特别表现出讶异的样子,但心里会不会也怀抱着疑惑呢?

“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但瑞穗小姐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对我说:‘总之,送出邀请就对了。’”

“瑞穗小姐现在在哪里?”

“我想应该在浴场吧。她在晚餐之前,似乎不想和大家碰面的样子。”

“晚餐之前——那么,这意思是说,她在晚餐时会向我们说明一切啰?”

时光再次追问着。

早纪双眼低垂,软弱地答道:

“嗯。我也期望会是如此。”

留下两人,我漫无目的地闲晃到了大厅。

樱子和隆介可能到餐厅去了吧,大厅里面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正坐在那里看书的天知。这男人真是无时无刻都在看书呢;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当我正想悄悄通过他面前时,天知抬起头叫住我。

“那两个人还在看那部电影?”

“嗯。”

天知好像也知道,时光总是在这里看着同样一部电影。

“真有意思呢。”天知啪地将书本阖上,“会不会,瑞穗小姐也想和那电影的女主角做同样的事呢?”

“同样的事?”

“想确认去年发生的事、和去年没发生的事啊。”

他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知道她发出这个邀请的理由吗?”

“不。没听说。”

天知相当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么,您不觉得大惑不解吗?”

“可以说觉得,也可以说不觉得。”

“我们的谈话真是充满禅意呢。”

“我想,她一定是打算晚餐的时候对我们说明吧。”

天知朝我摊开双手。

我一瞬间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把我一直很在意的事提出来问他看看。

“对了,请告诉我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件。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我在天知身旁坐下。

“你的意思是,那事件和这次的邀请有关?”

天知瞄了我一眼。我侧着头,若有所思地应道: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总觉得相当在意。我记得,当时是在这里发现了一具横死的女性尸体没错吧?”

“是的。发现尸体的是负责检修高压电线的某位本地公所职员,地点是位在从这里往下走一点的地方,靠近溪谷的游憩步道上。很奇怪的是,那正好是在隆介先生父亲受伤的地方附近呢。”

“听说死者是个中年的女性?”

“嗯。不过,因为颜面的损伤太过严重,所以其身份不得而知。我听说,好像是坠落山谷而死的,被发现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好几天。”

“那,不就只是事故身亡吗?”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什么会死在那种地方呢?如果说是登山客,但她穿的却是极为普通的衣服,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证件。那个地方并不适合穿着如此轻便的装扮前往,而警方也没有接获任何类似的寻人申请:简直就像是只穿着一身随便的衣服,便贸贸然闯进那深山里似的。因此,警方也怀疑这起案件有可能并不单纯。”

“原来如此。那,结果她的身份究竟是?”

“后来似乎是不明不白地结案了。到底是事故?自杀?还是因为卷入什么麻烦而身亡?完全无从得知。”

“嗯,是那样的事件啊。那和泽渡家当然没有关系吧?”

“没有发现任何显示两者关系的物品。”

“还真是奇妙的事件呢!”

“没错。”

我感到全身被一种暧昧的不安所包围着。无法了解瑞穗的本意,让我感到焦灼不已。

去年发生的事、和去年没发生的事。

我茫然地回想着天知刚刚说的台词。

去年发生的事、和去年没发生的事。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蠢蠢欲动。

在牢笼里等待着、说谎的女人们。将谎话揉进自己的生活与人生当中的女人们。然后,真正罪孽深重的是——

到底是谁?

一踏进餐厅,一种宛若时光倒转般,奇妙的感觉立刻袭击而来。

那并非只是似曾相识,而是真真正正、过去的记忆苏醒过来。

像这样进到餐厅,仿佛又可以看见伊茅子三姐妹们的桌席摆在中心;接着,她们三人会像舞台女演员似的走进餐厅,沐浴在众人充满期待和不安的视线当中,优雅地走到座位上。

即便是现在,我仍不自觉地想:她们三人会不会就这样笑眯眯地走进来?

不明所以地感到心跳加速,我迅速地环视着餐厅中的景象。

当然,那三姐妹并不在这里:而且,其中一人已于今年夏天猝死,永远不会出现在这家旅馆里了。剩下的两人,因为身为家族精神支柱的姐姐过世,听说也是一蹶不振。

牢笼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牢笼的大门敞开了。

然而,瑞穗却打算建造一座新的牢笼吗?

桌席安排在餐厅的里侧,大家都就座了。只有瑞穗还没来。

我一边向大家点头示意,一边坐到位子上。

瑞穗空着的席位,强烈地散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

就算大家随意地持续着对话,还是忍不住会去注意那个空位。

然后,她出现了。

宛若舞台女演员出场般(不,她是货真价实的舞台女演员),似乎有一道聚光灯配合着她的登场,倏地照映在她的身上。此刻的瑞穗,全身仿佛散发着一种华丽感。

我知道,大家的目光都被她给深深吸引住了。

简直就是母亲她们的威严,全让她一个人给继承了似的。

到去年为止还显露出的神经质表情,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现在的表情显得相当轻松愉快,愉快到让人不禁觉得:莫非是因为卸下了母亲她们这个重担的缘故吗?

“各位不远千里特地抽空前来,真是让人感激不尽呢!”

瑞穗面带微笑地看了看我们六人的脸,然后坐到了位子上。

“不客气。”“别这么说。”“我们才要感谢您的招待。”客人们异口同声地,作出了无谓的回答。

但是,我确实在他们眼里看见了疑惑的神色。

“对于这次的邀请,大家一定都感到非常讶异吧。”

瑞穗一派冷静从容地轻声说着。

瞬间,互相试探的表情在客人们的脸上浮现。在极其短暂的时间中,他们的眼神迅速地相互交流着——谁来当第一个发言者呢?

“嗯,是很惊讶没错呢。因为,去年瑞穗你一直说希望到此为止呀!”

第一个开口的,是隆介。每位客人似乎都因此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十分乐见,由和瑞穗感情很好的他来担任第一位发言者。

“嗯,是这样没错啊。所以,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呢!”

瑞穗坦率地承认着,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显得相当严肃。

“不过,很不可思议呢;当阿姨过世以后,我反而有种几乎完全不受控制,仿佛自己非来这里不可般的感觉。当妈妈她们年事已高的现在,我却相反地怀念起从前那样的华丽感。我知道自己在情感上或许太过任性了些,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陪伴我度过这样的感伤;老实说,这就是我这次发出邀请的理由。”

一知半解的表情浮上大家的面孔。

“但是,为什么是我们六个人呢?”

时光用按捺不住的语气询问着。

像是对他的问题表示同意般,我也跟着点了点头。

瑞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断然地开口说:

“因为,只有我们能够确认彼此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隆介像在责问似的说道。

“不在场证明,指的是什么?”

“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啊!”

面对一脸惊讶的隆介,瑞穗像在谆谆教诲似的回答道。

“在这里发生的事?去年?”

隆介仍是同样一副惊讶的表情。

瑞穗眼神锐利地瞄了隆介一眼。

“如果是我的心理作用就算了;如果只是我想太多的话,那也无所谓。但是,我越想越在意,越想越觉得无法就这么放着不管,所以一直烦恼着呢!既然如此,那干脆把大家再次聚集起来问清楚好了!我这么想着,于是才发出了邀请。尽管有这样一层意义,但这追根究底,还是属于我自己的感伤。然而,我就是没办法忍住不问。”

瑞穗越说越快,那双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大概是注意到隆介和我脸上都挂着“?”,瑞穗突然挺起身子坐直。

看了看大家,她再度开口说道:

“就是那女人的事啊。”

她的声音相当低沉,几乎到了只能勉强听见的程度。

“那可怜的女人。在溪谷里被发现、身份不明的尸体啊。”

我心想:果然和那件事有关。但,我却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相关。

奇妙的事件。在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事件。

她到底想说什么?

“公所的人说,他在发现那女人的三天前也经过了同样的地方;但是,那时候他什么也没看到。”

瑞穗这么说之后,饶富意味地望了望大家。

“所以说?”

隆介催促着她继续说下去。

“据我猜想,那女人是从桥上被丢下去的。既然被发现时已经是死后几天的事,那么一定是有人从远处用车子运载尸体,再悄悄将她丢下溪谷的。”

“用车子运载?”

天知重复了一遍。

“嗯。我认为,如果不是我们家的客人,是不会把尸体丢在那里的。虽然附近也有温泉旅馆,但并不会有旅客在这季节到那种地方登山。只有参加我们家聚会、听说过有那种地方的人,才会得知那个位于深山里的场所唷!”

“喂,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杀了那名女性的犯人,就在我们家的客人里?”

隆介慌张地说着。

“是的。而且还是我们所熟识、很了解这附近地理环境的人唷!”

和他的慌张正好成对比,瑞穗显得相当冷静而从容。

我再度感到暧昧的不安在胸口当中膨胀。

我们所熟识的人;很了解这附近地理环境的人。

“不会吧,你……”大概也和我一样感到不安,隆介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你该不会想说,犯人就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吧!”

对此,瑞穗用沉重的沉默做出了回应。

那镇定的眼神,告诉大家她肯定了隆介的疑问。

我想,大家的表情在那一瞬间都变了。

或许,那单纯只是因为大家不约而同地挺起背脊、重新坐正的缘故也说不定。

瑞穗也重新调整了坐姿。

“有办法抛弃那女人的人,其实相当有限。扣除掉搭巴士回家的人,还有在公所职员第一次通过案发现场之前就回去的人,这么一来,在那段期间中搭乘自家车回去的,就只剩下几个人而已。而且,其中有几台还是好几人共乘的。再将这些人排除掉之后,那么剩下的车就只有一辆。”

瑞穗低声说道。

“那一辆车是?”

隆介用枯嗄的声音地问着。那是试图想冷静下来,却因激动而嘶哑的声音。

瑞穗缓缓地将视线转向我。

我的背脊不禁窜起了一阵寒意。

“那是辰吉先生的车唷。”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慌张地说。

原本打算半开玩笑地说出口,但我所发出的声音,却是丝毫不输隆介的激动与沙哑。

然而,瑞穗却只是对我报以一个冷冷的视线。

我扫视着在座众人的脸庞。

我的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但背脊却还是冰凉的。

大家面无

表情地看着我。是惊讶?怀疑?还是指责?我看不出那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此刻正在逆流。

“你凭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熟悉这附近的地理环境?因为我有车?光凭这种理由,就把我当做犯人?”

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渗进了怒气,让我不由得感觉胆子壮了一点。

“——和我一起到旅馆来的路上,”

这时,另一个声音静静地插了进来。

我猛然抬起头,发现樱子正面无表情地说着些什么。

“你一直频频注意着车子后方呢。中途休息的时候,也检查了好几次后车厢。你还说,方向盘比平常要来得重。”

我吓了一跳。

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

“那单纯就只是车子的状况不好罢了。那时候,我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你的后车厢里,或许曾经放过什么重物吧!”

接在我拼命的辩解之后,隆介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他瞥了我一眼,“那天早上,我想请你送我一程,你却果断地拒绝了呢。所以,后来我才搭了巴士回去。”

隆介的眼睛,因为恐惧而急剧地睁大了起来。

我的恐惧也逐渐放大,越来越想放声大叫。

不对。

那只是因为我想一个人待着。

已经完全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之后,连续好几天跟那么多客人一起度过,让我快窒息了,只想一个人待在自己的车里而已。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我似乎就是无法忍受和隆介一起度过那么长的路程。

总之,我只是希望可以从工作的纠缠和烦人的对话中解放,尽早恢复一个人的状态。

我本来是打算这样解释的,但我的嘴巴终究只是一张一合地动着,什么也说不出口。

带着越来越冷峻的表情,瑞穗一步步将我逼入险境。

“你一直在找弃尸的地方吧?可是,去年天气糟透了,没有办法外出兜风,因此,你只能把车就这么停放着。当时夜晚的气温都在零度以下,外面冷极了,所以你的作为才没被发现吧——那是你在什么时候交往过的女人啊?”

那口气让我感到错愕不已。

“你是说,我把交往的对象杀了?”

“因为穿得那么轻便,所以可以很自然地推断,她是靠车子移动的。你应该先用车子把她带出来,在某处把人杀了,然后就这样把尸体放进后车厢吧!”

“你有什么证据?”

“这个嘛,现在开始找就行了唷!只要搜一搜你的车,一定可以发现些什么。”

我以为我不会动摇,但却发现自己全身僵硬。

明知道那根本毫无根据、只不过是单纯的推测罢了,但我却感到焦躁不已,陷入恐慌之中。

真是愚蠢。为什么转瞬间,我就得受到这样的指控?

被叫到深山里来的结果,就是陷入这种不讲理的诬陷吗?

女人们看着我。

面无表情的樱子、面无表情的早纪、面无表情的瑞穗。大家有着相同的眼神。

可是,在那一瞬间,有什么在脑中闪过。

真正罪孽深重的是——

“然后,按照计划进行,如果去搜索辰吉先生的车,真的会出现那女人的头发和衣服的碎屑吧。”有人说话了。

我带着茫然的目光,瑞穗她们则是一脸惊讶地,望着声音的主人。

发出声音的,是那个有着鸡蛋般的光滑脸孔,口气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男人。

大家注视着那男人。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老师?”

瑞穗以极其冷冽的声音问道。

天知无动于衷地耸耸肩。

“就如字面所示的意思啊。运载被害者的证据,一定被偷偷放进了辰吉先生的车里。然后,有人会密告警察,让辰吉先生受到调查。不就是那样的计划吗?”

我感觉得到,瑞穗因为天知淡淡的声音而激动了起来。

“你说什么?那不就像是说,我们打算嫁祸给辰吉先生的意思吗?”

“是啊,正是如此。”

天知爽快地回答道。

瑞穗无言以对。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说,‘只有我们可以互相确认彼此的不在场证明’呢。重点就是要我们作为证人,来告发辰吉先生。去年发生的事。去年没发生的事。你们打算将去年没发生的事变成发生过呀。就跟那部电影一样。”

黑白的画面。

伫立在庭园里的男女。

刚才在图书室看过的场景鲜明地闪过脑海。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师?”

隆介用方寸大乱的表情询问着。

天知一再轻轻地点头。

“不,我也只是在试着思考而已。思考关于去年发生的那件事。关于那面目全非的可怜女性。”

“那么你说,那件事会跟我们如何相关呢?”

“这个嘛。之前我完全没有头绪。但是,刚刚看到瑞穗小姐她们想嫁祸给辰吉先生的场面,我才第一次发现,那件事其实与我们有所关联。”

“可以用简单一点的方式说明吗?”

时光迫不及待似的插口说道。

我也一样这么想。

“嗯,那也只能从头说起了。”

天知老师轻轻抚着下巴说道:

“如果那件事和我们有关的话,似乎也就可以了解为什么尸体会面目全非了。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会让被害者毁容?”

突然被反问,时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调整了一下心情之后,这么回答道:

“大概是为了不让被害者的身份曝光吧。身份不明的话,就无从得知与死者相关人物的资讯。动机不明的话,对于犯人也无从查起。”

“没错。正是如此。身份不明。换句话说,只要看到死者的脸,就可以得知其身份。”

时光看着天知,脸上的表情像是写着:“你在说些什么理所当然的话啊?”其他听着的大家,恐怕都跟他有着一样的表情吧!

“那个,可不可以再稍微具体一点?”

隆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催促着。

天知左思右想,谨慎挑选着用词。

“嗯,举例来说,你在路边偶然看见了一具尸体。那时候,你当然会依据尸体的面容,来判断是自己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不过也有这种情形: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但只要看过他的脸之后,却能立刻知道他的来历。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时光陷入沉思之中。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看过他的脸之后却能立刻知道他的来历?有这种事吗?”

“有的。”

天知断言道。

“嗯——,毫无头绪呢。请告诉我吧!”

时光投降了。

天知缓缓地开口。

“那情况就是,当尸体跟你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孔的时候。”

“咦?”

“初次见面、不知名的人物。但是,那个人却有着和你一模一样的脸。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判断呢?那个人跟自己是双胞胎。从不知其存在的挛生兄弟姐妹。你不会这么判断吗?”

时光口中念念有词。不光是他,一阵奇妙的嘀咕声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

隆介抬起头。

“难、难道说,那么,那具尸体是……”

“虽然,这只是我的臆测,”

完全无视于周遭的混乱,天知摊开手望着大家。

“不过我想,那具尸体恐怕就是有着和瑞穗小姐一模一样的脸吧。”

像是有根巨大的钉子狠狠扎进桌面般,大家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接踵而来的重重沉默,让席间一片鸦雀无声。

瑞穗全身僵硬,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桌面的一点。

“反正,我的说法也只是瞎猜罢了,但要嫁祸给辰吉先生的手法也很牵强啊:总之,我只能猜测到以下这种程度而已,如有不对就请多多见谅啰!”

天知喝了口酒润润喉,在桌上交扣起十指开始说道。

“丹伽子女士曾经在晚餐的席间,说起双胞胎的故事而陷入恐慌,我想,那还是有一定的理由存在的。她确实产下了一对双胞胎。也就是说,瑞穗小姐呢,其实有个双胞胎姐妹。但是,那位姐姐或妹妹,恐怕患有严重的智能障碍。因此,我推测,泽渡家或许并没有让她和瑞穗小姐一起长大,而是在此盖了座私人设施,将她抚养长大。她的存在,按照泽渡家的惯例,应该也受到了诸多利用。而每年在这里办聚会,也是因为她住在这里的关系。为了这件事,我想丹伽子女士应该背负着相当沉重的罪恶感。所以她才会以那种形式,自己揭露出来吧。瑞穗小姐的姐妹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差,近年来或许还有类似徘徊游走的症状出现。放置跳绳、手套等东西,也是因为她的智能只有幼儿程度吧。她可能把会发出声音的大挂钟当成了有趣的朋友。抱抱它、和它一起玩,并因为想把它带走而硬将它扯下来也说不定。瑞穗小姐身材高大,那么她应该也很有力气才是。”

那座大挂钟。

吵吵嚷嚷地发出声响、一天到晚都在报时、存在感十足的时钟。

“瑞穗小姐一来到这里就变得神经兮兮,也是因为她的关系吧。我不晓得瑞穗小姐是否知道她的存在,但听说大部分双胞胎在精神方面都会有所感应。就算不是这样,瑞穗小姐的第六感十分敏锐。即使感应到了她的存在也不值得惊讶。丹伽子女士她们,应该也处心积虑地避免着瑞穗小姐和她碰面吧;或许瑞穗小姐就从她们的遮遮掩掩当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迹象。”

任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可是,天知还是淡淡地继续说下去。

“她恐怕是因为事故丧命的吧?她在半夜自己溜出家门,结果不小心坠落到山谷当中。她应该也很熟悉这附近的地理环境,或许她还很喜欢那地方呢。等伊茅子女士她们发现她跑出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虽然找到了她,但光凭几个女人要将她从那里搬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有人看到了她的脸,那张和瑞穗小姐一模一样的脸,立刻便会联想到她们是姐妹,而这件事就会曝光。因此,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想伊茅子女士恐怕当下便做出了将她毁容,隐藏起她真实身份的决定吧!”

眼前浮现起那样的情景,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相当奇妙地,伊茅子在河边举起石头的身影,仿佛活生生地就显现在眼前。

“不过,有一点我不懂呢。”

天知皱起眉头。

“即使就此放任不管,这件事也会在身份不明的状态下告终吧。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让辰吉先生来顶罪呢?我实在是搞不懂。制造对大家有利的不幸意外或麻烦——泽渡家的这种血液,在瑞穗小姐身上果然也存在着呢。”

天知讽刺地看了看瑞穗,又看了看樱子。

“我发现,你们过于处心积虑地,想让辰吉先生看起来像是个艳福不浅的人。你们先让隆介先生和时光先生认为他是个吊儿啷当的男人,然后他们自然就会做出对你们有利的证言吧。”

瑞穗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眸中,浮现着那时也曾经显露出的、一种近似于轻蔑的憎恶。

在牢笼中等待着的女人们。

我时常想起,来这旅馆时那三个说谎女人的身影。

浮华艳丽,喜欢编故事的伊茅子、丹伽子、未州子三姐妹。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真正在说谎的三个女人,并不是那三姐妹。

聪明又理智的那三人。瑞穗和早纪,还有樱子。

她们三人打算对我复仇。她们假装爱着我,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恨我,轻视我。

我曾经和瑞穗交往过。

或者不如说,是瑞穗单方面地爱恋着我比较正确一点。当时的她,是个魅力十足又优秀的女人。

可是,我终于受不了了。

将我逼向和妻子分居的事实,也开始对我和瑞穗的交往投下阴影。起初,我否定了那个事实,而孩子们也都接受了我的说法,他们深信那是不可能的。结果,当我领悟到,自己和瑞穗的交往,只是因为刚与妻子分开的一时寂寞所致时,她却已经深陷于这场恋爱之中,不可自拔。

然而,再也无法忍受的我,终于向瑞穗坦承了那个事实。

我是个同性恋者。无法和女性交往。

一开始,她似乎认为那是个借口。她对我说:“那种拙劣的谎言,我才不相信呢!最好的证明就是,你不是有孩子吗?”

然而,当她发现我是认真地在告诉她这

件事时,她的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

那是当她察觉和她的交欢,让我打从心底痛苦时所显露出的表情。

我从没在她脸上看过那样的憎恶。对她而言,那等于自己的存在完全被否定掉了。

可以想像得出,那憎恶和这次的事情有所联系。不管怎样,她都无法原谅我。

即使是樱子,也是她主动对我示好的。

当然,那是因为她注意到了我对她怀抱着憧憬吧。

和她在一起的话,不管是温泉胜地还是去哪里,我们通常什么都不做,只是两人一起发呆。她说那样很好。我对她的冷静和坚强一直感到很尊敬,如果能够让她获得一点慰藉,我也想尽可能地帮上忙。

在她身上,有一种谁也无法填满的孤独,和一个无法进入的世界。

她爱着的弟弟,还有丈夫,都不了解她。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发现,但却为此而感到焦躁不安。其实,她期待着我可以填满她的孤独,可以了解她的世界。

但,我毕竟只是个慰藉——不,连慰藉也称不上——,反而只是让她的孤独变得更加醒目罢了。

她因此而恨着我。

虽然她自己没有发现,但她确实恨着我。

然后,是早纪。

她依附着瑞穗,依附着“支持瑞穗的自己”这种存在意义,所以对于身为依附对象的瑞穗,就算再讨厌,也非得紧紧依存着她不可。因此,对于瑞穗所迷恋的我,她在依存的延长线上,也同样灌注了爱情。

另一方面,她对依附着瑞穗的自己感到厌恶,所以对和瑞穗恰恰相反的樱子产生了一股执着。因此,她拼命地想回应两人的期望。不管那有多么任性,她都会为了实现两人的愿望而努力——

为了守护她自己的存在。

“什么也没发生。去年,在这里什么也没发生。有的只是,你们打算让去年发生一起事件的意志罢了。相信着无中生有的幽会、以及正准备和陌生男子踏上旅途的女主角就在这里。那样的旅程当然不可能成功。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品尝美味的料理、好好休息,然后回到我们所熟知的世界才对。”

天知这么说完之后,喝了一口酒。

他以前完全不喝的,今天却直将酒往口里送。

总觉得是个不可思议的光景。

“什么也没发生——吗?”

忽然间,时光相当突兀地开口说道。

大家缓缓地将视线转向时光。

“去年,在这里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时光带着做梦般的眼神轻声说着。

那双眼眸里,有着一股无法与之抗衡、奇妙的认真气息。

“我在去年和今年都看了那部电影。也就刚才辰吉先生所说,讲述有关窜改记忆、似曾相识的故事那部电影。”

我注视着他那任谁看了都会为之倾倒的双唇。

形状完美、美丽的双唇。我被那双唇深深吸引。

“不过,那反而才是现实吧?”

时光的眼神,终于恢复了理性,他像是在询问大家似的环视着四周。

“不管是谁,每天都在窜改着记忆,在心里编造着发生于自己身上的事、和曾经发生过的事。寻找着或许曾有过的幽会、或许曾经相遇的恋人。去年,我来到这里,思考了很多事。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和自己好像会不小心做出的事。说不定,那已经在现实里发生了。经过一年,刚刚大家一起回想着那些事情,感觉起来,好像就要相信它们是真的了一样。大家对于现实和记忆,难道不曾有过那样的感觉吗?”

或许有、有啊、有的有的。这是一定的嘛。

每个人都在瞳孔里这么回答着。

我感觉到早纪、隆介、天知、樱子,都在他们的瞳孔中点着头。当然我也是。

时光的声音继续。

“我来到这里。去年也来了。我为了在这里活着的几天,而过着平常的大部分日子。那是我和她的幽会。和在这世上我最深爱、美丽的姐姐之间的幽会。然而,伊茅子阿姨却蔑视我们的幽会,并加以禁止。当时我恨极了伊茅子阿姨。我在想像中杀了她好多好多次。我也憎恨突然到来的姐夫。阻碍我和她幽会的一切,我全都讨厌。这一切全部都是为了樱子。正因为她爱着我,所以憎恨也有了意义。

“但是,我在无意间得知了残酷的背叛。我发现,伊茅子阿姨想牵制的其实是樱子。樱子和辰吉先生也有来往,而且已经在周遭传开来了。那对我来说,是不管怎样也无法忍受的事。毫不夸张地,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心脏被撕裂、身体被瓜分为二般地苦痛无比。

“所以,我把樱子杀了。

“在和她交欢之后的早晨,对着换好衣服的她,用玻璃烟灰缸一再一再地敲击。

“她渴望着突然被杀掉。因此,像这样毅然决然的杀害,也算是帮她实现了愿望。我深深地感到安心。心中满溢着满足感,和对她的爱情。那是我自从出生以来,从未品尝过的充实感。

“是的,去年我在这里把樱子杀了。狠下心来把她杀了。我可以鲜明地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清楚地、就像看着慢动作影片一般。”

时光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温柔和满足感,光是听着就会令人沉醉,甚至在感官方面也会有所回响。

像是对那回响做出回应般,隆介眼神迷蒙地点点头。

“是啊。也许那种事真的发生过。”

他再一次点头说着。

“没错。去年发生了很多事呢。”

田所早纪如此插嘴说道。

总是一副能干、压抑着自己的经纪人脸孔消失了,那双眼睛就像少女似的闪闪发着光。

“瑞穗小姐不能没有我。因为前经纪人是个过分的女人,让她受伤很深。她之所以会发生下巴疼痛,大部分都是精神方面所引起的。有一阵子,她甚至表示自己痛到连嘴巴都张不开。都是那女人的错。太过分了。不过,现在有我在,所以一切都没事了。我是个被别人所需要的女人。虽然不起眼,但我认真工作,还可以是他人的精神支柱。以前,我曾经搭过一班夜行列车,同行的他是个神经质、充满烦恼的人,但也是个优秀的人。他希望在自己临终前,我可以陪在他身边。瑞穗小姐也同样需要我呢!”

“去年,瑞穗小姐在精神上受到不小的打击。阿姨收到奇怪的信,还发生充满威胁意味的事件,让她一直都处于提心吊胆的状态。”

“樱子小姐和辰吉先生的事,也让瑞穗小姐变得神经兮兮。樱子小姐是那样的美丽。虽然瑞穗小姐一直对她感到压力,但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这点毫无疑问地是事实。”

“我受邀参加了丹伽子女士的茶会。我知道,她很担心我和瑞穗小姐的关系。不管怎么说,毕竟前经纪人是个过分的女人嘛!知道我相当认真地在尽好职责,似乎让她感到安心不少。这是当然的嘛,没有人像我这么了解瑞穗小姐。”

“不过,我却暗地里发现……”

“丹伽子女士虽然爱着瑞穗小姐,但一方面却又有所压抑。而瑞穗小姐虽然很尊敬丹伽子女士,但也对她的存在感到畏怯。我总觉得,丹伽子女士在某方面,相当不自然地支配着、控制着瑞穗小姐。她把爱情当作人质,想让瑞穗小姐能够如自己的愿望行动。对此,瑞穗小姐感到十分痛苦。她想从母亲身边逃离,期盼着摆脱母亲的束缚。”

“所以,她才讨厌来这里啊。她害怕的不是阿姨们,而是自己的母亲。”

“但是,丹伽子女士,竟然在晚餐席间做出那种失态的演出!看着那样的母亲,平常天真浪漫的瑞穗小姐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不问可知。果然不出所料,发出悲鸣的就是瑞穗小姐。真是可怜哪!我真不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母亲,为了将女儿置于支配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是因为感觉到女儿将要离自己而去,所以,才演出那怪诞的剧码的。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啊!”

“所以,我杀了她。杀了丹伽子女士。这是天谴啊!那挂钟的声音一直在我脑袋里面响个没完,顺便让它停了,还真是令人开心哪!挂钟并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拆下的,所以我用绳子将它给扯下来。当那女人发出青蛙被压扁似的声音时,因为太过滑稽,还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啊,真是活该!”

“没错,去年我在天还没亮的寒冷清晨,把那个人给杀了。我一点也不后悔。哪,看看瑞穗小姐。今天她是主角。堂堂正正无所顾忌、比平常还要漂亮好多好多倍。这也是因为我把那个控制她的女人解决掉的关系喔!”

“是啊。也许那种事真的发生过。”

隆介满足地看着早纪,频频点头。

“去年,我也有过这种经验。”

隆介像恶作剧的孩子般。转了转眼珠子说道:

“这个嘛,我去年原本不打算来的。老实说,是不想来。我想,姑姑们的消遣,交给她们自己去办就好,而且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忙。然而,一切都是因为听说了樱子和辰吉君的绯闻啊。你们知道吗?我请征信社调查了你们呢。查得清清楚楚的。那当然花了我不少钱。不过,这并不是为了我的名誉,也不是因为嫉妒。关于这一点,你们可别误会了唷!”

隆介对着我摇了摇手指。

我苦笑了一下。征信社?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我啊,对于姑姑们的过去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是一个弄不好被牵累在其中,那可就麻烦了呢!再说,对于她们私底下的丑闻,我也没什么兴趣。”

“但是,当我听说自己和樱子是表兄妹的时候,让我震惊不已。虽然我很清楚爷爷那邪恶的兴趣,但听到我和樱子会在一起竟然是伊茅子姑姑周密计划下的结果,不免还是让我打了一下冷颤。我很喜欢樱子和时光。和樱子结婚的时候,感觉就像把他们两人一起变成家人似的,让我十分满足。”

“不过,如果那是别人设计下的结果,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本来,我就对总是把我当小孩看、怎么样也不肯认同我的伊茅子姑姑感到不快。当然,伊茅子姑姑是个优秀的人;以一个经营者来说,她无疑是个杰出的人才。但是,我也算做得不错,并且有自信今后可以做得更好。在速度和机智方面,我也有自信,绝对不输给伊茅子姑姑。我想,也差不多是该让这点被众人所承认的时候了吧!”

“说起来,医生朋友真是令人感谢的存在,尤其是站在像我这种位子上的人,一定得要有一、两个懂得通融的医生朋友才行哪!”

“药品这种东西,讲句实在话,要是出了一点差错,就会变得很恐怖呢!所谓的特效药,反过来往往也同样是危险的烈药。用量可是很重要的呢!话说回来,把种种随剂量不同而有不同效果的药,塞进姑姑喜欢的香烟里,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时姑姑心情烦躁,想要试试外甥送的奇特香烟,那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药效十分良好。只是,香烟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强烈倒是在我的算计之外。要是天知老师没有发现异常,态度强硬地要我开门的话,被发现的时间应该还会再迟一些的。嗯,不过因为没有人知道香烟是谁送的,所以那倒也没什么大碍就是了。”

“没错,时间差攻击。机率杀人。很幸运地,当时房间正处于密室状态,所以我并没有遭到怀疑。我成功了;而且姑姑应该也没有感到什么痛苦才对。”

“那是去年的事了。转眼间,一年已经过了呢!我可以清楚地想起那香烟的味道,以及心跳加速地拿着钥匙赶过来,打开姑姑房门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兴奋。去年,我把伊茅子姑姑给杀了呢。”

“各位似乎都乐在其中呢。”天知缩了缩脖子。

“老师没有想起什么吗?去年,在这里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这次换瑞穗语气讽刺地问着。

“这个嘛——也不能说没有。如果大家想听的话,我倒是不吝回想一下一年前的事情呢。”

“那我们就洗耳恭听了。”

樱子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催促着说。

“哎呀呀。去年的事嘛……”

天知再次喝了口酒后,开口说道。

“是啊是啊,去年真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呢。虽说将那聚会引向终点是我的任务,但在那样的方式下结束,实在是应该为此向大家再次致歉才行。不过,那样的机会已经不会再有了吧!”

“老实说,我一直怀疑是樱子小姐做了些什么。她是个聪明、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必定会贯彻到底的人。复仇是浪漫的,说这什么危险的话啊。她会不会是对伊茅子女士、对泽渡家这个家族怀着仇恨呢?一想到这点,我就不由得替她捏把冷汗。”

“可是呢,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果然,那三姐妹的性格从小就已经扭曲了:

她们彼此相互隐瞒,从来不曾好好地建立起一套合乎情理的往来关系,真是不健康的姐妹。而助长这样不正常的关系的,正是前代家主,因此我和我父亲根本无法多加干预。唉,事到如今,说这些大概也只是自我辩解罢了吧!”

“她们到底是互相憎恨?还是爱恨参半?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大概连她们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毒,但我想,恐怕是三人都打算对彼此下毒吧。我也不知道杯子是怎么被交换的,但是,结果是未州子女士喝下了那杯酒。未州子女士一口饮尽,随后立刻昏倒;然后,就这样,那双眼睛再也没睁开过。”

“我真是感到非常遗憾。聚会竟然以那样的方式结束。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方式。让自己的姐妹服毒身亡这种方式啊。不过在我有生之年可以将那聚会引向终点,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天知缓缓地摇着头。

那样子像是在说:真的很遗憾啊。

“那三姐妹,三人合起来才是一个人呀。失去一个人,也就失去了三人的平衡。但在失去未州子女士以后才有此发现,已经太迟了。现在看到另外两人失意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心想,当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设法阻止才是。我太天真了。一想到如果是父亲一定会有办法,那后悔的念头就阵阵刺痛着我。”

樱子注视着我。

那是一双无色透明且无表情,却又强硬地诉说着什么的眼眸。

身处于自己那不需任何人、一切已然终结的世界之中,樱子看着我。

“你也想起了什么吗?”

我反射性地问着。

注视着她的眼眸,让人很难保持沉默。我总是因此而不经意地说出冒冒失失、充满小孩子气的话,然后陷入后悔与面红耳赤之中。

“不。我从不特别去回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过去是不必要的东西。”

“是这样的吗?或许你是这么认为没错,但其实,你却比谁都更加深陷于过去。正因为被过去所束缚,所以你才会提出复仇这种概念吧。”

“好像是呢——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真是如此也说不定。我一直都是这样呢,没有人提起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现。听着大家说的话,让我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自己这件事深感错愕。”

“也许,那正是你的魅力所在。”

“大家都这么说呢。”

“包括你的丈夫也是?”

“嗯。”

“你恨我吗?因为我没能提供你安歇的所在?”

“不。”

“可是,你刚刚不是想陷害我?”

“啊,刚刚是吗……不好意思,那只是跟着气氛走而已。”

“因为气氛而冤枉我,就算是你,我也无法接受喔!”

“我知道,但当时我就是感受到了那样的期盼嘛!”

“你没有杀了谁吗?还记得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吗?”

“这个嘛……我记得我受到某种激烈情感的鼓动,感受到非常强烈的怒意。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觉得压抑不了自己呢!”

“是复仇吗?”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复仇。我只是让瑞穗想起自己所做的事、自己的真实罢了。”

“回想起真实之后,瑞穗小姐怎么了吗?”

“她喝了药。本来想让阿姨们或自己母亲喝的药,最后自己大口喝掉了。”

“是自杀吧。”

“嗯,是自杀唷。我对此感到相当满足呢!仔细想一想,那其实是很可怕的事,但当时,我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她和你父母亲的死有关?”

“嗯。虽然没有直接下手,但在某种意义上,她的确是共犯。”

“这样啊;这就是去年发生的事啊。”

“嗯。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一年了呢。现在,我已经很少想起那件事了。”

“是啊。一年,转眼间就过了呢。”

“可以听听我的记忆吗?”

这时,瑞穗以闹别扭似的语气插嘴说道。

“哎呀,瑞穗。你也有去年的记忆?”

樱子开玩笑地问。

“当然有啊,不就是记忆嘛!那可是连要去回想都很痛苦的记忆呢!我啊,曾和姐姐一起生活过几段时间。”

“咦,真的啊?”我忍不住问道。

瑞穗点点头:“我刚刚才想起来,打电话到樱子家的,其实是我双胞胎的姐姐。她虽然没有思考能力,但却非常擅长声音的模仿。举凡鸟叫声、收音机广播、街角传来的宣传口号等等,她都可以学得一模一样。”

“咦——”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和我有着十分相似声音的姐姐,正在打电话到谁家去。有人在姐姐耳边窃窃说着什么,然后姐姐就对着话筒重复一遍。”

“是这样吗。”

樱子冷冷地轻声说着。瑞穗固执地点点头说:

“是这样的。所以,不是我的错啊!不是我做的,我的记忆千真万确!”

“因为是去年的事嘛。”

“嗯。对姐姐来说,没有白天和黑夜可言。她几乎不太睡觉,一天大概只睡三个小时左右吧,所以照顾她的人真的很辛苦。只要姐姐想玩的时候,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她都可以尽情地玩、开开心心地玩。我想,她一定也狠狠地撞上过挂钟,那应该很痛吧!”

“说到那挂钟啊,让我不禁想起了《脑髓地狱》。”

“那本书拍成电影了呢!”

“没错,气氛表现得很好唷,包括挂钟的声音也是。”

“嗯,的确蛮有趣的。”

“你呢?亮先生。”

樱子的眼睛望着我。

我吓了一跳。

“还记得些什么吗?去年发生的事。在这里发生的事。”

那是无色透明的眼眸。

“没有。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没发生。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样的事……”

就这样,我开始说了起来。

“去年,我和你来到这里。途中,我们在那个看得到壮丽风景的大公园下了车,一起聊着天。你依然那么美丽。你对我寻求着什么,但我自己却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样的不明白,让我不禁感到焦灼不已。你似乎想解除我们的关系。我虽然寂寞,但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权,所以就算不愿意,也说不出口。”

“我还记得你的一举一动。当你微微抬起下巴看着我的时候,那轻蔑的眼神。眼睛向上,专心地在思考些什么的你。一个人茫然站着的你,那似乎有点驼背的线条。那样的身影,至今仍常不经意地浮现眼前。”

“去年我们来到这里;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主办聚会的三姐妹,一如往常地反复说着奇怪的故事,客人们则是喝茶、喝葡萄酒、喝白兰地,重复着无聊的对话。”

“然后,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挂钟在清晨时分倾倒、毁坏,伊茅子女士抽了烟而感到身体不适。奇怪的谈话越来越诡异,还出现了昏倒的听众。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还称不上‘发生了什么事’的程度。”

“很多事让我感到忧心不已。隆介先生似乎发现了我们来往的事。时光先生在怀疑我和你的关系,周遭的人们也都开始注意这件事。但是,只要你需要我的话,我就无法离开你。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睡了客人的妻子,只是在寻求精神上的相互联系。不过,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无法为你带来精神上的平静。”

“去年,我来到这里,和隆介先生、时光先生一起围绕在早餐桌边,害怕你的身影、想念你的身影,像个小男孩似的颤抖不已。最后,就连看到你的身影,都让我感到恐惧;我甚至拒绝了隆介先生的邀约,像逃跑似的离开了旅馆。我想要一个人待着,只是一直想着你。虽然你说不会再见面了,但我却想一直想着你。”

“想着我?真的吗?”樱子的眼睛望着我。

“真的。”我点点头。

我慢慢地有点想起来了。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想起了跟她的约定。

“对了,我们有个约定呢。你还记得吗?”

“约定?我跟你有过什么约定吗?”

“明年如果可以在这里重逢,就一起远走高飞。”

“明年……也就是今年对吧?”

“没错。你在那聚会结束之后跟我告别,但是你说,如果,如果我们万一明年有机会在这里重逢的话,就舍弃一切,一起远走高飞。”

樱子皱起了眉头。

“如果,万一明年有机会在这里重逢……?我怎么可能会说出那种话呢!当时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和你见面,就此结束了啊!”

“嗯。你的决心的确很坚定。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表示没有重逢的机会了。想到这里,让我不由得感到十分沮丧。但是,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得太过沮丧,而你也因此感到哀伤吧,所以过了一会儿,你就带着那副表情,说出了那句话。带着那副微微收起下巴,在你感到轻蔑时会露出的表情说:如果,万一我们……”

樱子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不可能的,我应该是不会说出那种安慰人的话才对啊!我到现在为止,从没说过那一类的话,今后也没有要说的意思。”

“嗯。我知道你是那样的人;但是,那时候你这么说了:因为我看起来太过凄惨,所以才会让你的怜悯之情涌现。‘可怜的笨蛋啊’,你这么说着,然后亲吻了我的太阳穴。”

“太阳穴?亲吻?”

“我很高兴。就算已经无法再和女人交欢,被亲吻果然还是一件极为美好的事。因为那个吻,让我没有完全放弃希望。”

“我亲吻了你的太阳穴?”

“我很高兴呢。然后你说,如果我们明年在这里重逢,就一起远走高飞。”

“我说了那种话?”

“是的。”

我用热切的语气对她说着。

“你说,舍弃一切,一起远走高飞。”

是的,现在我可以想起来。她的唇在眉毛上留下的触感。

女性衬衫飘逸的触感。

那微微收起下巴、在眼睛微睁的状态下显露的轻蔑眼神。

“这么看来,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呢。”

“不过才一年前的事,却几乎忘得差不多了哪!”

“记得那三个人说了什么故事吗?”

“好像说过,有个女人家里到处贴满了报纸对吧!”

“啊,有有有,这个说过。”

不知不觉中用餐结束了;五个人和和气气地一面聊着天,一面走向酒吧。

去年的事。今年的事。记得的事。想起的事。

稍稍落后于走在一起的五人,我和樱子无言地并肩走着。

“还有,说什么森林里有具尸体,上面停满了蝴蝶。”

“啊,有呢。”

互相确认着记忆的人们。

樱子眼神朝上地一直在思考些什么:终于,她仰起头看着我说:

“我,真的说了那种话吗?”

“你仔细地想一想嘛。”

“我说,如果万一?”

“是的。你的唇轻轻贴上我的太阳穴,还碰触到了我的眉毛。”

“我说,舍弃一切,远走高飞?”

“是的。你说下次一定要一起走。”

“怎么可能……”

樱子茫然地摇摇头。

“我不可能说出那种话的。”

她这么说着,以控诉似的眼神看着我。

“你试着回想看看。”

我这样对她说道。

“不,不行。我不能去想。”

樱子摇摇头。

“想一想。”

当我这么说着时,大家接二连三地进到了酒吧里。

然后,秋天结束,冬天开始了。

仍旧是个灰暗的清晨——在床上起身的我,看着窗外堆积起的白色事物。那是埋葬了秋天最后的遗迹,为新世界重新上色的白雪。

我在微暗的大厅里打点好行囊后,坐了下来。

柜台没有人在。大概在里头休息吧。

在大门的另一边,雪仍然静静地继续下着。

雪并不大,只是把道路染湿染黑的程度,所以应该暂时不会对通行造成阻碍才对。

独自一人悠闲地抽着烟,我在等她。

去年在这里,我和她有过约定。

一起远走高飞。当我们在这里再次重逢之际。

世界安静得可怕,让我有种这世界只剩我一人的错觉。

去年。发生了什么,我根本已经想不起

来。有什么在今后的未来等着,我也全不知道。

暖气虽然开着,但我的脚边却感到阵阵寒意。

我搓搓双手,自在地抽着烟。

然后,我听见有人走下楼梯的声音。

我回过头。

她把外套披挂在手上,抱着行李走了下来。

那张脸,就像是死人似的惨白至极。

我们凝视着彼此。

她没有移开视线,就这样笔直地朝我走过来。

我握住她的手,她也以冰冷的手回握。

突然,“梆”地响起一声低沉的声音。

我们两人反射性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回过头。

在楼梯平台处,装上了新的挂钟。

我们短暂凝视着那挂钟。

谁也没说一句话。

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行李,熄灭了香烟。

我们一起走到外面。

无声的世界。周遭是一整片的灰色,山和天空都融化了,看不到一点轮廓。

“车钥匙呢?”

“忘了。”

“那就开我的车吧。”

我们共乘一辆车。

“去年……”

她轻轻地说着。

“什么?”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我们出发了。融化于眼前无限延伸的灰色世界里,与之合而为一。

去年和今年,未来和过去融合在一起。

然后,谁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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