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用什么来判别血缘关系的呢?

姓名?脸?声音?举止动作?

家庭、照片或文件也行。对于自己属于哪里,是谁的累赘有所自觉,应该就是了解“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的第一步。

比起其他孩子,我算是从很小就开始以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

或者更正确地说,记忆中的我,一直都是置身事外的存在;感觉起来,我从一开始就欠缺所谓“主观的态度”。

譬如说,在我脑海里会存在着这样的画面——我和弟弟两个人,呆立在郊外的十字路口中央,久久凝望着远去的拖车。

房里的窗帘没拉上,在做作业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凝视着映在暗黑玻璃上自己的脸孔。

不管是哪个我,几乎都是茫然无言地凝视着什么。那表情十分冷漠,看起来就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样。

故乡的雪,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心底。

大雪不停的世界,存在于压倒性的寂静之中,而在那景色里的我,总像是被包裹在茧里似的。

世界好像是一个寂寞的地方。那是身为孩子的我的预感。

我还不知道那预感到底准不准,因为我好像无法完全理解所谓“寂寞的情感”究竟为何。

弟弟虽然姑且属于我的世界,但在我看来,似乎也不到离不开他的程度;父母亲更是个性很好的人,但我还是没有和他们住在相同世界里的实感。

没错。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直觉地知道,这两人和我们姐弟之间,并不存在着血缘关系。

为什么会这样感觉,我也不知道。父母亲给了我们无可挑剔的爱和教育,两人在人格方面更是优秀。但就算如此,我还是知道,知道自己和这两人,是属于不同世界的生物。

从小我们就是不令人操心的孩子。我们是细心、稳静沉着、教养良好的孩子。

不能让这两人失望。不得不回应他们的爱。那样的义务感,从没在我心里消失过。

幸存的孩子。

天知老师的话在耳边反复响起。

总之,你们就是所谓“幸存的孩子”吧。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有一种长年的疑问终于解开的感觉。为什么小时候感觉到的义务感,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为什么在应该是最安全的家中,备受疼爱,反而让我感到压力?我都理解了。而正因为熬过了那样的时期,才有现在的自己。

最近这阵子,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直以来客观地审视自己的我,反而不了解自己。不管是和时光、还是跟隆介或辰吉说话,大家口中的我在我看来,完全就像是个陌生女子一般。

为什么他们想了解我?了解了又如何呢?

——也不是说一定要能够理解,才会变得喜欢啦……

耳边响起隆介的话。我还是第一次那样和他说话。是的,就算无法理解仍然喜欢,那样不也是不错的事情吗?我并不讨厌隆介。就算一切都是伊茅子姑姑的阴谋,我还是很庆幸,可以和这个人结为伴侣。

隆介虽然说我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但在我看来,隆介才是个更不可思议的人。他可以冷静地忽视道德,其程度就和他的良好出身以及优秀教养一样;在我看来,他对于自己时光的执着,似乎也并不特别感到内疚的样子。

时光从小就是个美丽的孩子。我深爱着他的清净无垢,并为了守护那份清净而不断努力。结果,这样或许夺取了他的成熟、以及成人心胸宽阔的智慧等等,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后悔。隆介对他的执着,我想也是因为被他那些地方吸引吧。我一手带大的弟弟,为我带来了丈夫。所以,我的努力并没有错。

三个女人,围绕着华丽的晚餐餐桌不停说着。

完全不曾受到任何教训地,反复着她们的游戏。

上次挂钟里的孩子的故事虽然也很诡异,但今晚的故事更可怕。

有钱人总会做奇怪的事。虽然现在我也姑且算是他们其中一员,蒙受他们的财力所赐予的恩惠,但我并没有追随他们那奇妙习惯的打算。

儿子和隆介简直就像是同一个棋子印出来的,因此我感觉儿子并不属于我。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就属于隆介——换句话说,是属于泽渡家,所以我有种暧昧的预感:等他长大成人、我身为母亲的任务完成之际,我就会离开隆介,也会离开他。

总有一天,我又会变成一个人。

被包围在灰色的茧里,独自一人直直凝望着雪花飘落堆积的日子终将来临。

听着女人们的对话,我一个人凝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

X的声音:“门一关上,你就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从你们房里小隔间传来的脚步声。然而,你却什么也听不出来;实际上,你什么也没听到,就连其他房门的开关声也都没有。(短暂的沉默)要去射击室的话,最方便的路径就是先经过露台,从连接到旅馆正面的走道过去。但是,不打开窗户是看不见那条通道的。你会那么贴近墙壁,也是因为那条路。我想,你是在试着聆听他踩在沙地上的脚步声。但从这个高度,而且还隔着窗户,那样的确是有点勉强。再者,那里或许并没有铺着沙子。”

X:“一只手半弯着手臂伸向你的发丝,手掌无力地摊开……另一只手已经压在你的下巴上。伸出的食指像是要堵住你的尖叫似的,几乎贴在你的嘴唇上方……”

X:“然后现在,你又出现在那里……不,这结局不好……我需要的是生气勃勃的你……(停顿)生气勃勃……像迄今为止那样、每晚、好几个礼拜……乃至好几个月间,你都充满活力的那个样子……”

X:“没错……我懂的……那怎样都无所谓……在无数的日子之间……(停顿。略显疲惫的声音)为什么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去回想?”我拿起酒杯,啜饮了一小口酒。

“山里有一间小小的庙。”她们的故事继续着。

永远如此完美的重唱。感情亲昵三姐妹的诡异和声。

“大家都知道,只要过了架在池塘上的小桥,就可以抵达那座不知是什么时代建筑而成的古老小庙。虽然途中或多或少有几个斜坡,但地面还算平坦,所以如果边扶着树干边走的话,就算再怎么暗应该也还是安全的。因此,我们就决定到那里去。间隔几分钟,一个接着一个地出发,把汤匙放到庙前再回来。那就是你确实去过那里的证据”

“然后”

“最晚回来的人就是赢家。于是大家都充满干劲,一个接一个地出发去了。”

像这样三个人一起说着话的时候,三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相像。平常都是各有特色的声音,只有在这种时候,连声音的特色也跟着一致了起来。

“但是”

她们抓住完美的时机,让话题沸腾。

今晚的主题比平常都要来得奇妙。

当伊茅子姑姑说明起三人游戏开始的契机时,其他两人也紧张了起来。以前,她们从没说过这样的故事。是心理作用吗?我总感觉,那紧张似乎也在隆介这些泽渡家的亲戚之间渲染开来。说起来,有钱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身为有钱人的自负,和拥有权力的骄傲。心想会不会失去一切的恐惧,和会不会被谁绊倒的猜忌心。他们只会在同伴之间摆荡,恣意地反复来去于只有他们自己存在的狭小世界间。

除此之外,我对她们所说故事的内容也产生了兴趣。

就像前几天关于小孩的故事一样,三人的话里总是多多少少隐含着残酷的事实。如果真是如此,这一次应该也隐藏着什么可以作为参考的东西。

她们小时候,在这里进行了试胆大赛。虽然逞强地装出一副不害怕的样子,但其实害怕得要命,还偷偷带了武器。故事毫无停顿地继续着。

“果然,在黑暗中,鬼怪出现了。”

“鬼怪出现了”

不知为何,那语气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高兴。

“巨大、黑压压的鬼怪。比我们的身体大上不知多少倍、全身黏答答、吐着恶臭气息的可怕鬼怪。”

“我们和鬼怪经过了一番决斗”

“用各自带着的武器和它决斗”

这是什么故事啊!其中的真实是?

暗喻着三人一起把谁给杀了吗?

隆介虽然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其实心里却很紧张;至于瑞穗则是明显地面露不安,就连那位天知老师,也毫不掩饰他惊讶的表情。

我从以前就知道天知老师这个人。关于他的事情,我是从伊茅子姑姑那里听来的。他遁世脱俗,为人就和他的父亲一样正派。

“但是,鬼怪在后面追赶着”

“巨大的身躯拖在草地上,紧跟在身后。非到庙里去不可!”

“到庙里去一定就没事了。鬼怪应该最害怕那种东西的”

“不知不觉中,我气喘吁吁、呼吸变得困难、全身到处流着血。只顾着抵挡鬼怪,没发现自己也受伤了。”

或者,那有其他的含意?在我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的想法。

说到女孩子流血的事,就只有那个了。

她们根本不怕鬼怪之类的东西。真正让少女们身陷危机、并且不得不保住性命的,是在试胆大赛和祭典的夜晚设下圈套,脑浆和下半身直通的思春期国高中生,和只会把这一切当成是大好时机,乍看之下堂堂正正,但实际上精神方面却跟幼儿没什么两样的成年男性。这些家伙的欲望要是遭到了拒绝,那精力便会在一瞬间转换成憎恨和暴力。最后,少女们只能宣称是“受到那家伙的邀约”,并陷入躺卧在寒冷森林里的困境。

“一定要快点到庙里去”

“想在池塘里把血洗干净”

“我拼命地往前跑。遇到平缓的斜坡就用滚的”

“然后,当我手里拿着的手电筒终于映照出寺庙时,心里真是欣喜无比啊!”

“但是”

“到了庙里”

“那里有着更多更多的鬼怪”

“我们完全地被鬼怪给包围了。虽然它们似乎果然无法靠近小庙周围,但仍在稍稍远离的地方监视着我们。而且可以看得出来,它们正伺机想趁隙抓住我们,把我们从庙里带走。”

她们的声音听起来,俨然就是少女的声音。

这的确是了不起的表演。比起拙劣的怪谈,她们的故事还比较有听的价值。就算来这里要收费,或许也算值回票价。

“不能睡着。我们的意见一致。”

“到天亮之前,三个人都要保持清醒。为了不发困,轮流说故事吧——我们如此下定决心。”

“总之,故事不能中断。沉默者就是输家。沉默下来的瞬间,就容易不小心睡着,这样一来,鬼怪们就会一齐袭击而来。”

“我们拼命不停地说着。小时候的回忆。学校的事。在书上看到的故事”

“又困又累又害怕,那简直是折磨”

“但是,鬼怪就近在咫尺。听着我们说故事,虎视眈眈地,一副在等着我们停下来、等着我们睡着的样子。它们吐出的恶臭气息、和湿淋淋的视线,片刻也不曾消失过。僵硬的身体、和因为勉强保持清醒所引起的剧烈头痛,让我们失去了活着的感觉。”

“不过,我们的故事没有中断过。在不知不觉中,周遭隐隐约约地开始亮起来,终于,庙里射进了第一道光”

“啊,我们得救了!我们不禁这样想着”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继续说了好一阵子。因为,在某个故事中曾经提到过吧?有个人好不容易躲开妖怪在家中忍耐了一夜,看到晨光以为自己得救了,于是便狂奔出去,没想到那是妖怪发出的伪光,结果还是被活活捉住。所以,一直到真正的早晨来临之前,我们仍然围坐在庙里继续说着。”

“当真正的早晨到来之际,我们终于停下故事。我们的声音和喉咙都完全哑了,全身像块破布似的疲累至极。大家的眼睛和脸颊都深深凹陷,看起来就像老太太一样。谁也没有说话,三个人踉踉跄跄地准备回家去。然后”

“像是把小庙围起来似的,一大圈黑色的积水在外头扩展开来。黑压压、黏糊糊的水刚好就呈现一个环状将我们包围”

“我们戒慎恐惧地试着跨越它,结果”

“从积水里伸出黑色的手,想捉住我们的脚。滑溜溜、骨瘦如柴、思心的手,数也数不清”

“大家全都发出哀号,一边大叫着一边开始狂奔。跑啊跑啊,在看到家的影子之前,哀号声从不曾间断”

“终于回家了,我们立刻瘫倒在家里,在那之后发生过什么,我几乎全忘了。”

“我们三个人,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故事总算进入了最终阶段。

不管是在讲故事的三姐妹之间,还是在听众的餐桌上,都蔓延着一股像是

松了口气似的叹息。大家窸窸窣窣地开始活动起身体。

“从那以后呢,”

伊茅子姑姑茫然地轻声说着。

“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互相看着彼此的时候,那时候的记忆——三人围坐在小庙里,拼命睁大眼睛,披头散发地一边还流着血,却得不停说话的记忆——就会清晰地浮现。”

她默默地点了一根烟。

“从那以后,我们就变成了这样子。”

场景在黑暗中转换。这次是在无人的长廊上。摄影机以飞快的速度行进在走廊上。灯光显得相当诡谲。整体来说,光线是微弱的,但某些线条和细微之处,却因强烈的光线效果而鲜明浮现。

像行走在迷宫之中般的漫长移动;连续不断地,或者说,至少给人一种连续的印象。一样的黑暗、一样的照明效果。旅馆里到处都没有人在。(或许这里应该插入这部电影刚开场时,那长回廊的简短片段吧。循着那回廊走去,来到空荡荡的小剧场,舞台空无一人: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并排着空旷座位的地方。)画面外的声音,从这场景开始时,又再度出现。

X的声音:“不,不是,不是的!(激动)……你说谎!……(接着又冷静下来)我实在是提不起勇气……但,请你回想一下……在无数的日子之间、每晚……每个房间都很相像……然而,对我而言,那房间和其他的完全不同……门已经消失了,走廊、旅馆、庭园也……就连庭园,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走在通往大厅的走廊上,从图书室传来说着法文的台词。

看样子,似乎是有谁正在看电影。

我往里头窥探了一眼,隆介和时光并肩坐在沙发上的画面,映入了我的眼帘之中。又是那部电影啊。时光每次来这里,总会看那部电影。黑白、冷漠的电影。有关捏造的过去与记忆的故事。

看着他们那并肩发呆着的模样,我总觉得他们两人散发出极其相似的氛围。我可以感受到两人之间那无法介入、禁欲的、似是而非的恋情;那是因为我知道了隆介真正的心意之故吗?仔细想想,时光和隆介相识的时间,比我要来得长多了。

“我拿些喝的过来吧?”

走进房间,我这么问道。我想打扰他们。想介入他们之间。在我心中,突然浮现起这样的念头。

抬起头看着我的两人,有着同样的眼神。那是无意识的表情,是正在进行的事遭到打断时,反射性表露出的、人类最原始的表情。隆介点点头。

“好啊。那么,也顺便带上你自己的份吧!”

“想喝什么?”

“打电话到酒吧去吧。让他们送来就好。”

隆介当下立刻显露出能力十足的男人面孔,听了我和时光所点的酒之后,随即拨了内线电话。

“又是这部电影?”

我靠近时光身后的椅背。

“嗯。”

“一看再看,你还真看不腻呢!”

“因为我喜欢啊。光是盯着那画面,就能让我平静下来。”

“瑞穗也喜欢这部电影呢!”

放下话筒,隆介坐回沙发上。

“哎呀,是这样吗?”

我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是啊,这里应该有原著的。”

隆介站在书架前找了一下以后,嘴里说着“没有耶”,于是便放弃似的在时光身旁坐下。

“或许是天知老师拿去读了也说不定。”

“不,说不定在瑞穗那里喔。她常把那本书拿来朗读呢!”

“虽说是原着,但其实也不算是小说呢;听说是以看电影的角度来描写的对吧?”

“嗯。我听说过,真是别开生面的原着呢!”

瑞穗把这电影的原着拿来朗读。来这里那么多次,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

好像有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服务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大家各自拿起杯子,动作一致地将它放到嘴边。

“今晚的故事所隐含的是什么教训呢?老公,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对着隆介开口问道。

“这个嘛……”

隆介低头看着威士忌里的冰块,点点头说:

“他们好像真的玩过试胆大赛。不只有三个姑姑,而是全部的兄弟姐妹一起。而且听说爷爷好像有提出赏格,说是要给最晚回来的人奖金。真是很有爷爷风格的企划呢。”

真没人性。不过,的确很像那男人的作风。

在伊茅子姑姑对面的那男人。和我血缘相系的男人。

“然后呢?”

我催促着。

“大家在半夜里回来,全身是伤,对于发生了什么事却一句话也不说。自此以后,三人就开始会那样编故事了。”

“嗯。”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时光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着。

“谁知道呢?虽然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就是了。”

“今年和去年不同的地方,是什么呢?”

时光说话的语气,让隆介的眼神显得游移不定。那是他所无法充耳不闻的说话声。

“不同的地方?”

“是啊。我总觉得今年——和以往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我知道时光想转头看我,不过却又作罢了。

和以往不同的一年。难不成他刚刚是想说:这会不会是我和你在这里共同度过的最后一年?

“那可多着呢。首先,是老公你来了这里。啊,因为你不常来,所以不知道吧!”

我一派若无其事地插话说道。

时光的表情看来像是吓了一跳。他还不知道我和隆介谈过的事。

其实,我喜欢看弟弟提心吊胆的表情。我虽然爱着他的纯真无暇,但那纯真,偶尔也会让我想捉弄他一下。

“我知道了呢!”

隆介对着我们举起双手。

“你知道了什么?”

“今年和以往的不同之处。”

“就是你来了这里不是吗?”

“不是那样的。我真的知道了。”

“哎呀,是什么?说明一下吧!”

看见我在翘起的腿上用手托着下巴,隆介的脸上浮起了沉稳的笑容。

“今年是要让很多事情告终的一年呢!”

这次,他的话真的让时光明显地脸色发白了。

隆介当然注意到了那变化,也知道时光会把那句话解释成要我和辰吉结束关系。但我和隆介都假装没注意到时光表情的变化。我们暗暗地以此为乐,互相沉浸在残酷的欢愉之中。

当然,那也意味着:包括我和辰吉的关系在内,一直以来,隆介对我和时光的事表示默许的那段岁月,即将画上句点。

“瑞穗也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虽然这活动持续举办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客人也的确逐年在减少中。趁姑姑们还在的时候让它结束,才是最华丽的收场吧!”

时光看来稍微安心了点。他似乎注意到隆介并不是在挖苦我。

“瑞穗也?”

“嗯。她说她受不了这里的气氛。虽然从以前就一直挂在嘴边,但如此斩钉截铁地做出宣言,这还是头一道。”

我想起瑞穗那有如痉挛般的表情。

寄给伊茅子姑姑的中伤信件。小孩的手套、跳绳。赤裸裸的恶意。

“不过,所谓的终结,其实也正是开始。”

以隆介来说,这算得上是一句聪敏的台词。

没错,每个人都想让某些事情结束:或许,他们是想让结束之后的某些事情开始也说不定。我也是其中一人。只是,对我来说,有没有开始都无所谓。因为现在,我只想让“复仇”这件事情走向终点。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画面外的声音再度传来。虽然男子已经恢复了原本沉稳叙述的语气,像是完全冷静下来的样子,但在他的话语中,却可以感受到比平常还要来得更深的情感。

X的声音:“深夜……旅馆里一片寂静……我们在庭园里相会……就和以前一样。(停顿)注意到我的你,停下了脚步……我们相隔好几公尺,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地就这么站着……你站在我面前等待着,既无法往前迈出任何一步,又无法后退。(停顿)你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垂着双手,身上裹着深色……大概是黑色、像是长斗篷的东西。”

场景在黑暗中以相当缓慢的速度转换着。其间传来两个人踩着砂砾、很有特色的声音。接着X和A出现。同样是在深夜的庭园里,不过是别的地方。现在,两人的身体比刚刚靠近了一些。倚靠在石头栏杆上,俯瞰着起伏剧烈的山峦。(这栏杆或许明显地处处都有毁坏,而附近的雕像也有破损?)两人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说着话。A的身上依然裹着黑色的长斗篷,斗篷的正面微微敞开,可以窥见穿在里头的白色家居服。X则是比之前冷淡,几乎是带着轻蔑对方的态度。

A不知如何是好,张皇失措地搓着她的双手。

A:“哪,请听我说……拜托你……”

X:“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A:“不,别这么说。只要再等一下就好。明年、在这里、同一天、同一个时刻……到时候,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X:“为什么,接下来还要我继续等?”

A:“拜托。你不得不等啊。一年并不怎么长的……”

X:(温柔的声音):“是的……对我而言,一年并不算什么。”

晚上,当我房间的门铃响起时,我猜想是时光来了。

然而,进到房里的却是意外的访问者。

田所早纪。瑞穗的经纪人。

“真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

她苍白着脸,诚惶诚恐地低下头说着。

“别这么说,反正我也还醒着。怎么了吗?难不成是瑞穗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对她来访的理由感到不解,我还是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她,请她坐到沙发上。我一直认为她应该是位能干的女性,不过那样的她,现在看起来却显得慌乱而心神不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找到我这里来呢?

这么说来,我想起天知老师今天曾经问我,是不是到过伊茅子姑姑的房间。当我回答“没有”之后,一瞬间他似乎显露出慌张的神情。

因为房里残留了稀有香烟的味道,所以他才猜想有谁去过吧。

我想起早纪小姐快速地走过伊茅子姑姑房间附近的身影。

没错。今天我曾经偶然在走廊上瞥见她的身影。她去拜访了伊茅子姑姑吗?

早纪小姐似乎有点别扭地坐到了沙发上。

我一言不语,默默地把日本茶的茶包放到杯子里,倒进热水。在她愿意开口说之前,保持沉默应该比较好吧。

“你,今天去了伊茅子姑姑的房间吗?”

眼见她一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我试着丢出了问题。

早纪小姐的表情显得颇为惊愕。

“咦?没有啊,我没有去。”

她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我无法分辨得出,那是不是在说谎的表情。

“真的吗?可是今天,我在姑姑房间附近的走廊上看到你呢。”

“咦?”

早纪小姐倒抽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说了声“啊”。

“嗯。事实上,我本来打算要去的,不过因为挂钟的骚动,我想说还是暂时别去打扰的好,于是就回房去了。”

“你是受邀前往参加茶会吗?”

“不,只是有事想请教一下伊茅子女士。”

她的回答显得相当含糊不清;看样子,她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问题的内容。

“这样啊。”

我不再追问,只是请她用茶。

她微微弯下腰,无言地喝着茶。

她虽然不怎么耀眼华丽,但却是个面容端正的女人,年纪应该和我差不了多少吧。

“那个。虽然这么说很可能会让您感到不愉快,不过……”

早纪小姐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头望着我。

“请说吧。让我听听您的话。”

我对她想说的话相当感兴趣。

“请你和辰吉先生分手!拜托您!”

这么说完,早纪小姐立刻低下头。

与其说我感到不愉快,不如说我吓傻了。所谓秘密的恋情,意外地很容易败露呢。同时我也感觉出,她是受瑞穗请托而前来的。

“是瑞穗请你来跟我说这些话的?”

早纪露出僵硬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要坦率地说出“是的,没错”很困难

的缘故吧!

“不,不是的。”

她干脆地否定了。那对我来说又是另一个惊吓。

“那么,是为什么?”

我冷静地询问着。

“因为我认为那样对樱子小姐也比较好。”

“为什么?”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了:

“辰吉先生和瑞穗小姐也在交往。”

“咦?”

我坦白地表示惊讶。不过比起这个,倒不如说让我吓到的是:那男人有这么积极吗?

瑞穗小姐目前还是单身。因为她长年专注于舞台表演上,所以据说从没结过婚。以女性来说,她的确魅力十足,而且辰吉又特别喜欢三、四十岁这年龄层的女人,因此他和瑞穗交往这件事,本身并不让我感到惊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愈发感到好奇,于是又问道。似乎是听出我声音里并没有愤怒和不快,早纪小姐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但一方面,她似乎又对我充满兴趣的疑问,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好像以前交往过一阵子。不过最近又……”

“嗯。”

“不管我怎么想,总觉得还是樱子小姐比较吃亏;所以我想,你们还是早点分手会比较好。”

“这是你自己提出的忠告吧!”

“嗯。因为我是樱子小姐的仰慕者。”

早纪小姐这么说以后,表情不自觉地变得害羞了起来。

哎呀哎呀,这表情我记得曾经在哪见过。高中和大学时代缠人的学妹们,当时就是摆出这种表情。那种年纪的女孩子,永远都需要比她们年长一些的偶像;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总是一副冷静又可靠模样的田所早纪,竟然也会是那种类型的女孩。

我有点意外,却又好像可以理解。

“谢谢。我会这么做的。反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真的吗?”

“真的啊。我想,之后恐怕我就不会再跟他见面了吧!尤其在知道瑞穗的事以后,更加强了我这样的想法。我并没有兴趣和别人一起共同拥有谁。”

我冷冷地点点头。第一,有这种观众在的话,根本谈不成什么秘密的恋爱。所谓的秘密恋爱,正因为是秘密才快乐啊!有这么多人都知道这个秘密的话,那就一点也享受不到心跳加速的快感了。到头来,我只是在不知不觉中,为大家提供了绝佳的八卦题材罢了。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关于我向你提起的这件事……”

早纪小姐欲言又止地嗫嚅着。

“嗯。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向你保证。”

“谢谢。”

“有关瑞穗的事,我才要谢谢你告诉我呢!”

“不。是我太多管闲事了。然而,我就是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

“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很危险呢!你自己也要注意,别提起给过我忠告的事喔!”

“那当然。那么,我先走了。”

“晚安。”

“晚安。”

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悄悄离开了。

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啜饮着半温不热的茶水。

瑞穗和辰吉。我重新思考着两人的关系。其实我并没有感到嫉妒或生气。如果辰吉真的同时脚踏我和瑞穗两条船的话,那我还真是得称赞他勇气可嘉呢。不过,并不是我自吹自擂,他的确对我十分着迷。

我在那方面的第六感,一直以来都相当准确;因此,即使早纪小姐这样说,我还是无法立刻全盘相信。确实,我注意到了她对我颇有好感。不过,如果她是个能干的经纪人,如果她真是受到瑞穗请托……瑞穗和隆介感情很好;如果按照她那神经质的个性来看,要她自己直接来跟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如果她真要让我和辰吉分开的话,果然还是会利用可靠的经纪人吧。

到底是哪边?是早纪小姐的好意?还是瑞穗的策略?

不管哪边都好,虽然我和辰吉已经结束了,但那到底是她们之中谁的主意,还是让我颇为在意。

当时光来的时候,我还抱着杯子苦苦在思考。

“你的脸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很可怕呢。”

时光战战兢兢地在我身旁坐下。

“是吗?”

“刚刚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一瞬间,我还以为姐夫知道了我们的事。”

没错啊;他可是深爱着你呢!我在心里这么回答着。

他用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樱子姐,明年开始要带着孩子一起来吗?”

“不,我不会来了。”

时光惊讶地注视着立刻作出回答的我。

“那你呢,你怎么做?”

我从正面看着他的脸。时光若无其事地垂下双眼说:

“这个嘛……伊茅子女士都那么说了,一个人来的话会变成是在反抗她呢。”

我一动不动,笔直盯视着在口中喃喃自语的时光。

这孩子一点也没变,对于负面的事就是不太愿意说出口。那种时候,我总是非得充当他的发言人不可。

“我啊,或许已经不会再来这里了。”

时光不安地看着我。

“没关系啦,去别的地方就好了嘛!”

我抚弄着他的发丝,说着让他安心的话。

但是,这时候,我很清楚知道自己是在说谎。我再也不会和这孩子到哪里去了。那是因为我一直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将会独自前往某个地方。

就只有我一个人。

在遥远的地方、在灰色的茧里凝视着雪景的自己,清楚地浮现眼前。

可是,从小时候开始明明就成功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今天却失败了呢?

时光眼里的不安并没有消失。

“真的?真的吗——?”

他不安的声音,持续回荡在长夜之中。

X的声音:“于是,我又开始走个不停,从那同样的走廊走到另一条回廊,从好几天前开始、好几个月前开始、乃至好几年前开始,只为了和你见面……在这墙与墙之间,没有地方可以停留,也没有地方可以休息……(停顿)我将于今晚出发……带着你……一起……”

场景在黑暗中转换成静止的大厅画面。M独自一人站着,大概是陷入了沉思,但另一方面却又望着背景的某处。

X的声音:“一年就要过去了,从这故事开始以来……自从我等着你……而你也开始等待我以来……(停顿)”

场景又在黑暗中转换。这次出现的是在寝室里梳着头发的A。她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M进到房里,带着和他尚未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服装。室内的摆饰和其他氛围,也跟那时候完全一样。

X的声音:“一年的日子……你怎么也过不下去,在这挂满视觉错乱画作的建筑里、在这镜子和柱子之间,轻轻一推就开的门扉、和太过宽敞的楼梯,将你团团包围……在大门总是敞开的这个房间里……”

夜晚降临了。A已经冷静多了,不过仍然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只是机械式地梳着头。突然,她面向梳妆台的镜子,弯下身子注视着自己的脸……

隔天早上雪停了,天空一片清爽晴朗。

这是个几天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周遭静谧地可怕,在这之前的狂风暴雪,就好像是一场谎话。

这是个和什么很相称的早晨:虽然关于那到底是什么,我目前还说不出口。

旅馆的客人逐渐在减少。泽渡家的客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

辰吉在用过早餐后就回去了。“我想请他送我一程,但被拒绝了呢。”当隆介笑着这样说的时候,我也跟着笑了。

隆介搭乘旅馆的巴士回去了。

我和时光两个人目送着他离开。

“好好享受喔。姑姑那边我会跟她解释清楚的。”

隆介临走之前留下的话,让我有些错愕。

“哎呀,你到底想说些什么来说服姑姑呢?”我一这么说完后,隆介浅浅地笑了。

“我会说,因为他是我们两个爱着的人。”

真的是个怪人呢。有钱人在想什么,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他给了我一个眼神,也给了时光一个微笑,随后便搭上巴士走了。时光的表情显得很复杂。我想,我和隆介应该都不会告诉时光,隆介已经知道了我和时光的关系。

“我给了姑姑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喔,大家一块儿喝吧!”

隆介大喊着,于是我点点头。巴士的门关起。

巴士在已经完全化为冬天样貌、巨大又严肃的风景里逐渐走远。

时光盯着巴士看了许久,然后从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环着我的肩开始往前走。

“每年来这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人生所剩无几呢!”

“哎呀,真像老人啊!”

我笑着说道,但弟弟却一脸认真。

“只有来这里的时候会这样而已。不管生日、年底或过年时,明明都不会有这种感受,但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是觉得自己的人生正嗡嗡作响地,逐渐在缩短中。”

缩短的人生。对于他所感受的事情,我无法理解。

“明年开始,我或许也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我感觉得到那声音里冷澈的回响。

我们之间关系的结束。不久前隆介才初次承认、给予我们鼓励的关系。

不过,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秘密的关系,正因为是秘密所以才快乐。共同拥有秘密的人一旦增加,就称不上是秘密了。

时光即将离我而去。从小就没有和我分开过的弟弟。虽然是我自己选择放手,但还是有点寂寞。

一个人的世界。静悄悄地埋没在雪里的我。

回到房里以后,我就一直等待着邀请函的到来。

下午一点开始,有一个仅限于自家人的小型派对。

我和时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彼此。

结局即将揭开序幕。

X的声音:“我们晚上就要出发,可是你却还在考虑,似乎是想再给挽留你的他一次机会……。我实在不懂……可是我答应了。那男人或许会来……或许会来把你带走……”

X的声音:“……旅馆像是被抛弃似的空无一人。大家都去了那已经预告好久的戏剧晚会。你因为不太舒服,所以没有去……那出戏的名字的确是叫……戏名已经不记得了……总之,那出戏不演到深夜,应该是不会结束的……(停顿)留下躺卧在你房里床上的你出去之后……”

X的声音:“……他进到演出戏剧的房间,坐在一群朋友之中。如果他真的想挽留你,应该无论如何,都非在戏剧结束之前回来不可……”

伊茅子姑姑的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铺在桌上的白色桌巾显得相当耀眼。玻璃瓶里插着可爱的花,精致小巧的菜肴分装在一个个小盘子里。

玻璃杯和餐具都擦拭得十分干净,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闪闪发亮。

桌子对面是三姐妹和天知老师,这边则坐着我、时光、瑞穗和早纪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姑姑们看起来相当兴奋。这么说吧,就是一副飘飘然、静不下来的样子。我们这边相对地,就显得相当阴沉而苍白。只有天知老师仍一如往常,像摆饰般地十分冷静。

就定位之后,我发现自从伊茅子姑姑的茶会之后,我就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姑姑们说过话了。因为印象中,她们总是在舞台上演着奇妙的短剧。

服务生出现了,为我们在杯里倒进白葡萄酒。

“之后我们自己来就可以了,谢谢。”

伊茅子姑姑落落大方地这么说完后,服务生对我们行个礼便离开了。

姑姑看了看在场的大家。

“非常感谢大家今年也特地远道而来。虽是简单的宴会,但还请好好地享用。”

大家于是开口互相寒暄,举起杯子,派对就此开始。

然而,我总觉得气氛有点不自然。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天知老师那种天真无邪的气质最可靠了。

他的天真无邪虽是与生俱来的,但偶尔却会让人觉得,那其实都是经过缜密算计的结果。父子两代都和泽渡家的秘密扯上关系,我想那绝不会让他们活得多开心,但也正因为是他和他的父亲,所以才能做得到这点吧!

他和三姐妹的应对进退也很有一套,有时谦逊有礼、有时抱怨连连、有时则是毫不畏惧地轻松说着笑。看得出来,瑞穗和早纪小姐正以满怀感激的眼神看着他。

就算是那三姐妹,似乎也不想大白天的就开始演戏

。而且才这点观众,演出成本和回收值相差太大,简单地说就是浪费吧。说到底,那就是只为晚餐秀准备的精彩演出罢了。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听着那奇妙故事时的紧张感,正因为是自家人,所以会更加显得神经紧绷。

无伤大雅、但总令人觉得如履薄冰的对话继续着。

“你们真的很相像呢。永远都是年轻的美男子和美女。”

被未州子姑姑这么一说,我和时光暧昧地对着她笑了。

装作一副面无表情样子的伊茅子姑姑,瞬间瞥了我一眼。

对于那只出现短短一瞬间,却像是要把人刺穿似的眼神,我不放过机会地,报以一个眯着眼的微笑。

伊茅子姑姑用惊讶的、像是看着什么怪东西似的眼神回看着我,然后马上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我坏心眼地感到心情愉快无比,同时在心里暗自想像着隆介对姑姑说:“因为时光君是我们爱着的人”时的画面。

隆介自己也知道姑姑们还认为他是个温顺的少爷;虽然没说出口,不过他对此其实感到相当不满。我想,他一定很高兴,可以看到姑姑们大吃一惊的表情。要是那样的话,她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呢?这样的想法一出现之后,我便忍不住期待起那天的到来。

“时光先生的千金今年几岁呢?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您有两个孩子吧。”

过没多久,伊茅子姑姑低沉而黏稠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今年刚上小学。女孩子快嘴快舌,是个早熟的小大人呢;至于小的男孩子,则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时光用听起来圆滑,却好像在害怕些什么似的声音回答着。

“这样啊。那下次请务必把他们一起带来吧!”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确信。

绝不会有那一天的。明年我和时光就都不会再来这里了。

“暴风雪停了真好呢!前几天的天气一直那么恶劣,我还真担心大家能不能平安回去呢!”

丹伽子姑姑看着窗外。这几天的天气,让世界好像一直处于夜晚的状态之中,因此,看到外面这么明亮,反而莫名地让人吃惊。

“真是美丽的一天呢。”

天知老师悠哉地附和道。

“然而,就是因为如此美丽的一天,所以我不得不说些残酷的话。”

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附和着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啊?”的疑问形。顿时,大家的目光全转移到了天知老师身上。

餐桌上一片沉默,不过天知老师仍然表情不变地望着窗外。

“天知老师?您刚刚说了什么?”

未州子姑姑毫不掩饰她口气里的惊讶,向天知老师这样询问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打算把姑姑的问题当耳边风,不过最后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回了餐桌上。不自然的沉默。

像是在说着“真是遗憾哪”似的,他摊开了双手。

“真是非常美丽的一天。正因如此,所以适合说些不想说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丹伽子姑姑的表情认真了起来。

天知老师依旧端坐着,光滑的脸庞看起来像极了架子上的摆饰人偶。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咚咚地敲敲看他的头。那额头会不会像鸡蛋一样,啪地一声地就裂开来呢?他的父亲会不会满脸皱纹地躲在里头呢?我脑中浮现如此奇妙的空想。

“是应该在今年结束了。”

忽然,天知老师唐突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感觉到大家因为惊吓而稍稍喘不过气来。

“结束?你指的是什么?”

伊茅子姑姑以极为冷冽而低沉的声音说着。

“这个活动。这每年在空中楼阁所举行的仪式”。

天知老师像是理所当然似的点了点头。听了伊茅子姑姑那冷冽的声音还能这么泰然自若的,除了他以外大概没有第二人了吧。

“为什么?”

“理由您应该知道的。”

天知老师正颜厉色地答道。

屋内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急剧地冻结了。

瑞穗虽然和我隔着一个座位,不过我还是能感受得到她的紧张。

“洗耳恭听。在座的大家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唷!”

伊茅子姑姑伸出手搜寻着香烟。

“那我就不客气了。”

天知老师在桌上将十指交扣。那似乎是他要说明些什么时会有的习惯。

“首要的理由就是财务支出。因为我的专长是经济,就让我从那方面说起吧。每年将这里包场好几天并招待众多宾客,是非常花钱的。泽渡集团虽仍有余力可以应付,但现在非得裁减掉不可的部门也为数不少。企业若是无法趁有力的时候改革,是不会有将来的。这家旅馆还算颇有人气,不过迄今为止,大部分的业绩仍是来自于秋天的旅游旺季。因此,开放给一般客人入住,以经济面来说的话比较有价值。”

“这我也知道。但即便如此,还是继续下去比较好,世界上有一些事情就是这样呢!”

伊茅子姑姑点燃了香烟。

一瞬间,我觉得火光似乎照亮了她那满脸苦涩的容颜。

但是,天知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比刚刚更加严厉。

“伊茅子女士应该也知道我的任务。我是为了将这聚会引向终点,所以才每年到这里来的。‘当你感觉到这聚会只剩下残骸,衡量费用和成果的比例,却不见任何效益的时候,就让它结束吧。’这是父亲的遗言之一。”

“残骸、是吗?”

伊茅子姑姑苦笑了一下,“呼”地吐出了一口白烟。

“已经变成那样了吗?”

“是的。遗憾至极。”

天知老师冷淡地点点头。

两个妹妹有如化作石像般地僵坐在那里,脸上所表露出的,是我们这般人几近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神色。那是高兴?遗憾?屈辱?还是安心?

“而且,就我看来,在精神层面上,这个聚会恐怕也已经濒临了巨大的危机。”

老师又接着说。

“精神面?危机?”

伊茅子姑姑抽着烟,视线落在远方的一点。

“嗯。”

老师点点头。

“每年受邀至此的,应该不全是出于喜好而接受招待的客人。事实上,你们现在也收到了威胁意味浓厚的信件,还陷入了险境。说得更明白一点,我认为,你们是故意在这聚会上,让自己变成目标的。没错吧?”

“说什么目标……”

伊茅子姑姑露出苦笑。

“为什么我们非那样做不可?”

未州子姑姑逞强地说着,声音里却充满了不安。

“这个嘛。理由我并不清楚。或许是有什么让你们内疚的原因吧。不过那也只有你们自己知道。说谎的孩子总是在心里默默希望谎言可以被揭穿。想被严厉地惩罚、想为此哭泣道歉、想要跪地求饶。而我只不过是察觉出,你们看起来就是一副希望受罚的样子罢了。”

“原来您也会做精神分析啊!”

未州子姑姑发出痉挛般的笑声说着。

“如果您希望的话。”

天知老师的脸上不带一丝笑容。

这人一点也不天真无邪。与其这样形容,倒不如说他更像是个峻厉、严格的道德家。

我重新看着这个拥有一张水煮蛋般光滑脸庞的男人。

如果告诉这个人我和外子还有弟弟之间的关系,他会有什么反应呢?这种单纯的好奇心,突然涌现在我的心头。他会感到惊讶吗?还是会看轻我们呢?

这时,冷不防突然传来“咚”地一声大响。

大家都因为桌子的剧烈震动而吓了一跳。

桌巾上,那双瘦骨嶙峋的拳头正颤抖着。

“——你在责备我对吧?”

丹伽子姑姑低声说着,紧握的拳头仍然不停颤抖。

“咦?”

她那异样低沉的声音,让大家不禁发出了这样的反问声。

那听起来,简直就像是硬挤出来的声音一样。

“老师是在责备我吧?因为我让你父亲身陷泥沼之中。对吧?”

丹伽子姑姑抬起头,以一种令人寒毛直竖的眼神瞪着天知老师。

看见她的眼神,就连天知老师也不禁畏怯地缩了缩身子。

“我没有那个意思。”

“不,你就是这个意思!到现在才突然提起那种事,你是在责备我吧!”

他们的话我越听越不懂。时光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伊茅子姑姑试图用锐利的视线加以制止。

“别说了,丹伽子!”

“不,我偏要说!因为、因为,不是我啊!我根本没在这里流产过!”

丹伽子姑姑的音量越来越大。

大家惊讶地看着她。

“一开始的时候,被传的是姐姐啊!但是在不知不觉中,主角就变成了我,说什么其实流产的是我!”

那双充血的眼睛闪闪发着光,紧握的拳头显得惨白,青筋暴露。

“结果,我就被大家当成了在这里流过产;一切只是为了从绯闻中守住重要的客人罢了呢!哼!说什么因为喜欢这里而盖旅馆、说什么喜欢山!我看只要是没有人出没的深山,不管哪里都好吧!父亲他们在山里盖起旅馆,盘算着让客人们幽会时使用。不只是幽会,更提供给各种协议、金钱交易等绝不能公诸于世的事情使用。就这样,他靠着占那些大人物的便宜,仅仅一代就建立起庞大的公司,而我们总是被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相信吗?竟然有父亲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假装流产,只为了掩护客人流产的情妇?他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竟然连我、连我也得帮忙!那是对双胞胎——一男一女。满身是血——还有呼吸。”

我感觉得出瑞穗正微微地在颤抖。

不要紧吧?我很担心她会不会突然昏倒。

“不过,”

此时,未州子姑姑那可说是天真无邪的声音突然加了进来。

“那也没办法嘛。毕竟,那时候丹丹玩得很凶啊。只有丹丹可以扮演那角色。”

我打了一下冷颤。

那过度天真无邪的语气,听起来太残酷了。

丹伽子姑姑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盯着未州子姑姑的脸看。未州子姑姑则露出一副“干嘛用那种脸看我?”的表情,并且有如还是高中生的少女般嘟起了嘴巴。丹伽子姑姑的眼里流下了不甘心的泪水。

“你、你自己还不是,大家都是吧!在爸爸的指示下,和客人亲密地往来!”

“咦——?才不是呢!那只是单纯的社交、社交!”

“都别说了!真是丢脸!”

伊茅子姑姑激动的声音掩盖了妹妹们的对话。

屋里一片沉默。

伊茅子姑姑缓缓地抽了一口烟。

“——在那个试胆之夜里,”

她这么说着,从口里吐出烟来。

“也是这样的气氛呢。”

突然间,似乎有什么缓和了下来。

两个妹妹的表情显得相当尴尬。

伊茅子姑姑又继续淡淡地说着:

“我们一整晚都在互相责骂。我们无法反抗父亲,注定要在父亲的支配下度过一生;就在那一晚,我们明白了这件事。那愤怒于是转向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父亲、悲惨的彼此身上。我们将郁闷、愤恨,全都对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不断倾泄,最后还用各自偷偷带着的叉子互相攻击。那样的气氛真是恶劣到极点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感觉自己好像是垃圾桶似的。”

没有人开口说话。

“在那之后一直都是如此。就算我们再怎么痛恨父亲,谁也无法独自反抗。尽管一边诅咒着无法逃脱的自己,不过大家也都各自学会了保护自己的方法。如果是夸张的故事、奇怪的故事,只要让大家觉得那是虚构的,就算加进一点真实也不会被发现。以玩笑代替怒骂,就可以发泄不满;或许,我们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吧。而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至今已经不得而知了。”

只有姑姑抽着的香烟飘出的烟,悠悠地在屋里漂移着。

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叹息。

“嗯,为了回应父亲的期望,我们做了很多事呢!实际上,这样做的效果也相当立即而明显: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也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好处。这些都是事实。”

她把烟灰掸落在烟灰缸里。

“在此举办这个聚会,当然也是为了不让大家忘记。希望大家可以想起,自己以前在这里做过些什么。

然后,为了让大家记得是我们占了便宜,所以才特地将大家聚集在此。”

她那客气的说话语气,反而让人感到格外不安。

“不过,实际上,知道以前事情的人渐渐不在了。或者过世、或者从要职上退下来,我们的目的确实渐渐变得无法达成。的确,我们每天在晚餐席间披露的故事,因为微妙地混着以前的回忆,总是会让他们捏一把冷汗;但重要的故事如果没有人懂,应该也没什么效果了吧!真不愧是老师呢,你的见解相当正确。”

伊茅子姑姑悠然自在地笑着,对天知老师点点头。

老师也落落大方地点头回应。

姑姑呵呵笑了一声说:

“老实说,到了这把年纪,对所有的一切都深有感触呢。很容易想起以前做过的事、以前的谋略策划、以及四处奔走时的种种。罪恶感这种东西,是会积年累月严重侵蚀精神的,对此我们再了解不过了。就算以前再怎么占优势,在某种层面来说,我们却逐渐成为众人讪笑的目标。长期暴露在人们嘲笑的眼神下是会疲惫的,因此妹妹们也已经伤得皮开肉绽了。真是可怜哪!”

“小伊……”

“姐……”

妹妹们同时带着奇妙的表情发出声音。

伊茅子姑姑并没有回应她们的呼喊,而是拨了内线电话要服务生过来。

“隆介留了一瓶好酒给我们呢,说是要让大家一起喝。那孩子在这种小地方,还真的是很周到呢!哪,就当作是离别的纪念,大家一起喝吧!”

服务生立刻前来,拉开酒瓶的木塞,在伊茅子姑姑的杯里倒入红酒,请姑姑试喝。姑姑缓缓地将杯子拿近嘴边。

“请等一下!”

突然,天知老师大喊着制止了姑姑的举动。

伊茅子姑姑大惑不解地看着老师的脸。

“你可以离开了。”

天知老师站起来,对服务生点头示意:服务生交互看了看伊茅子姑姑和老师的脸之后,便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老师走到伊茅子姑姑身旁,接过杯子闻了一下气味。

大家都注视着他。

“这里头可能掺有异物。”

“咦?”

“怎么会?”

大家异口同声地大喊。

“是姐夫?”

时光脸色苍白地看了我一眼。此刻的我,脸上有着怎样的表情呢?

“所有东西都不要动。瓶子也是。冷静下来。”

天知老师还是顶着一张跟刚刚一模一样的扑克脸。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前代家主或许就像神一样爱着人类。”

老师把手搁在背后,就这么站着开始说起话来。

“换句话说,就是把人类当成自己的宠物般看待吧。”

丹伽子姑姑自嘲似的轻声说着。

“也可以这么说。”

老师泰然地点点头。

“不管是藉此来检视自己的影响力,或是守护承继血缘之后代的将来,那‘爱人’的特质,即使在这些方面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瞄了老师一眼。老师也往我这里看了过来。

他打算将矛头指向我。

“复仇是不可行的。”

老师看着我,直截了当地说道。时光满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老师。

“复仇?你在说些什么啊?”

瑞穗声音嘶哑地说着。

复仇。这世上最浪漫的东西。

至今我仍这么相信着。

老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方向。

“你父母亲的死,只是单纯的事故罢了。真相什么的根本不存在。至少,已经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发生过什么了。”

“樱子。”

我知道时光的脸色变了,不过我并没有转头看他。

“什么意思?爸妈的事故是指什么?”

弟弟奋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但我默不作声,因为这不是他所该知道的事。

我若无其事地瞥了眼前的三姐妹一眼,却只见成排的茫然表情。果然,似乎只有伊茅子姑姑知道那件事。

老师摇摇晃晃地在桌边狭小的空间来回走着。

“你今天早上去过隆介先生的房间吧。我看到了。我看到,你从隆介先生房里带了某样东西出来。而那刚好和这红酒的瓶子十分相似。隆介先生如果把自己带来的酒交给伊茅子女士,那试喝的就会是伊茅子女士。”

这男人还真的是名侦探啊?

常出现在小说里、奇怪的名侦探。

“樱子,你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爸妈的事故是指什么?这和那到底有什么关系?”

时光紧抓着我的双肩用力摇晃,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紧盯着老师看,避开时光的眼神。

老师并没有将视线从我身上栘开。

“樱子小姐。你把酒掉包了吧?”

场景在黑暗中转换。A一个人在某个既像是微暗的大厅,又像是通道的地方(没有其他人经过)等着。A的服装,和她在这部电影里曾经穿过的任何衣服都大不相同。那是一种旅行用的套装,外表整洁而利落,整体而言算是比较质朴的款式,至于颜色则大概是相当暗沉的色系。A坐在沙发的边缘。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在牙科里排队等着看诊,或是在车站等着下一班列车到来似的。她不时看着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大时钟;那时钟不管怎么看,都很有一九〇〇年代的风格。它是座饰有青铜雕刻的巨大古董,以大厅家具(如果是壁炉的话最好)装饰品之一的身份存在于其中。在这里,全体背景一定都要费尽心思地使用大量装饰。还有,建筑结构要像迷宫一样(镜子、成列的柱子等),必须是这旅馆特有的才行。A在手提包里翻找着,找出一封信,随即读了起来(恐怕那是她自己所写的)。然后,她把那封信撕成十六等份(撕了四次),再机械式、洒雨似的将那纸屑洒在桌上(那是张位在沙发前,又长又矮的桌子)。然后,她开始机械式地把那些纸片按照M擅长的游戏之典型图样,排成七、五……的样子。但是,在还没排完的时候,她就像是突然发作似的,将纸片整个搅乱成一团。接着,她又把那些纸屑收集起来,撕得更碎更碎以后,开始寻找放置的地方,最后将它们丢进了烟灰缸里。

X的声音:“……你为了出发整理好行囊以后,便开始等他;独自一人,在一个像是走廊又像是大厅的地方。要回到你们的小隔间,一定得经过那里……不知道为了什么不可解的理由固执着,你对我说,到十二点之前,请让你自己一个人待着……你是不是希望他出现,我并不知道。有一瞬间,我想你会不会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并且早已决定好了跟他见面的时间……或者,你只是这么想:搞不好,到时候或许我并不会出现。”

接下来,在一阵非常明显的沉默之后,X的声音在画面外继续说下去。

X的声音:“我准时地,依照约定的时间到了那里。”

就在此时,X的身影出现了。A依然表情空洞地看着他。她期待着别的男人出现吗?X站在门口的地方(在他头上,挂有酷似M的男人全身肖像画吗?)他自己好像也累了,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A看着时钟的数字板。还剩下两、三分钟可以犹豫。A仍然坐着,不带表情的脸略显僵硬:她低头看着桌子,X向她靠近两、三步。两人不发一语,甚至回避着彼此的眼神。她还是坐着。X站在她附近。两人并没有犹豫的迹象,相反地,他们都露出了下定决心的样子。只是,看起来他们似乎都已无法再忍受下去了。X穿着三件式的西装。虽然利落,但几乎不带任何华丽的气息(那是旅行用的服装)。

A凝望着大时钟。接着,宣告十二点来临、最初的钟声响起。这和电影开场的时候、在戏剧结束时那一幕所听到的声音完全一样。A一动也不动。在第二次钟声响起的时候,终于像自动娃娃似的站了起来。她拿起手提包,带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僵硬地跨出步伐。X和她保持着些微的距离,同样紧张地跟着她往前走,看起来就好像她是个有名的囚犯,而他则是护送囚犯的警官一样。时钟仍然持续响着,在两人走出去之前,画面便已消失了。

“将爸妈的车子卷入事故的,是泽渡建设的车。”

听到我这么一说,时光停下了摇晃我肩膀的动作。

然后,战战兢兢地依次看着坐在对面的三个女人。

三人全身僵硬,就好像画中的人物般一动也不动。

“怎么会——怎么可能?为什么?”

听着弟弟颤抖的声音,我不知为何感到一种扭曲的欢愉。

是的。他的愉快、不安、惊吓,全都是属于我的。只有我可以享受他的全部。

“刚才的话你没听到吗?我们祖父最大的嗜好,就是观赏着血亲们未来的发展,并从中取乐呢!”

“祖父?”

我知道,在他身旁的瑞穗往我这里望了一眼。

我点点头,对瑞穗说道:

“我的父母亲,只有养育我的那两个人呢;至于生母和生父,则是从没见过也没遇过。但是,其实生下我们的母亲是爷爷的女儿。也就是说,我们是表姐妹呢。当时,爷爷和姑姑似乎很想把我们领养回来喔!”

“表姐妹:那么,你和隆介也是……”

“是的。”

“樱子。你是什么时候……”

时光的声音和瑞穗的声音,还有早纪小姐惊讶的表情,全部在我脑海里混成一团。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个人,一个人身处于灰色的世界里。

“那么,樱子小姐是为了替双亲报仇,不,是把它当成自己的仇恨,才打算将伊茅子女士……”

早纪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悲鸣一样。

“没有证据。”

天知老师回到座位上,像是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似的断言道,于是她沉默下来。

早纪小姐今后还会继续崇拜我吗?

她来到我房里时那害羞的表情,在我脑海里不停地转动着。早纪小姐像是十分小心谨慎似的,再次开口说道:

“但是,樱子小姐是这么想的吧。是伊茅子女士……”

“等等。”

我打断能干经纪人的话。果然不能小觑她;她的确是和有才能的女演员联手冲着我来的。

我看着早纪小姐这么说道: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我根本没有要杀伊茅子姑姑的意思啊!”

场景在黑暗中转换。同样的房间、同样的角度(朝着X进门的方向)。房门敞开着,对面就是回廊。屋里空荡荡的。

过了一会儿,M出现在画面里侧,来到门扉的地方,在门口处伫立了一下。他也是一副筋疲力尽、茫然失神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幽灵似的;光是看着他,都会让人觉得不安起来。他直接进到房里,站在通道的地方,恍惚地看着放有撕碎纸片的烟灰缸,然后就这样悠悠地继续往前走。大时钟发出半夜十二点的第一声钟响。M回头,将茫然的视线投向数字板。时间是十二点五分(这时钟会二度报时。在每个整点和每个五分)。他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远去。(这座大厅/走廊分别有三个出口:通往M和A小隔间的门,在那对面边上、X还有M走进来的门,以及另外一个出口,也就是正准备离开旅馆的X和A所面对着的门。)

“咦?”天知老师清楚地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声。

虽然大家都很讶异,但我感觉天知老师和伊茅子姑姑最为惊讶,而伊茅子姑姑的反应,正毋庸置疑地述说了她那真实的罪恶感。

“的确,今天早上我把隆介行李里的酒掉包了。”

我想起那时候的情景,想起我进到正在打包行囊和整装待发的隆介房间,看到行李里那瓶酒的瞬间。

“可是那是因为,我发现有人在我之前进到他房间,在我之前把酒掉包了。”

“在你之前?”

天知老师的双眼越瞪越大,不自觉地把头往前伸。

我点点头,完全感觉不到现在说着话的是自己的声音。

“是的。那个人对于这聚会一直持续着感到厌恶。她相信,只要这聚会一直举办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说她再也不想来了,精神上已经受不了了。”

“那难不成是……”

天知老师低声说着,悄悄地将视线投了过来。

对面四个人的眼神,还有时光和早纪小姐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泽渡瑞穗。

她脸色苍白地摇着头。

“不是,不是我!是樱子误会了!”

她胆怯地大喊着,然后看了我一眼。

“樱子——是因为辰吉

先生的事在嫉妒我吧!”

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让我了解到,早纪小姐和她果然是一伙的。她是为此特地到我房间去的。瑞穗故意和辰吉搞暧昧,想让我嫉妒,这样,她就可以营造出一种我因为嫉妒而打算嫁祸栽赃给她的印象。

“你非常讨厌到这里来,而且厌恶着充满泽渡家罪恶意识的这个聚会。你再也无法忍受了。所以,你寄恐吓信、放小孩的手套和跳绳、把香烟掉包,以此作为警告。你已经到了极限;于是,终于,你采取了得以让这聚会结束的终极手段。”

我在无意识之间,整个人朝她不断地逼近。

“不是!不是我,不是我啊!”

瑞穗拼命地摇着头。

“不是我的错!”

“这里充满着的罪恶意识,并不只来自于姑姑们呢。”

我停不下来。

话语接连不断地流泄而出。

现在连时光也胆怯地看着我。

“你敢说不是这样吗?那么,你能够正视我和时光吗?”

残酷的血液咚咚地敲打着全身的脉搏。脑袋因为激动而发热。但是,从口中说出的话,却是那么地冷漠而镇静。

“不是!不是我啊!”

残酷的欢愉在我身体之中满溢着。

“我没看过你的舞台演出。很遗憾地,我一直以来都和戏剧没什么缘分,所以没有机会前去观赏。要是我看过,也许事情的发展就会有所不同了吧!”

“不是我!”

瑞穗捂起耳朵,全身扭曲地发出惨叫。

“隆介说你经常朗读——他说他在这里听过唷——朗读时光在图书室里看了又看的那部电影原着。然而,我却一次也没听过。为什么我会没听过呢?”

“不要说了!”

停不下来。

“是你不想让我们听到吧?更正确地说,是不想让‘我’听到。”

这次,瑞穗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早纪紧紧抱住她,试图安慰她。

“我记得唷,记得相当清楚。事故发生的时候,有个女孩刚好经过附近,警方便采信了她的目击证言。据她所说,是爸妈的车子摇摇晃晃地靠近拖车,才会被拖车卷入事故当中的。在没什么人的国道上,刚好骑着脚踏车经过附近的女孩子这样说道。那孩子还特地向警察问了电话号码,打到我家去,她说——最后看到的是我——我目击了事故发生的那一幕;当时,令尊令堂似乎正边打瞌睡地开着车呢!那孩子是这么说的。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之后却再也找不到那孩子了。大家都认为,因为她只是偶然经过的关系,所以找不到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樱子,”

我的表情可能很吓人吧!时光抱着我的肩膀,抚着我的背轻声呼唤:

“樱子。”

可是,我怎样也停不下来。

“但,事实并非如此吧?她不是偶然经过,而是特地从很远的地方前来,所以之后才找不到她的踪迹。既然是特地为了作伪证前来,那当然不可能报上真实姓名,而也因此,所以她才不曾再次出现过吧!”

我第一次听到自己如此激昂的声音。不,我是真的很激动吗?

就好像在演戏一样。像在舞台上的女演员似的。

“我认得那声音!”

我大叫了起来。

“当时打电话到我家去的就是你啊,瑞穗!然后,对警察作出伪证的也是你!”

瑞穗推开早纪小姐,丢了什么到杯子里并一口喝了下去。

“瑞穗!”

丹伽子姑姑发出一声惨叫。

“瑞穗小姐!”

早纪慌张地试图抱起她,瑞穗全身颤抖着,身子大大地向后仰。

“瑞穗小姐!”

混成一片的悲鸣。

紧抱着我的时光。

椅子倒下的声音。

远远地,走廊上传来奔跑的声音。复数的脚步声,因为听到悲鸣蜂拥而来。

但是,很安静。

在我身体里的世界相当安静。

下不停的雪。

然后,就在此时,我第一次听到瑞穗的声音。

那是之前从没听过,今后也再没听过,她朗读着那本书时低沉美妙的声音。

场景在黑暗中慢慢转换。接着,镜头缓缓地拉远。庭园、夜晚。笔直、长长的游憩步道。在它的尽头,是映照在月光下的旅馆正面。我们已经看过与此相同的背景。那时候是白天,A朝着这方向从游憩步道走来。现在,整座舞台没有一个人影,摄影机慢慢往后退;与此同时,旅馆虽然逐渐远去,但看起来却像是一点一点地在放大。

就在时钟响起第二响的同时(刚刚和这次都是,不必十二响全部听到),那由十二音构成的音乐又开始了。那音乐在这画面也依然持续着。和现在在画面外、再次缓和安定下来的X的声音混在一起。

X的声音:“那旅馆的庭园,既没有树也没有花,是一种完全没有植物的法式庭园……砂砾、石头、大理石和笔直的线条,描绘出严谨的空间、以及毫无任何谜团可言的平面。一开始,我觉得自己怎么可能会在那里迷路……一开始……沿着直线的步道,在动作凝固的雕像和铺有花岗岩的小路之间,怎么可能会迷路?然而,就在那里、在那庭园里,现在你已经永远地迷路了,在安静的深夜里,就我们两个人。”

最后,音乐盖过了这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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