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后座的中间有一个扶手,卡马迪的一只手肘撑在上面,手托着下巴。他透过雾气迷离的车窗盯着外面的雨,大雨在车灯的照射下如白练一般,雨水敲打在车顶上的声音好像远处传来的鼓声。

珍·阿德里安坐在扶手另一边的角落里,她头戴一顶黑色帽子,身穿一件灰色大衣,头发披散在大衣上——比波斯羔羊皮毛长得多,但没有那么卷,她没看卡马迪,也没对他说话。

白化病人坐在那个正在开车的粗壮的、皮肤黝黑的男人的右侧,他们开过安静的街道,经过了房子、树木还有街灯,他们看起来都一片模糊,在厚厚的雨帘后面只有霓虹灯,看不见天空。

然后汽车开始上坡,他们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一盏弧形灯微弱的灯光照在路标上,卡马迪看到了路标上的字“柯特街”。

他轻轻地说:“这是意大利人的聚集地啊,克里茨,看来你们的大老板不像以前那么阔绰了。”

白化病人往后看时眼里一闪,“你应该知道的,乡巴佬。”汽车在一栋大木屋前放慢了速度。屋前是格子状的门廊,外墙刷成鹅卵石的纹理,每个窗户看起来都黑漆漆的,街对面的一栋砖房紧靠着人行道,上面挂着一块喷漆招牌,写着“保罗·佩鲁齐殡仪馆”。

车子转了个大弯,开上了一条碎石路,车灯照向开着门的车库,他们开了进去,车子慢慢停在了一辆闪着光的大殡仪车的旁边。白化病人吼道:“都给我下车!”

卡马迪说:“我看我们下一段旅途已经给安排好了。”

“可笑的家伙,”白化病人嗤声道,“自作聪明。”

“嗯哼,我只是潇洒地面对断头台而已。”卡马迪慢条斯理地说。

皮肤黝黑的男人熄了火,打开一个打手电筒,然后关掉车灯,走下车来,他用手电筒的灯照向角落里一道狭长的木梯。白化病人说:“上去,乡巴佬。让这位小姐走在你前面,我在后面拿枪跟着。”

珍·阿德里安下车从卡马迪面前走过,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僵硬地走上楼梯,三个男人按顺序跟在她身后。

楼梯顶端有一扇门,女孩推开门,屋里强烈的白光射向了他们。他们走进了一个空荡荡的阁楼,这里的梁柱都没有刷漆。屋子前后各有一扇方形窗户,窗子都紧闭,玻璃漆成了黑色。一盏明晃晃的灯挂在餐桌上方,餐桌边坐着一个大块头的家伙,他的手肘边放了一堆的烟蒂,有两个还在冒烟。

一个瘦削、嘴巴微张的男人坐在床上,左手边放着一把鲁格尔枪。地上有一块破旧的地毯,几件家具;角落有一扇半开的隔板门——还能看见门后的马桶和支在铁腿上的老式浴缸的一头。

坐在餐桌边的男人虽然高大,却不英俊,一头橘红色的头发,眉毛浓黑,长了一张凶狠的方脸,下巴僵硬。他厚厚的嘴唇里紧紧地叼着烟,他的衣服看起来很值钱,可是却好像有好几天没换过似的。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珍·阿德里安,叼着烟说:“过来坐吧,小姐。嗨,卡马迪。左撇子,把你的枪给我,然后你们两个去楼下等着吧。”

女孩悄无声息地穿过阁楼,在木头直背椅上坐下。床上的男人站了起来,把鲁格尔枪放在大个子男人手肘边的餐桌上,三个拿枪的家伙都下了楼,没有关门。

大个子男人摸摸鲁格尔枪,看着卡马迪,带着嘲讽说:“我是多尔·柯南特,也许你还记得我。”

卡马迪轻松地站在餐桌旁,双腿张开,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脑袋向后靠,他半闭着的眼睛慵懒、冷漠。

他说:“是啊,我帮我父亲查出了你唯一失手的案子。”

“那可不算失手,浑蛋,至少法院没有起诉。”

“这次就不一定了,”卡马迪漫不经心地说,“本州对绑架罪可治得很重。”

柯南特冷笑了一声,他愉悦的表情带着阴险,他说:“我们就别斗嘴了。我们这有生意要做,你比上一个傻瓜更清楚情况,坐吧——还是说,你想先看个展览——就在你后面的浴盆里,好吧,去看看吧,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卡马迪转身走到隔板门前,推门进去。墙上有一盏灯凸出来,还有个开关,他打开灯,弯下腰看向浴盆。

他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甚至屏住了呼吸,然后他慢慢地吐了口气,把左手伸到后面推门,几乎把它掩上了。他将身子再弯下去些,靠向大大的铁浴盆。

浴缸长得足够让一个男人在里面伸直身体。一个男人背朝下直挺挺地躺在里面,他穿戴整齐,甚至还戴着帽子,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他自己戴上的。他灰褐色的头发很浓密,脸上带着血迹,左边眼角的边缘有个红色的洞。

这是什瓦尔,已经死了很久。

卡马迪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子,然后他突然间前倾,直到他看到了浴盆和墙之间的空地。在灰尘中,有一个蓝色的金属在闪闪发亮——是一支蓝色的手枪,应该是什瓦尔的那把枪。

卡马迪迅速往后扫了一眼,透过门缝,他看到了阁楼的一角、楼梯入口以及柯南特安稳地踩在餐桌下地毯上的一只脚。他慢慢地把手伸到浴盆后面,捡起了枪,弹匣内还有四发子弹。

卡马迪解开外套,把枪塞到裤子的腰带里,扣紧皮带,又扣上了风衣,他走出浴室,小心地关上了隔板门。

多尔·柯南特指了指他桌子对面的椅子,说:“坐下。”

卡马迪瞄了一眼珍·阿德里安。她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黑色帽子下灰白色脸上的眼睛黯淡无光。

他向她做了个手势,微微一笑:“是什瓦尔先生,天使。他出了意外,已经——死了。”

女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然后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看向了他,没有出声。

卡马迪在柯南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柯南特审视着他,又扔了一个烟头到白色茶托里的烟头堆里,点起一根新的烟,火柴几乎滑过了整张桌面。

他吐了口烟,轻松地说:“是啊,他已经死了——是你杀的他。”卡马迪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干的。”

“别在这装无辜了,兄弟,就是你杀了他。意大利人佩鲁齐,就是街对面殡仪馆的老板,也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他有时候把房子租给合适的人,赚几个小钱。他碰巧是我的朋友,在意大利人之间帮了我很多忙。他把房子租给了什瓦尔——虽然不清楚什瓦尔是干吗的,但是什瓦尔很对他的胃口。今晚佩鲁齐听到了这里的枪声,从他的窗户看出来,看到一个家伙跳上了车,他看到了车牌号,那正是你的车。”

卡马迪再次摇摇头:“但不是我杀的他,柯南特。”

“你要怎么证明呢……意大利人跑过来,看见什瓦尔躺在楼梯上,已经死了。他把他拽上来,放到了浴盆里。我想一定是因为到处都是血,然后他搜了他的身,找到了一张警察证,一张私人持枪许可证,这可把他吓坏了,他给我打了电话,我听到名字后就赶来了。”

柯南特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卡马迪。卡马迪轻声说:“你听说今天晚上在其拉诺的枪杀案了吧?”

柯南特点点头。

卡马迪继续说道:“我当时和一个旅馆的朋友在那里,就在枪杀案之前,这个什瓦尔打了我,那个男孩跟踪什瓦尔到了这里,然后他们互相开了枪。什瓦尔喝醉了,又惊慌失措,我打赌一定是他先开的枪,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孩子身上有枪,什瓦尔打中了他的肚子,他回到家里,死在了那儿。他给我留下一张纸条,纸条现在在我这里。”

一会儿之后柯南特说:“是你杀了什瓦尔,要不就是你花钱让那个男孩干的。我知道为什么,他想要从你们的勒索生意中退出来,他向科特威出卖了你们。”

卡马迪看起来很震惊。他扭头看向珍·阿德里安,她正往前探着身子,双颊绯红,眼睛闪闪发亮,她轻轻地说:“对不起——天使。我误会你了。”

卡马迪微微一笑,回头看着柯南特,他说:“她以为是我出卖了她。谁是科特威?你的走狗,那位州议员吗?”

柯南特的脸色变白了一些,他极其小心地把香烟放到茶碟里,身子向前越过桌子,一拳打在看卡马迪的嘴上,卡马迪的凳子向后倒下去,头撞到了地上。

珍·阿德里安突地跳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就不动了。

卡马迪在地上转了个身,爬起来,扶起椅子,他拿出一条手帕,擦擦嘴,看了看手帕。

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白化病人把他窄小的头探进房里,一支枪身在他前面伸了出来。

“老板,需要帮忙吗?”

卡马迪看都不看他一眼地说:“滚出去——把门关上——离远些!”

门被关上了,白化病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卡马迪的左手放在椅背上,慢慢地上下移动,手帕还在他的右手上,他的嘴唇又黑又肿,眼睛盯着柯科南特手肘边的鲁格尔枪。

柯南特拿起那根烟又放进嘴里,他说:“也许你以为我会支持你们这勒索的勾当,我可不会这么做,兄弟。我要毁了它——所以它不会成功,你得把事情都说出来,否则我楼下的那三个兄弟都会拿你来练手了,快说!”

卡马迪说:“好吧——可是你的三个兄弟都在楼下。”他把手帕放进外套里,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把蓝色的枪,他说:“拿着鲁格尔枪的枪管,把它退过来给我。”

柯南特没有动,他眯起了眼睛,咬了一口烟,没去拿鲁格尔枪,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在干吗吧。”

卡马迪轻轻摇摇头,他说:“也许我不太在乎这个,但如果真发生了些什么,你也不会知道了。”

柯南特瞪着他,没有动,他盯着他看了许久,又看着蓝色的手枪。“你哪来的枪?难道他们没搜你的身吗?”

卡马迪说:“他们搜了。这是什瓦尔的枪,一定是你的意大利朋友把它踢到了浴盆后面,真是太大意了。”

柯南特向前伸出了两根粗壮的手指,把鲁格尔枪掉了个头,推到桌子的另一边,他点点头,平静地说:“这个回合我输了,我该想到这点的,看来现在得我来说实话了。”

珍·阿德里安从房里跑过来,站在桌子的一头。卡马迪向前越过椅子,左手拿起鲁格尔枪放到了外套的口袋里,手里仍握着枪,他把举着蓝色手枪的手架在椅子上面。

珍·阿德里安说:“这个男人是谁?”“多尔·柯南特,当地的名流,议员约翰·麦尔森·科特威是他在州议会安插的眼线。至于议员科特威,天使,就是你桌上相框照片里的那个男人,你说的那个已经死了的父亲。”

女孩轻声说:“他的确是我的父亲。我也知道他没死,我的确是在勒索他——我要了十万块,什瓦尔、塔戈还有我。他没跟我母亲结婚,所以我是私生女,但我仍然是他的孩子,我有权这样做,而且他不认识他们。他对我母亲非常恶劣,一毛钱都没有留给她。他派侦探监视了我好几年,什瓦尔就是其中的一个。当我来到这里,认识了塔戈,什瓦尔认出了我的照片,他想起来了,回到旧金山去,拿回了一份我的出生证复印件,现在在我手上。”

她在她的包里翻找着,拉开了内衬的拉链,拿出来一张折着的纸,丢到了桌上。

柯南特盯着她,伸出一只手去拿那张纸,展开它看了看,他慢慢地说:“这证明不了什么。”

卡马迪放在口袋里的左手伸出来去拿那张纸,柯南特把纸推给他。

这是一份出生证明的复印件,日期是1912年,记录了一个名叫阿德里亚娜·吉安妮·麦尔森的女孩的出生。她的父母分别是约翰和安东尼亚·吉安妮·麦尔森。卡马迪放下出生证明。

他说:“阿德里亚娜·吉安妮——珍·阿德里安,柯南特,别告诉我你看不懂这其中的暗示。”

柯南特摇摇头:“什瓦尔害怕了,把事情告诉了科特威,所以他才躲在这里。我以为他就是这样被杀的,不可能是塔戈,因为他还被扣押着。也许我错怪你了,卡马迪。”

卡马迪冷漠地盯着他,没有说话。珍·阿德里安说道:“是我的错,都怪我,现在我明白了,事情很糟糕。我想见见他,然后向他道歉,然后再也不会打扰他了,我想让他保证不伤害杜克·塔戈,可以吗?”

卡马迪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天使,我手里的两把枪是这么说的。但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下手呢?为什么你不采取法律的手段扳倒他?你是演艺界的人,公众舆论都会倾向你的——即使他赢了。”

女孩咬着嘴唇低声说道:“我的母亲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对她来说,他只是约翰·麦尔森而已。我也是到了这里之后,偶然看到了当地报纸上的照片后才知道的。他变了,可是我认得出他的脸,还有他的名字—

—”

柯南特轻蔑地说:“你没有公开去找他,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你的母亲一厢情愿地把你和他扯上关系,就像所有廉价的女人看见了诱人的饭票一样。科特威说他可以证明,他正要这么做,这样就可以把你们这群骗子都关进牢里了。相信我,姑娘,他是个强势的家伙,他绝不会因为一笔20年前的烂账而毁掉自己的政治生涯的。”

高大的男人吐出香烟,用力捻灭它,补充道:“把他捧到今天的位子可花了我不少钱,我还打算让他待在那儿,所以我才会插手这件事。姑娘,别做梦了,这件事我管定了。你什么也得不到,至于你这位双枪侠朋友——也许他之前不知道,但是他现在知道了,他现在跟你们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柯南特一拳打在桌面上,向后一靠,冷静地看着卡马迪手里的蓝色手枪。

卡马迪看向高大男人的眼睛,十分轻柔地说:“晚上在其拉诺的那个浑蛋——该不会是你为了这件事安排的棋子吧,柯南特,是吗?”

柯南特冷酷地一笑,摇摇头。楼梯口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些,卡马迪没有看见——他正盯着的柯南特,珍·阿德里安看见了。她瞪大眼睛,大叫着退了一步,卡马迪猛地看向她。

白化病人举着枪轻轻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红色的眼睛里闪着光,嘴巴张开,阴险地笑着,他说:“门板有点薄,老板,所以我就听见了,可以吗……放下枪,乡巴佬,不然我就把你们射成两半。”

卡马迪慢慢转过身,松开右手,蓝色手枪掉到地上,在薄薄的地毯上弹了一下,他耸耸肩,双手张得大开,没有瞧珍·阿德里安。

白化病人慢慢走上前来,用枪指着卡马迪的背。

柯南特站起来,绕过桌子,从卡马迪的外套口袋里拿出鲁格尔枪,举起它,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拿枪敲在卡马迪的下巴上。卡马迪摇摇晃晃地侧倒在地上。

珍·阿德里安尖叫起来,扑向柯南特,他甩开她,把枪换到左手,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

“安静点,小姐,你玩得也差不多了。”

白化病人走到楼梯口向下,呼叫下面的同伙,另外两个枪手跑进来,站在那儿咧嘴笑。

卡马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柯南特又点起了一支烟,用一个指关节在出生证明上敲着桌子。他粗声说:“她想见见那个老家伙,好啊,那就让她见见他,我们全都去见他,这里头还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抬起眼睛,看向那个粗壮的家伙,“你和左撇子先去城里把塔戈带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带到议员家,快去。”

两个混混儿走下了楼梯。

柯南特低头看着卡马迪,轻轻踢着卡马迪的肋骨,直到卡马迪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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