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鲁森被人用利刃刺进心脏致命。

罗丝到鲁森太太房间是在大约下午两点半,死亡时间据法医鉴定,应该是在发现之前两个小时。换句话说,罗丝为了和中垣在远东饭店碰面,十一点半离开尤加利屋之后大约一个小时,鲁森太太就遇害了。

虽然是当场死亡,恐怕还是会发出悲鸣。客厅的收音机大概被凶手打开,用来掩饰死者的惨叫。

由此可知,这件凶杀案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有计划的。

同时因为鲁森太太一个人住,警方不排除谋财害命的可能性。然而,屋子里一点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打开柜子便可看到首饰盒。连这么明显的珠宝都没损失,可见凶手入侵的目的不在偷东西。

假如凶手故意用打开收音机来掩饰罪行,那么至少证明一点,那就是他可以长驱直入客厅。

他和鲁森太太应该相识,否则鲁森太太不可能毫不反抗就让凶手走进客厅。

而且据警方向大厦其他住户打听的结果,知道鲁森太太相当神经质,平常门户都锁得很牢。

但是大门的锁并没有被破坏,唯一的理由便是鲁森太太知道凶手要来,于是自己把房门打开,放凶手进来。

尽管罗丝的胆子不小,可是隔壁发生凶杀案还是让她饱受惊吓。她在被警方查询如何发现尸体的期间,好几次恶心欲呕。

(这时,如果能有人在身旁就好了。)

她想。

首先浮现脑海的是艾利欧,她用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把那人的影像赶出脑际。换上的是中垣的脸,可惜形貌并不很清晰。

警方侦讯罗丝时,也问了她外出的时间以及有没有人证。她照实回答,说和中垣照道在一起。于是警方再问他的住处,罗丝不知道详细地址,只留下寺庙的名称和电话。

“可不可以请这位中垣先生来?”她问。

“那真是太好了,可以节省我们不少时间。”

负责侦查的刑警如此回答。

中垣照道在三宫及元町逛了一圈之后,回到须磨的祥顺寺。

“基尔摩小姐打电话来,说要请你证明你们中午有约会。”

才刚进门,岛田良范便在院子前面大声喊道。

中垣听了,立刻拨电话到尤加利屋。

电话里罗丝的声音显得相当平静。经历一段时间,她已从当初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只不过,为了刻意压抑过于尖锐的声调,每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

——住我隔壁的鲁森太太被杀了。你能马上过来一赵吗?警察也……也想向你查证我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是我想请你陪我……

“鲁森太太?”

——就是中午我在饭店的餐厅里告诉过你,那个法国妇人哪。

的确,罗丝中午在摩天餐厅会经向中垣提过这位鲁森太太——她似乎认识罗丝的父母,但不知为什么不愿多提,是个奇怪的法国中年妇人。

“我马上去。”

中垣抽完一根烟,急忙走出寺院。

“我才泡好茶。”

听到岛田母亲这么说,中垣只得合掌道歉。

中垣抵达尤加利屋时已近黄昏。

事件现场还有几名警察,也有一些记者。不过,记者若想和发现尸体的罗丝谈话,必须透过警察——因为他们谎称罗丝不会日语。

罗丝待在起居室里。

中垣则在罗丝的客厅被拦下来,接受东滩警察局藤村巡佐的侦讯。

侦讯的重点是“不在场证明”。中垣老实说出中午和罗丝约好,于远东饭店碰面,罗丝还比预定时间提早五分钟到。他们一起吃午饭,再到罗丝出生的地方……

中垣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藤村巡佐的质询。唯独在问及对鲁森太太了解多少时,他考虑罗丝的说词,含混地搪塞着:

“我昨天才刚回日本,不认识被害人。而且,我也是第一次到尤加利屋,所以不会见过鲁森太太。”

“刚才你说向派出所打听地址,那么派出所的警员应该也看见罗丝小姐啰?”

对于这个问题,中垣沉吟了半晌。

“只有我一个人走进派出所,罗丝是在外面等……嗯,那位大原先生说不定看见她了……我并不清楚。”

听到中垣的回答,藤村巡佐的眼中似乎光芒一闪。

“是吗?……”

但是,藤村巡佐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侦讯只花了十分钟便结束。

藤村巡佐走出了走廊。

而中垣则敲了敲起居室的门,罗丝应声出现门口,脸色苍白。

“你受惊了。”中垣说。

罗丝点点头,坐在沙发上。

“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当然可以。”

“才刚到日本就碰上吓人的事……虽然以前看侦探小说,常提到发现尸体什么的,但我没料到是这般恐怖。我请大学里的山下小姐暂时过来陪我,我一个人住会害怕……”

她说话时一直怔怔地瞪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只能说运气不好碰上了,就好像车祸吧。”中垣说。

昨天刚到日本的罗丝应该和这件凶杀案无关,同时她也是昨天才和被害人初次见面。若说两人有关系,恐怕只在她可能认识罗丝父母这点吧。

罗丝不时做着深呼吸,缓缓道出发现尸体的经过。

“听山下小姐说,克拉拉?鲁森的风评并不好。或许是在开玩笑,不过她会表示涉嫌者有一箩筐。”

“哦?鲁森太太不是有些岁数了吗?”

“鲁森太太表面上和我前一任的史密斯老师很要好。不过据山下小姐表示,史密斯太太大概尝过鲁森太太的苦头,所以对她敬而远之,每次谈到鲁森太太都是在发牢骚。”

“吃过苦头?”

“嗯,就像骗吏密斯说珠宝很便宜,叫她买……结果,买了以后才发现不但没买到便宜货,反而赔了钱。”

“那不有诈欺之嫌了吗?”

“但是,史密斯老师体谅鲁森太太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而且自力更生,所以哪怕被骗也睁只眼闭只眼。”

“鲁森太太没有孩子?”

“没有。听说只有一个外甥住在东京,偶尔会去看他。”

中垣想起波曼老先生和鲁森太太一样,都是法国人,而且也都在神户住了许多年。说不定波曼会认识鲁森太太。

“要不要打电话问波曼先生?”中垣说。

“是你中午去拜访的老先生吗?”

经罗丝一说,中垣才想起还没跟她提到中午拜访波曼老先生的结果。

听了一递简单描迤的经过,罗丝面露疑惑地问: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谈起我母亲?”

中垣保留了罗丝母亲红杏出墙的传言,因为那只是他自己根据波曼的暗示推测出来的,并没有确实的证据。

“过两天我打算去找一位伏见太太。她是令堂的好朋友,我有地址。”

“是吗……要解开的谜好似没完没了呢。就像鲁森太太虽然只做了我一天的邻居,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现在却引起我们的好奇,想多了解她。”

中垣从罗丝的话中,得到赞成拨电话给波曼先生的授意。

他取出波曼先生给的名片,开始拨电话。铃声响了,接着传来波曼太太懒洋洋的声音。

“我是中午才去府上打扰过的中垣,有点事想请教波曼先生。”

——好,请等一下……又是要问娶日本老婆的心得吗?哈、哈、哈……

波曼太太轻飘飘的笑声,使中垣连想到那块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这对隐居的老夫妇已逐渐与现实脱节,简直像生活在想象的童话世界,如今要提起这样活生生的杀人事件,总是觉得不太好意思。

——喂,是你啊。这次又想问什么?

与太太相比,波曼先生的声调显得踏实许多。大概男人不论年纪多老,总不会对现实失去兴趣。中垣松了口气。

“我想向您打听住在尤加利屋的鲁森太太。她和您一样,都是法国人,您认识她吗?”

对方沉默片刻。

——真奇怪。

再度开口时,波曼先生的声音变得非常拘谨和严肃。

“怎么说?”

——刚才警察也说,要来问我有关她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她被杀了。”

看来非说实话不可。中垣说完后,将话筒紧紧靠在耳朶上。

——啊?

中垣的耳际传来老人吃惊的低呼。

“今天天中午在家里被杀。”

——嗯。怪不得警察……原来如此。你是想写她的事啰?

“不,其实是我的朋友才搬到她的隔壁,还不熟识,却发生了这种事……”

——那么告诉你也无妨。这位鲁森太太可是个大美人,又是寡妇,所以身边不乏追求者。她死去的老公并没有留下什么钱,但是她却可以生活得相当舒服……真的很舒服哟。实在是个厉害的女人!你能想象得出这‘厉害’二字是什么意思吗?她和各式各样的人交往……我只能言尽于此。

“谢谢。”

中垣反射性地结束谈话。从对方的口气,他明白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

“讲完了?”

罗丝一脸诧异地问,似乎觉得电话结束得太快。

“老先生不愿意多提……只说鲁森太太很漂亮,所以有许多男朋友。毕竟是同胞,很难下评语……”

“是吗?……山下小姐说杀人嫌疑犯有一箩筐,大概也是指这件事。”

罗丝站起身在客厅里缓缓踱步,先走到大门口,然后转身折返。她双手交叉胸前,似乎在想什么。

和鲁森太太只见过一面,不可能是为此事伤神。

(她一定在想自己的母亲。或许应该说感受更深刻吧。)

中垣想着,忽然觉得罗丝很可怜——在这段艰辛的时刻,我一定要陪在她身边……

“你肚子饿了吧?”

忽然停下脚步,罗丝问道。

“嗯,差不多到吃饭的时候了。”

“我忽然觉得肚子好饿。来不及做晚饭了,还好山下小姐告诉我附近有家馆子,东西不错……我们叫来吃吧。”

她打电话到馆子订了一份炒面,中垣也订相同的东西。

(思念自己的母亲,让她忘记了饥饿。)

中垣想象着这样的场景。

吃完晚饭,罗丝的精神已大致恢复,只偶尔会把手放在胸口,好像在抚慰受惊的心灵。

脸上也似乎展露出笑容。

(大概不要紧了吧。)

中垣想。在单身女郎房中待太晚不好,正打算告辞时,传来了敲门声。

访客是藤村巡佐。

“基尔摩小姐,我这次来是有事想请教。”他说,语调有些生硬。

“有何贵干?”

不知是否感受到自己被怀疑,罗丝的态度也变得冷淡。

“你刚才说与鲁森太太昨天才初次相见,对吗?”

“没错。”

“真的?”

罗丝强捺佳心中怒火。

“我昨天才到日本,以前怎么可能会见过她?

“但是你小时候在日本长大。会不会那时候见过面?”

“不可能。那已经是十三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我自从五岁离开种户之后,一直住在东京。至于五岁以前的事,谁还会记得!?”

“令尊尊认识鲁森太太吗?”

“可能吧。家父在神户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又都是外国人,说不定彼此见过面。”

“昨天你和鲁森太太碰面时,没有谈到令尊吗?”

早些时间罗丝回答警方讯问,只说和鲁森太太碰面闲聊几句。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这些细节实在没必要一股脑儿全说出来。

既然藤村来问,只好一五一十地招了。

“提过,”她回答。“可是,鲁森太太却说和家父不熟。原本,我是想打听亡父的一些事情……”

“这就奇怪了。”藤村巡佐歪着头表示不解。

“怎么呢?”

“令尊的名字是不是叫西蒙?基尔摩?”

“是的。我曾经向您报告过。”

原来在以证人身分接受侦讯时,罗丝已经将她的身世及父母名字都告诉警方。

“是这样的。”藤村清了清喉咙。“我们在鲁森太太的房里,找到大约十封西蒙?基尔摩写的信。”

“咦?”罗丝倒抽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写的?”

“最近的一封大约四年前,其他的年代就相当久远啰。有些好像是便条,可以

追溯到你出生的那年!”

藤村一边回答,一边凝视着罗丝。那视线令她感到刺痛,好像赤裸裸地被人观察——到底自己露出的惊讶神情是不是真的?

她知道在藤村的注视下,自己的表情逐渐僵硬,说不定会被人误以为是在演戏。罗丝突然兴起破坏自己表情的冲动,开口说:

“可以让我看信吗?”

“当然可以。我正想请你鉴定一下是不是令尊的笔迹。”

藤村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纸袋,交给罗丝。

“请看。”

接过纸袋时,罗丝的手不禁微微颤抖。她坐回沙发,双膝用力并拢,因为假如不这么做,恐怕膝盖也会抖得不象话吧。轻轻倒转纸袋,一迭用橡皮筋束起的信件落在她的膝上。

“没有信封,信纸则按照年代排列下来。里面写的东西简单扼要,你看一下笔迹,有任何可疑之处,请告诉我。”藤村巡佐说。

罗丝把那迭信纸翻转过来,父亲的字迹跃然呈现在泛黄的纸上。那的确是亡父的笔迹。虽然字写得一丝不苟,但m和n与下一个字拖长连接的方式,正是他写字时的特点。

信一开始是日期:

一九四一年八月十日

那年罗丝刚出生。二月才出生的她,那时正好满半岁。父亲在信中写着——

亲爱的克拉拉:

感谢你告诉我她和北杉的事。但是,我并不想深究。她从没有刻意隐瞒,所以我相信他们之间没什么。总之,她不会认真的。就算她的恋爱是认真的,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希望这个问题不会造成和你之间的障碍。

西蒙·基尔摩

通篇读下来,罗丝完全看不懂父亲指的是什么。文中的她是指谁?母亲抑或别人?

另外,也从没听说过北杉这个人。

“怎么样?”藤村催促似地问道。

“的确是家父的笔迹。”罗丝回答。

“你有没有携带令尊写的任何东西?”

为了留做纪念,她会把大学住宿舍期间,父亲写给她的信保留下来。可是,那些侰和书一起托运,还没到达。

“目前手边没有,但这些字确实是家父写的。”

她回答,继续看第二封信。

亲爱的克拉拉:

此地湿气甚重,对你的健康不利,已托古泽先生再找一间房子。我为了这事特来拜访,可惜你正好外出,故在信箱中留下便条。后天我们在老地方见,再详谈。

这张纸严格地说不能算信,因为它写在一般的便条纸上。虽没有载明日期,但从纸变色的程度,可知它的年代相当久远。这些信中的口气都很平淡,但就因为措词太简单,反倒让人感觉罗丝的父亲与鲁森太太之间,有着不需要多余言词的亲密关系。

罗丝父亲回国后还写过两封信,仅只寥寥数语,而且都是通知送钱的事宜。

亲爱的克拉拉:

年老之苦,我亦有同感。随信附上支票,上次涯钱时忘了写信,引起你的不满,但我已毫无提笔写信的精神和兴趣。

这是罗丝父亲寄给鲁森太太最后一封信的内容。

从这些,罗丝只能得知亡父会多次济助鲁森太太,两人经常碰面,而且有某些共通的秘密。

但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回国之后还汇钱给鲁森太太。难道是克拉拉?鲁森诉苦说自己年老无依,所以他基于往日情谊才送钱的?

他们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中垣听波曼说,鲁森太太好像有很多男朋友,父亲是不是其中之一?

她的脑子里有许多疑问。

“你发现什么奇怪之处吗?”

藤村巡佐的声音把罗丝唤回现实。

就在这时,她的脑际忽然灵光一闪,信中所写的古泽这个名字,似乎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第二封信中提到古泽,他好像是以前父亲店里的经理。”

“神户还是东京?”

“神户。父亲搬到东京之后都是一个人工作。”

“你不是五岁便离开了神户,怎能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这位古泽先生经常会上东京,所以才记得。”

“原来如此……”

藤村巡佐微微颔首。

罗丝的父亲搬到东京以后受当地驻军的嘱托,在某幢大楼外挂出“基尔摩贸易公司”的招牌。其实他只不过是个掮客,所以公司里既没请经理,也不设办事员。不知是否因为没有事干,有时他一连几天都不去上班,待在家里看书。

至于古泽这位以前的工作伙伴,自从罗丝的父亲搬到东京之后,也开始自己经营古董生意。

战后的物资缺乏,许多人抢着卖古董,可是买气却不旺盛,而且大部分的买主都是外国人。所以,古泽时常上东京拜访罗丝的父亲,好介绍一些买家。

等罗丝说明完,藤村巡佐问:

“你知道这位古泽先生现在住哪里?”

“不清楚。不过从事古董生意这么久,应该有不少人认识他才对。”

“我们会进行调查。”

藤村巡佐掏出笔记本,不知记下什么。

看来不管巡佐再怎么追问,罗丝的记忆里也只有这些了。

(同是外国人,彼此互相照应本就理所当然。一定是和躲空袭警报有关。或许爸爸托古泽找一户人家,让朋友可以疏散到乡下……)

罗丝尽量在心中说服自己,假想父亲和鲁森太太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唯一让人介意的是,第一封信中提到的“她”。父亲写着:

——就算她的恋爱是认真的,我也睁只眼闭只眼。

睁只眼闭只眼表示默许。似乎只有丈夫默许太太才说得通,否则不相干的人根本轮不到他表示意见。

(难道妈妈和这个叫北杉的人……)

罗丝不敢再想下去。

巡佐走后,她对中垣说:

“我很想知道家母的事。你不是说今天打听到家母朋友的地址?可不可以请你明天去访问她?拜托!”

她一副哀求的眼神。中垣开始实际感受到受人重托的负担。

克拉拉?鲁森被杀事件很快在当天晚报及第二天早报中刊登出来。

——独居法籍妇人惨遭杀害!

类似的标题出现在第三版的头条。

第二天,中垣预定要去拜访罗丝母亲以前的朋友伏见太太,所以注意了一下新闻报导。某些报上写出发现尸体的人是罗丝?基尔摩。

若问及罗丝的母亲,不晓得会不会引发是在调查谋杀案的连想。另外,报上并未提到罗丝的父亲写信的事,这个秘密只有中垣知道,他心里好像总有一个疙瘩似的。但是,一想起罗丝认真的表情,不去拜访伏见家也不行了。

首先要找个拜访的理由,中垣翻电话簿查到伏见家的电话。

我和以前在神户去世的基尔摩太太有一点关系——中垣这样自我介绍……虽然并非直接认识,但听别人提过她,很感兴趣。想趁偶然来神户之便,打听一点她的故事。据我调查,您可能是和她最熟的人……

这个借口虽然勉强,但是接电话的妇人却丝毫没有怀疑。大概她筒未看到报上的消息。

——是吗?……基尔摩太太和家母是好朋友,不过我也和她很熟。我常觉得她比我自己的母亲还了解我……请原谅……家母生病住院,我才能畅所欲言。

电话中女人的声音有种作戏的虚假。但是,直到中垣去伏见家见到了她,才发现这位中年妇人的过度演技比想象还要厉害。

这位女士名叫伏见宽子。

年纪不算太老,而且相当漂亮。假如基尔摩太太过世时她才十七岁,那么现在算起来应该是三十九岁。她称呼基尔摩太太做久子阿姨。

“能和您聊久子阿姨,我心里好高兴。来,请进。”

伏见宽子对中垣的造访显出开心的神色,迫不及待地引他进客厅。

伏见家虽然是在教堂里,不过前面有一个中庭花园,房子本身则是典型中产阶级市民的住家。墙上挂着绘画大师U先生的作品,画的下方还有刻U先生名字的牌子。

“青春时代和壮丽的灵魂相交,对我这一生有很大的影响。”伏见宽子一面凝视天花板的一角,一面说道。“对我而言,久子阿姨如同尚在燃烧的火焰。”

中垣感觉对方好像在朗读抒情诗。

以相同的语调,伏见宽子继续赞美久子阿姨。

“世上没有人能理解久子阿姨。哪怕像家母那么熟的朋友,偶尔也会抱怨久子阿姨人虽好,但是性子太激烈。我想,家母根本未曾真正探触过久子阿姨的内心世界。反倒是我,虽然年纪有些差距,却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内心,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与她是相通的。”

伏见宽子拚命讴歌基尔摩太太久子伟大的灵魂。但在这些滥情的字眼里,中垣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想不到久子阿姨会……会死得那么惨……当时我真想随她一起走……我只要想到阿姨在火焰底下丧生,就感觉心痛如绞……然而不管火焰多么炽烈,也烧不毁她鲜活的灵魂。她将一直活在我的心底。”

“也就是说,基尔摩太太引导您的人生?”

中垣插嘴问道。

假使再不打断,不知要扯到哪里去了。可是,他这句话却有如火上加油。

“是啊。”伏见宽子探出身子,“她教了我许多东西。例如,要用生命去爱一个男人——可惜我无法像久子阿姨那么幸运找到彻底实践的对象……恋爱和结婚是不同的,阿姨不但这么教我,她也身体力行……”

“咦?”

“我结婚了,有一个女儿,丈夫入赘。我们是奉父母之命成家的。当时我答应得十分干脆,因为结婚和谈恋爱是两回事……久子阿姨这么说。”

“您的意思是,基尔摩太太和她先生……”

“嗯,阿姨用生命去爱的男人当然不是基尔摩先生。”

伏见宽子说到这里,忽然凝视中垣的脸孔。

“您说和久子阿姨有关系,是今村那边的亲戚吗?”

“今村?不,不是。”

中垣急忙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只怪从一开始伏见宽子便热情地赞美久子,以致他毫无自我介绍的机会。

……我的婶婶在大战期间和基尔摩太太很熟,常提起她的传闻。所以,我对她的一生产生兴趣,正当想多了解一点时,婶婶却不幸于数年前去世……最近我要结婚,为了参考,或许研究像基尔摩太太这样特殊的女人,能帮忙多一点了解异性吧……

这一番说词实在不怎么高明。

再加上态度闪烁,对方说不定会觉察而产生疑惑——中垣有点担心。

幸好伏见宽子不但没有起疑,反而欣然接受。

“原来如此。任何人只要和久子阿姨接触过,都会印象深刻吧。”她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那么,您刚才提到的今村先生是……”

中垣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他名叫今村敬介。您知道他吗?前两三年上过报,就是把《万叶集》译成法文版的那位今村先生。”

“不,没有……”

中垣有点抱歉地说。

伏见宽子似乎相当讶异对方居然没听过今村敬介的名字。

“这位令村先生便是久子阿姨用生命去爱的男人。今村先生由于生病无法结婚,可是久子阿姨一直照顾他。嫁给基尔摩先生,也是为了今村先生……令村先生所有住院的费用,都是久子阿姨筹的。”

“这位今村先生,肯接受爱人嫁给别人所筹出的医药费?”

中垣觉得假如今村肯接受,那么他的人品可能非常低劣,于是不由打断伏见宽子滔滔不绝的话语。

“您的想法落伍了。大家都以为恋爱最后一定要结婚,其实这只是一个腐朽陈旧的观念,也是无聊至极的社会规范。久子阿姨常这样批评,甚至公然向它挑战。她常说,人生就是在挑战中成长!”

伏见宽子兴奋地用拳敲打膝盖,一面说道。

中垣怔怔地观察伏见宽子,觉得有些唐突。

青少年期所受的影响,直到近四十岁仍然有效,实在不寻常。

(资质特殊吧。)

中垣有些感动。

“倘使我能有缘见到像今村先生这样的人……”

伏见宽子加了一句。

尽管全身笼罩在中垣的视线下,伏见宽子却视若无睹。不,应该说她的视线越过中垣的目光,迎向遥远的彼方。

那是尚在作梦的少女才有的蒙胧之眼。

假如对方还年轻,或许会洋溢者一种甜美的气氛。可惜已是接近四十岁的中年女性,实在与作梦的年龄相距太

远,只会使人觉得奇怿。

中垣混身不自在起来。

“哦……像今村先生一样的男人吗?”

他烦恼视线该落向何方,于是将眼睛转到画家U的图画上,同时口中像想解说什么似地喃喃念着。

伏见宽子站起身走到里间,不久拿出一本剪贴簿。

“我有收集令村先生的剪报。”

她翻开簿子,递向中垣。只见那一页贴着一份剪报,横式标题为:

——译成《万叶集》法文版,业余研究者二十五年苦心结晶。

旁面刊登着一位头发全白,瘦得有如仙人般的男人照片。

文章则是:

今村敬介(五十八岁),京大经济学系毕业,因身体不好,长年于疗养院养病。但他利用住院期间,熟读《万叶集》,并欲译成法文版。花了整整二十五年,今村的心愿终于达成,法文版将于近日出书……

“很伟大,是不是?二十五年里每天努力不懈……一般人恐怕做不到呢。他之所以能够完成,或许还是靠久子阿姨的支持吧。”伏见宽子说。

在她口中,仿佛一切都与“久子阿姨”有关。

——花了那么久的时间,终于完成。总之,住院的这段日子,除了写书,也没别的事可做。

报导中引用今村敬介谦逊的谈话,而且没有只字词组提及伏见宽子所称的赞助者久子阿姨。

“基尔摩太太去世已经二十二年了吧?”中垣说。

就算今村敬介确实曾获得基尔摩太太的援助,以这份报导是两年前所写的情况来看,扣除二十二年,基尔摩太太恐怕只照顾了他五年。

“是精神上的支持。”

她用力说出“精神”二字,好像在反抗什么。

“是吗?”

中垣连忙露出理解的表情,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

“您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在哪家公司上班?”她问。

“家里的祖业是寺庙住持……不过我还在进修,前不久才从印度回来……”

“在印度做研究?”

女人夸张地挑起眉毛,把嘴缩成O型。

这些表情都像在演戏,不过可能她并不自觉吧。如同爱作梦的人往往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无法区别本来面目与演技。

中垣搔搔头,“算不上研究,只能说在印度到处逛逛。”

“不过你刻意到印度,想必已有相当程度的觉悟吧。”

“觉悟?……嗯,刚去的时候……”

“希望您能一直保持下去,不可以中途变卦哟。要像今村先生那样,毕生执着于完成一件事业。假如您坚持下去,必定可以成功!”

崇拜基尔摩太太的伏见宽子,也爱屋及乌地将今村敬介理想化,并把此想法硬灌输给中垣。

伏见宽子眼中的光芒命中垣胆寒。

“现在住哪儿?”

声音里有种诡异的阴郁。

“须磨的祥顺寺……暂时先住朋友那儿,过一阵子要回信州老家。”

中垣照实回答。

“信州……是个好地方。我三年前去过,秋天的信浓路……真是太美了。还记得那时写了一首短诗。”

女人闭上眼,仿佛回想起三年前秋天的信浓路。不久,她以抑扬顿挫的声调,吟唱着短诗。

信浓路上闪着绿光

杏一化树

回头看、回头看

火车飞快

“你听得懂吗?”

她的眼睛虽然张着,瞳孔却仿佛仍在梦中。

“不大明白……”

中垣耸耸屑答道。

“虽然已是秋天,可是街道两旁的树木仍然新绿娇翠。”伏见宽子开始解说。“像是在闪着绿色的光芒。至于树名虽不得而知,但因那一带盛产苹果、杏子和胡桃,很像是果园,所以假设两旁的树是杏花树。感觉很顺……”

并不清楚树名,单凭感觉而认定是杏花树,正是她的一贯作风。

基尔摩太太也是因为感觉好,才被她设计成空中楼阁式的装饰品。

中垣想,自己或许不该再向这个妇人打听罗丝的母亲。因为不管怎么问,总是回答一些言不及义的答案,反而错过他真正想了解的部分。

至少对能打听出罗丝母亲以前的恋人这点,应该感到满足。中垣再一次浏览新闻剪报。

报导上说,今村敬介一个人住在奈良市油坂的公寓。不过,他是为了便于翻译才刻意住在奈良,报导上说今村译完稿子之后,将搬到附近的广岛县度过余生。

伏见宽子仍继续解释自己写的短诗——

“回头看、回头看,其实并不是真的依恋不舍,而是指那种重复的感觉。我想一味地表现绿光……嗯,也就是那种一心三思向往的情绪。您能明白吗?”

湿润的眼毫不客气地瞪着中垣。

“是的……我明白。总之,不是苦闷……和其他不好的情绪啦。”

中垣急忙回答。他不打算拂逆对方的任何意见,只想快点借故离开。

“哦?您能明白?您简直不像年轻人……不,应该说年轻人里只有您才明白。您真正认清了佛理……专心于恋爱,专心于《万叶集》,都是一种佛的精神……我喜欢专一的男人。”

她的眼中没有中垣。

伏见宽子宣称她喜欢专心一意的男人,但那对象可能从政或经商,完全与她浪漫的天性不合。于是她只好以幻想的方式,借着“专心一意”这句话,完成自己的梦想。

“那么,我先告辞了……”

中垣站起身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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