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科赛克做完急救,而科赛克被救护车送走之后,艾理生大夫处理了凯珞背上那两道很深的抓伤。等她躺上了自己的床,他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让她在三十秒钟之内沉沉睡去。

经过诊断之后,他确定山姆的脚踝只是严重扭伤而没有断裂,然后在他脚踝处打了一针麻药,用绷带紧紧包扎起来。

“试着用这只脚站一站。”

“一点也不痛呀!”山姆觉得很神奇似地说。

“别太常用这只脚,尽量不要使力,只要用到一点点力量就行,你们今天这一晚上可真是热闹啊!”

“那位警官——科赛克——的情形怎么样?”

艾理生大夫耸了一下肩膀:“再看看吧。他还年轻,健康状况良好。现在他是休克了,伤势主要端视那把刀有多长,最好还是等上了手术台再拔出来。我得走了,那些州警都急着要见你呢。”

他尽量不使用到受伤的那只脚而下了楼之后,便发现杜顿组长已经到了,正低声跟一个大个子交谈。那人虽然身穿宽松裤子和皮夹克,但看来竟也颇具实力、份量。

杜顿冷冷地向山姆点了点头。

“这位是E分局的黎卡度组长,包登先生,”他说:“我正在向他简报。”

“组长刚到的时候我跟他谈过了。”山姆说。

“包登太太的情况怎么样?”

“她相当惊恐。艾理生大夫给她打了一针,他说她明天会觉得昏沉沉的,但是可以充分的休息一下。”

山姆走到一张椅子边坐下:“医生叫我尽量不要用到这只脚踝。”

“显然你和科赛克没把这件事料理得很好。”杜顿说。

山姆瞪着他:“要不是因为我内人和她那场小小的演说,我就得自己一个人来料理这件事,那结果一定会比现在糟上好多倍,杜顿组长。”

杜顿的脸红了起来,并说道:“你们有哪些防卫措施?”

“我在仓房楼上连接了一个蜂鸣器示警系统,好让她可以叫我。科赛克藏身在地下室。前面和后面的楼梯都装了会响动的绊索,我倒想知道他是怎么进屋子的。”

“我们已经查出来了,”那位大个子州警说:“他爬上厨房后面门廊上的遮棚,割开了楼上走廊头上那扇窗子的纱窗,再撬开窗子的插鞘。”

山姆无力地点了点头。

“科赛克没有听见他闯进来的声音,结果缩短了示警的时间,而他又没听到蜂鸣器的响声。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她的尖叫和她所开的两枪。”

“两枪?”黎卡度问道:“你确定吗?”

“几乎可以确定。”

黎卡度转身面对杜顿:“我们找到两个点二二口径的弹孔,一个在门框上,大约在胸部的高度;另外一个在走廊对面的灰泥墙上,大约有六尺高。另外还有个点三八口径的弹孔,是在走廊的地板上,由某个角度射入的,轰掉了一长条木头。”

“原先我确信科赛克能够应付得了的。”杜顿说。

黎卡度拉了一下耳垂:“对付一个粗野的人是一回事,对付一个疯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走廊上很黑,你的手下对屋子里的相关位置不熟,恐怕还找不到电灯开关在哪里,况且他还想要动作迅速。那个卡迪大概就像个炸弹似地由房间里出来。”

“我也朝他开了枪。”山姆说。

“用的是我们在楼梯上找到的那把左轮手枪吗?”

“是的。”

“在哪里开的枪?开了几枪?”

“在前院开了三枪,他把我从门廊上撞倒,当时他正往屋角跑过去。然后我听到他往屋子后面的小山爬去,我又试着在远距离开了两枪。可是他还是继续在跑,我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电话响了,黎卡度的一名手下接了电话,说是找杜顿组长的。杜顿走过去接电话。他听了很久,都只以单音应答,然后挂上电话。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脸看来苍老了许多,眼睑低垂,神色冰冷。

“我们不知道他是受到怎样的折磨,黎卡度,安迪没能撑过来,他死在手术台上了。”

“我真他妈的难过,”黎卡度说。

“你有什么计划呢?”

“这个区域要封锁可不容易。有太多条小路,而且我们也许行动开始得不够快,我不知道。可是我已经设了路障。我们不能用警犬,因为无法提供犯人的味道。半个钟点之内我还有六、七个人能赶过来,天一亮我们就分头上山去看看是否找得到他的踪迹。我有个手下在这方面相当高竿,我们也希望包登先生击中了他,要是并未打中他的话,只希望我们及时封锁了这一带。”

“万一都没找到的话,能不能发通缉令呢?”

黎卡度点了点头。

“六个州。工作会分配下去。好了,现在,怎么对新闻媒体说呢?到目前为止,我的人还在替你们挡着。”

杜顿撇着嘴:“这是杀害警察,让我们弄个大篇幅,我们可以把他的大头照发给报社。”他锐利地看着山姆。“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要你发表声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处理。”

“我愿意。”

“我现在就去处理这件事,”杜顿说:“我们越早表示合作,他们就会对我们越友善。”

他走出大门,迎向仓房旁边一堆堆的灯光和交谈的声音。

黎卡度他那既高、骨架子又大的身躯坐进一张椅子里,然后沉吟地说道:“脑子和身体之间的关系很奇怪,有时候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脑子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限制他,不让他使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来。去年我两名手下想逮捕一个体重才一百二十磅的女人,她在薛曼路上一间酒吧里闹事,简直就要拆了那里的房子似的。结果动用了五个人——五个彪形大汉——才把她制住,其中还有两个进了医院。照杜顿的说法,那个马克思·卡迪简直是个疯子。”

“而且他很壮,动作很快,身体很好。”山姆说。

黎卡度很小心地点上一支烟,两眼望着前面红红的烟头。

“刚才有姓透纳的一家人到这里来,说是住在密尔顿路那一头,我手下的人让他们回去了,是你们的好朋友吗?”

“最好的朋友。”

“也许应该有人陪着你太太。透纳太太可以吗?”

“可以。”他站了起来。

“是哪一家?”

“跟我们同一边的下面第一家。谢谢你。”

“我会派一个手下去找她来。”话毕他便走了出去。

山姆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因为情绪和体力的透支而感到疲累。他想到所有他做错的事——简直像个小丑似地从梯子上摔下来、进不了屋子。真是个行动高手,真有决断力啊,只差没有在黑暗中奔跑的时候撞上一条晒衣绳。真是失败到了极点。实在很难相信科赛克死了,这么狠、这么有能力、有效率的科赛克。可是,他以生命阻止了那令人不敢想像的事情,代价却那么高。

丽丝·透纳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她是个高大的金发女子,看来慵懒贫血的外表下,其实潜藏了无穷的精力。

“天啊,山姆,我们都急死了。这边好像在打仗一样,等我们穿好衣服赶过来的时候,又被警察给赶了回去。载我过来的州警告诉我,说有一个警察在这里被杀死了,不过你们两个都没事。凯珞的情形怎么样?她在哪里?”

“艾理生大夫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现在睡着了,不过我不知道她会睡多久。我在想,要是你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啦,我去陪她。在你们的卧室里吗?我立刻上去,是不是你家占米告诉小麦克的那个人干的?就是那个毒死了玛丽莲的男人?”

他点了点头。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很快地走向楼梯,一步跨两级地上楼去了。他听到有更多的车子开过来。他起身走到窗口往外看去,穿着制服的州警在车灯前来来去去。东方逐渐亮了起来,雨已经停了,树上都在滴水。

黎卡度走进来找山姆,让他到外面去指给他们看,看他往山上开枪时站在什么地方,还要他指出传来声音的地方在哪里。

“我已经把人员安排好了,包登先生。只要天色亮得足以追查他的踪迹,我们就马上出发。我会带十个人分头去查。杜顿已经回新埃塞克斯去了。卡迪再折返这里的机会不大,不过我还是留了一个人在这里。这是你的枪,已经重新装好了子弹。”

就在山姆接过那支枪的时候,镁光灯突然闪亮起来。黎卡度不悦地转过身来。

“我跟你们这些新闻记者是怎么说的?”

“给个小机会嘛,警官。”带着摄影记者同来的那个人说。他有张胖胖的脸,一对很宽而表情很无辜的蓝眼睛。

“难得我们做报纸的比电视抢先了一步,每一家新闻媒体都会要抢这条新闻的。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搜山?来个独家专访怎么样?包登先生,我叫杰瑞·杰克斯。”

“现在不行。”

山姆说着慢慢地走回屋子里。他听见黎卡度在他后面把杰克斯赶回仓房那边。

他由厨房窗户看着他们开始行动,看着那些人一字排开,手里持着枪,开始往山上走。他一直看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了才罢休。太阳升起了,他走进卧室,丽丝对他微微一笑,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凯珞的呼吸深沉而缓慢,瘀血的脸部表情放松了,嘴唇微张。丽丝把手上的杂志放在一边,跟他走出卧室到了外面走廊。

“她动都没动过。”她轻声地说。

“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我一点也不在乎,她的脸真可怜。”

下楼之后,他觉得坐立难安,没办法呆坐着等待结果,便走出了厨房门,坐在后面的台阶上,太阳已经升到足以照暖他的脸和手臂的高度。

在清晨的寂静中,他先是听见他们的声音,然后才看到他们的人。他们选了一条比较好走的路下山,也就是那条从临时的靶场,经过玛丽莲的墓,然后通到仓房后面的路。

他向那边走过去,四名员警吃力地抬着一具克难式的担架,那是他们砍下两株小树、修掉枝叶、穿过两件制服的袖子做成的。山姆站在小路尽头等着,走到平地时,他们把担架放下来休息一下。放平的时候有点手忙脚乱。卡迪仰面躺在担架上,那张愚钝的脸,有种很奇怪的缩小了的感觉,脸色就像一坨弄脏了的面团。半睁开的眼睛像两条不透明的蓝色玻璃。山姆这辈子看过几具尸体,再没有别具尸体像这样死得透透的。在他们把担架放下来的时候,卡迪被颠得侧转过来,然后缓慢而沉重地翻过去,俯卧在湿湿的草地上,镁光灯闪亮了一下。

“他只跑到离他的车子还有一半距离的地方。”黎卡度说:“把他带下山比抬上山要方便多了。他的车藏在后面那条泥土路上,用树枝树叶给盖了起来。车子里有一支附加望远瞄准器的长枪,还有食物和酒。我的一名手下会把车子开到局里去。”

“你们有必要格毙他吗?”黎卡度望着他。

“我们只是把他抬下山来而已。我们爬上山坡,半路就开始看到血迹,很多的血,你看看他的衣服。一定是你开的其中一枪打中了他,是你最后开的两枪之一。那一枪伤到了他右臂的内侧,就在腋下的地方,射破了一条动脉,他又爬了三百尺,血才流光了。”

山姆看着那具被他们翻回到担架上的尸体,上头有一片草叶黏在嘴唇上。他杀了这个男人。他把这个满怀原始本能而毫不留情的暴力分子变成了泥土,让他崩离灭绝。他深探自己的内心,寻找罪恶感,寻找一丝羞耻心。

但他所找到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一种强烈而原始的充实感。所有一层层小心堆砌起来的、文明化了的本能与行为都被撕开,袒露出因为消灭了敌人而感到的狂喜。

“我会尽快把他送走,”黎卡度说:“如果明天方便的话,请你到局里来一趟,我会把那些文件准备好给你签字。”

山姆点了点头,转过身向屋子走去。大约走了十尺左右,他停下脚步,转回头来看着他们。他看到他们担起那具尸体,然后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他本来想上楼,但突然感到虚弱而转向一张椅子,跌坐在上面。他听到杰瑞·杰克斯在打电话。对于杰克斯这样溜进屋子里来,他知道他应该感到恼怒才对,可是如今这事看起来好像并不重要了。

“……没错,死了。而且是包登把他打死的。”是包登把他打死的。

山姆·包登。他只想把头向后仰着,向天上大声叫喊,他只想绕着那具尸体跳舞,嘴里叨念着自己消灭了敌人。

等他觉得自己体力已经够健壮之后,他一跛一跛地缓步上了楼,在那里等凯珞醒来。到时候他会把这事告诉她。然后他就去睡觉,然后再开车去把孩子们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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