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顿还算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坐在他办公桌旁边的两张椅子上。山姆说道:“你有没有听说……我们碰到的麻烦……”

“康慈警长来了一份报告,也要求提供相关数据。我们已经对卡迪发出了逮捕令。除非他离开这一带,否则躲不了多久的。令郎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没什么事。我们运气好。”

“我们的好运气能维持多久呢?”凯珞冷冷地说。

杜顿很快地打量了她一眼。

“你们的几个孩子都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吗?”

“我们觉得是这样;我们希望是这样。”山姆说道:“可是这种事情,谁也不能保证。那个人是个疯子。”

杜顿点了点头:“就所发生过的事来说,假定是他放的冷枪,我想你这种说法很合理,包登先生。”

山姆把汽车轮胎的固定螺丝帽被松开的事告诉他,杜顿倾听着,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我所能对你们说的,就只有我希望能尽快将他逮捕。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答应你们什么,我已经尽量安排优先处理这个案子,如果你们能……小心地等到我们——”

“你要我们躲起来?”凯珞语气犀利地问道。

“你也可以这么说,包登太太。”

“你要我们躲起来等着,然后,等到他犯下谋杀罪而被通缉之后,你再来优先侦办此案。”

“哎,等一下,包登太太,我曾经向你先生解释过——”

凯珞站了起来:“解释说明的话已经太多了。我原本就不想到这里来的,我很后悔来这里。我知道你人很好,又很讲理,杜顿组长,我早知道你只会拍拍我们的头敷衍一下,把我们打发走,让我们心里还以为你们的人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

“哎,你——”

“我还没说完,杜顿组长,我是在对你说话,希望你能听好。我们本来打算要设下陷阱来抓那个……畜牲。我们本来要用我来当诱饵,我们本来要仰赖你让我先生带着的那支手枪。当时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建议他带把枪。可是等到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之后,他却又觉得他得到这里来再见你一次。我早就知道结果还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凯珞……”

“你不要说,山姆,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小人,充满了自以为是和小官僚气息,却没有一点想像力和慈悲心。所以你去填你那些优先侦办单吧,组长,我们要回家去试试我们的办法了。当然,除非你能引用什么法条来限制我们连试也不能试一下。我的孩子受到威胁,组长,要是我能杀了卡迪先生的话,我会很高兴地去杀他的,不管是用枪,用刀,还是用棍子。走吧,山姆。”

“坐下,包登太太。”

“我看不出有什么——”

“坐下!”这个男人的声音里第一次充满了命令和权威。凯珞坐了下来。

杜顿转向山姆:“你们到底计划怎样设陷阱让卡迪来找你们呢?”

“计划中有太多的如果。如果我能藏在旅行车里回去,再溜进仓房里孩子们的房间。如果他正在监视我们的屋子。如果我们的示警系统有用。如果他以为凯珞是一个人在家,并决定向她下手。如果我能向他开枪而且击中他。”

杜顿看着凯珞。

“你们认为他在监视着你们的房子吗?”

“我想是这样,没错。”凯珞说:“也许我们只是太神经质了。可是我认为他是在盯着我们,我们那里相当荒凉的。”

“请在这里等一下。”

杜顿说完,很快地离开了办公室。

“对不起,亲爱的。”凯珞说,她的嘴在抖动。

“你挺了不起。”

“我真是出糗了,可是他让我好生气。”

“母老虎。”

“不是的,我有百分之九十是兔子。”

杜顿离开了整整十五分钟。他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年轻人同来。那个棕色皮肤的小伙子大约二十来岁,个头小而结实,有一对很温和的蓝眼睛,嘴唇有点包不住微暴的牙齿,而一头棕发看起来很需要修剪。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深蓝色的长裤,耳朵后面还夹着一支黄颜色的铅笔。

他半立正似地站着,杜顿则绕过他的办公桌,坐了下来。

“这位是安迪·科赛克警官,他很好动,未婚,是个一流的手枪射击手,对他目前担任的通讯工作感到烦腻无聊。安迪,这两位是包登先生和他的夫人。我已经和郡警局以及州警局方面联系过,暂时把他的通讯职务解除了,安迪在韩战当过步兵。我可以把他派给你们三天,包登先生。他对整个状况大致了解。你跟他再商量一下计划中的细节,并接受他的建议来加以修改。祝你们好运。还有,包登先生……”

“什么事?”杜顿微微地笑了笑。

“你有一位做事效率惊人的太太,而且是个非常帅气的太太。”

凯珞脸红了,她微笑道:“谢谢你,杜顿组长。”

他们和科赛克在一个房间里商谈,房间的大小刚好放得下六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具电热器。山姆说明了他们原先的计划,他在一本黄色的记事簿上画了一张正屋、仓房和四周地形的粗略草图。安迪·科赛克起先很害羞而尴尬,但在对这项问题越来越主动地感到兴趣之后,他的口齿就更加清晰起来。

“正屋离仓房大约多远,包登先生?”

“一百尺。”

“我想我最好藏身地窖里,我可以等入夜以后再进去。包登太太,请你帮我打开一扇地下室的窗子。”

“地下室很潮湿。”

“我没问题。”

让山姆很高兴的是,科赛克完全没有以任何一种方式问到卡迪会不会来,这点让整个计划看起来更实际也更正式。

在取得了他觉得需要的各式配备之后,他们开车送他到他的住处,他进去换上了一条黑色旧长裤、一件黑衬衫和一双黑色的网球鞋。

在他们抵达村子之前,山姆和科赛克都躺在旅行车的后座,盖着一条满是灰尘的旧车毯。山姆认得所有他所熟悉的转弯,他感觉到上山的陡坡,也知道什么时候她得慢下来准备开上车道。等她开进了仓房之后,毯子里的光线更弱了,而引擎的声音在她熄火之前则显得更响。她打开左后方的车门,拿出一袋要带回屋里去的杂货。

“小心。”山姆低声地说。

她点了点头,闭紧了嘴。他和科赛克下了车,他站在离满布灰尘的窗口很远的地方,看着她匆匆穿过草地向正屋走去,在近黄昏的阳光中,以他感到如此熟悉和亲密的优雅姿态走着,他看到她打开门锁,走进门去,再将门关上。他转过身来,看到科赛克非常紧张地全神戒备着。

“怎么了?”

“他可能会在里面等着,她只有呼叫一声的机会。”

山姆咒骂自己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站在一片死寂的仓房里注意地听着。旅行车渐渐冷却的引擎发出微响,突然之间,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因为楼上房间里的蜂鸣器响了起来——短促的三响。

“一切平安。”山姆高兴地说。

他迅速爬上梯子,回复了她的信号。时间是下午四点整。科赛克帮忙他把东西搬上去摆好。科赛克自己的补给品则留在梯子下。他们坐在楼上的一张旧行军床上,四周全是破旧的玩具,各种孩子们完成一半的东西,上百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用图钉、用胶水贴在粗糙的墙上。他们低声地交谈。山姆把和马克思·卡迪有关的事情全说给安迪·科赛克听。

唯一一扇结了蜘蛛网的小窗对着正屋,从山姆坐着的地方,可以看见那条细细的电线垂下又向上,经由南西房间窗框上所钻的小洞进入屋内。他能看到屋子后面的部分小山,但他并没有试着再多看到一些,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脸太贴近窗口。

每个小时整点的时候,凯珞会送出短促的三声信号。当两个男人把有关卡迪的话题聊完了之后,科赛克谈到韩战和战场上的情形,还有他怎样受的伤,又有什么感觉等等。他们两个看了一阵子书——科赛克从屋角那一大堆积满灰尘的漫画里随手抓起几本来看。最后天色暗到既不能看书,也不能抽烟。

凯珞在九点和十点整的时候都传送信号过来,科赛克把蜂鸣器捂住,他担心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会传得很远。

“该动身了。”科赛克说。

他好像又害羞起来。他伸出手,山姆握住了。

“我不希望她出任何事。”山姆说。

“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承诺与信心。

山姆摸索着跟在他后面步下梯子。科赛克进入外面的黑夜中。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山姆睁大了眼睛看他,却看不见他在哪里。科赛克抹黑了脸,他的衣服全是黑的,而且他的动作轻松而警醒,一副受过训练的样子。

南西房间窗户透出来的微光在十点半时熄灭。他想要睡觉,但是却睡不着。他听着漫漫夏夜的声音、虫鸣和远处的犬吠,路上经过的几辆汽车,还有再远一点的卡车的声音,以及更远一些,在山谷里经过的柴油火车的声音。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惊醒了他。他把行车床尽量往后移得离窗口远些。六点钟没有信号传来。他抗拒着先发信号去的诱惑,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过去,从六点到七点的这一个小时,几乎就像永恒一样漫长。七点钟仍然没有她传来的信号。整座房子看起来毫无声息,死气沉沉。他们都在屋子里,在他睡着的时候遇害了吗?到了七点五分的时候,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他先发了信号。二十秒钟之后,正当他准备伸手去按发报键,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得很厉害时,这时回复的信号传来了。他深吸一口长气,马上就为了吵醒她而深感抱歉。她实在很需要睡眠。

他吃了东西。漫长的早晨过去了。一个推销员把车停在屋子前面,走到大门口,等了好几分钟,最后决定放弃,把车开走了。一只咖啡和白色花纹相间的猫,盯着草地那头的一只小鸟,尾巴抖动着,两耳向前贴,身子踞伏着,然后跃身扑了过去,却没有得手。它抬头向榆树上看了一阵,然后坐下来,把脸洗干净,再漫步走开,而小鸟却在树上加以嘲骂。

到了中午,他愈发担心孩子们。要是卡迪不知怎地竟然找到他们的话……可是凯珞答应过每天跟他们通两次电话的,如果出了任何差错,她一定会朝仓房这边跑过来了。

他不记得是否曾经度过比今日更漫长的一天。他看着地上的光影变化、拉长。六点钟的时候,太阳落在屋子后面西方的云层之后,夜色比平常临降得更早些。她在十点的时候发了最后一次信号,不久之后,就关了灯。

沉睡中有迷雾般的梦,梦被早晨的闹钟打断,他伸手去抓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闹钟,并突然在一片漆黑中坐直了身子。他的反应因沉睡而模糊,在漫长而宝贵的几秒钟之内,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会跳得那么急。

等他突然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他从行军床上滚了下来,想捞起那支手枪和手电筒。他的身体因睡意而不灵活,反而把手电筒碰得滚开了去,后来才在黑暗中找到。他迅速地由地上的活板门下去,以脚趾摸索到梯子的横杠。他没有想到,带着枪和手电筒在全然的漆黑之中爬下去,竟如此困难。

他的脚滑了一下,想要稳住身子时,手又滑开了。他跌了下去,着地时右脚踩在什么不平的东西上。他是从八尺的高处掉下来,着地时整个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他的右踝上。他觉得就好像有白色的火花在他的足踝里爆裂开来。他沉重地倒下,痛得昏了过去,整个人趴着摔下来,撞在一个车轮上,在黑暗中翻滚、两手都黑了,他的方向感完全混乱成一团,他用手和膝盖撑起身子,痛得哼叫出声。然后他发现蜂鸣器那一长声的示警信号已经停了。他开始在黑暗中摸索,伸出两手在地上扫动,想找到手枪和手电筒。

他摸到了圆圆的手电筒,一把抓了过来,推上开关,可是手电筒没有亮。他听到一声充满恐惧和震惊的尖叫,那声尖叫似乎将他的心扯下了长长的一条肉,然后他听见那支伍兹曼手枪击发出低沉而清晰的两响枪声。

他既害怕,又生气,还很疼痛地呜咽了起来,他摸到了左轮枪的枪柄,一把抓过来,想要站起身子,当他的体重移到脚踝时,又摔倒下去,于是他爬到墙边,让自己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第二声尖叫在夜空中颤抖着传来,像一条银丝线拉紧到了极限,接着崩断成比尖叫更糟糕的一片死寂。

他不知打哪里来的力气走起路来,然后有力气地一跛一跛跑了起来。夜色漆黑一片,有细细的雨雾扑在他脸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水深及胸的水里跑步,他的右脚无用地甩着,每次身体的重量放在右脚上时,就好像一脚踩进了没入脚踝的白热炭火里

他扑跌在前门的阶梯上,挣扎着爬起来,找到了前门,绝望地发现前门是锁着的,而他没有钥匙,他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绕到屋子后面找到卡迪闯入的地方。这又是一件他们没有考虑到的事,另一个悲剧性的疏忽。可是科赛克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必定是由人的喉咙发出来的声音,可是却完全不像他所听到过的人声。那是一声咆哮,一声吼叫,充满了愤怒、疯狂和兽性。接着是一件比伍兹曼手枪重得多的武器,发出深沉而带着回音的砰响,使得窗玻璃都为之震动。

然后是一声响亮的碰撞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跑下或滚下楼梯,还带着凯珞用绳子串起的锅子和盆子一路下来,一连串声音,使整个屋子都晃动起来。

在他还没能有所行动之前,原本锁着的前门突然打开,一个看不清楚的黑影,又宽又硬又结实,以教人难以置信的疾速猛冲出来,和他撞个正着,使他仰面向后摔倒。他只觉得一阵像是飘浮起来的恶心感袭来,整个人便由台阶上飞了出去,然后背部着地平摔在潮湿的草地上,发出巨响,也使他一下子透不过气来。他勉强把那支左轮手枪抓在手里没有掉落,接着他翻身跪起,喘着吸气。他听到有脚步声从草地上跑过,并看到有什么东西朝屋角跑去,他朝那个影子开了三枪,举枪就射,没有瞄准。他爬了起来,一跛一跳地到了屋角。他仍然在大口地喘息,但勉强屏住了呼吸,仔细倾听。他听到有什么东西非常仓促慌乱地奔跑,往屋子后面山上的树丛里,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他又朝有声音的地方开了两枪,然后再仔细倾听。听到那个声音逐渐远去,越来越微弱,终至完全消失。

等他再转过身子来的时候,他的足踝又折到了,他倒向屋子的侧墙,撞到了头。他以手膝跪地爬行,爬上了台阶,进了敞开的前门,找到走廊上的开关,打开电灯。

他听到微弱的声音,一种毫无希望,充满恐惧、痛苦和心碎的声音,像极了多年前墨尔本小巷中那阵令他难以忘怀的声音,他觉得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他一路以双手双膝爬上楼梯,那声音一直继续响着。爬到一半的时候,他把空枪丢在一边。等他爬到楼上的走廊之后,他打开电灯,科赛克正躺在南西房间门外的走廊上,房门开着,房间里漆黑一片,那持续不断的呜咽声就是由房间里传出来的。

科赛克的身躯挡在走廊上,他的枪落在离他约五尺远的地方。山姆不得不从他身上爬过,他尽量把动作放轻柔,科赛克在他爬过自己身上时发出一声呻吟。他打开了南西房间里的灯。床边的小桌翻倒了,台灯摔破了,凯珞半躺在床下,身子蜷缩成一团。她穿着宽松的睡衣裤,上身的衣服已被扯脱,挂在剩下的一边袖子上。她的背上有两道还在流血的深深伤痕,他向她爬过去,她每次呼吸就发出那种没完没了而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当他试着把她从床底下拉出来时,她奋力反抗,两眼闭得紧紧地。

“凯珞!”他大声地叫:“凯珞,亲爱的!”

呜咽声仍然持续着,然后停止了。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他看到她左半边脸上满布青紫的瘀伤。

“你到哪里去了?”她低声地说:“哦,我的天,你到哪里去了!”

“你还好吧?”

她慢慢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坐起身子,把脸埋在双手之中。

“他走了吗?”

“是的,亲爱的,他走了。”

“哦,我的天!”

“你还好吧?他有没有……伤到你?”

“像只野兽,”她喘着气说:“他闻起来也像是某种野兽。我一点儿声音也没听见,只觉得门上有什么东西在搔爬似的。然后我找到发报机,用力地压了好久,也把枪拿在手里,接着他破门而入,直接撞了进来,好像那扇门是纸做的一样。我开了枪,发出尖叫,想要反抗。然后他就打了我。”

“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她皱起眉头,好像试着要集中精神。

“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没有,他本来打算要的。可是后来……安迪来了。”

她试着往他身后张望:“安迪呢?”

“把睡袍穿上,亲爱的。”

她似乎相当费力地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整个人都崩溃了,从来没这么害怕过。我很抱歉,可是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没有来呢?”

“我摔倒了。”他说。

然后他转身爬到外面的走廊里。科赛克的呼吸困难,嘴角流出血来,一把猎刀的皮柄很怪异地由他身侧突伸了出来,正好插在他的右腋下方,他被打断了鼻梁骨,鼻子歪摊在脸上。

他沿着走廊爬回他们的卧室,将自己的身子撑抬到自己的床上,抓起床边电话的听筒,拨号给接线生。

“我是山姆·包登。”他说:“住在密尔屯路丘。我们这里需要一个医生,还有警察。马上过来。紧急事件。请告诉他们赶快。还要一辆救护车,劳驾。”

五分钟之后,他听到第一辆警车的警笛声在雾夜中鸣叫着开上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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