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章开始,作者用5章的篇幅,叙述“技术元素”在发生、演化、交互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哪些独特的属性,以及这些属性对自然界、对人类产生了何种影响。

从根本上来说,凯文·凯利是一位虔信技术进步的乐观主义者。不过他的乐观主义并非建立在对技术的盲目崇拜上,而是对技术内在秉性的深度挖掘和思考。

这一章里,凯文·凯利列举了5个方面的证据(前两个较为细致),来证明这些“技术元素”“每天都让我们相信社会在进步”。

这一章也是深入了解作者价值观和立场的重要一章。比如,通过比较全世界制造产品的种类,从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时期(1547年)的18000余种,到现代全球拥有数千万种物品,作者认为即便科技有负面的内容,科技的阴暗面“占技术元素的比例甚至有可能接近一半”,但技术元素带给人们更多的选择是毋庸置疑的。

凯文·凯利认为,“进步的发生与科技的产生同步”。对这一观点的疑惑,也许会消失在后续4章的阅读中。其实,更重要的内容还在后面:人们与科技相处的方式,将会发生重大的变化。

新生事物在如今的生活中是如此基本的组成部分,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在古代它多么罕见。过去大多数变化都是循环性的:人们伐林造田,接着弃田而去;军队来来往往;洪水刚退,干旱又至;甲国王退位,乙国王——或善或恶——继位。多数时候,多数人几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变化。确实出现过很少的变化,不过要经历几个世纪。

当变化突然发生时,人们想的是逃避。如果说人们对历史变化有过预测,那也是预测它会向坏的方向演变。某个历史时期是黄金时代,当时老有所依,夜不闭户,人们怀有敬畏上帝之心。在古代,当先知预言未来时,消息通常很糟糕。近代之前,未来将会产生进步的观念从未得到广泛传播。即使现在,这种观念也远远谈不上广为接受。文化发展通常被视为例外,也许不知何时就会退回到过去的困境中。

任何关于时间带来发展的断言都被认为无视这样的现实:数十亿人的不平等、恶化的区域环境、局部战争、种族灭绝以及贫穷。任何理智的人都不能忽视不断出现的新疾病,这些疾病的罪魁祸首是我们的发明和活动,包括由解决老问题的善意尝试导致的新问题。对美好事物的持续破坏和对人的持续杀戮似乎无休无止。

但是,美好事物的涌现也是无止境的。谁能否认抗生素的功效——即使它们被滥用?还有电力、纺织品和收音机?值得拥有的事物数不胜数。尽管其中一些有缺陷,可是我们利用的是它们的优点。为了治疗当前已知的疾病,我们创造出更多新事物。

这些新的处理手段中有一些比它们试图解决的问题还要麻烦,但有证据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平均来说,新的解决办法创造的价值要超过新问题造成的困难。严肃的技术乐观主义者也许会争辩道,大多数文化、社会和科技变化基本上是积极的——每年技术元素的变化有60%(也有认为70%和80%的)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我不知道实际百分比,但我认为平衡点偏正向,比50%高,即使只是略高一点。正如扎尔曼·沙克特-夏洛米拉比所说的:“世界上善多过恶——但只多一点。”但是,在复利借款中,这“一点”正是关键——对于技术元素也是如此。世界不需要像乌托邦一样完美才算是进步。我们行为的某些部分,例如战争,就是破坏性的。我们制造的东西有一大批——也许接近一半——毫无用处。可是,只要我们创造的正面事物比破坏的事物多出1%或2%(甚至0.1%),我们就会进步。这个差值可能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这也许是进步没有被普遍承认的原因。与人类社会的大量缺点相比,1%的改善似乎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个单薄、羞怯的小差距与文化的防倒退棘轮联手推动进步。时光流逝,百分之几的“微小进步”汇聚成文明。

但是,长期来看,确实存在每年1%的改善吗?我认为有5类迹象可以证明这种趋势。其一是普通人的寿命、教育、健康和财富的持续改善。这是我们可以评估的。总体而言,人们生活的历史时期越靠近现代,他们的寿命越长,获取知识的渠道更加丰富,享有更多的工具和选择。这是平均状况。由于战争冲突短期内会损害局部地区的安乐,10年期健康和财富指数会出现波动,世界各地也不均衡。不过,长期通道(我所谓的“长期”指的是数百年,甚或数千年)呈现稳定可测的上升形态。

长期进步的第二个指示灯是我们一生中所见证的科技发展的明显正面趋势。这种连续的浪潮也许比其他信号更具说服力,每天都让我们相信社会在进步。各种设备的质量不断改进,同时价格也在下降。我们透过历史的窗户,回顾过去,意识到那时没有窗户玻璃,还缺乏机织制品、电冰箱、钢铁、照片以及仓库中堆满即将运往本地超市的货物。对这种物质丰富的状况追根溯源,我们可以沿着一条越来越狭窄的曲线回到新石器时代。古人手工艺的精巧令我们吃惊,但论数量之大、种类之多和复杂程度,现代文明使其黯然失色。证据显而易见:我们买新换旧。如果要从旧式和新式两种工具中选择,大多数人——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会抓住新式的。有极少数人收集旧工具,但与新工具市场无法相提并论,后者如eBay一样庞大,还包括世界各地的跳蚤市场。不过,如果新工具确实没有改进,而我们还不停购买,那么我们要么一直受骗上当,要么就是天生愚笨。购买新工具更说得通的理由是新产品的确物有所值,而且新产品有更多款式可供选择。

典型的美国超市出售3万种商品。每年仅在美国就有2万种崭新的包装精美的商品——例如食品、肥皂和饮料——问世,厂家希望这些产品能在拥挤的货架上占有一席之地。这些现代产品大都有条形码。发布条形码序列号的机构估计,世界各地使用中的条形码至少有3000万个。全世界的制造品种类肯定达到数千万,不确定是否过亿。

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1547年去世时,他的财务主管们整理了一份有关其财产的详细清单。在计算总数时,他们尤为仔细,因为亨利八世的财富也就是英格兰的财富。会计人员把他的家具、勺、丝绸、盔甲、武器、银盘以及其他财物相加,最终得出亨利国王的家产(英格兰的国家财富)为18000件物品。

我住在美国的一所大房子里,同住的有我妻子、三个孩子、弟媳和两个侄女。有一年夏天,我和小女儿廷(Ting)清点家中物品。我们手持计算器和剪贴板,走遍所有房间,在厨房碗柜、卧室壁橱和多年未打开的抽屉里翻箱倒柜。

我感兴趣的主要是估计家中物品的种类,而不是总数,因此我试着统计技术“种类”的数量。每种类型我们选一个代表记录。特有的着色(例如黄或蓝),或者表面饰品及装饰图案不作为分类依据。我只统计了书的代表类型:例如,一本平装书,一本硬皮书,一本大画册等。所有光盘和家用录像带各自记为一种种类。内容基本上不作为依据。不同材料制成的物件记为不同类型。陶制盘和玻璃盘记为两种。同一种机器制造的物品算为一类。食品柜中所有罐装食品是一类。所有壁橱是一类。大部分衣物制造工艺相同,但纤维类型不同。棉质牛仔裤和棉质衬衫记为两种类型,羊毛裤是一种,合成材料女式衬衫是一种。如果某件物品需要不同类别的制造技术,我会把它归为一种技术类型。

除了车库(那又是另外一个工程),其他房间都走遍了,我们得到的结果是家中总共有6000种物品。由于我们把某些类型又进行了拆分,例如书本、光盘、纸板、勺、短袜等,我估计,加上车库里的,总物品数达到近1万。

我这个典型的现代家庭没有付出多么艰苦的劳动,但财物却相当于一个国王的遗产。而事实上,我们比亨利国王更富有。其实,麦当劳收入最低的汉堡师傅在很多方面的富有程度胜过亨利国王或者任何生活年代不是太过久远的顶级富豪。尽管汉堡师傅的收入几乎不够支付房租,可是他(或她)买得起亨利国王买不起的很多东西。

亨利八世国王的财富——英格兰的全部财富——买不到室内抽水马桶或者空调,也无法完成一次500公里的乘车旅行,而这是现在任何出租车司机都有财力实现的。仅仅100年前,约翰·洛克菲勒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其庞大资产不能为他带来手机,而现在孟买任何一个环卫工人都在使用手机。19世纪前半叶,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是纳森·罗斯柴尔德,而他的数百万财产不足以买到抗生素。罗斯柴尔德死于脓疮感染,今天一剂3美元的新霉素就可以治愈。的确,亨利国王有一些漂亮的服装和一大群仆人,可是假如今天让某人像亨利国王一样生活,没有自来水管,住在黑暗漏风的房间里,因道路不畅而与世隔绝,通信联系很少,即使是有偿的,也没有人愿意。雅加达一位住在昏暗宿舍里的贫困大学生在大多数方面也要好过亨利国王。

最近,摄影家彼得·门泽尔组织了一次活动,在世界各国寻找一些家庭,让他们把全部家产堆放在身体四周,然后拍照。共有39个国家——包括尼泊尔、海地、德国、俄罗斯和秘鲁——的家庭允许门泽尔和他的代表将家中全部物品拖到街上或院子里拍照。门泽尔整理了这些照片,编成图书出版,书名为《物质世界》(MaterialWorld)。几乎每个家庭都会对自己的所有物感到骄傲,他们快乐地站在住所前面,四周是五颜六色的家具、罐子、衣服和小玩意儿。其中单个家庭拥有的物品平均数量为127件。

关于这些不同的财产照片,有一件事我们可以确定,还有一件不能确定。可以确定的是,20世纪居住在这些地区的家庭拥有的物品数大大少于127件。今天即使最贫穷国家的家庭所拥有的也要多于两个世纪前最富有国家的家庭。在殖民地时期的美洲,当房屋所有者死亡时,官员通常会清点其遗产。从那时起,历史上典型的已故房屋所有者财产清单所统计的全部财物为40件,也许是50件,通常少于75件。

不能确定的是:如果我们拿出两张主人和财产的合影,一张是危地马拉的一个家庭,身边堆放着饭锅和织布机,其他的物件不多;另一张是冰岛的一个家庭,身边是洗衣机、烘干机、大提琴、钢琴、3辆自行车、马以及其他1000件物品,我们无法分辨出哪个家庭更加快乐。是拥有各类财物的一家人,还是那个穷困的家庭?

过去30年间,常见的睿智观点是,一旦某人达到最低生活标准,更多的钱不会产生更多的快乐。如果生活在某个收入水平以下,财富增加会带来不同感受,但在那之后,钱买不到快乐。这是理查德·伊斯特林1974年进行的现代与传统对照研究的结论。不过,最近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研究表明,在世界范围内,富裕能够增加满足感。收入更高的人的确更快乐,平均而言高收入国家的公民往往更加满意。

对于这一最新研究成果——它也符合我们的直觉印象,我的解释是金钱带来的是更多选择,而不只是更多物质(尽管更多物质也是结果)。我们不会因为更多器具和阅历而快乐,让我们真正感到快乐的是能控制时间和工作,有机会享受真正的休闲,逃离战争、贫困和腐败导致的不确定性,以及抓住时机追求个人自由——这一切都伴随财富增长而发生。

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最贫穷和最富裕的地区,最古老和最现代的城市,节奏最快和最慢的文化,我的观察结果是,如果有机会,走路的人会买自行车,骑自行车的人会买电动自行车,骑电动自行车的人会升级至驾驶小汽车,而汽车一族则梦想坐上飞机。各地农场主卖掉牛犁,买入拖拉机,还有葫芦碗换锡碗,凉鞋变草鞋。总是如此。少数不重要的物件有时重新出现。如果严格审视,诸如著名的阿米什人这样的例外并不是绝对例外,因为他们的团体也采用精心挑选的技术,而不是躲避。

科技的这种单向吸引力要么是魔法般的诱惑,引诱头脑简单的人进行某种消费,而这种消费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要么是我们无法推翻的暴政。或者,科技会提供十分称心的、间接引发更大满足感的事物。(也许这3种可能性都存在。)

科技的阴暗面不能避而不谈。它占技术元素的比例甚至有可能接近一半。在我的房子里,隐藏在1万种耀眼的高科技产品背后的是偏远的危险矿山,它们不断被开采以获取珍贵的稀土元素,散发出含重金属的有毒气体。为了让我的电脑有电可用,需要建设大坝。木材被送去制作书架,树桩被留在丛林里。还需要长长的汽车队伍和道路,以运输和销售我家购买的和商店储存的一切商品。每一个小发明都来自地球、空气、阳光和其他的工具。我们统计的1万种物品只是一棵深深扎根的参天大树的

顶部。也许幕后需要10万种实实在在的工具才能把自然元素转化为我家的1万种成品。

但是,技术元素一直在增加其核心的透明度,制造出更多摄像机眼睛、通信神经元和追踪技术,用以揭示它的复杂过程。如果我们留意各种技术的真正成本,就会有更多选择可供研究。这些通信和监控系统可以给不加掩饰的消费主义降温吗?有可能。技术元素的实际代价及其与现实生活的平衡显而易见,高度透明,不过,这不会减缓它的发展。人们认识到它的负面作用,可以通过从非必需消费那里分流资源,使之转向等级更高的有意义的发展方向,这样甚至可能会优化科技的进化过程,加速它的发展。

第三个表明存在稳定的、细微的长期进步的证据与道德领域有关。在这个领域,评估标准很少,而反对声音很大。一直以来,我们的法律、习俗和道德伦理在缓慢扩大人类的共识。普遍而言,人类的自我认同最早主要来自家庭。家族成员是“我们”。这一宣告将亲人之外的任何人定位为“其他人”。对于“我们”圈内和圈外的人,过去我们有(现在仍然有)不同的行为准则。渐渐地,“我们”这个圈子从家庭成员扩展到部落成员,接着从部落到民族。现在这种扩展超越了民族,还未结束,甚至也许会包括种族,不久将穿越物种界限。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其他灵长类动物应该像人类一样拥有权利。如果道德伦理的金科玉律是“对待他人就像你希望他人对待你一样”,那么我们正在不断扩展“他人”的概念。这就是道德进步的证据。

第四个证据不能证明进步这一事实,但能够提供强有力的支持。一大批数量仍在不断增加的科学文献让大众注意到生命40亿年的漫长历程——从极为简单的有机组织发展到极其复杂的社会动物。我们文化的变迁可以被视为40亿年前开始的进步过程的延续,我将在下一章深入探讨这个关键性的类比。

第五个证据是大规模城市化。1000年前,只有很小比例的人住在城市中,现在有50%。人们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而迁入城市,这里充满选择和机会。每周有100万人从乡村搬迁到城市,这段旅程的空间距离小于时间距离。这些移民事实上前进了数百年,从中世纪的乡村移居到随意扩展的21世纪城市地区。贫民窟的悲惨生活被公之于众,但不能阻挡人们的到来。就像所有人一样,满怀希望的人持续涌入,追逐更大的自由和更多的选择机会。我们住在城市和郊区的理由和移民相同,都是为了从更多选择中获得边际收益。

总是有人选择回归原始状态。实际上,回到过去从来不是易事。发展中国家的城市居民只能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他们的山村,在那里他们生活在古老的传统和有限的选择中。他们不会饿肚子。在相似的选择精神感召下,如果你相信新石器时代就达到了生命的顶峰,可以在亚马孙丛林中选择一块空地暂住。如果你相信19世纪90年代就是黄金时代,可以去阿米什人那里觅得一片农田。我们有大量重访过去的机会,可是很少有人真正希望生活在过去。相反,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任何历史时期,任何文化中,数以十亿计的人都尽可能快地涌入“选择略多”的未来生活。他们向城市移民,用脚选择进步。

城市是科技的产物,是我们发明的最大科技产品。它的影响与城市居民数量不相称。如图5-1所示,大部分有记录的历史时期,居住在城市的人口平均比例为1%或2%。可是我们提到“文化”时所想到的几乎所有事物都诞生于城市。(城市和文明这两个英语单词具有同样的词根。)但是今天作为技术元素特色产物的大规模城市化是非常新鲜的现象。像其他大多数描述技术元素的图表一样,图5-1中两个世纪之前没有太多变化。然后人口猛增,创新飞速涌现,信息爆炸,自由增加,城市成为主宰。

大发展(加了个大字)带来的一切希望、悖论和折中,都在城市中体现。事实上,我们一般可以通过观察城市状况来观察科技进步的概念和真实性。城市也许是创新的发动机,但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它是美丽的,特别是今天的特大城市,它们随处扩张,对能源、物资和关注度贪得无厌。它们就像吞噬自然资源的机器,很多人担心自己是否也会遭此厄运。城市复活了我们对技术元素的持久忧虑,比工具导致的紧张心理尤甚:我们购买最新发明,是因为需要,还是因为被迫?近期的大规模城市移民是自愿选择还是必要行为?人们被城市里的机会吸引,还是被绝望情绪推动?为什么除了那些被逼无奈的人,还有人愿意选择离开家乡,栖身于城市贫民窟中臭气烘烘、四处漏风的小屋?

嗯,每一个美丽的城市都是从贫民窟发展起来的。开始它是季节性宿营地,是人们常见的随遇而安的结果。物质匮乏、污秽不堪是常态。这里是猎人、探路者、生意人和拓荒者过夜的好住处。接下来,如果他们认为这块营地合乎心意,就会将它扩展为凌乱的村庄、令人不适的城堡,或者阴冷的官方前哨站,建有永久性楼房,四周是临时小屋。如果村庄位置有利于发展,私自圈地的人会聚集起来,他们的房屋呈同心圆式分布,直到这个村庄跌跌撞撞地成长为城镇。随着城市的繁荣,市中心——或者用于市政事务或者用于宗教事务——得以建立,城市边缘则继续在无计划无管理的混乱中扩张。这个过程在什么年代和什么国家发生,无关紧要。城市的大片边缘地区会让固定居民感到震惊和担忧。对新来者的持久蔑视自第一个城市建成时就出现了。罗马人对城市边缘的租屋、窝棚和小屋多有抱怨,认为它们“臭气熏天,湿漉漉,松松垮垮”。有时罗马士兵会将擅自占地者的定居点夷为平地,只为了看到它们几个星期内被重建或者搬走。

巴比伦、伦敦和纽约都有大片不受欢迎的定居者组成的贫民区,他们搭建卫生状况糟糕的劣质住所,从事危险的买卖。历史学家布罗尼斯瓦夫·盖雷梅克描述道:“贫民窟构成中世纪巴黎的一大城市风景。”甚至到了18世纪80年代,巴黎发展到鼎盛时期,近20%的居民仍然没有“固定住所”,也就是说,他们住在窝棚里。中世纪一位先生对当时的法国城市进行了一番抱怨,听来耳熟:“好几个家庭共住一所房子。纺织工的家庭也许挤在一间屋子里,围着火炉缩成一团。”这种压抑的生活在整个历史上屡见不鲜。一个世纪前,曼哈顿是2万名自建住房的擅自占地者的家园。19世纪80年代,布鲁克林(在使用从木材厂偷来的木板后如此命名)的斯莱布城一地在高峰时有1万居民住在贫民窟。据1858年《纽约时报》报道,纽约贫民窟中“90%的简易房只有1个房间,平均面积不超过12平方英尺,满足住家一切需求”。

旧金山是擅自占地者修建的。根据罗布·诺伊维尔特在他那本很有启发性的著作《影子城市》(ShadowCities)中的描述,1855年一项调查估计“(旧金山)95%的房产所有人不具备真实合法的土地所有权”。擅自占地者随处可见,湿地、沙丘和军事基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一名目击者说:“今天这里有一块空地,第二天上面就搭起了6个帐篷和棚屋。”费城主要居民是当地报纸所谓的“占地定居者”。1940年,上海1/5的市民是擅自占地者。这100万占地者留下来,不断扩展改善他们的贫民窟,在一代人的时间里这个陋屋小城变身为第一批21世纪城市中的一员。

这就是城市化发挥作用的方式。所有科技产生效果的过程是:新发明开始是无价值的样品,经过改进后,勉强有效。贫民窟中交叉纵横的住所随时间流逝而不断改善,基础设施得到扩展,临时性公共机构最终转变为官方机构。曾经是穷人栖息地的所在,经历数代人后,成为富人的家园。贫民窟的传播是城市所为,贫民窟的生活是城市的发展过程,几乎所有现代城市的大多数街区以前都是贫民窟。今天由擅自占地者建造的城市将成为明天的高贵城区,这一现象正发生在今日的里约热内卢和孟买。

过去的贫民窟和今天的贫民窟给人相同的印象,第一印象都是污物横流,过度拥挤。1000年前的贫民窟和今天的贫民窟,住屋随意搭建,残破不堪,臭气熏天。可是也存在生机勃勃的经济活动。每个贫民窟都有餐馆和酒吧,大部分有可租房或者出租床位。还有动物、新鲜牛奶、百货商店、理发店、诊所、修理铺和提供“保护”的带武器的强壮男子。擅自占地者建造的城市是——并且一直是——影子城市,是官方许可之外的平行世界,但终归是城市。

与任何城市一样,贫民窟是个高效运转的场所——甚至也许高于城市官方机构,因为没有可供浪费的资源。拾荒者、分销商和清洁工都住在贫民窟,他们走遍城市的其他区域,寻找废弃品作为住所材料和生活资料。贫民窟是城市的皮肤,是它的开放性边缘,随城市发展而膨胀。作为整体的城市是令人惊叹的科技发明,它汇聚能量流和观念,密度与计算机芯片相似。在相对小的区域内,城市不仅用最小空间提供生活区和工作区,而且还是理念和发明的最大来源地。

斯图尔特·布兰德在其著作《地球新规》(WholeEarthDiscipline)的“城市星球”一章中评论道:“城市是财富创造者,一直都是。”他引用宣称世界40个最大城市居住着地球上18%人口的城市理论学家理查德·佛罗里达的话:“(城市)拥有全球2/3的经济产出和近9/10的新专利发明。”一位加拿大人口统计学家估算出“80%~90%的国民生产总值增长发生在城市”。每座城市破旧的新区——被非法占用的土地和露营场所——经常是生产力最强的市民之家。迈克·戴维斯在《布满贫民窟的星球》(PlaofSlums)一书中指出:“印度马路居民的传统形象是刚从乡村迁入的贫苦农民,像寄生虫似的乞讨生存。可是对孟买的研究表明,几乎所有(97%)家庭都有至少一名养家糊口者,70%在城市至少居住了6年。”贫民窟居民通常在邻近高房租街区从事低报酬的服务工作。他们有钱,但住在贫民区,因为离工作地点近。一份联合国报告发现住在曼谷老贫民窟的家庭平均拥有1.6台电视机、1.5部手机和1台冰箱;2/3的家庭有洗衣机和CD播放机;一半家庭有1部固定电话、1台录像机和1台小摩托车。在里约热内卢的贫民区,第一代擅自占地者识字率仅为5%,而他们的后代有94%具备读写能力。

取得这样的进步是要付出代价的。尽管城市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但边缘地带可能令人不适。要进入贫民窟,必须在满是狗屎的小路上穿行。粪便在路边腐臭,小便在阴沟里流动,垃圾成堆。我多次到过发展中国家杂乱无章的陋屋区,没有丝毫乐趣,对那里的居民来说更是如此,他们每天都必须忍受这种环境。与外围的污染和丑陋形成对比的是,贫民窟住屋内部经常呈现出人意料的温馨。回收利用的材料挂在墙上,色彩缤纷,小饰品被收集起来布置舒适的空间。当然,一间屋子所容纳的人远比你能够想象到的多,可是对很多人而言,贫民窟这个家园提供的慰藉超过山村小屋。偷电使用也许不稳定,但至少有电。去唯一的自来水龙头也许路程不短,但在家乡,从房子到水井可能更远。药品很贵,但可以买到。还有学校,老师会按时来上课。

这不是乌托邦。下雨时,贫民窟变成泥沼城市。无止境的贿赂令人沮丧。陋屋居民感觉自己的住所地位低下,这是令人难堪的时刻。《极大之城:失而复得的孟买》(MaximumCity)的作者苏克图·梅塔问道:“为什么有人要离开在东部乡村的砖房,离开门前栽着两棵芒果树、可以看见小山丘的老家,到这里生活?”他接着回答:“为了某天大儿子能够在这个城市北部边缘的米拉路买到两间屋子,也为了小儿子可以更上层楼,移居到新泽西。不舒适的生活是一种投资。”

梅塔继续写道:“对于印度乡村的年轻人,孟买的吸引力不只是金钱,还有自由。”斯图尔特·布兰德记录了社会活动家卡维塔·拉姆达斯关于城市魔力的总结:“在农村,妇女所要做的就是服从她的丈夫和亲属、捣碎小米以及唱歌。如果她搬迁到城市,可以找到工作,开始自己的事业,为孩子们提供教育。”阿拉伯半岛的贝都因人曾经似乎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民族,在广袤的空域沙漠随意游荡,以星空为帐篷,不受人控制。但是他们很快放弃游牧生活,前往海湾国家迅速膨胀的贫民区,一头钻入单调的由混凝土筑成的住所。根据多诺万·韦伯斯特在《国家地理》杂志中的报道,贝都因人将骆驼和山羊关进古老村庄的畜舍里,因为他们依然保留牧民生活带来的收入,这样的生活对他们仍具有吸引力。贝都因人受到诱惑进入城市,而不是被迫,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因为:“我们随时可以进入沙漠,感受传统生活。但这种(新的)生活比传统的更好。过去没有医疗卫生,孩子们没有学校

。”一位80岁的贝都因老首领比我总结得好:“孩子们的未来将有更多选择。”

移民不是必须要来。可是数百万的移民仍然从乡村、沙漠或者灌木林地涌来。如果问他们来城市的原因,答案几乎总是与贝都因人和孟买贫民窟居民的相同。他们为机会而来。他们本可以待在家乡,就像阿米什人选择的那样。青年男女本可以留守农村,按照惬意的农业节奏生活,继承小地方的手艺,这些是他们的父母经历过的。季节性的干旱和洪涝年年发生。乡村田园难以置信地美丽,家庭和族群的热情支持,这些是永恒不变的。同样的工具仍在使用,同样的习俗传递同样的美好事物。季节性劳作、大量闲暇时光、紧密的家庭纽带、令人安心的团结以及能获得回报的体力劳动带来巨大的满足感,总是让我们心驰神往。如果所有条件都相同,谁愿意离开希腊的岛屿、喜马拉雅的山村或者中国南部葱翠的田园?

但选择权不同等。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有电视机和收音机,去城市看电影,他们知道什么是适合自己的。城市给他们的自由让家乡看上去像监狱。于是他们选择——完全自愿、非常热切——涌入城市。

有人争论道,他们无可选择。这种观点认为,进入贫民窟的人是被迫压制欲望而移居到城市的,因为他们的家乡不再能够支持农民。他们是非自愿离开的。也许经历了几代人卖咖啡的生活之后,他们发现全球市场已今非昔比,他们的咖啡价格跌到毫无利润可言,使得他们要么回去以耕作为生,要么挤上开往城市的公共汽车。或者也许科技发展——例如采矿——正在污染他们的农田,使地下水位降低,最后引发大批人员迁离。此外,牵引机车、冷藏技术和公路技术的进步可以将货物运输到最远的地区,导致农民数量下降,即使在发达国家也是如此。为获取建房所用木材而进行大规模森林砍伐,或者开垦土地建设新农场、为城市提供食物,也迫使本土居民放弃他们的自然家园和传统生活方式。

的确,没有什么像看到原住民部落——例如亚马孙盆地、婆罗洲或者巴布亚新几内亚丛林中的部落——挥舞链锯砍伐自己的森林那样令人沮丧的事了。当森林家园被推倒后,他们被迫开始宿营,接着是小镇,最后进入城市。一旦进入营地,渔猎采集技能无用武之地,只能选择周围唯一的付费工作——砍倒邻居的森林,这将产生一种奇怪的意义。砍光原始森林被认为是文化领域的愚蠢行径,有几个理由,最主要的是因家园被毁而遭驱逐的部落居民无法返回。经历1~2代的流浪生活就会使他们丧失关键的生存技能,这会阻止后代回归故里,即使他们的家乡将被赋予新的活力。他们的离去是一场非自愿的单程旅行。同样,美洲白人定居者对原住民部落的卑劣行为确实迫使后者迁入保留地,接受不急于使用的新技术。

然而,砍光森林从科技角度说没有必然性。任何类型的毁坏家园行为都是可悲的,是技术含量极低的愚蠢行径,而且并不是大多数移民现象的根源。与闪烁的交通信号灯的光柱引力相比,采伐森林只是次要的推动力,前者在过去60年间促使25亿人进入城市。今天,与过去一样,大多数城市移民运动——每10年数亿人——的主流是这样一批定居者,他们愿意忍受生活不方便、环境污浊的代价住在贫民窟中,只为获得机会和自由。穷人移居城市的理由与富人跨入未来科技时代的理由相同,都是追逐机会和更多的自由。

在《进步的悖论》(TheProgressParadox)一书中,格雷戈·伊斯特布鲁克写道:“如果你拿着铅笔和方格纸坐下,绘制美国和欧洲自‘二战’结束以来的生活发展趋势图,你要标出很多点并将它们连接起来。”雷·库兹韦尔收集了一车库的图表,这些图表描绘了很多(如果不是大多数)科技领域的急速上升趋势。所有关于科技发展的图表都是从低值域开始,几百年前经历细小变化,在过去的100年间开始向上弯曲,最后的50年一飞冲天。

上述图表给我们一种感觉,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科技也在加速变化。新事物眨眼间出现(与早期相比),新变化之间的间隔似乎越来越短。在我们迈向未来的过程中,科技越来越先进,价格越来越低廉,速度越来越快,重量越来越轻,操作越来越简单,更加普遍,更加强大。而且不只是科技在变化。人类寿命延长,婴儿死亡率下降,甚至连平均智商每年也在缓慢上升。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很久以前又是什么情况?没有很多证据表明许久之前存在进步,至少按照我们现在对进步的设想来看是如此。500年前,每隔18个月,科技水平不能提高1倍,价格也不会减半。水车的价格没有逐年下降。10年内锤子的使用依然不方便。铁的强度保持不变。谷物收成随季节气候变化,而不是逐年增加。12个月内牛轭并没有改进多少。成年人和儿童的预期寿命几乎与父辈相同。战争、饥荒、暴风雨和奇妙事件来了又去,可是不曾出现朝着任一方向的稳定运动。总之,看起来有变化,但无进步。

一个关于人类进化的常见误解是,历史上的部落和现代智人的史前氏族达到了平等、公正、自由、自主、和谐的社会水平,自那以后情况江河日下。这种观点认为,人类制造工具(和武器)的偏好只是引来麻烦。新发明释放出新力量,人们可能汇聚这种力量,任意挥霍,或者使之弱化,于是文明的历史成为长期退化的历史。按照这种论述,人类本性是固定不变的,不屈从于外界。如果这是正确的,那么改变人类本性的尝试只会导致邪恶的产生。因此在这种观点看来,新科技通常会腐蚀人类固有的神圣品性,只有依靠严格的道德警觉将科技限制在最小状态,才能予以控制。因此,创造新事物的强烈倾向是一种物种层面的嗜好,也是自毁性的愚蠢行为,我们必须时刻警惕不要受它的魔咒摆布。

事实恰好相反。人类本性是可塑的。我们通过思维改变自己的价值、预期和自我认知。从类猿人时期开始我们就在改变本性,而一旦发生改变,我们将继续深入地改造自己。我们的发明,例如语言、文字、法律和科学,推动了新的进步,这种进步作为现代社会的基础,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现在天真地以为过去也能看到类似的事物。可是我们现在认为“文明的”甚至“人道的”事物,有许多是很久以前所没有的。早期社会并不是一派和平景象,而是战争肆虐。部落社会中导致成人死亡最常见的原因之一是被宣布为女巫或邪灵,这些迷信的指控不需要任何理性的证据。氏族内部违法的致命暴行是常见行为,公正——我们定义的公正——只针对亲近的部落居民。性别间普遍存在的不平等和强壮者的身体优势形成一种奖惩制度,很少有现代人会愿意接受这种制度的判决。

但是,所有这些价值观适用于第一代人类群体。早期族群的适应能力和韧性不可思议。他们制造艺术品,感受爱情,表达思想。他们非常成功地适应了生活环境,因为他们的社会准则是成功的,即使这些准则在我们看来不堪忍受。如果这些原始社团不得不依赖现代的公正、和谐、教育和平等理念,他们也许会灭亡。然而所有社会——包括今天的原住民文化——都在进化并且适应环境。他们的进步也许无法感知,但的确存在。

17世纪之前的几乎所有文化都把当时不引人注目的渐进式发展归功于天神,或者说唯一的造物主。直到人们不再把社会进步视为神迹,而归功于人类自己,进步的正向循环才开始出现。卫生设施让我们更加健康,因此可以更长时间地工作。农具使我们可以用更少的劳动换取更多的食物。小器具使我们的家更适合成为新想法的实验室。发明越多,生活越好。这里存在一个紧密相连的反馈环:知识增多,有助于我们发现和制造更多工具,这些工具帮助我们发现和学习更多知识,而工具和知识共同让我们的生活更加轻松,寿命更长。知识、安逸生活和选择——以及幸福感——的总体增加被称为进步。

进步的发生与科技的产生同步。但又是什么推动科技?人类文明走过的岁月如果没有数万年,至少也有数千年,在这期间人类不断学习,把信息一代代传递下去。可是,没有进步。无疑,人们偶尔能发现新事物并慢慢传播,或者在独立条件下重新发现该事物,但是,任何进步——过去也许需要几个世纪才可以对此作出评价——都是非常细微的。事实上,1650年的普通农民的生活和公元前1650年甚至公元前3650年的普通农民几乎没有区别。在某些流域(例如埃及尼罗河流域、中国长江流域)以及特定时期的特定地区(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城市居民的命运强于同期历史平均水平,只是在朝代灭亡或者气候变迁时才会转坏。300年前,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普通人生活水平几乎完全相同:人们长期忍饥挨饿,寿命不长,选择有限,为了繁衍生息而极度依赖传统。

这种慢节奏的生命循环进行了数千年,突然,嘣!复杂的工业技术出现了,一切开始飞速前进。是什么首先引发了这场爆炸?人类进步的起源是什么?

古代世界——特别是它的城市——从很多绝妙发明中受益。各个社会慢慢地积累了一些非凡成果,包括拱桥、沟渠、钢刀、吊桥、水车、纸、植物染料等等。这些创新都是以试错的形式实现的。某些成果可能需要几个世纪才能传播到其他国家。这种几近随机的进步方式被科学这项工具改变了。通过系统地记录观念的论据,研究事物发生作用的成因,并且谨慎传播已证实的创新,科学很快成为世界前所未见的最伟大的新事物制造工具。对于一种文化而言,科学的确是更加出色的学习方法。

科学有助于快速产生很多发明,一旦它降临世间,人们就拥有了优良工具推动自己飞速前进。这就是大约从17世纪开始西方所经历的事情。科学像投石机一样将社会抛入快速学习的轨道。到18世纪,科学引发了工业革命,城市在扩张过程中取得显著成就,人们的寿命增加,文化水平提高,新发明的速度加快。

但是有一个疑问。科学方法的必需要素是概念性的,技术性相当低,它被用于记录、分类以及通过试验检测理论的论据和时间。为什么希腊人和埃及人没有想到?今天一位时间旅行者可以回到那个时期,在古代亚历山大或者雅典传授科学方法,困难不大。但那时的人们会接受吗?

也许不会。对个人来说科学是有代价的。如果主要是寻找改善目前境况的更好工具,那么与人分享成果带来的只是边际收益。因此,对于个人,科学的收益既不明显,又不会马上显现。科学需要一定密度的空闲人口,他们愿意为了光明的未来而共同面对失败,承担失败的代价。这种空闲的产生来自前科学时期的发明,例如犁、磨坊、畜力驯养和其他为大量人口带来稳定的食物盈余的技术。换句话说,科学需要繁荣和人口。

没有科学技术的主导,不断增长的人口遇到“马尔萨斯制约”时将自行崩溃。而引入科学作为指导,不断增长的人口将产生正反馈环,其过程为:更多的人参与科技创新,购买成果,推动更多创新,这会提高人们的营养水平,带来更多盈余,增加人口,从而使循环扩大。

正如发动机控制燃料燃烧、将内部激增的能量用于驱动机器一样,科学控制人口增长,将它引发的爆炸性能量用于推动社会繁荣。人口增长,社会也随之进步,反之亦然。两种发展显示出紧密联系。

现代社会人口增加同时生活水准下降的例子有很多,目前非洲部分地区就在发生这样的现象。另一方面,纵观历史,很少见到人口减少推动长期的财富增长,相反,几乎总是伴随着财富下降。即使在黑死病造成人口大幅减少的时期,当一个地区30%的人口死亡时,生活水准也没有出现相应变动。在欧洲和中国很多人口过多的农业地区,当竞争减少时,繁荣程度上升,但是商人和上等阶层的生活质量明显下降。这个时期存在生活水平的再分配,但没有净增长。黑死病的例子表明,人口增长是社会进步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

显然,进步的根基深植于科学和技术的结构化知识。不过这种正向发展似乎还需要大规模增加人口。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相信,就全球范围而言,社会进步的根源就在于人口增长。根据这个理论,为了使人口增长超越马尔萨斯制约,我们需要科学,但最终驱动科学并导致繁荣的是人口数量的增加。在这个良性循环中,人类经过思考创造更多发明,相应地也购买这些发明,包括工具、技术和方法,这又支撑了更多人的生存。因此,更多的人类思想等于更多的进步。经济学家朱利安·西蒙(JulianSimon)把人类意识称为“最大的资源”。按照他的统计,更多的思想是深层次进步的主要源泉。

不管是作为主要成因,还是仅仅作为一个因素,人口增长在两个方面有助于社会进步。其一,100万人的大脑思考

一个问题强过1个人的大脑。单个人也许能想到解决之策,但更有可能的是100万人当中的某人找出解决办法。其二,也是更重要的,科学是集体行为,共享知识带来的灵光一现经常优于100万个单独的大脑。个体的科学基因是个谜。科学既是个人也是集体认识世界的方法。一种文化的集体力量越大,科学就越能发挥作用。

人口以相似的方式对经济产生作用。我们目前的经济财富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人口增长。过去几个世纪美国人口稳定增加,确保了稳步扩张的创新市场。同时,世界人口数量也在上升,保证了全球经济增长。数十亿农民从自给自足的生活转入市场经济,导致全世界物资供应增加,需求也在膨胀。不过如果世界市场或者美国市场逐年萎缩,试着想象过去两个世纪是否会出现同样的财富增长。

如果人口增加引发社会进步加速是真实情况,那么我们应该担忧。你也许看过联合国的人口峰值官方图,其数据来源是我们从当前全球人口普查中掌握的信息。过去10年间,每个版本估计的地球人口峰值不断变化(向下),但是末端形状不变。联合国绘制的未来40年左右的典型曲线图如图5-3所示。

这种预测提出了一个有助于理解科技进步根源的问题,即曲线图总是在2050年处终止,那是最高点。它不敢预测峰值以后的情况。那么人口达到顶点后会发生什么?向下,水平浮动,还是再次上升?为什么曲线图从不显示之后的预测?大多数制图者完全忽视了这个问题,而且从不认错。只显示一半曲线的现象非常普遍,时间太长,以至于另一半无人问津。

我找到的对2050年左右人口峰值之后的可靠预测的唯一来源是联合国发布的2300年——也就是未来300年——世界人口状况系列报告。

记住,世界范围内生育率低于人口更替水平,即平均每名妇女生育2.1个孩子,意味着全球人口的长期减少,或者说人口负增长。联合国的乐观预测认为平均生育率将保持在1995年的水平,也就是每名妇女生育2.35个孩子。我们已经知道这个预测与实际不符。全世界100多个国家中只有几个保持那么高的生育率。谨慎的预测认为未来100年平均生育率将低于2.1的人口更替水平,之后200年内因为某种原因重新回到更替水平。报告暗示,发达国家的生育率完全不可能提高。悲观的预测数字是1.85。今天欧洲所有国家都低于2.0,日本为1.34。即使是“悲观”预测认定的今后200年的生育率,也高于大多数发达国家的当前水平。

发生了什么事?国家发展了,生育率下降了,每个正在现代化的国家都经历了这个过程。这种普遍的生育率下降被称为“人口转型”。问题在于人口转型没有底线。在发达国家,生育率持续下降。一降再降。看看欧洲和日本(见图5-5),它们的生育率趋近于零。(不是零增长,多年前它们已经达到了零增长,而是零生育。)事实上,多数国家——甚至包括发展中国家,生育率都在下降。世界上有近半数国家的生育率已经低于人口更替水平。

换句话说,人口增加导致财富增长后,生育率下降,人口减少。这也许是严格控制指数级发展速度的动态平衡反馈机制。也有可能是错误的。

联合国对2300年的前景描绘是可怕的,但是这组300年预测报告的问题是可怕程度还不够。专家推测,即使是最悲观的前景,生育率也不可能低于欧洲和日本这些地区的低生育率。为什么他们这样推测?因为此前从未发生过。可是,这样的繁荣水平自然也从未出现过。迄今为止,所有证据表明,财富增长会降低生育率。如果全球生育率持续降低,发达国家达到每名妇女生育2.1个孩子的人口更替水平以下,发展中国家达到2.3以下,会出现什么情况?更替水平仅仅是维持零增长,也就是保证人口不减少所必需的。2.1的平均生育率意味着很大一部分妇女为了抵消无子女和只有1~2个孩子的妇女造成的损失,不得不养育4个或5个子女。怎样的反文化力量能够促使10亿以上受过教育的现代职业女性生育3个、4个或者5个孩子?你的朋友当中有多少人有4个或者3个孩子?从长远来看,“多生多育”的措施发挥不了作用。

注意,即使长期的全球生育率只比人口更替水平略低,比如1.9,最终也将不可避免地导致世界人口数变为零,因为每年出生的婴儿越来越少。不过我们不必担心人口归零。在人类数量还远未降至零时,门诺教和摩门教将用他们的高生育率和大家族拯救人类。问题是,如果财富增长取决于人口增加,那么连续几个世纪人口缓慢减少时,深层次的科技进步将如何实现?

下面是5种预测前景,分别包含5种关于进步属性的不同假设。

前景1

也许科技使得养育孩子更加容易,或者说花费更少,尽管难以想象科技能以某种方式降低抚养3个孩子的难度。也许社会压力要求维持人类物种,社会重视养育多个小孩。也许机器人保姆改变一切,社会流行家中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设法维持现状不是不可能的。不过即使全球人口稳定,保持固定数量,我们没有先例证明人口不变可以带来进步。

前景2

虽然人类大脑统计数量可能减少,但我们可以发明人造大脑,甚至可以达到数十亿的数量。或许这些人造大脑就足以保持财富增长。要实现这个目标,它们不仅需要产生思想,还需要付诸实践,就像人类那样。既然它们不是人类(如果想要人类大脑,生个宝宝吧),那么这样的繁荣和进步很可能不同于今天的情形。

前景3

要保持社会进步,与其依靠增加人脑数量,不如提升人类平均智力水平。也许在永远在线技术、基因工程或者药物的帮助下,个人大脑的潜力将被释放出来,推动进步。也许我们可以增加自己的注意广度,缩短睡眠时间,延长寿命,消费更多,生产更多,创造更多。数量更少但更加强大的人脑将加速这个循环。

前景4

也许前面的结论全都错了,繁荣与人脑数量增加毫无关联,也许消费对进步毫无帮助。我们只需理解如何在人口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同时寿命越来越长)提高生活质量、增加选择机会,就可以了。这是非常不成熟的设想,也是与我们当前体系格格不入的。如果每年能够成为我的潜在读者或客户的人越来越少,那么,除了增加读者或客户,我还必须因为其他原因而进行创造。无增长的经济不可想象。不过更奇特的事件也曾发生过。

前景5

我们的人口突然锐减,只剩下一小部分人,他们不顾一切地疯狂生育,并走上兴盛之路。世界人口剧烈波动。

如果繁荣仅仅来自人口增长,那么在下一个世纪,进步将自相矛盾地自我减速。如果进步的成因并非人口增长,我们有必要确定它的成因,这样当人口峰值过去后,我们能够继续繁荣。

我将社会进步历程描述为人的意识推动的结果,不过还没有提到这样的关键事实,即人类对能源的使用按照同样的向上曲线而变化。近200年来的加速进步无可置疑的驱动力是指数级增长的廉价丰富的能源。工业时代露出曙光时,社会发展开始起飞阶段,此时恰逢人类发现如何利用煤炭动力来取代——或者说补充——畜力,这绝不是巧合。人们可以观察20世纪的3条上升曲线,即人口、科技进步和能源产量,然后得出结论:人和机器都在使用石油。这3条曲线非常完美地相互对应。

廉价能源的开发是技术元素的重大突破。可是如果发现高密度分布的能源就是掌握了关键知识,那么中国将会是第一个工业化国家,因为在欧洲人之前中国人已经计算出他们丰富的煤炭资源可以燃烧至少500年。廉价能源是巨大红利,但是大量储备能源还不足以推动进步。中国缺乏释放能源的关键科学知识。

假设人类诞生在一个没有矿石燃料的星球。会发生什么情况?仅靠燃烧木柴,文明能取得长期进步吗?有可能。也许高效的木柴和木炭技术优于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技术,可以支撑人口增长,使其密度大到足以产生科学。于是,从只用木柴作为能源,发展到发明太阳能板,或者核能,或者任何形式的能源。另一方面,没有科学,漂浮在油海上的文明不会取得任何进步。

社会进步跟随思维进化的步伐,随之而来的是能源产量的同步增长。地球上不难发现的充足而又便宜的能源引发了工业革命和当前科技发展的提速,但首先技术元素需要科学揭开煤炭和石油能量转化的奥秘。在共同进化的舞蹈中,人类思维成为廉价能源的主导者,使之为数量不断增加的人脑提供足够的养分。这催生了更多科技发明,反过来消耗更多的廉价能源。这种自我放大的循环产生了3条上升曲线,分别代表技术元素的3个方面:人口、能源使用和科技进步。

科技进步呈现上升曲线的证据广泛而且深入。这方面的数据汗牛充栋,成百上千的学术论文记录了我们关注的全部事物的实质性进步。这些测量数据的曲线一般指向同一方向:向上。10年前朱利安·西蒙从它们的集合中引出下面这些著名预测:

这些是我最重要的长期预测,前提是没有全球性战争或政治动荡:(1)人类寿命会超过现在,年轻人死亡人数下降;(2)世界各地的家庭收入将增加,生活水平提高;(3)自然资源的成本会低于现在;(4)农用土地继续减少,相对于其他经济资产的总价值,它的重要性下降。这4项预测成为现实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历史上各时期出现的完全一样的预测被证明是正确的。

他的理由值得复述:他打赌有一种历史性力量很多世纪以来保持着同样的运行轨迹。

不过,有些专家挥动着三个论点来反驳进步观念。第一,我们自认为正在评估的那些事物完全是错觉。按照这样的思维,我们正在评估的对象是错误的。怀疑主义者看到的是人类健康的大面积恶化和人类精神的迷失,更不用说其他一切事物的退化。但是对社会发展这一现实的任何反驳必须面对一个简单事实:美国的预期寿命从1900年的47.3岁升至1994年的75.7岁。如果这还不是进步的例子,那么什么才是?至少在一个方面,进步不是幻觉。

第二种反对观点认为,进步只有一半是真实的。也就是说,物质方面的进步的确发生了,但重要性没有那么大。无形的事物,例如有意义的幸福感,才是重要的。意义很难度量,因此也很难改善。迄今为止我们可以量化的任何事物长期来看都在进步。

第三种观点是现在最常见的。该观点认为,物质进步是事实,但付出的代价太大。面对现在更加美好的生活,进步观念的批评者会赞同人类的状况确实在不断改善,但这是通过以不可持续的速度破坏和消耗自然资源实现的。

我们应该严肃对待这种观点。进步是事实,而进步导致的负面后果也是事实。科技造成了严重的环境破坏,但这种破坏不是科技的内在元素,现代科技不一定产生这样的破坏。当现有技术造成负面后果时,我们可以研发更好的技术。

“如果我们保持现有模式,就很难维持生存,”科普作家马特·里德利(MattRidley)说,“可是我们不会这么做,绝不。我们总是改变,总是大幅提高物质——能源、资源等——使用的效率。我们只利用陆地就能供养世界。如果像过去那样成为渔猎采集者,我们需要大约85个地球才能供养60亿人。如果回归早期刀耕火种的农业生活,养活人类需要整个地球,包括所有海洋的资源。如果延续1950年时不需要太多化肥的绿色耕作方式,我们需要世界陆地面积的82%作为耕地,而不是现在的38%。”

我们不会一成不变。我们处理明天的问题,用的不是今天的工具,而是明天的工具。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进步。

明天也会有问题,因为进步不代表乌托邦。人们很容易把进步主义误解为乌托邦理想,因为除了乌托邦,不断增加的永无止境的进步还能发生在哪里?遗憾的是,这种误解混淆了方向和目标。科技尽善尽美、不受玷污的未来是达不到的,而作为机会持续增加这一过程的终点,未来不仅是可以达到的,而且正是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

我更欣赏生物学家西蒙·康韦·莫里斯的总结:“进步不是绝对乐观主义者制造的某种有害副产品,它就是我们实际生活的一部分。”进步是实实在在的。创造物质世界的可能是能量流和无形思维的扩张,而进步则是物质世界的重构。虽然现在是人类在推动进步,但这个重组过程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其形式为生物进化。

第六章 注定的发展方向

这是全书最为激动人心的一章。

从这一章,可以领略思想家是如何遵从内心的呼唤,捕捉生物进化中“不大

可能的必然事物”,描绘被正统进化论忽略了的必然趋势。

凯文·凯利的立场十分鲜明,“进化,乃至技术元素,遵循由物质和能量的本质决定的固有方向”。

这一“固有方向”仿佛有意地将生物引导到一个高度复杂的、精巧的方向,比如眼睛、翅膀、双足、回声定位系统,以及蚂蚁、蜜蜂、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的互助行为。更重要的是,这种“趋同进化”是跨物种的。

在传统进化理论看来,物种的内部变异力量,受到外部环境压力和选择的引导,其结果呈现出适应性和偶然性。进化的必然性,在传统进化理论中毫无立足之地。

通过汇聚现代生物学、考古学的最新发现和前沿观点,凯文·凯利认为,“必然性是外熵性质的力量,是像进化中的生命一样复杂的系统自发形成的自组织”。

用作者的话说,就是坚信“生命的机器化和机器的生命化”(参见《失控》一书),是未来世界的进化方向。通过审视数十亿年自然与生命纷繁复杂的进化岁月,那一条条长长的、依稀可辨的轨迹表明,“看起来进化似乎想要创造某些构造”。

对凯文·凯利来说,作为生命的第七王国,技术元素已经深深地卷入、参与到智人的进化轨迹当中,自组织进程不但发生在生物界,而且在技术元素的王国里也悄然发生、发酵、演化,并与人类文明进程紧密相连、相互交织。

那么,技术元素进化的固有趋势是什么呢?这是接下来将要探讨的重大问题。也是理解本书核心思想的关键。

作为第七生命王国,技术元素目前正在放大、扩展并加速在漫长岁月里推动生物进化的自组织进步。我们可以认为技术元素是“加速的进化”。因此,为了看清技术元素的发展方向,我们需要分辨进化本身的走向和促使它向该方向前进的动力。

现在的正统教科书认为生物进化过程是宇宙的随机运动,本章的观点正好相反。进化,乃至技术元素,遵循由物质和能量的本质决定的固有方向。该方向使生命的形成具有若干必然性。这些普遍的趋势还渗入了科技的产生过程,这表明技术元素的某些方面也是不可避免的。

为了追踪这条轨迹,我们必须回到起点:生命的起源。就像机器人制造自己一样,40亿年前我们所知的生命构造也在缓慢地自我组合。从这种看似不可能的自我创造之后,生命进化出数以亿计不可思议的生物。可是它们到底如何不可思议?

当查尔斯·达尔文研究自然选择理论时,眼睛给他制造了麻烦。他发现很难解释眼睛如何逐渐进化,因为视网膜、晶状体和瞳孔构成的整体看起来如此完美,缺少任何部分都会导致眼睛完全丧失功能。当时达尔文进化理论的批评者认为眼睛是一个奇迹。可是按照定义,奇迹只发生一次。达尔文和他的反对者都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像照相机一样的眼睛进化次数不止一次——尽管它似乎是奇迹,在地球生命发展历程中它进化了6次。人们在某些章鱼、蜗牛、海洋环节动物、水母和蜘蛛身上也发现了“生物照相机”非凡的光学构造。这6种无关联生物有一个生活在遥远过去、无视觉的共同祖先,因此它们都因为独立进化出这样的奇迹而受到人类的赞叹。6种形式的眼睛都是令人吃惊的成就,毕竟,人类用了数千年时间才制造出第一块可用的人造相机镜头。

但是,6次独立自我组装“相机镜头”是否代表着最大程度的不可能性,就像抛掷600万次硬币,全部都是正面朝上?或者说,眼睛的多次创新是否意味着它是自然形成的吸引进化的漏斗,就像山谷底部的井吸引水一样?还有另外8种眼睛,每一种都不止进化一次。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估计,“整个动物王国中眼睛独立进化的次数在40~60次之间”,他因此宣称,“生命——至少是我们理解的地球生命——几乎迫不及待地要进化眼睛。我们可以肯定地预测,一个关于(进化)模拟演示的统计样本将以眼睛结束。而且不只是笼统的眼睛,还可以分为昆虫、对虾或三叶虫所具有的复眼,以及与人类和乌贼类似的照相机一样的眼睛……有如此多的方法创造眼睛,我们已知的生命完全可以找到所有方法”。

是否存在某些结构、某些自然形态,经常引导进化的前进方向?这个问题和技术元素关系密切,因为如果进化表现出向普适性解决方案发展的趋势,那么作为进化的加速延伸,科技也会这样。最近几十年,科学家发现,复杂的自适应系统(进化是其中一个例子)往往会融入(其他所有因素相同的情况下)几种再现模式中。这些模式没有出现在系统内部,因此其表现出的结构被认为既是“自发的”,又受到作为整体的复杂自适应系统的控制。由于同样的结构会重复出现,就像洗衣机脱水桶中的水突然出现涡流,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因此这些结构也可以被视为必然的。

地球生命不断重演此类相同的现象,生物学家整理出了一份记录这些现象的越来越长的表单。他们无法确定该如何处理这些奇怪的状况。但是有几位科学家相信这些反复出现的创新是生物界的“多重旋涡”,或者说在进化的复杂互动过程中产生的类似模式。人们估计地球上的3000万种物种每小时进行数百万次的试验。它们不停地生育、争斗、杀戮或者互相改变。除了彻底的重组,进化还不断汇聚生命树庞大分枝上的相似特性。这种对重现结构的向往被称为“趋同进化”。不同物种间的血统在分类学上距离越远,趋同性就越令人印象深刻。

旧大陆灵长类动物与它们的远亲新大陆猴类相比,具有全色视觉,但嗅觉没有那么灵敏。新大陆的这些猴子——蜘蛛猿、狐猴和绒猴——都有非常敏锐的嗅觉,但是缺乏三色视觉。吼猴是一个例外,它们与旧大陆灵长类相似,有三色视觉和不灵敏的鼻子。吼猴和旧大陆灵长类的共同祖先非常古老,因此吼猴独立地进化出三色视觉。通过检测全色视觉的基因,生化学家发现吼猴和旧大陆灵长类都使用调制到相同波长的受体,在3个关键位置具有完全相同的氨基酸。还不只这些,二者嗅觉弱化的成因都是同样的嗅觉基因受到抑制,按照同样的序列关闭,细节也相同。“当类似的约束力共同作用时,类似的结果就会出现。进化显然是可以重现的。”基因学家肖恩·卡罗尔(SeanCarroll)说道。

进化可复制的观点引起了很大争议。可是既然趋同性不仅给生物学带来巨大冲击,而且强烈暗示了技术元素也存在趋同性,那么分析关于其本质的进一步证据就是值得的。根据不同人对“独立”概念的理解,被记录在案的独立的趋同进化的例子有数百个,而且还在增加。任何这样的名单必然会包括鸟类、蝙蝠和翼龙(恐龙时代的爬行动物)扑翼的3次进化。这3类动物谱系最后的共同祖先没有翅膀,表明它们各自独立地进化出翅膀。尽管在分类学上相距甚远,这3类动物的翅膀在结构上明显相似:皮肤伸展,紧连在多骨的前肢上。回声定位的导航方法经历过4次进化:蝙蝠、海豚和两种穴居鸟类(南美夜莺和亚洲金丝燕)。双脚在人类和鸟类中重复出现。防冻化合物在银鱼身上进化两次,一次在北极,一次在南极洲。通过进化,蜂鸟和蜂鸟蛾能够围绕花朵盘旋,通过一根细管吮吸花蜜。恒温特性进化次数大于1。双目视觉在分类差异很大的动物身上进化过很多次。珊瑚的近亲苔藓动物在4亿年时间里6次进化出独具特色的螺旋状群落。蚂蚁、蜜蜂、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进化出互助行为。植物王国中相距很远的领域分别进化出食虫物种——为了获取氮物质而吃虫。分类不同的多汁树叶进化了许多次,喷射液体的能力进化两次。多种鱼类、软体动物和水母独立进化出用于游泳的浮力气囊。在昆虫王国,扑翼由绷紧的薄膜覆盖在骨架上构成,中间经历了不止一次进化。尽管人类运用技术开发出固定翼和旋翼飞行器,但我们还没有制造出可靠的扑翼飞行器。不过,固定翼滑翔者(飞行松鼠、飞鱼)和旋翼滑翔者(多种植物种子)也进化了若干次。事实上,3类啮齿动物滑翔者物种也显示出趋同性:飞行松鼠、鼠袋鼯和蜜袋鼯,后两种均产自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大陆在地质时期发生了独立的板块漂移,使之成为平行进化的试验室。在澳洲,多个例子表明有袋类动物与旧大陆的有胎盘哺乳动物相似,甚至在过去也是如此。在已经灭绝的有袋剑齿虎和剑齿虎化石上,都发现了剑齿。有袋狮长着猫科动物一样的可缩进的爪子。

人类标志性的远亲恐龙独立地发展出若干新特性,与我们共同的脊椎动物始祖相似。除了翼龙和蝙蝠相似以外,流线体形的鱼龙和海豚、沧龙和鲸都有相似之处。三角龙的嘴与鹦鹉、章鱼和乌贼的嘴类似。外形像蛇的鳞脚蜥科与后来的蛇一样没有脚。

不同谱系在分类学中位置越近,趋同性就越普遍——但重要性越低。青蛙和变色龙独立进化出速射型“舌叉”,可以在一定距离外捕捉猎物。主要的3类蘑菇各自进化而成的物种都会结出黑色、浓密、像松露一样的地下果实;仅在北美,蘑菇种类超过75类,包括松露,其中有许多是独立进化的。

对某些生物学家来说,趋同性的出现不过是统计学上的新鲜事,就像遇到别人名字和出生日期与你相同。的确古怪,但那又如何?如果有足够多的物种和时间,你也一定会遇见两个形态碰巧相似的物种。但是相似特性实际上是生物学法则。大多数相似点是不可见的,只出现在近缘物种间。近缘物种自然共享某些特性,而非近缘物种的相似特性较少,因此非近缘物种的同源性更有价值,更值得注意。不管怎样,生命用过的大多数方法不止一种有机体使用,也不止一个门类使用。没有被自然界重复使用的特性才是罕见的。理查德·道金斯对博物学家乔治·麦加文将只发生过一次的进化命名为生物“创新”提出质疑,麦加文能够收集的只有很少的例子,如投弹手甲虫,它在需要时可以混合两种化学物质,向敌人射出毒液;还有潜水钟蜘蛛,通过水泡呼吸。同时发生的独立创新似乎是自然界的法则。我将在下一章中论述,同时发生的独立创新似乎也是技术元素的法则。在自然进化和科技进化这两个领域,趋同性导致必然性。必然性引起的争议甚至比可复制性还要大,因此需要更多的证据。

回到重复进化的眼睛这个话题。视网膜上有一层专用蛋白质,用于执行感光的工作。这层蛋白质被称为视网膜紫质,将射入光的光能转化为活跃的电信号,沿着光学神经传送。构成视网膜紫质的古老分子不仅出现在照相机似的眼睛视网膜上,在低等蠕虫的大多数无透镜原始眼点上也能找到。这种分子在动物王国随处可见,因为性能很好,所以无论在哪里发现,其结构都相同。它可能数十亿年保持不变。其他若干种与之竞争的光敏分子团(例如隐花色素),在效率或者耐久性方面有所欠缺,这表明经过20亿年的视觉进化后,视网膜紫质确实是自然界可以找到的最佳感光分子。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视网膜紫质是又一个趋同进化的例子,因为在遥远的过去它曾经分别在两个独立物种王国中进化,一次是太古代细菌,一次是真菌。

这一事实让我们震惊。可能存在的蛋白质链数量是个天文数字。组成所有蛋白质“单词”的字母表包含20种基本符号(氨基酸),这些单词平均下来估计有100个符号——或者说100个“基”——那么长。(实际上,很多蛋白质链要长得多,不过对于本次估算,100足矣。)进化能够产生(或发现)的可能蛋白质链总数是10020,或者1040。这意味着可能存在的蛋白质链数量比宇宙中的恒星还要多。让我们来作简化处理。因为100万个氨基酸“单词”中只有1个合成为功能型蛋白质,我们可以大规模减少数量,并假定潜在的功能型蛋白质数量等于宇宙的恒星数量。找到特定的蛋白质就等同于在广袤太空随机寻找特定恒星。

按照这样的类比,进化经过连续跳跃后发现了新蛋白质(新恒星)。它从一个蛋白质链跳至“邻近的”相关链,接着到达下一个新型链,如此反复,直至抵达某种极不相同的独一无二的蛋白质链,此时已距离起点很远,就像人们在星际间跳跃,远行至另一个恒星。可是在一个像我们的宇宙那么大的空间里,经过上百次随机跳跃,在某个遥远星球上着陆后,绝无可能重复同样的随机过程而再次完成相同的过程。从统计学意义上说是不可能的。然而进化对视网膜紫质却做到了。在生命宇宙的所有蛋白质星球中,进化两次发现这种数十亿年从未改良的蛋白质。

这种“两次击中”的不可能事件在生命领域不断发生。进化学家乔治·麦吉在论文《趋同进化》(vergentEvolution)中写道:“鱼龙或海豚形态的进化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应该这样描述才正确:它完全称得上奇迹,一群陆生四足动物,具有完整的四肢和尾巴,可以使肢体和尾巴退化成像鱼那样

的鳍。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至少可能性非常小,不是吗?而这在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两种谱系不是很近的动物——身上重复发生了两次。要寻找它们的共同祖先,就必须回到石炭纪这样古老的年代。这说明,它们的基因传承非常不同。虽然如此,鱼龙和海豚都有独立再进化的鳍。”

是什么引导这种不太可能的现象发生了?如果说这同一种蛋白质,一种“偶然”出现的形态,进化了两次,那么这一过程的每个步骤显然不可能是随机的。这些相似旅程的主要引导因素是它们的共同环境。太古代细菌的视网膜紫质和真菌的视网膜紫质,以及鱼龙和海豚,都漂浮在同样的海洋环境中,都拥有自适应产生的优势。就视网膜紫质的例子而言,因为包围原始分子的浆液基本相同,自然选择压力往往有助于每次朝同样的方向跳跃。实际上,环境生态位的匹配常被用于解释趋同进化出现的原因。不同大陆的干燥沙漠都出产大耳朵、长尾巴、蹦蹦跳跳的啮齿类动物,这是因为气候和地形塑造了一系列相似的压力和优势。

这个例子没问题,可是为什么不是世界上所有相似的沙漠都生活着袋鼠和跳鼠?为什么不是所有沙漠啮齿动物都是袋鼠的其他版本?正统的答案是,进化是偶然性很大的过程,随机事件和运气会改变进程,因此即使在类似的环境中,也很少产生同样的形态结果。偶然性和运气的影响力在进化过程中如此巨大,以至于趋同事件这样的奇迹出现了。可能存在的形态由生命分子、发挥核心作用的随机变异和成形过程中的染色体片段缺失诸因素合力构成,根据这些可能形态的数量,从独立源头发展而来的有效趋同现象应该像奇迹一样罕见。

但是,上百甚至上千独立的有效趋同进化表明还有其他因素在发挥影响。某种力量推动进化的自组织过程向重现事件运动。一种与自然选择的抽签方式不同的动力驾驭进化过程,导致它可以不止一次地到达不太可能的远方目的地。这不是超自然力量,而是基础性动力,其核心就像进化本身一样简单。同样是它,将趋同性注入科技和文化。

进化受到两种压力驱使,产生某种必然的重现结构:

1.几何和物理法则施加负面约束,限制生命机会的范围。

2.相关联的基因和新陈代谢路径所构成的自组织复合体施加的正面约束,产生几种重复出现的新机会。

两种动力为进化指明新方向。它们还会继续在技术元素领域共同发挥作用,为技术元素的发展过程提供必然性。请允许我依次阐述它们的影响,从化学和物理法则塑造生命——乃至人类意识在技术元素领域的创新——的方式开始。

植物和动物呈现令人眼花缭乱的体形多样性。昆虫可能体形微小,例如虱子,也可能庞大,例如鞋子般大小的有角甲虫;红杉高达100米,而小型高山植物可以装进套管里;体形硕大的蓝鲸有如海船,小型变色龙只有1英寸长。可是每个物种的大小不是随意形成的,它们符合某种尺寸比例。令人吃惊的是,动植物的尺寸比例是个常量,它是由水的物理法则确定的。细胞壁的强度由水的表面张力决定,这反过来决定了躯体——任何可能形式的躯体——密度始终对应的最大长度。这些物理法则不仅在地球上而且在全宇宙发挥作用,因此我们可以预期:任何水基有机体,不论何时进化,不论进化终点在何处,都会趋向这个宇宙通行的尺寸比例(根据当地重力有所调整)。

生命的新陈代谢同样受到约束。小型动物生命快速流逝,很早就会死亡。大型动物生命悠长。动物的生命速度——细胞燃烧能量的速度、肌肉收缩速度、怀孕周期和成熟周期——显然与生命周期和体形大小成比例关系。新陈代谢速度和心率与动物的重量成比例。这些常量产生于物理学和几何学基本法则,以及能面(肺部表面、细胞表面和体液循环量等)最小化的天然优势。与大象相比,老鼠的心脏和肺部跳动很快,尽管如此,二者一生中心跳和呼吸次数一样。似乎上帝给哺乳动物分配了15亿次心跳,并告诉它们想用就用。体形很小的老鼠在前面快速奔跑,它的生命就是大象生命的快进版。

在生物学领域,新陈代谢速度恒定的最典型例子是哺乳动物,但研究者最近发现相似的法则作用于所有的植物和细菌,甚至各种生态系统。稀疏的寒带海藻群落可以被视为心脏恒温动物的慢动作版本。植物或生态系统中每千克物质包含的能量(或者说能量密度)与新陈代谢所需能量相当。很多生命参数——动物孵卵所需时间、成片森林形成速度以及DNA变异速度——似乎都符合普遍的新陈代谢比例法则。“我们发现,尽管生命的多样性不可思议——从西红柿树到变形虫再到鲑鱼,但如果以体形大小和温度作为参考依据,这些(新陈代谢)中有很多在速度和时间上明显相似。”发现这条法则的研究人员詹姆斯·吉鲁利和杰弗里·韦斯特说道。他们认为,“新陈代谢速度是基本的生物速度”,是包括能量在内的“宇宙钟”,是所有形式的生命运动的速度。对任何生物而言,这口钟都是不可避免的。

还有一些物理常量在生物界也是普适的。几乎所有类型的生物都具有两侧对称性(左边和右边互为镜像)。这种基本的对称性似乎产生了多层次的自适应优势,包括更卓越的运动平衡性、有先见之明的冗余(一切事物至少都有两个!)以及基因代码的高效精简(只要复制一边的代码)。其他几何结构不过是运用简单有效的物理学常识,例如管状结构给植物、动物(肠就是这样的结构)和腿部输送营养。一些重复出现的构造,例如树枝和珊瑚枝的展开或者花瓣的旋涡状排列,都是基于生长的数学原理。它们的再现是因为数学是永恒的。地球上所有生物都以蛋白质为基础,细胞内蛋白质的折叠和展开方式决定了该生物的特性和行为。生化学家迈克尔·登顿和克雷格·马歇尔论述道:“蛋白质化学领域的最新进展表明,至少有一类生物结构——即基本的蛋白质折叠——是由导致晶体和原子形成的类似的物理法则决定的。这些法则使每种生物在其外形下面具有统一的理想结构。”作为引发生命多样性的基本分子,蛋白质最终也要受制于一组数量有限的重现法则。

如果制定一份包含一切地球有机体的全部物理特性的大型电子表格,我们会发现很多空白处,这是为那些逻辑上“可能存在”但实际上不存在的有机体留出来的。这些替补生物服从生物和物理法则,可是从未出现过。这种“可能存在”的生命形式也许包括哺乳蛇,(为什么没有?)以及飞行蜘蛛或陆生乌贼。事实上,如果现有动植物圈发展时间足够长,人类不予干涉,地球上仍有可能进化出上述动物中的某些种类。这些推测出的生物听起来完全可信,因为它们具有趋同性,重新采用(但是重组)了整个生物圈反复出现的形态结构。

艺术家和科幻小说家幻想其他遍布生物的星球时,虽然尽力跳出地球约束的思维框架,但是他们想象的很多有机体还是保留了地球上看到的生命形态。有人会将这种现象归因于缺乏想象力:我们总是惊讶于海底最深处发现的奇异生物,那么其他星球上的生命也应该充满神奇。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其他人赞同,我们会感到惊奇,但是考虑到“可能存在”的生命形式——这个巨大的想象空间包含了原子经排列后组成有机体的所有可能方式,我们在另一个星球上找到的只会是可能存在的生物的很小部分。其他星球上的生命是否令人惊讶,取决于它与我们已经熟悉的形态发生怎样的联系。因为视网膜色素层研究而获得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乔治·沃尔德对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讲述道:“我告诉学生们:在这里学好生物化学,将来可以通过在大角星举行的考试。”

DNA结构所受到的物理约束最明显。DNA分子如此不同寻常,称得上独树一帜。每个学生都知道,DNA是独特的双螺旋链,可以轻松压缩和解压,当然,还可以自我复制。不过,DNA也可以展现为平板、互锁环甚至八面体结构。某些巨型蛋白质链负责塑造人体组织和肌肉的物理特性,分子中独一无二的体操健将DNA充当复制这些巨型蛋白质链的动态模板,这个过程依次通过互动形成庞大的复杂生态系统。从这个无所不能的准晶体开始,带着所有意想不到的外形,生命向前跳跃式发展,呈现出令人生畏的多样性。沿着DNA极细小的古老螺旋发生的微妙重组,令世间诞生出20米高、四处游荡、神态威严的蜥脚类恐龙,像宝石一样的绿色闪光蜻蜓,冰清玉洁的白色兰花花瓣,当然,还有复杂的人脑。一切都来自这个小小的准晶体。

如果我们承认除了进化没有超自然力量发生作用,那么所有这些形态——还会有更多——某种意义上一定被包含在DNA结构中。还能来自哪里?各类橡树的细节特征和未来的橡树物种是先天决定的,以某种形式存在于第一颗橡子的DNA中。此外,如果我们承认进化之外没有超自然力量发生作用,那么人类大脑——都是同一粒始祖细胞的后代——的代码也一定暗含在DNA中。如果大脑是这样的话,那么技术元素呢?空间站、聚四氟乙烯和互联网是否也溶解在染色体组中,只为了此后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沉淀成形,正如数十亿年后橡树最终显现为目前的形态?

当然,单独研究这种分子完全无法揭示物种的多姿多彩:我们徒劳地在DNA的螺旋梯中寻找长颈鹿。但是我们可以搜索用来替代的“橡子”分子,作为一种工具再现DNA的展开过程,观察在DNA之外是否存在其他力量可以产生同样的多样性、可靠性和可进化性。一些科学家在实验室寻觅DNA替代物,方法包括设计“人造”DNA、合成与DNA类似的分子以及构建全新的生物化学系统。发明DNA替代物有一系列实际理由(例如,创造可以在太空工作的细胞),可是至今还缺乏具备DNA的多功能性和智慧的替代物。

为了满足对DNA替代分子的需求,第一个显而易见的方法是将略作改动的碱基对置换到螺旋中(想想DNA螺旋梯的不同梯级)。K·D·詹姆斯(K.D.James)和A·D·埃林顿(A.D.Ellington)在合著的《生命起源和生物圈进化》(insofLifeandEvolutionoftheBiospheres)中写道:“根据碱基对替换计划开展的试验表明,目前存在的嘌呤组和嘧啶组(标准的碱基对类型)很多方面达到最优……非自然形成的经过试验检测的核酸类似物已被证明大多数无法自我复制。”

当然,科学领域有很多起初被认为不大可能、不合情理或完全不可能的发现。至于自组织生命的例子,由于我们对它的全部了解是基于数量只有1——就是地球——的样本(只在有限范围内),因此我们在归纳替代物时需要特别谨慎。

可是化学就是化学,在宇宙任何地方都不会改变。碳元素位于生命的核心,因为它的化学活泼性很强,具有很多连接其他元素的“钩子”。它和氧元素关系非常融洽。碳容易氧化,成为动物的燃料,也容易被植物的叶绿素脱氧(减少氧元素)。自然而然,它成为由极不相同的超大分子构成的长链的支柱。硅,碳的同位素姐妹,是制造非碳基生命形式的最有可能的候选替代者。硅与其他元素的结合也是多种多样,而它在地球上的储量超过碳。当科幻小说作家幻想其他生命形式时,经常以硅作为生命基础。但在现实生活中,硅存在几个重大缺陷。它不能与氢结合成链状结构,这限制了其衍生物的大小。硅硅结合在水中不稳定。硅“吸入”氧后,“呼出”的是矿质似的沉淀物,与气体状的二氧化碳不同。这使得它很难散开。硅基生物可能呼出的是坚硬的沙粒。基本上,硅创造干燥的生物。如果没有液态母体,难以想象如何向四周运送复杂分子,以实现互动。也许硅基生命住在炽热的世界,在那里硅酸盐都能熔解。也有可能母体是温度极低的液态氨。但是,与浮在未冰冻液体的表面并与之分离的冰不同,冷冻的氨会下沉,使得整个海洋都被冻住。这些担忧不是假想出来的,而是建立在制造碳基生命替代物的试验基础上。迄今为止,所有证据都表明DNA是“完美”的分子。

人类的聪明大脑可以构想出新的生命基础,然而发现可以自我创造的生命基础却是更高等级的事务。实验室制造出来的潜在的合成生命基础也许有足够的活力,可以在野外存活,但不能通过自组织方式形成。如果你可以不再要求自组织诞生形式,就能跃进至各种从未独立进化的复杂系统。(这实际上是大脑的“工作”:产生某些类型的复杂事物,这些事物是进化的自我创造过程不能产生的。)机器人和人工智能不需要从富含金属的岩石中自组织形成,因为它们是人类制造的,而不是自然产生的。

然而,DNA的确需要自组织。到目前为止,关于这种强大的生命核心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它自己组装自己

。在太空中,甚至在各星球的土坑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最基本的碳基分子——例如甲烷和甲醛。我们尝试过用各种非生命条件(闪电、高温、暖池、冲撞、冰冻/解冻)来刺激这些像乐高积木一样的分子搭建成8个作为RNA和DNA成分的糖分子,可是所有条件下生成的糖都达不到维持存在所需的最小数量。制造其中一种糖——核糖(即RNA中的R)——的所有已知途径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在实验室中难以复制,在野外再现(一定程度上)更是不可想象的。这还仅仅是处理8种基本前驱体分子中的一种。大量培养其他不稳定化合物、使之能够自我繁殖的必要条件——可能相互矛盾——还没有发现。

可是我们遇见过成功案例,因此我们知道可以找到这些特殊路径,至少一条。不过,数条并行工作的路径同时畅通的情况是极难出现的,这意味着,也许只有一个分子可以穿过这个迷宫,自我组合它的大量片段,自我复制曾经出现的结构,然后从这个起点释放出我们见识过的地球生命的难以置信、令人叹为观止的丰富多彩和生机勃勃。找到一种分子可以自我复制并且孕育数量前所未有的复杂生物,这还不够。也许的确存在多种通过化学反应产生的神奇细胞核可以满足要求,但找到无所不能而且可以自我繁殖的分子,是一项挑战。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竞争者可以发挥那种魔力,甚至连达到近似程度的都没有。这就是西蒙·康韦·莫里斯把DNA称为“宇宙中最奇特的分子”的原因。生化学家诺曼·佩斯(NormanPace)认为,也许存在一门“宇宙生物化学”,以这个最引人注目的分子为研究基础。他推测:“看起来有可能任何地方生命的基本积木都与我们相似,如果不是细节上,至少在总体上是这样。那么,20种氨基酸就是想象得到的最简单的碳结构,可以传送生命体的功能分子团。”将乔治·沃尔德的话改一下:要研究外星人,请研究DNA。

关于DNA无与伦比(也许在全宇宙都无与伦比)的能力,还有一个证明。两位分子生物学家——斯蒂芬·弗里兰(StephenFreeland)和劳伦斯·赫斯特(LaurenceHurst)——通过计算机在模拟的化学世界中生成随机基因代码系统(DNA的等同物,但不包含DNA)。由于所有可能的基因代码的组合集已无法用宇宙时间衡量,难以估算,研究者从中抽取了一组子集样本,重点关注那些被归类为可以在化学环境中存活的样本点。估计有2.7亿可存活替代物,他们研究了其中的100万种变体,按照在模拟环境中使误差最小化的能力给对应的代码系统分级(好的基因代码可以精确无误地复制)。经过100万次电脑计算后,基因代码的评估效率值构成了典型的钟形曲线。曲线一端是地球的DNA。在100万个可选基因代码当中,目前的DNA结构是“所有可能代码中最优良的”,他们总结道,即使并非完美,至少是“百万里挑一”。

叶绿素也是一种奇特的分子。它在地球上无处不在,虽然没有达到最优化。太阳光谱辐射强度在黄色波段达到高峰,而叶绿素的最佳吸收区域为红区和蓝区。按照乔治·沃尔德的评论,叶绿素具有“三重能力”,即强大的吸光能力、存储捕捉到的能量并传递给其他分子的能力和转化氢以减少二氧化碳的能力。这样的能力使得叶绿素在喜光植物的进化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尽管它的吸光区域存在缺陷”。沃尔德继续推断,这种非最优化证明没有更好的碳基分子可以将光转化为糖,因为如果有的话,难道几十亿年的进化还不能将它创造出来吗?

我在谈论趋同性时,提到了视网膜的最优化以及叶绿素的非最优化,似乎自相矛盾。我认为效率等级不是核心问题。对于这两种情况,缺少替代物才是它们具有必然性的最强有力证明。在叶绿素的例子中,虽然它不完美,但是几十亿年间没有替代物出现;在视网膜的例子中,尽管有一些次要的竞争者,可是同样的紫质分子两次出现在眼睛这个领域——没有紫质分子,这将是巨大的空白区域。进化一次又一次地求助于几个有效的解决方法。

无疑,未来某一天会有非常聪明的实验室研究者开发出替代有机体DNA的生命基础,能够开凿出新生命之河。合成生命基础在获得巨大的加速度后,也许会进化出各类新生物,包括有意识的生物。然而,这样的替代生命系统——不论是硅基、碳纳米管还是黑云的气态核——自身具有由嵌在原始种子内部的约束力引导的必然性。它不是万能的,但可以进化出多种现有生命本源无法创造的生命类型。有些科幻小说作者戏谑地推测,DNA本身也许就是这样的人造分子。毕竟,它聪明地实现了最优化,而且它的起源仍然非常神秘。也许,是身着白色实验服的超级智慧生命巧妙地设计出DNA,并将它发射到宇宙,使之数十亿年如一日地在荒芜的星球上自然播种?我们不过是这个原始基因混合体长出的众多幼苗中的一株。这种虚构的园艺工程也许可以解释很多现象,但是不能消除DNA的独特性,也无损于DNA在地球上的进化路径。

物理、化学和几何约束从生命诞生那一刻起就在施加控制,甚至延伸到技术元素领域。“生命的一切基本形式构成有限的自然形态集,这些形态在宇宙中任何存在碳基生命的地方都会再三重现。”生化学家迈克尔·登顿和克雷格·马歇尔宣称。进化当然不可能创造出所有可行的蛋白质、喜光分子、附属器官、运动方式和外形。生命不是在所有方向上都无边无际、无拘无束,而是受到物质世界的诸多限制。

我认为,同样的约束也在限制科技的发展。科技建造在生命具有的相同的物理和化学根基之上,更重要的是,在第七王国——加速的生命王国,技术元素被很多引导生物进化的约束所限制。技术元素无法创造出所有可以想象的发明,也不能将所有可行的观念转化为现实。相反,它在许多方向上受到物质和能量的制约。不过,负面约束只是进化故事的一半内容。

另一半推动进化漫长历程的强大力量是在某个进化方向上传导创新的正面约束。自组织过程的外熵与前述物理法则约束共同控制进化的运动轨迹。在生物进化过程中,这些内部惯性极为重要,而在科技进化过程中,它们的重要性更甚。事实上,对于技术元素,自生成的正面约束是主要因素,影响力超过负面约束。

然而,在今天的生物学领域,存在引导生物进化的内部约束这一观点远非正统学说的内容。定向进化概念因为与超自然生命本质信仰联系起来而声名狼藉,其发展历程趣事颇多。今天定向进化理论虽然不再与超自然观念结合,但却和“必然性”观念挂钩,许多科学家认为后者不论怎样包装都是无法接受的。

我愿意用迄今为止我们的证据所能提供的最佳案例来阐释生物进化的方向。这是个复杂的故事,对于理解生物、辨清科技的未来至关重要。如果我能说明自然进化过程存在内生方向,那么我的观点——技术元素扩展了这个方向——就更容易理解了。因此,在我深入研究生命计划的推动力量后,后面的长篇大论的确可以作为科技领域的同类进化的近似论述。

在开始讲另一半故事前,我要提醒各位,这种最近才被认识的外熵推动力不是进化的唯一发动机。进化有多种推动力,包括之前描述的物理约束。但目前关于进化的正统科学观点认为,变化的主要成因只有一个:随机变异。在自然界,后代幸存者是可遗传的随机变异自然选择的结果。因此,在进化过程中,只有随机进步,不存在定向发展。过去30年对复杂自适应系统的研究得出的主要认知提供了相反的观点:自然选择导致的变异并不总是随机的。试验表明,“随机”的变异通常不是固定方向的;另一方面,变异受到物理和几何法则的控制;最重要的是,变异常常是由自组织体(这里指的是DNA螺旋体)再现模式的固有可能性引发的。

过去,非随机变异概念是异端邪说,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生物学家使用计算机模拟,变异并非随机的观点在某些理论家中间成为科学共识。基因的自调节网络(所有染色体上都可以找到)有利于某些类型的复合体。“一些有潜在用途的变异可能性非常大,可以认为它们已被编入基因组代码”,生物学家L·H·卡波拉莱(L.H.Caporale)说。细胞通过新陈代谢路径可以自我催化,组成网络,走上自我改进的循环。这给传统观点轻轻一击。在以往的观念中,内部(变异来源)产生变化,而外部(自适应的环境来源)选择或引导这种变化;在新观念中,外部(物理和化学约束)产生结构,内部(自组织)选择或引导这种结构。当受到内部引导时,进化转向重现结构。近代古生物学家W·B·斯科特(W.B.Scott)总结道,进化的复杂性产生了“为优化准备的固有通道”。

在教科书中,进化是由单一的半精确机制推动的强大力量,是适应性生存选择的可遗传的随机变异,也被称为自然选择。新出现的修正观点则承认其他力量的存在。它的解释是,进化的创新发动机由3条腿支撑:适应性(传统动力)、偶然性和必然性。(这3种力量也在技术元素领域重新出现。)我们可以将其描述为进化的3种动力。

适应性动力是教科书上的理论定义的正统力量。正如达尔文猜想的那样,那些最适应环境的有机体生存下来并繁殖后代。因此在变动的环境中,任何新生存策略,无论其来自哪里,都经过了漫长选择,与该类物种相得益彰。适应性力量在进化的各个层面都是基本力量。

进化三动力中的第二种是运气,也就是偶然性。进化过程中发生的大量事件可以比喻成买彩票中奖,而不是最优者适应。物种形成时的很多优良特性是偶然事件——某种不太可能存在的引导物种沿着偶然路径发展的激发性力量——的结果。王斑蝶翅膀上的独特斑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适应性特征,纯属偶然产生。随机的开端最终在未来的日子里产生完全意想不到的构造,而这些后来产生的构造也许不如祖先那样复杂或优美。换句话说,我们今天看到的进化过程中的很多结构来源于过去的随机偶然事件,而不是进步的结果。如果我们把生命发展史的录像带倒回去,再次按下播放键,放映内容将有所不同。为年轻读者考虑,我应该说明,“倒回录像带”,就像“拨电话(号码盘)”、“(用胶卷)拍电影”和“(用曲柄)启动发动机”,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从已经弃用的技术沿袭下来的表达方式。在本例中,“倒回录像带”表示要从同样的起点重复一个过程。

斯蒂芬·杰·古尔德(“倒放生命的录像带”这个比喻就是他在其开创性著作《精彩的生命》中首次使用的)提供了关于偶然性在进化过程中普遍存在的精选案例。他的论点建立在一组神秘的前寒武纪生命化石的证据基础上,这组化石是在加拿大的伯吉斯页岩发现的。一位名为西蒙·康韦·莫里斯的年轻研究生用了若干年时间在显微镜下日复一日地潜心研究这些微小的化石。经过10年的刻苦钻研,莫里斯宣布,伯吉斯页岩含有过去未知的生物群落的宝贵资料,该群落的形态多样性远甚于现在的生命。但是这批古生物原型非同寻常的多样性被5.3亿年前的灾难重创,只剩下少数的有机体基本类型继续进化,造就了今天我们看到的物种相对较少的世界。古尔德认为这样古老而丰富的多样性遭受不确定重创是偶然性法则的有力证明,也是进化方向性观点的反面证据。他尤其相信,伯吉斯页岩的证据表明人类大脑不是必然性产物,因为进化过程中没有任何事物是必然的。在书的结尾,古尔德总结道:“生物学对人类本性、状态和潜力的大部分真知灼见可概括为简单的短语——偶然性的体现:智人是个例,而非趋势。”

“个例而非趋势”这个短语反映了当代正统进化理论:进化固有的偶然性和至高无上的随机性阻止了任何方向的趋势。然而,后来的研究证明伯吉斯页岩并不包含人们起初相信的庞大多样性,推翻了古尔德的结论。西蒙·康韦·莫里斯本人转变观念,抛弃此前激进的分类法。事实证明伯吉斯页岩有机体中很多并不是不可思议的新形式,而是外形古怪的旧形式,因此在宏观进化过程中偶然性远远谈不上占优势地位,占优势地位的更有可能是进步。奇怪的是,自从古尔德这本有影响力的书出版后,若干年内莫里斯成为为进化的偶然性、方向性和必然性摇旗呐喊的首要古生物学家。事后人们才认识到,伯吉斯页岩所证明的是,偶然性是进化的重要力量,但不是唯一的。

进化三动力中的第三种是结构的必然性,这正是当前生物学教条否定的那种力量。鉴于偶然性可以被认为是“历史”力量,也就是历史对其有重大影响的事件,那么进化发动机的结构成分可被视为“非历史”的,它独立于历史而创造变化。把这个部分倒回重放,得到的还是同一个

故事。进化的这个方面推动了必然性的产生。例如,防御用的毒刺至少在12个物种那里发生进化:蜘蛛、黄貂鱼、荨麻、蜈蚣、石头鱼、蜜蜂、海葵、雄性鸭嘴兽、水母、蝎子、有壳软体动物和蛇。这个共有结构的重现不是因为共同的进化史,而是因为共同的生命起源;它的形成,不是来自外部环境,而是由于自组织复合体的内部动力。必然性是外熵性质的力量,是像进化中的生命一样复杂的系统自发形成的自组织。正如前几章描述的那样,复杂系统自己产生惯性,形成某些重现模式,系统通常会陷入这些模式。这种内生的自我排序引导系统获取自身利益,通过这样的方式给正在发生的进化过程限定方向。这种动力将进化的无序性导向某种必然性。

进化三动力的关系也许如图6-2所示:

在自然界中这三种动力都发生作用,但比例和层面有所不同,它们此消彼长,共同演绎各种生物的发展史。我想起一个比喻,也许有助于厘清这三种力量:物种进化就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冲刷河岸。这条河的局部“特征”,也就是河岸以及河床的细致轮廓,源自自适应变异和偶然性(从不重复)动力;而河流普遍存在的“河流通性”(所有河流都具有的),即在水域形成的通道,源自趋同性和自发有序性的内在引力。

偶然的微观细节装饰必然的宏观原型的另一个例子是六种独立的恐龙谱系在进化过程中踏上同一条形态学路径。随着时间流逝,这六种恐龙都显示出相同的(必然的)形态趋势,例如侧边脚趾——爪子长骨的延伸部分——的减少,以及“手指”的缩短。我们可以将这种模式称为部分“恐龙通性”。因为这些特征在六种谱系中都有重复,因此其结构原型并不只是随机产生的。鲍勃·巴克这位电影《侏罗纪公园》中恐龙的扮演者、现实生活中的恐龙专家宣称:“这个(六种恐龙谱系的)重复相似性和趋同性的惊人案例……有力地证明了,从化石记录中观察到的长期变化是定向自然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基因变异的随机漫步。”

回到1897年,古生物学家亨利·奥斯本,一位早期的恐龙和哺乳动物专家,这样写道:“我对过去很多门类的哺乳动物牙齿的研究让我确信,存在特定方向的基本变化趋势。牙齿的进化是由某些遗传影响预先决定的,这些影响可追溯到数十万年前。”

概括出“预先决定”的意思有重要意义。多数情况下,生命细节是偶然形成的。进化之河只决定最广泛的主要形态。我们可以认为这些主要形态就是进化的伟大原型,例如四足动物(四足性)、蛇形、眼球(球形照相机)、盘起来的肠、卵袋、扑翼、重复出现的四肢、树、尘菌和手指。它们是普遍而非特殊的形态。生物学家布莱恩·古德温论述道,“有机体的所有主要形态特征——心脏、脑、肠、四肢、眼睛、叶、花、根、躯干、分枝,这里只说明显特征,都是形态学规律自然产生的结果”,如果倒放生命的录像带,这些特征会反复出现。它们就像其他重现的原型,是大脑感知到但人们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模板。“哦,这是一只蚌”,你的大脑自言自语,而你则关注颜色、手感和种类的特征。“蚌”形态——两个凸起的用铰链连接的可以闭合的半球体——是重现的原型,决定性的形态。

审视数十亿年的漫长岁月,看起来进化似乎想要创造某些构造,按照理查德·道金斯的暗示,生命想要产生眼球,因为它总是重复这项发明。在进化看似混乱的旋涡中存在一种倾向,即重新发现同样的形态,不断取得同样的结果。简直就像生命在遵守一种规则。它“需要”使某种模式物质化。甚至现实世界似乎也在偏向那个方向。

很多迹象表明人类所在的宇宙区域适合生命的形成。我们的星球与太阳距离刚好,近则可以取暖,远则避免被炙烤。地球有位大个子邻居——月球,它促使地球减慢转速以便延长单日时间并长期稳定。地球与木星共享太阳,后者充当了吸住彗星的磁铁。被彗星捕获的冰块也许还是地球海洋的起源。地球的磁核产生抵挡宇宙射线的防护罩。它的引力大小正合适,可以留住水和氧。它有一层薄薄的地壳,使板块构造运动成为现实。这些可变因素似乎都汇聚到这个不是太小也不是太大的宜居带。近期的研究表明,银河系也有宜居带。距离银河系中心太近,行星会遭受持续的致命宇宙射线的攻击;如果太远,当恒星尘埃浓缩成行星物质时,将会缺乏生命形成所需的重元素。我们的太阳系恰好在这个宜居带的中间。再这样列举下去,可能很快就会不可避免地将地球生命的每一个方面都包括在内。一切都是完美的!有些虚假的“招聘员工”启事暗中做了手脚,只适合那个已经被内定的人,我们刚才列出的那份优势清单不久就会像这样的虚假启事一样。

这些适宜居住的因素中有些将被证明只是巧合,但是其数量和根深蒂固的性质——按照保罗·戴维斯(PaulDavies)的说法,表明“自然法则受到操控,有利于生命的形成”。按照这一观点,“晶体从饱和溶液中析出,生命以同样可靠的方式从原始浆液中产生,最终是由原子间力预先决定的”。早期的生源论(研究生物起源)先锋人物西里尔·庞南佩鲁马(CyrilPonnamperuma)相信,“原子和分子的固有属性似乎引导合成反应”向孕育生命的方向发展。理论生物学家斯图尔特·考夫曼(StuartKauffman)认为他用计算机对生命出现之前环境的全面模拟显示,一旦条件合适,生命形成就是不可避免的。他说,今天我们的存在属于这样一种情况,即“我们不是偶然的而是注定的”。1971年数学家曼弗雷德·艾根(ManfredEigen)写道:“生命进化,如果是基于可推导的物理规律,应当被视为必然过程。”

克里斯蒂安·德迪夫(ChristiandeDuve)因为在生物化学领域的研究而获得诺贝尔奖,他的观点更加激进。他相信生命是宇宙必须完成的事。在《生机勃勃的尘埃》(VitalDust)一书中,他写道:“生命是天定之力的产物。在这种占优势的条件下,生命注定要出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同样的条件存在,它就会以相似的形式出现……生命和意识的产生,不是反常事件的结果,而是物质的自然显现,事先已被编入宇宙的结构中。”

如果生命是必然出现的,为什么鱼不是?如果鱼是必然的,为什么思维不是?如果思维也是必然的,为什么互联网不是?西蒙·康韦·莫里斯推测:“数十亿年前的不可能事件现在越来越不可避免要发生。”

检验宇宙规则的一种办法是从头开始重新播放生命的录像带。古尔德把重新播放生命的录像带称为伟大的“不能做”的试验,可他错了:事实证明人们可以重现生命发展历程。

基因排序和克隆的新方法使得再现进化过程成为可能。以简单的细菌(大肠杆菌)为对象,选择一个个体,多次原样复制这个特殊的小家伙。对其中一个复制品的基因型进行排序。余下的复制品分别放入相同的培育箱,环境和输入物一模一样。让克隆的细菌在相似的容器中自由繁殖4万代。每1000代为一个段落,从中抽取一些,快速冰冻,然后对它们进化过的基因型排序。将所有容器内相似的进化后基因型作比对。随时取出一个快速冰冻的样本,使之恢复生机,再次放入相同的新培育箱中,这样今后可以随时重复大肠杆菌的进化过程。

密歇根州立大学的理查德·伦斯基(RichardLenski)在他的实验室里开展了完全一样的实验。他发现,总的来说,多次进化产生相似的表型——细菌的外表——特征。基因型的变化大体上出现在同一位置,尽管各自的精确代码经常不同。这反映出总体形态的趋同性和细节的偶然性。伦斯基不是唯一开展此类实验的科学家。其他实验显示了相似进化过程的同样结果:每次产生的不是新生事物,而是科学论文所称的“多条进化路线的趋同性导致的相同表型”。基因学家肖恩·卡罗尔总结道:“进化可以并且的确在结构层面、方式层面以及个体基因层面重复自己……这种重复推翻了这样的观念:如果使生命历程倒回,然后重演,所有的结果将是不同的。”我们可以倒放生命的录像带,当环境不变时,结果通常被证明是大体相同的。

这些实验表明,有一条轨迹贯穿进化过程,这条长长的路径使一些不大可能的形态成为必然性事件。我需要对“不大可能的必然性”这个悖论略作解释。

生命不可思议的复杂性掩盖了它的奇异性。今天的所有生命都来自一个古老分子的连续复制过程,这个分子的工作场所是一个活性原生态细胞。虽然生命具有灿烂的多样性,但它主要是数百亿次复制之后的有效结果。与宇宙中物质和能量的一切可能形式相比,生命的解决方案只有几个。因为田野生物学家每天都会发现新的地球有机体,我们有理由对自然界的创造性和生机感到惊奇。然而与人类大脑能够想到的事物相比,多姿多彩的地球生命只占很小的部分。我们想象中的作为替代的世界随处可见远比地球生命更加多样、更具创造性、更加需要探索的生物。但是我们虚构的生物大多数永远无法出现,因为它们与物理法则完全矛盾。可能存在并且实际存在的世界比它看上去小得多。

视网膜紫质、叶绿素、DNA或人类大脑的天才分子是由某些形式的物质、能量和信息产生的,这三者的物理特性在所有“可能存在的”事物构成的世界里极其缺乏,从统计学意义上说这些事物存在的可能性非常小,几乎达到完全不可能的程度。任何有机体(以及人工制品)都是由它的组成原子按照极不可能的形式排列而成的。但是在长期的复制自组织和无休止进化过程中,这些形式从极不可能转变为极有可能,甚至不可避免。因为在现实世界,这种可扩展的创造性真正发挥作用的方式只有几种,所以进化过程一定采用了这几种方式。按照这个观点,生命是必然的不可能事物,生命的典型形态和发展阶段大部分也是如此。或者我们可以说:不可能的必然事物。

这意味着人类大脑也是进化过程不可能的必然产物。重演生命历程,它将再次创造出人脑(在其他行星或者相似时间)。斯蒂芬·杰·古尔德断言,“智人是个例,而非趋势”,他确实在倒退,不过姿态优雅。如果我们重新组合他的话语——这次从后向前,我想没有比这更加简洁的语句能够更好地总结进化的精髓:

智人是趋势,而非个例。

人性是进步,过去一直是,将来也一直是。现存的一切有机体都处在发展过程中。人类更是如此,因为在所有的生物中(我们已知的),我们是最具可塑性的。作为智人的我们刚刚踏上新的进化历程。作为技术元素——加速的进化——的创造者和受益者,我们恰好是进化注定的发展方向。“我似乎是动词”,发明家和哲学家巴克敏斯特·富勒(BusterFuller)曾经这样说过。

我们也可以说:技术元素是趋势,而非个例。技术元素和它的构成技术与其说像伟大的人类发明,不如说更像伟大的过程。没有任何事物是完美的,一切都在变动中,唯一重要的是运动的方向。因此如果技术元素有方向,那么它指向何处?如果更加先进的科技形式必然会出现,那么接下来将是什么?

在下一章中,我要阐述技术元素的固有趋势如何与重现形式汇合,就像生物进化那样。这一过程导致必然性发明的出现。进一步说,这些自我生成的倾向也会产生一定程度的自主性,与生物获得的自主性非常相似。最后,科技系统的这种自然发生的自主性还会创造出一系列“需求”。通过跟踪进化的长期趋势,我们可以揭示科技有什么样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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