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持沉默,每日的抱怨却消磨了我的骨头。

——《诗篇》第三十二、三十三节

温西从来没有见过像威廉·索迪此刻如此绝望的神情,那是一个人陷入绝境时的表情,形容枯槁,面色苍白,呼吸几不可闻,如同死人。玛丽脸上满是紧张和焦虑,但仍然藏着一丝防备和不甘。她还想挣扎挣扎,可是威廉显然已经放弃了。

“行了,你们两个,”布伦德尔警长说,“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我们没干什么不光彩的事。”玛丽说。

“让我说吧,玛丽,”说完此话,面色疲惫的威廉转向警长。“好吧,”他说,“我想你们已经发现迪肯的事了。你知道,他给我们带来了难以弥补的伤害。我和玛丽一直在尽力弥补,但你们突然插手进来。虽然我们知道不该隐瞒,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村子里已经有很多关于玛丽的流言蜚语了,我们觉得最好的选择就是悄然离开,希望这样做可以让她好过些,不用再去管那些长舌的人说些什么。我们要是倒点什么霉,正好称了那些人的意。这样做有什么不可以?又不是我们的错。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们?”

“听我说,威廉,”布伦德尔先生说,“你运气不好,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法律就是法律。我们都知道迪肯是个混球,但现在的事实是有人杀了他。找到杀人凶手正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关于这事,我没什么可说的,”威廉·索迪慢慢地说,“可是如果玛丽和我——”

“稍等,”温西说,“索迪,我想你还没弄清楚目前的状况。布伦德尔先生并不想妨碍你们的婚姻,不过正如他所说,确实有人杀了迪肯,现在不利的情况是你是最有动机的人。这就是说,如果你遭到了指控,上了法庭——那么,他们可能希望这位女士提供证词。”

“那又怎样?”威廉说。

“是这样,”温西说,“法律上不允许妻子提供不利于丈夫的证词。”他停了一下,等对方消化这句话,然后接着说,“来支烟吧,索迪,你好好想想。”

“我知道,”索迪痛苦地说,“我知道,这就是说——那个恶棍给我们带来的灾难永远不会结束。他毁了可怜的玛丽,让她上了一次被告席,毁了她的名声,让我们的孩子成了私生子,现在他又来破坏我们的婚姻,逼她走上证人席,把我推向绞架。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人该死的话,那就是他!我希望他现在就在地狱里受火刑。”

“很有可能他是,”温西说,“不过你要知道,如果你现在不说实话——”

“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点,”深感绝望的索迪喊道,“我妻子——在上帝眼中,在我眼中,她都是我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即便现在也是如此,她只知道那个已经烂在墓地里的混蛋的名字。上帝知道,这是实话。”

“哦,”布伦德尔先生说,“你必须证明这一点。”

“这倒不一定,布伦德尔,”温西说,“但我敢说,这些会被证实的。索迪太太——”

女人迅速看向他,带着感激的神情。

“你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你的前夫在今年年初以前还活着,也就是说你和威廉·索迪的婚姻并不合法?”

“就在上个星期你来找我的时候,勋爵阁下。”

“是我把迪肯的笔迹拿给你看的时候吗?”

“是的,勋爵阁下。”

“那怎么——”警长想问什么,但温西继续发问打断了他的话。温西问:“那时你就意识到埋在索普太太坟里的那个人肯定是迪肯。”

“我是这么想的,勋爵阁下,我想肯定是这样,之前好多我弄不明白的事儿似乎都明白过来了。”

“好。在那之前,你就从来没怀疑过迪肯在一九一八年死了的这件事吗?”

“从来没有,勋爵阁下,否则我就不会跟威廉结婚了。”

“你一直都按时去领圣餐,对吗?”

“是的,勋爵阁下。”

“可是上个星期天你没有去。”

“是的,我没去,勋爵阁下,因为我知道自己和威廉的婚姻不合法,所以我无法再去那里,感觉那样是不对的。”

“当然,”温西说,“请原谅,警长,我刚才打断了你的话。”他温和地说。

“没关系。”布伦德尔先生说,“你说勋爵阁下给你看字迹的时候,你没有认出来。”

“我认出来了,我没说实话,但我必须迅速下定决心,我被吓到了。”

“我猜你就是,怕给威廉惹麻烦,嗯?听我说,玛丽,你怎么知道那张字条不是在很多年前写的呢?你怎么那么快就想到了在索普坟墓里的尸体就是迪肯?请回答我的问题,女士,好吗?”

“我不知道,”她懦怯地说,“我突然就有了这个念头。”

“你是一下就想到了,”警长喝问道,“为什么?因为威廉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知道一切都完了,因为你以前见过那张纸——”

“没有,我没有!”

“怎么没有?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没必要隐瞒你认识笔迹的事。你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写的——就在最近,对不对?”

“胡说!”威廉·索迪说。

“你说的这点我也不赞同,布伦德尔。”温西平和地说,“因为,如果索迪太太一直都知道这件事,那么她为什么要缺席上个星期天早上的教堂活动呢?我的意思是,你还不明白吗?如果她之前数月都是在伪装,她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呢?”

“那么,”警长反驳道,“威廉呢?他也都照常去教堂了,不是吗?你不会想告诉我他也毫不知情吧?”

“他是这样的吗,索迪太太?”温西和善地问。

玛丽·索迪犹豫了。

“我不能说。”最后她开口道。

“你不能说?对天发誓吗?”布伦德尔呵斥道,“好吧,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没用的,玛丽,”威廉·索迪说,“不要回答他,什么都别说。他们只会曲解你的意思。我们没什么可说的。我会承担一切后果,就这样。”

“不一定,”温西说,“你不明白吗?如果你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事情,让我们相信你妻子的确不知情——那么你们的婚姻不会受影响,对吧,警长?”

“不能诱供,勋爵阁下。”警长冷冷地说。

“当然不能诱供,不过我可以指出一个明显的事实,”温西接着说,“你妻子这么快就想到了死者是迪肯,这说明肯定有人知道点什么。如果她没有怀疑过你——如果你一直都是清白而且不知情的——那么她就会有负罪感。当然,如果事情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对。是的,现在看来是这样。如果她知情而且告诉了你——你会觉得良心不安,你会跟她说你不能再和一个内心有愧的女人跪在圣坛上——”

“住口!”威廉·索迪说,“你要再说一个字我就——哦,上帝啊!不是那样的,勋爵阁下。她毫不知情,知情的是我。我就说这么多,不再多说一个字,就这么多。因为我希望能得到救赎,所以一个字也没对她说过。”

“你希望能得到救赎?”温西说,“好吧,好吧,你的确知情,还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

“嗨,听我说,”警长说,“你这样死不开口是不行的,伙计。你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发现尸体的时候,”威廉·索迪答道,“就是那时候知道的。”他说这话时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从身体里挤出来的。不过接下来他的语速正常了些:“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死者的身份。”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出来?”布伦德尔问。

“什么?那不是可能会让每个人都知道玛丽和我的婚姻不合法吗?”

“啊!”温西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再结一次婚呢?”

威廉·索迪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动了一下。

“哦,你看,勋爵阁下——我希望玛丽永远都不知情。这对她来说太痛苦了,不是吗?还有孩子们。我们永远没办法弥补这一切,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说,让这罪过——如果这的确是罪过的话——都由我一人承担。我不想再让她卷入什么麻烦,你能理解吗?哦,然后——当她看见那张纸发现真相之后——”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你看,自从那具尸体被人发现之后,我就焦虑不安,而且我敢说她注意到了我有些反常——当她问我死者到底是不是迪肯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是,整个事情就是这样。”

“你是怎么知道死者身份的呢?”

对方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温西又说:“你知道,尸体严重毁容了。”

“你说你认为他——认为他进过监狱,”威廉·索迪结结巴巴地说,“我就对自己说——”

“等等,”警长插话问道,“你什么时候听勋爵阁下说的?讯问调查期间没有说过,讯问调查延期期间也没有说过,因为我们特别谨慎不对外透露半个字。那你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我是从教区长家的埃米莉那儿听来的,”威廉·索迪慢吞吞地说,“她恰好听到了勋爵阁下和邦特先生的谈话。”

“哦,是吗?”警长呵斥道,“我想知道埃米莉还偷听到了什么?对了,那个啤酒瓶!是谁让她把瓶上的指纹擦掉的?——快说吧!”

“她没有存什么坏心思,”威廉·索迪说,“仅仅只是因为小姑娘好奇而已,你知道她们就是这样。她特别激动,第二天就跑过来全部告诉了玛丽。”

“小姑娘确实都是这个样子,”警长半信半疑地说,“就按你说的吧,不管这个了。接着说迪肯。你说埃米莉听到勋爵阁下对邦特先生说起过死者蹲过监狱,是吗?对这个你有什么想法?”

“我对自己说,那个肯定是迪肯,这个恶魔从坟墓里爬出来又来找我们的麻烦。我就是这么想的。跟你说,我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认为他是来干吗的?”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在想他来了,就这样。”

“你认为他是来找宝石项链的,不是吗?”警长说。

威廉·索迪那不安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实实在在的惊奇和热切:“宝石项链?他是来找这个的?你是说项链真的是在他手里吗?啊,我们一直以为是在那个家伙——克兰顿——手里的。”

“你不知道项链一直都藏在教堂里吗?”

“在教堂里?”

“星期一我们在教堂里找到了项链,”勋爵平静地解释道,“就藏在屋顶。”

“就在教堂屋顶?啊,原来——项链找到了?感谢上帝!他们再也不能说什么玛丽参与那个案子的闲话了。”

“的确如此,”温西说,“不过你刚才好像还有话没说完。‘原来——’什么?你是想说,‘原来我在教堂看到他时他是在找这个’,对不对?”

“不,勋爵阁下,我是想说——我想说,原来他把东西藏在了那里。”他好像突然生出一股怒火,“这个卑鄙无耻的混蛋,他果然是出卖了自己的同伙。”

“是的,”勋爵阁下赞同地说,“恐怕这位迪肯先生生前确实没干过多少好事。对不起,索迪太太,不过他确实是个人渣。你也不是唯一的受害人。他在法国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现在又抛下了那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子。”

“可怜的人!”玛丽说。

“该死的恶棍!”威廉·索迪叫道,“早知如此,我就——”

“嗯?”

“没什么,”农夫低吼道,“他怎么会在法国?他怎么——”

“说来话长,”温西说,“不过和我们此刻要说的内容没什么关系。现在,我们把你的事好好理一理:你听说在教堂墓地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可能是个犯人,虽然尸体面目全非,你还是——我们可以称为灵光一闪吗?——认出他就是被认为在一九一八年已死的杰夫·迪肯。你对此守口如瓶,直到有一天你妻子看见了一张有可能是在任何时候写的有迪肯笔迹的字条,然后她——我们可以也称其为灵光一闪吗?——也想到了迪肯没有死。你们没有等待进一步确认就匆忙跑到伦敦去再结一次婚。这就是你给我们唯一的解释,是吗?”

“我能说的就这些,勋爵阁下。”

“你的故事太苍白无力了,”布伦德尔先生厉声说道,“听着,威廉·索迪,你我都很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你知道你现在可以不回答问题,不过别忘了,我们可以恢复之前延期的讯问调查程序,你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验尸官听,或者你可以等到被控谋杀的时候,再讲给法官和陪审团听,或者你也可以现在就坦白。你自己选吧,明白了吗?”

“我要说的只有这些,再没有了,布伦德尔先生。”

“‘我要说的只有这些,再没有了’,”温西说,“这真令人

遗憾,因为公诉人可能会认定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比如,他可能会认为,十二月三十号晚上你在教堂见过他,所以你知道迪肯还活着。”

他停下来看了下对方的反应,这才继续说道:“你知道傻子皮克吧,他那天晚上躲在阿伯特·托马斯的墓碑后面看见和听见了一些事,虽然他有点傻,但他的话还是可以作为证词。黑胡子男人,圣具室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威廉·索迪从法衣柜里拿出绳子。顺便问一句,你去教堂干嘛?也许你看见有光就走了过去,然后发现门没关,是这样吗?你发现圣具室里有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于是你就盘问他,他一开口说话你就认出了他。幸运的是他没有开枪打你,不过也许是因为你出其不意制住了他。不管怎么说,你威胁说要把他交给法庭处理,他说那样的话你的妻子和孩子会很尴尬。于是你们俩开始谈判——你说了吗?——最终你妥协了。你答应保密并且给他二百英镑让他离开那里。不过当时你手头没钱,你要把他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于是你拿绳子把他绑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去拿绳子的时候是怎么让他保持安静的。你是给他下巴来了一记左直拳?还是什么?……你不说吗?……好吧,算了。你把他绑了起来,让他待在圣具室里,然后你就去偷了维纳伯斯先生的钥匙。对了,你在放钥匙的地方找到钥匙,真是个奇迹,平时教区长总是乱放钥匙,所以通常在那儿都找不到钥匙。接着你就把他弄上了钟塔,因为藏钟室很适合藏人,那儿跟下面隔了好几道锁,这比送他出村要容易多了。后来你还给他送了些吃的——也许关于这一点索迪太太能说得更清楚。你当时是不是丢了一瓶啤酒,索迪太太?在给吉姆买的那些啤酒中少了一瓶?对了,吉姆正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必须要和他谈谈。”

警长看着玛丽,玛丽露出防备的表情,但她没有开口。

温西继续说道:“第二天你就去威尔比奇取钱。不过你当时生病了,在回家的路上完全病倒了,没办法去放迪肯走。你当时急坏了,是吧?你不想跟妻子说实话。当然,还有吉姆在呢。”

听到这里,威廉·索迪抬起了头。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勋爵阁下。但我要说一句,我从来没有跟吉姆提过关于迪肯的只言片语,他也没对我提过。这是事实。”

“很好,”温西说,“无论怎样,有人在十二月三十号到一月四号之间杀了迪肯。然后,又有人在一月四号晚上埋了他的尸体。这个人肯定认识他,所以故意毁掉他的脸部和手,让人无法辨认。我们都想知道的是,迪肯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具尸体?这才是重点,不是吗?我们知道不可能是你去埋的,因为你当时生病了,不过说是你杀了他倒是有可能的。你看,索迪,他不是饿死的,他死的时候胃里是满的。在十二月三十一号上午过后,你不可能去给他送食物。如果人不是你杀的,那么,那段时间里给他送食物的又是谁呢?是谁给他送食物却又杀了他,还在一月四号晚上把他从钟塔梯子上拖了下来?当时钟塔上有一个目击者——这个目击者看见了他,也认出了他,这个目击者——”

“等等,勋爵阁下,”警长说,“这个女人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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