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奔驰穿过樱花饭店霓虹闪烁的拱形门廊,慢慢在环形车道边停了下来。姚芬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

迟到了,姓宫那家伙一定不高兴了。不过无所谓,这家伙的仕途还有多远很不好说,跟他吃饭主要是稳住他,搞到贷款,不要耽误了后边的生意。

她把许晓捅醒,然后对老鲁说:“老鲁,上去跟我们一起吃吧,还是上次那个宫秘书长。”

老鲁懂事地说:“我还是回去吃吧。差不多了您打电话给我。”

“也好。”姚芬和许晓打开车门从两边下了车。

门厅里飘出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使人神清气爽。老鲁开着车走了,姚芬打起精神挽着许晓的胳膊进了饭店。

饭店对面的小广场正在搞一个类似于嘉年华的活动,彩灯闪闪欢声四起,聚集着不少花花绿绿的闲人。恐怕都是些吃了晚饭跑出来散步的老头老太太。

“走到哪儿都不得清静。”姚芬咕哝了一句。

许晓没吭气,只有皮鞋发出吱吱的声响。下午,他们俩和蚌埠来的地产商孙和平谈了将近两个小时,累得够呛,最终没谈出什么结果。孙和平过去是许晓的副手,因为姚芬强行进入管理层而负气离去,扯旗放炮地另立了一个山头。混到三线小城市去找饭吃。想不到,四年多的时间,姚芬立住了,孙和平也立住了,都干得风声水起,相互间也因为某些共同的利益而言归于好。现在孙和平的大本营扎在安徽蚌埠,业务却是四处开花。新近为了几个地块来找他们夫妇商量联手的事,一谈就谈到天近傍黑。许晓突然想起还要和市府宫秘书长吃饭,这才脱出身来。

事情一件挨一件,警察所谈的内容他俩一直没来得及细说。

“嗨嗨,你一下午皱着眉头,想出什么一二三没有?”姚芬在许晓的肋骨上顶了一下,“唐五羊被抓了,情况很不妙?”

许晓把胳膊抽出来,并不看姚芬的脸:“安静点儿好不好?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倒是应该想想怎么通过姓宫的把咱们的意思传递给……”

他手指头往上头指了指,没再往下说。

姚芬不得不把满脸的忧郁藏起来,换上另一副让人心旷神怡的表情,火辣辣的眼睛便放射出几分妖媚——这对她不难。

和姓宫的那顿饭吃得还不错,熟脸熟屁股的,用不着装什么大尾巴狼。只是在推杯换盏的时候宫某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欠薪的事,让气氛小有不爽。但是姓宫的没提上次封在香烟里的那几十万块钱,显然是心照不宣了。该说的话姚芬很有技巧地传递了出去,还算成功。这顿饭吃得不算长,很快宫某就看看表说他还有个局,不好意思不去,于是三个人就起身了。

送走了姓宫的,姚芬要给老鲁打电话,许晓摆摆手说:“这儿离你干妈那儿不远了,咱俩散散步吧。”

于是两个人便沿着林荫路向前走去。

夜色不错,心情却起不来。这一天神经绷得紧紧的,一时间似乎放松不了。沉默了一会儿,姚芬到底开口了,她的耐性终究有限:“哎,要不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事情看上去不妙。”

“不必,就这么说说吧,没人知道你我是谁。”许晓说。

姚芬挨近许晓:“其实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听说唐五羊被抓时闭了闭眼——是不是觉得特突然?”

“你呢?”许晓目视前方,“千万别告诉我你表现得特好。”

姚芬一改以往的那种盲目的自信,很少有地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后来脸上舒展了一些:“我想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你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说话比较自然。”

许晓小声地笑了一下:“我的原话是说,你的优势在于说谎话都显得很自然——说说吧,那个欧队长都问了些什么?”

姚芬便把和欧扬久谈话的主要内容述说了一遍,最后道:“借一百万块钱的事情由于我哥死了,我那个说法应该没有什么漏洞。对唐五羊的介绍我是如实说的,也不会被人抓住什么。让我比较意外的是,那个姓欧的警察问到了当年我干妈带我哥回安庆的事,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听来的。我下午一直在想,他们问这个有什么目的?我想不明白。”

“别的没有漏洞么?”许晓还是有些不放心。

姚芬有些不悦,道:“他们问什么我说什么,背后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吐出去——你这个家伙!”

两个人分析了一会儿,没有什么问题。

继续前行了几步,许晓突然站住了,看着姚芬的脸:“告诉你,不能有任何大意,姓欧的这个人,第一句话我就感觉出来了,比咱们接触过的那两个年轻警察厉害多了,是块老姜。特别是,你别看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看上去没有目标,其实他脑子里有章有法的。这种认最恐怖。”

“这还用你说,我懂,我和他聊的时间比你长——你把什么事儿都推给了我,好像还对我不放心。”

许晓压低声音,口气却很有分量:“不,我是对事情本身不放心——俗话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还有什么?”

姚芬再次把谈话内容梳理了一遍,道:“基本上就是这些。没有超出咱们的预想。但是姓欧的一上来就告诉我唐五羊被抓的事,你觉得有没有什么目的?”

“目的肯定有。”许晓毫不犹豫地说,“但是我们没有必要猜测他们的目的,把握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尤其在细小的东西上。”

姚芬说:“这一点我觉得做的还行。噢,对了,姓欧的最后问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提供,我就把那个乞丐的事情说了,免得让姓欧的觉得我不主动。”

“他表现如何?”

“他听得还算认真。”姚芬乐了起来,“我不明白你这一手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打乱警察的思路?”

许晓说:“谈不上,我也是随便那么一琢磨。最主要的是让对方随着咱们的意思走,又不留下缝隙。”

姚芬嗯了一声,口吻中露出些不踏实:“老公,唐五羊被抓了,四百万的事情咱们怎么应对?”

“以不变应万变,还是咱们最早的那个说法。只要咱们不走错棋。”许晓看看天,“我现在怕的是那个警察队长——走吧,别跟你妈吵架。”

两个人过了马路,进了一条小巷。

苏老师住的院子在小巷深处,是个独门独院。后来来了两个女大学生想租西屋的那间房,老太太没跟谁商量便租给了她们,为这个姚芬还和老太太吵了一架。老太太警告姚芬不要干涉她的事。你们的钱我一分也不要,但是我自己的事情也不用你们说三道四。母女俩的关系就是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太太是个独身。过去的身世她从未对人说过,包括她最心疼的干儿子苏岷。姚芬曾经问过魔术师,不相信干妈瞒着他。

苏岷说:“信不信由你,我并不比你知道的多多少。听着,咱们最好什么都不问。俗话说了,知道事情太多的人,一般都没有好结果。”

姚芬道:“你这个人心里太黑暗了。”

是的,苏岷就是那种人,自己没有阳光,也不希望别人好。

政府在很多年前就想表彰老太太收留孤儿的义举。苏老师不搭理政府来的人,只让他们少管闲事。我收留孤儿,和你们的宣传风马牛不相及。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个怪人。

老太太脾气怪,性格内向,当年没退休的时候还看不太出来,退休以后就非常明显了。也就是退休以后,姚芬开始和干妈越闹越僵,老太太连她和许晓的婚礼都差点儿没参加。

有什么原因么?没有,从一开始老太太就对姚芬一般,远不及对苏岷那么视同己出——那是真心疼!后来另外那两个孩子先后跑了,母女俩的关系似乎好了些,但是不久又不行了。真是闹不清为什么。许晓说是个性使然。

是许晓一直不许姚芬太过计较,毕竟是老太太收留了你。要按照姚芬的脾气,早就各奔东西了。

两个人进屋的时候,老太太正在缠毛线。打了声招呼便没什么话了。北房一套,住着个孤身老太太自然显得空旷。苏岷死了三个月了,房间里仍然残留着一种很不好的气息。在不算亮的灯光下,苏老师那张脸憔悴的非常厉害,头发眼见着越发白了,眼圈深深地陷进去,在脸上留下两块阴影。

许晓在那只吱嘎作响的沙发里坐下,给了老太太一支烟,自己也抽上一支,无话。

姚芬则厨房厕所地检查了一番,回来说:“妈,你是不是三天没吃饭了?冰箱里的剩饭都馊了。洗碗池子里的碗一个礼拜没洗了吧?”

老太太毕竟是有文化的人,抬头看着她的脸道:“我的事儿,你还是少操心吧,管那么多干吗?”

姚芬急了,刚想叫,许晓抬手制止了他。然后转向老太太,放低声调说:“妈,我们今天回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妈,你听了肯定高兴,那个杀人犯被抓住了!”

老太太的脸一下子转了过来,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姚芬指责许晓:“你急着说这个干吗?让妈激动成这样。”

苏老师对姚芬的话置若罔闻,依然看着许晓。那眼神中并没有什么兴奋,而是漠然,无可名状的漠然。许晓最后不得不移开了目光。老太太随即咳嗽起来。姚芬给她捶背,她推开姚芬的手,很费劲地喘息着,止住了咳嗽。

“你们两个是不是觉得坦然了?”苏老师开口问。“我儿子死了,如今凶手抓住了,你们的良心没事儿了。是不是?”

许晓叫起来:“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老师的目光抬起来一些,依次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声音越发沙哑:“一切皆由你们而起,现在你们反倒一身轻松了。”

“妈,你可不能胡说!”姚芬大声道,“要说凶手杀的是我或者是许晓,你这话还说得过去,他杀苏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钱,有钱的关系,是钱把你和你哥串联起来了,凶手就是为了钱而杀人的。”苏老师的口气丝毫不让步。

许晓让姚芬声音小些,然后委婉地对老太太说:“妈,你是说那一百万么?我们原本说好借好还的。可我哥他要股份,我们没办法,就给他折算了一些股份——我们没有对不起他嘛。”

姚芬看看窗外,听到这里扭回头说:“我们还吃亏呢懂不懂?”

苏老师脸色灰白,不再言语,房间里一时间死一样沉默。后来许晓放平了心情,絮絮叨叨地开始给老太太讲解事情的前后经过,老太太一言不发。

等许晓说完了,苏老师看着他说:“不管怎么说,两条人命啊!”

听得出,她并没有因为唐五羊落网而高兴,而是想到了他的下场……说这话时,老太太的气息很不均匀,胸口明显地在起伏着。

许晓和姚芬对视了一眼,姚芬说:“妈,也许我们不该来。原本以为你会高兴呢——现在看起来你倒挺心疼那个杀人凶手。”

苏老师一动不动地说:“别说了,你们走吧。我想清静清静。”

姚芬怔了一下,一甩屁股走了。许晓快步追到门口,又返回来,把两包好烟放在茶几上,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苏老师仍然一动不动。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巷口,看见那辆灰色的奔驰已经停在那儿了。许晓追上妻子,一抓住她的胳膊。四目相对,谁都没说什么。后来许晓把姚芬往阴影处拉了拉,小声说:

“听着,别冲动,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警察动了起来,咱们千万不能冲动懂不懂?冲动是要坏事的!”

姚芬看着夜色中远去的车,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无声地点点头。而后看了一眼停在街对面的奔驰,低声说:“要不要让他知道?”

许晓点点头:“事情总要发展的,他迟早会知道。”

姚芬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两个人穿过马路,走到车子跟前。老鲁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似的,姚芬敲敲车窗,老鲁马上直起身子,把窗子放下来。

“噢,我睡着了。没耽误事儿吧。”老鲁揉着眼睛。

姚芬和许晓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笑道:“没有,我正想给你打手机呢。老鲁,你可真是对我们太了解了。”

许晓偷偷踢了踢姚芬的脚。

两个人上了车子。奔驰轻轻地一颤,无声地超前滑去。

开出一段路,姚芬趋身凑近老鲁的耳朵,小声说:“老鲁,还忘了告诉你了。公安局的人说,唐五羊被抓住了。”

老鲁噢了一声,然后又噢了一声:“嘿,孙猴子还是没翻出如来佛的手心!”

感觉上是一种很难确认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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