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那毁天灭地的绝望啊, 揭开提篮时那孩子的脸,像一道伤痕一样烙在罗锦棠的心上。

那个孩子的皮肤是像白宣纸一样透明的,两只圆圆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比这一个还要小一些, 亦是这般紧闭着双眼。

那是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小婴儿,精致的就像手艺最精湛的匠师用玉石雕出来的一般。

而这一个,面色微红, 明显皮肤要皱些, 小鼻子抽嗒抽嗒,正在出气了。没有那个更漂亮, 但这个是活的,她会呼吸,她的皮肤是热的。

也不知为甚, 小家伙皱了皱鼻子, 忽而就开始哭了。

小闺女的哭声,嘤嘤喘喘的,像只小猫儿的呻/吟一般。

锦棠叫道:“娘,她是活着的, 她会哭。”

葛牙妹一把拍过去,打在锦棠肩膀上,斥道:“呸呸呸,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锦棠一手捂上鼻子,仰躺着闭上眼睛就哭了起来。

重活一世,她又有新的孩子了,原来那个,真的不能再想了。

窗外艳阳高照, 四月的鸟语花香,葛牙妹不知道女儿心中的难过,搂着小襁褓轻轻儿的晃悠着。

*

陈淮安洗了把脸,刮了回胡子,试了几番,只在葛牙妹的襁褓里看了一眼那个红红皱皱的小婴儿,就忙着入宫了。

乾清宫养心殿的大殿外廊庑下,有一众浙东派的文臣们也正在等皇帝诏见。

为首的,是礼部侍郎张之栋,他见陈淮安上了台阶,抱拳道:“老臣这些日子来,无日不听这城中的百姓夸淮安。说满朝文武,唯有陈淮安是个忠良之臣。”

户部侍郎冯延已道:“是啊,淮安清田丈地,摊丁入亩,惠及的是百姓,赢得的可是千古清名,咱们佩服,佩服之极。首辅大人当很为你而骄傲吧?”

陈淮安一听这俩老臣就是变着法儿在骂自己。

毕竟他此举虽说惠及了百姓,但真正触动的,是百官,仕族们的利益。

如今满朝上下,就连陈澈所辖的淮南党们对于陈淮安也是满腹怨言,怨他此举简直就是土匪,是强盗,强逼着百官们补交税款。

陈淮安负着两只手,大步走至冯延已面前,歪首笑着说:“我瞧冯侍郎的气色倒是挺好,不过原来您挺胖的,最近怎么瘦了?”

冯延已道:“满朝只有淮安一个忠良,咱们都是奸臣,奸臣么,可不就瘦?”

“恐怕不是吧?难道不是阿芙蓉膏抽多了?”陈淮安半嬉半笑,突然就来了一句。

冯延已给吓了一大跳,因为他确实有阿芙蓉癖,如今也吸食的有点子多。皇帝最恨阿芙蓉膏,要叫皇帝知道,他连官都没得作了。

就在这时,御前太监自殿内走了出来,召陈淮安进殿了。

*

殿内非但皇帝在,小皇子朱玄林亦在。

皇帝肤色黑了许多,瞧着也康健了不少,尤其是胡子,明显比原来浓了,也密了。

他算得上有毅力了。

多年成瘾的罂粟壳,说戒就戒,没有一丁点儿的含糊。而且,在听说自己是服食多了胎盘之后,如今每餐饮半碗鹿血,只为补添自己的阳气。

小皇子先就起身,站了起来,躬礼道:“陈大人!”

“林钦果然递了折子上来,说如今国库丰盈,他要计划一场北征,需要白银百万,兵丁三十万,与你猜的一模一样。”皇帝说着就站了起来。

百万纹银,是陈淮安顶着叫诸王公大臣们戳脊梁骨,骂他祖宗八代的恶名,才收缴上来的,林钦觊觎这笔银子已经很久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

因为压根就没什么北征,林钦非但不会北征,还会借着北征之名,于整个大明境内大肆调遣军士,到最后将京城一围,然后直接起兵造反。

上辈子,他在陈淮安被下大狱之后,陈述自己的理想与规划时,便是这么陈述的。

也是因此,陈淮安才相信他有起兵造反,有把锦棠捧上开国皇后的能力,才会信任于他,最终缴械,担下千古罪名,被流放。

但不知为何,在听说南诏叛乱之后,他出征去平叛,最后却是受了重伤,从此造反大业,功亏一篑。

陈淮安于是问道:“皇上,您准了吗?”

皇帝脸色明显一黯:“因为你提前提醒过朕,说林钦心有二谋,所以朕不曾准。但是淮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林钦带兵打仗的能力是勿庸质疑的,要真不用他,咱们大明将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局面。”

陈淮安当然不能给皇帝说自己重生了,也不能说林钦必定就会造反,朝廷培养一员武将不容易,而且林钦迄今为止,犹还对皇帝忠心耿耿。

他应该还是在等时机,但也意味着,他还在犹豫。

陈淮安但愿林钦是在犹豫不决,而非谋机。他道:“但皇上也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漠北与辽东的兵权,您得自掌,而不能为了偷懒,就让林钦为代,您得知道,您自己才是大都督府的都督。”

这是泣血忠言,但皇帝却答的颇为心不在焉:“朕会的。”

“不过,淮安,你和青章几个近来是不是有些太过了?”皇帝话头一转,于桌上捡了几分折子起来,一份份递给陈淮安。

“这是河北报上来的,说你们为了抢夺土地,害的许多富户,员外,地主们于一夕之间破产,自杀。而且按例,本朝举人以上是不收田粮桑蚕税的,你们为了收税,强行从举人们的手中强夺土地,以致许多读书人断了粮禄,连学业都无以为继。”

一份又一份,有从户部递上来的,也有从礼部递上来的,更有甚者,连光禄寺的那帮厨子,和太仆寺一帮专管酿酥酪的挤奶工也递了折子上来,义愤填膺的要弹劾陈淮安。

陈淮安将一份份折子压在御案上,温声问道:“皇上的意思呢?您信臣吗?”

皇帝仰头望着高大,魁伟的陈淮安,柔声道:“只要朕一日是皇帝,一日能作朝堂的主,朕就会替你挡一日。

但是,淮安啦,首辅大人并不这么想,他觉得攻击你的人太多,希望你能在一战之后,激流勇退,保持自己的羽翼。”

这意思是,他从为官以来,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多,政绩有了,什么都有了,如今陈澈想让他辞官了。

当然,上辈子陈澈也是这样想的。

在惹到满朝愤慨时,他让陈淮安辞官,陈淮安未肯,依旧顶难而上,最后,陈澈恨他不听话,撒手不肯管他,而他自己,最终也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陈淮安上辈子为官十年,叫人骂了十年,他觉得也是时候该替自己正正名了。

是以,他款款自头上摘下那顶六品冠的双翅硬幞来,双手郑重其事的捧在额前,长腿一扫袍帘,往皇上面前一跪,便道:“皇上,既是为臣的父亲想让为臣辞官,为臣辞了便是。”

要说,动了百官们的钱袋子,财产之后,满朝文武,王侯公爵们俱都怨言载道,肯定得有一个人出来,为此而负责,平他们的愤怒。

皇帝一直顶着压力,还在帮陈淮安,但陈澈执意要让陈淮安辞官,他们是父子,皇上自然也就同意了。

小皇子朱玄林倒是吓了一跳,低声道:“陈大人,你若辞了官,糖嬢嬢会生气,会打你吗?”

陈淮安半屈膝,单膝跪到朱玄林面前,笑道:“不会。也是正好,为臣这么些年,从不曾陪伴过你糖嬢嬢,如今她替为臣生了孩子,为臣正好陪陪她们呢。”

“生了?儿子还是闺女?”皇帝语中带着惊喜。

陈淮安略簇了簇眉,道:“闺女。”

皇帝立时便是哈哈而笑:“朕这些年来就想要个公主,百般而不能得,淮安,朕不羡慕你别的,唯眼馋你有个闺女。”

陈淮安笑了笑,人人都在恭喜,唯他心中委屈之极。

两辈子加起来,成亲了整整十五年,他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是该停下来歇一歇了,毕竟这些年来,他从来不曾有一日,单独的陪过罗锦棠。

养心殿外,廊下那群老臣当然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陈淮安轰轰烈烈了一阵子,要滚出官场了,一个二个的挤眉弄眼儿:“淮安啦,明儿起回家洗尿布吧,啊,哈哈。”

一群老臣轰堂大笑,但还未笑完,便见殿内赶出几个大太监来,高声的说着:“皇上有谕,陈淮安接旨。”

“臣在!”

“听闻罗娘子喜获千金,皇上闻之而大喜,特赐陈淮安沉香木镶玉如意一柄、岫玉如意一柄,铜质蜡扦一对。锡质油灯一架,镀金小座钟一座、银怀表一个……”

这一长串的赏赐单子,将近念了一刻钟。

一众老臣们听着听着,全都黑了脸,心说:陈淮安生女,皇上有甚高兴的,这是要把皇家私库给赏空了不是?

陈淮安才叫人撸了官,又还没有得到满心期望的大胖小子,正委屈着呢,听这赏赐,越听越不对劲儿。

他怎么听着,这不像是皇帝对于臣下添金的普通赏赐,反而像份嫁妆单子似的?

*

待锦棠黑蒙蒙一觉醒来,天都已经发暗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还是孕中的习惯,先摸肚皮,摸了一把空,这才蓦然惊醒,自己是生了孩子了。

身边一股子热息,吹的她鼻尖发痒,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

“嘘,你这是要吵醒她?”是陈淮安的声音,细的跟蚊子哼哼似的。

怀胎十月,一朝生产,锦棠想起来了,陈淮安满心想要个儿子,她自己也只当自己怀的是个儿子,没想到一生下来,竟是个女儿。

“或者你不高兴,但我高兴的很,欢喜的很,我觉得女儿比儿子更好。”锦棠气呼呼的说道:“你还想要儿子,找别人生去。”

陈淮安一脸胡茬,古铜色的脸,屈着双膝,跟只大马猴似的跪趴在床沿上。

他拉茬的胡茬,粗砾的肌肤,以及叫孩子衬着,那张格外大的脸,倒叫锦棠觉得好气又好笑。

“她刚才睁过眼睛。”陈淮安哑着声音,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生下来才不过半日,小婴儿初生时的红皱正在渐渐淡去,肌肤白里透着粉,吹弹可破的嫩,一只小手偎在嘴边,犹还沉沉的睡着。

陈淮安看第一眼的时候,因为是女儿,心里那个酸楚,也不过草草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回来之后,屋中无人,他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了进来。

望着沉睡中小家伙的脸,是真的标致,虽说才初生,鼻梁挺挺的,红唇一点,嫩嘟嘟的,偏偏那皱着眉头的样子,跟罗锦棠发怒,或者不高兴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终究心有不甘,悄声叹道:“你要是个儿子,该多好?”

偏偏就在这时,小家伙仿佛心有灵犀般的,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瞳仁一转,就盯牢了陈淮安。

那种茫然,稚嫩,像只初生小鹿一般,觉得爹爹不喜欢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楚楚可怜又委屈的眼神,仿如一道闪电劈在陈淮安头上,他本来是弯着腰的,于那一瞬间,就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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