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都电视台交涉后的第二天,卷岛回到足柄警察局,向局长、副局长和刑事课长辞行。由于这次不是因为卷岛个人因素的调动,所以,卷岛的工作只要由刑事课长请示局长和副局长的意见加以调整即可,不需要所谓的交接。

该处理的事处理完毕后,卷岛仍然坐在刑事办公室里。一组和二组的侦查员在结束现场工作后,才会回到警察局,津田带领的小组却总是在日落之前就回来了。偷窃犯罪一股的主任津田良仁巡查部长,依然维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代人独特生活作息,而且,他也很适合这样的生活方式。

看到实习刑警正在泡茶,卷岛走过去拿了津田的茶杯,走向他的桌子。当卷岛一言不发地将茶杯放在津田桌上时,他正松开领带的手停了下来。

“啊哟,啊哟。”

他看到卷岛流的玩笑,高兴地抖动肩膀,完全不见工作一天的疲惫。卷岛对他笑了笑,挪了挪下巴。

“你拿这个杯子,到那里一下。”

“原来如此。”津田心领神会后,跟着卷岛走了出去。

他们走进小会议室,面对面坐了下来。

“这次,我被调去总部,负责侦办川崎事件。事出突然,不好意思。”

津田的肩膀放松下来,瞇着眼睛点点头。

“我已经听说了,恭喜你。”

“也许很快就调回来了。”

津田喝了一口茶,嘴角泛起笑容。

“你是调回去。你的老巢不是在这里,是在横滨。”

“谢谢……津田长,谢谢你这么照顾我。”

津田依然带着笑容,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津田比卷岛年长五岁,就像是这个警察局刑事课的大掌柜。他的个性圆融,即使面对满口粗话的嫌犯,他也从来没有粗过嗓门。严格来说,他缺乏身为刑警的魄力,所以,在职位上无法步步高升,但他具备了无法光靠这方面评价的独特人情味。正因为津田无微不至的照顾,协助卷岛这个不像是主管的局外人与课长共同带领这个课,够创造出傲居全县的破案率。

只要津田点头同意,对自己下达的指示所产生的一丝不安就能一扫而空。他就是具有这种神奇能力的男人。

两年前,当卷岛以特别搜查官这个好笑的职位回到刑警工作时,不仅无法统率刑事课,更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卷岛本身也认为这个职位不是主管,而是游击队。他与其他现场侦查员一样,一接到案子,就全心地投入。刚开始,还以为是回来当刑警的兴奋让自己变得积极了,不久之后,卷岛才发现有一股巨大的愤怒侵蚀着自己的心,催促着自己。

令他意外的是,他以一介警视身分在总务部门坐冷板凳期间所累积的愤怒,并不是对于自己的愤怒。不,如果归根究柢,或许就是对自己的愤怒,但直接的发泄对象却是外在环境。具体而言,就是对仍然时有发生的不合理犯罪,以及犯下这些罪行的罪犯产生了愤怒。有时候,他对犯罪的愤怒更甚于被害人,遇到正在谈判和解的伤害事件,也会主动立案调查;积极向课员和其他警察局了解各种情资,毫不以为意地介入别人的管区地盘,同时使用了情绪化的、原始而强硬的手段。他扛着警视的头衔做这种事,当然和周围的同仁产生很多摩擦。

自己以憎恨为精神食粮,任凭自己冲动行事,藉此逃避某些事。所谓“某些事”,指的当然就是与愤怒一起侵蚀内心的虚无感,以及过去曾经犯下的错误。

然而,津田的一番话,让他发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那一阵子,卷岛发现自己越是投入侦查工作,越是痛切感受到某种焦躁不安排山倒海而来。有一天,津田端了一杯咖啡,放在卷岛的桌子上。这种事,通常都是菜鸟刑警的工作,卷岛讶异地抬起头,津田对他说:“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问他是谁,也没有回答;是不是某个案子的关系人,他也笑而不答。但卷岛平时就非常信服这位看起来比自己大一轮的资深刑警,第二天,便跟着他去见他口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住在山梨县山中湖附近的农村。当地有一整片富有农村特色的漂亮日式房舍,但那个人的家却坐落在散发出浓烈青草味的杂木林中,又破又旧的房子即便以“摇摇欲坠”这四个字来形容,也绝不言过其实。

卷岛跟着津田绕到屋后,看到主人正坐在缘廊上。

那里完全没有所谓的庭园风光,只有一片浓密的草丛,有许多小飞虫慢慢地飞来飞去。男人茫然地坐在那里,彷佛已经在这片风景前坐了好几十年。

他老弱的身体看起来早已过了八十岁,驼着背,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活力,脸色也很差。

“富叔,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津田将伴手礼的花生递给他,向他打招呼。男人用黯淡无光的混浊双眼看着津田,微微张着嘴,似乎认不出他是谁。

“是我。以前在川崎警察局的津田。”

听到津田的自我介绍,男人嘴巴张得更大,并且用力点头。他连续点了好几次头,慢慢地,点头的动作变小,但仍然没有停止。由于他点太多次头了,令人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来拜访他的人是谁。这个叫富叔的人不停低声呻吟,始终没有说话。

渐渐的,富叔的表情扭曲起来。他的脸皱成一团,好像快哭了出来,却没有眼泪。他并没有哭,他只是表示他很想哭。

突然,他将双手手腕靠在一起,并且伸到津田面前。他点头的动作逐渐变成接受现实的意思。

“喂!喂!富叔,我不是来抓你的,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富叔空洞的双眼抬头看着津田,表情显得格外难过。彷佛他卑微的自我主张也不被人接受,他垂下的肩膀,更令人感受到如同废人般的哀伤。

津田在富叔旁坐了,像是久违不见的老友,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与日常的饮食。富叔一味地点头,没有其他积极的反应,他只能用点头的微妙强弱代表不同的意思,甚至或许那些点头所代表的意思,只是看的人主观的解释而已。

即便如此,津田仍然亲切地与他交谈,并没有把卷岛介绍给他,自顾自地闲话家常。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不好意思,我还有工作,差不多该走了。”

说着,津田站了起来,富叔突然抬头看着他,露出寂寞的表情。

“加油啰。”听到津田的道别,富叔无力地点头,再度像废人般看着草丛。

绕到房子前,按原路折返时,津田久久不发一语,似乎有什么感慨藏在心里。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前方开口说:“他今年六十六岁。”

才六十多岁的人,如果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不可能那么苍老瘦弱。

但是,他应该不是生病的关系吧。

“他……富冈杀过两个人。”津田流露出没有在富叔面前显现的沉痛表情,“他原本就是在川崎东一带出了名的恶霸,经常与黑道份子发生争执,不是他被送进医院,就害别人住院。当我在川崎的派出所还是菜鸟警察时,正是他年轻气盛的时期。他是一个颇有姿色的酒家女的小白脸,经常在酒店闹事,所以,我也认识他。

“这种边缘人,总有一天会跨越杀人的那条线。就像指针摆动得比平时幅度更大。他在一家酒店和客人发生了争执,对方的体格很魁梧,朝富冈的鼻子挥了两、三拳,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留在店里的富冈重新燃起斗志,立刻转化为复仇心,追了出去,接着手上的刀子刺向男人的腰际。当男人转过头时,又朝肚子刺了一刀;最后男人倒在地上,富冈在他的胸口又补一刀。”

津田轻轻摇了摇头,似乎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分难受。

“被他杀死的男人……曾经是我的上司。姑且不论他为人好坏,总之,他是那种很传统的警官,眼神也和黑道没什么两样,虽然凭着旺盛的精力和丰富的经验,在工作上很能干。一旦几杯黄汤下肚,就会变得粗心大意。但是,他……今井巡查长教我怎么当一名好警察……也很照顾我。即使他从派出所调到市警察局后,也经常带着花生,回来派出所看我们。他对我说,如果你不打算玩,就早一点安定下来,我帮你介绍对象。我还曾经跟他去相了两次亲呢。”

说着,津田在眼尾挤出一堆鱼尾纹。

“结果,他竟然就这么死了。如果是在追捕行动中被歹徒杀害,因公殉职那就算了,但那却是休假时发生的事,当事人也应该觉得冤屈不值吧。他才四十出头,留下两个读小学的孩子。在葬礼上,他太太和小孩都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津田轻描淡写地说道。

“开庭的时候,我前去旁听,只见富冈毫无悔意。他始终坚称,都是对方的错,对方不应该就这么死了。他这种态度,简直就是没有人性的畜生。当时,我既愤怒,又懊恼。他夺走了一条人命,竟然毫不在乎,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他为什么不道歉……他并不是因为多年的积怨杀了人,身为一个人,他为什么连一句道歉的话也不说?不,即使现在,我仍然纳闷,他为什么不道歉。”

曾经有恩于他的人牺牲了,津田感到义愤填膺是必然的。然而,如今在他脸上,已经看不到和这个事实相应的冷峻了。

“我在想,自己做了坏事原本心有歉意,如果听到周围人一片咒骂,叫他下地狱,是否就不愿意道歉了呢?他曾经写信给他的女人,信里也完全没有一句反省的话,只抄写了那一阵子他经常唱的‘期待他日再相逢’。他把别人都当傻瓜了,还写说‘我会战胜一切’。在服刑期间,可能听人提到流行的电影吧,他写信告诉他的女人,我快出狱了,你在窗户上绑一条黄丝带。问题是,自从他被关以后,那个女人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十年后,他假释出狱后不久,杀了那个女人,我们才知道他曾经写过那些信。”

唯一的朋友,也是期待早日相见的女人早已抛弃了他,和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富冈的引颈期盼顿时化为乌有,当时,不知道他的心里有何感想?

“我刚好担任川崎警察局的刑警,亲手逮捕了富冈。那时候,他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乖乖地伸出双手,一副人生已经完了的表情。那个没血没泪的男人,终于领悟到自己要下地狱了。”

津田拿着手帕走在田埂上,转头看了一眼富冈的家。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说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我觉得,人会不会做坏事,取决于脑袋里的荷尔蒙之类的东西。如果荷尔蒙失衡,往往会导致理智麻痹,当场本身也无法自制……我认为,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自由地、我行我素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其实也是受到这种荷尔蒙的支配,生存的道路其实是又细又窄。

“就这样无论心灰意冷或是作恶多端,都是因为内心的焦躁到极限变成一种挣扎与煎熬,在没有意识到这种丑陋和空虚时,当事人还会逞强逞威风,但因为某种机缘看到真正的自己后,便一獗不振。富冈正是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开始自暴自弃。

“就这样过了二十二、三年了,今后他的人生还会继续走下去,持绩这样的生活。从今而后,直到人生终结。”

虽然津田感触良多,但他的言谈之间,并没有过度的怜悯,听来相当自然。

“我当刑警,每每面对人性的险恶感到畏缩时,就会去看他。虽然他一句话都不说,却可以教会我很多东西。他用哀伤的眼睛看看我,其实在告诉我,每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津田点了点头,似乎在回味自己说的话。

“所以,卷岛先生,你不要害怕歹徒。哪个歹徒不是人生出来的,只是像富冈那样,没有发现自己丑陋的人所犯下的坏勾当罢了,大家都是父母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听到津田说他害怕歹徒,卷岛有一种心虚的感觉。这位经验丰富的资深刑警似乎认为,自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焦躁感,不顾一切地投入侦查工作,其实是因为害怕罪犯。

“不,津田长,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因为感到害怕,而是痛恨这些人、无法原谅他们,才会这么拼命。”

当时,卷岛如此回答。他觉得那才是他的真心话,津田并没有提出异议。

那天起,卷岛投入侦查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焦躁,也因此能够冷静的观察周围,视野也变得更宽广了。

渐渐地,卷岛远离了侦查第一线,最后,协助刑事课长担任侦查指挥工作。他和周围人不再发生摩擦,警察局的破案率也创下了理想的数字。

自己不够坦诚,无法承认津田一语道破了自己的问题。卷岛心想。但是,毫无疑问,他说中了自己的要害。

自己真的曾经感到害怕吗……即使扪心自问,也无法找到明确的答案。然而,自己因为“老夫”的事件不慎失足,这和众多犯

罪者一样,是因为焦躁犯下的错误。虽然自己走的路,自己的失足,和犯罪者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但如今的自己和犯罪者怀抱着相同的情绪。这固然是极大的讽刺,却终于体认到,这种焦躁感毫无意义,感觉好像突然找回了自我。

因为这段往事的关系,卷岛对津田另眼相看。不,“另眼相看”还不足以形容卷岛对津田的态度,应该说,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感。

“感谢你过去的照顾,同时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卷岛稍微回首往事后,对津田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投入川崎事件的战场。”

津田正准备伸手拿茶杯的手停在空中,然后,“哈哈”地一笑置之。

“你真会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因为我需要你的协助,所以才拜托你。”

“你要我这种老头子做什么?不可以鞭打老兵喔。”

“并不是要你做什么特别的事,就像现在一样,我希望你可以辅佐我。我已经向局长和课长报告过了,他们说由你自己决定。”

“嗯……怎么办呢?”津田伤脑筋地抚摸着脸颊,自言自语道。

“至少一个月……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不能随便夸下海口。所以,只要借调两个月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在未来两个月内,要解决川崎事件吗?”

“对,我是这么打算。”

第一线的侦查指挥官亲自上电视,一旦在世人面前曝光太久,便无法继续发挥效果了。因此,卷岛认为,胜负就在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时间。

“这个案子查了十个月都没有结果,你会不会太逞强了点?”

不知道津田是否从卷岛的态度中感受到往日的性急,他的表情略微阴沉下来。

“不,我不是强硬。相反的,我对自己完全没有自信。”

“我就知道,否则怎么可能找我。”

“但是,津田长,我决定接受挑战,我要再给自己一个机会。既然要接受挑战,就不能失败。而且还需要一个辅佐我的人,弥补我无法注意到的问题。”

“还有,当我气馁的时候,也需要有人听我倾诉。”津田无声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是玩真的。”

“对。”这不是谋略,而是他的肺腑之言。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津田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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