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已经将近两点了。

园子不在家,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我去医院了。十点半。”如果孩子生下来,应该会打他的手机,所以,现在应该还没有生吧。

卷岛先去洗了一个热水澡,冲走了全身的汗水。然后,用洗发精洗了头发,刮了脸上的胡渣。

走出浴室,在开着冷气的卧室躺了一下。他完全没有睡意,只是浑身的疲惫令他感到不舒服。

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翻找食物,看到有切片干酪,随手就放进嘴里。虽然冰箱里也有土司,但他并没有太大的食欲,只拿了五、六片干酪,拆开包装,塞进嘴里。

卷岛吃着干酪,目光移向放在桌上的手机。画面上显示,在他洗澡的时候,有一通未接来电。是不是正在医院的园子打来的……他突然这么觉得。

从衣柜里拿出装在洗衣店袋子里的白衬衫和素色西装,在换衣服的时候,一直惦记着那通未接来电。系完领带后,卷岛拿起手机,拨给泉美的丈夫川野丈弘。丈弘在东京虎之门的一家石油公司上班,和卷岛一样,二十五岁就当了父亲。

如果是园子打的电话,应该也会打给他吧。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我是卷岛。”

“啊,爸……”丈弘的声音显得很慌张。

“不好意思,大白天打电话给你。”卷岛强烈感受到岳丈和女婿之间的生疏。“我因为工作走不开,也不知道目前情况怎么样了。你有没有接到电话?”

“是这个样子的,爸,”丈弘的声音依然很慌张,“刚才妈有打电话给我……”

“……情况怎么样?”

“哦……顺利生下了宝宝,但是……”

“但是”这个转折词,令卷岛感到极度不安。

丈弘继续说着。“泉美……泉美的情况不太好……妈叫我过去。我刚离开公司。”

“不太好是怎么回事?”卷岛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挤出这个问题。“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分娩对心脏造成了负担,目前送进了加护病房。好像还有输血……总之,我去看一下。我会再和您联络。”

“喔……那麻烦你。”

挂了电话,卷岛看了一眼时钟。虽然刚才说了“那就麻烦你”,但还是无法放心。泉美原本担心有紧急情况发生,所以,没有在附近的妇产科诊所分娩,而是去大医院的妇产科。如今,似乎真的发生了紧急情况。

在记者会前三十分钟必须回到总部,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时的时间。卷岛抓起上衣,冲出家门,坐上在停车场内被烤得火热的车子。

不可思议的是,他不觉得热,也没有流汗。他感到浑身发冷,踩着油门的脚也很无力。

差不多有十年了。以前每次泉美住院,他就会产生这种不安。虽然内心深处觉得应该不会有问题。这不是逞强,也不是冷静的预料。只是对最糟糕的结果缺乏真实感而已。

卷岛并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但泉美的生命却是无可取代的。正因为她像一盏微弱的灯火,所以才更惹人怜惜。从小,泉美就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尽情玩耍,虽然长时间躺在病床上,却从来没有表现出反抗的态度。每次去医院探视她,她总是笑脸相迎,彷佛已经期盼了很久。每次接受可怕的手术,在进手术室之前,她总是向他们挥手。卷岛的回忆中,充满了泉美勇敢的身影。这是她努力争取回来的生命,怎么可以这么快就结束?

到达医院后,卷岛把车子驶进停车场,看到空位时,没有倒车就直接开了进去。以前,他用这种方式停好车去探病时,泉美的病情竟然好转了。之后,他每次都用这种方式停车。同样地,走进医院时,要先跨出左脚。

从指示牌上确认加护病房位在三楼后,便走进了电梯。

卷岛看着楼层数字,心里向神明祈祷着。那是和任何宗教都无关的,只有当泉美徘徊在生死关头时,卷岛才会想到的神明。这个神明并没有嫌弃这个临时抱佛脚的信徒,每次都响应了他的祈祷。

然而,卷岛呼唤肉眼看不见的神明的同时,在赶来医院的途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

这难道是现世报吗……因为自己无法拯救樱川健儿的生命,所以要用泉美的生命去交换吗?

明知道这种想法很愚蠢,但内心深处仍然惧怕这样的因果。他感到脚底下沉,一阵揪心。

电梯到了三楼,卷岛走了出去。出了电梯间,他左右张望着,寻找加护病房的位置,看到园子正坐在右侧尽头的沙发上。她看到了卷岛,想要起身,但似乎双腿无力,再度跌坐在沙发上,一脸茫然地看着卷岛。

“我刚才打电话给你……”

“对,川野告诉我了,我才赶过来。”

“是吗……”园子叹了一口气,“因为难产,对心脏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医生有说什么吗?”

“因为有弛缓性出血,所以正在输血。然后还说,剖腹产下孩子当时,泉美有短暂的休克现象。”

休克症状也有很多种,以前,泉美也曾经出现过休克。当时,发生了心房颤动,引起急性心脏衰竭,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回想起当年的情景,卷岛知道自己已经面无血色。

“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送进加护病房后,医生还没有任何说明。护士说晚一点会叫我。”

曾经当过女警,比卷岛更加坚强的园子双眼布满血丝,露出不安的表情。

卷岛在园子身旁坐了下来。两个人默默坐了好一会儿。“是男孩。两千两百公克。”

园子突然想起似地告诉他。

“是吗……”

并不是不关心,只是,即使听到了,也无法高兴起来。

“你去看过没有?”

园子摇了摇头。

“你去看看吧。我在这里等。”

他用眼神催促着略显迟疑的园子,她轻轻点了点头,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几分钟后回来时,她充血的双眼泛着泪光。

“老公,你也去看看吧。”

卷岛也站了起来。他朝加护病房看了一眼,厚重的门依然紧闭着。园子告诉他,新生儿室在五楼,便离开了。

搭电梯来到五楼。妇产科病房的大应沙发上,孕妇们一脸温柔地看着绘本,即将成为哥哥、姊姊的小朋友们围在一旁。在医院中,这是最充满幸福的光景。

卷岛看了他们一眼,经过护士站,走向后方的小通道。

有婴儿的哭声。在他看到新生儿室的牌子前,就已经看到一个隔着透明压克力板的明亮房间。走过去一看,有五个小婴儿分别包在白色的产袍里,躺在婴儿篮上。

在挂着“川野泉美之子”的婴儿篮上,躺了一个满脸通红的婴儿。几个小时前才诞生的婴儿正睡得香甜,脖子和手脚不时微微动着。整张脸皱巴巴的,还看不清到底像谁。卷岛看到婴儿熟睡的脸庞,不禁心中感慨万千。

那么柔弱的身体,竟然孕育出这么宝贵的生命。卷岛怀着与园子相同的感慨,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女儿太了不起了,真的太了不起了。

但是,泉美……

你的生命,应该不只是为了完成这项使命而已。如果只是为了创造下一代而活,不是太凄凉了吗?你的工作还未完成,还要养育这个孩子长大成人。

卷岛摸着面前的压克力板,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孙子,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回到三楼时,园子依然独自坐在沙发上,医生仍然没有叫她进去。

不一会儿,川野丈弘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似乎还在长青春痘的脸纠结成一团,快要哭出来了。他比卷岛和园子更加惊慌,园子把刚才对卷岛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原本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了。

“真的很对不起。”

那种感觉好像是,虽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道歉,反正先道歉了再说。从他第一次到卷岛家,总是习惯遇到任何状况先低头道歉。

虽然无法和泉美所承受的痛苦相比,但丈弘却在二十五岁的年纪,不得不面对严峻的现实。卷岛可以感受到他的痛苦,尤其回想起自己二十五岁时,经常为体弱多病的泉美时而担忧时而快乐的往事,更加感同身受。

“川野,你去看看孩子吧。”

看到园子如此体贴,丈弘诚惶诚恐地鞠躬道谢。飞也似地冲去新生儿室,回来时,泪流满面且不停打嗝。

“长的像泉美。”他语带硬咽地说。虽然这个男人很不可靠,却不会惹人讨厌。

三个人坐在椅子上,痛苦地度过分分秒秒。如果要赶回去开记者会,四点就要离开这里。卷岛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却刻意不去思考是否真的该离开这里。当时间逼近,他渐渐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游离感中,只要坐在这里,现实就和自己完全无关了。至于泉美,即便不再有任何消息,只要一直坐在这里,就代表泉美仍然活在那道门的另一端。既然如此,就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吧。

快到四点时,这样的时间也终于宣告结束了。戴着口罩的护士从加护病房里走了出来,站在卷岛他们面前。

“请问是川野泉美的家属吗?”

园子回答后,护士继续说道:“请进,医生会向你们说明病情。”

“请问,泉美的情况怎么样?”园子问。

护士重复了一遍:“医生会向你们说明病情。”

卷岛一行人跟着护士,走进加护病房。前面有一个洗手台和放着登记簿的桌子,里面还有一道自动门。加护病房就在那道门的另一端。

卷岛正在洗手,突然胸前的手机一阵震动,有人打电话进来。他忘记关掉手机了。

“请关掉手机。”

护士冷冷地说。卷岛赶紧关掉电源。一定是总部联络他赶紧回去。卷岛回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却完全没有真实感。

戴上医院准备的免洗口罩,经过里面那道门,来到加护病房。

前方有一小块用柜台隔着的空间,几名医生和护士分别埋头做自己的事。重症病患的病床围在四周。点滴吊在架子上,屏幕上显示着波浪曲线,哔哔的电子声不绝于耳。

护士带卷岛等人走进柜台,引见了一名男医生。挂着“伊藤”名牌的医生正站着翻阅放在桌上的病历,发现卷岛等人走近时抬起头,用手摸着口罩外的胡子,向他们点头行礼。

“嗯,反正……目前还处于需要随时注意观察的状态。”

伊藤医生轻轻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视线,卷岛寻找着泉美的身影。有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女人。那是泉美吗……只相隔不到十公尺,却觉得好遥远。她戴着氧气面罩,看不清她的表情。

伊藤医生说明了从分娩到发生突发状况的过程。

“昨天开始出现阵痛,在产科准备分娩。通常阵痛会逐渐加强,但她却没有,由于持续这种状态会导致母体疲劳,因此,到了晚上,决定使用阵痛抑制剂,使阵痛暂时停止,今天再以剖腹产进行分娩。所以,昨天晚上,泉美小姐得以好好休息。”伊藤医生用经验丰富的医生惯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口吻慢慢说下去。

“泉美小姐年幼时曾经因为法洛氏四重症①多次接受手术治疗,心脏并不是十分健康,目前也有些许心脏肥大的情况。而且,她的贫血情况十分严重,虽然在怀孕期间,积极摄取铁质,以期改善,但情况并不乐观。因此,今天我们心脏内科的医生也一起加入手术团队,从十一点开始,帮她戴上氧气面罩,装了心电图装置,开始进行手术。

①TetralogyofFallot,包含心室中隔缺损、跨位主动脉、肺动脉狭窄以及次发性的右心室肥大四种心脏缺陷的先天性心脏病。

“手术本身并没有问题,婴儿也顺利产出。但由于她子宫收缩较弱,手术后的弛缓出血持续了两小时。出血量大约为八百CC左右,为了安全起见,输了两袋血,目前已经止血了。出血问题本身已无大碍。”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鼻子吐了一口气。

“最伤脑筋的是,分娩刚结束时,泉美小姐出现了全身痉攀现象。产妇偶尔会发生这种症状,原因也各不相同,所以,也无法断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可能是出血引起的休克,也可能是心脏功能暂时衰竭,无法顺利将血液送至大脑,因而出现这种休克症状。”

以前,卷岛曾经亲眼目睹伤害事件中的被害人发生痉挛后,就没有再活过来。由于当时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始终觉得痉挛这两个字带着死亡的味道,整个人无法冷静地听下去,只能频频叹气。

“针对胸部拍摄X光后,发现心脏的确比以前大。也就是心脏处于功能衰竭的状态,收缩力道不够,心脏才会变大。她的心脏太疲劳了,所以,我们判

定是分娩对心脏造成了负担。像泉美小姐这样有心脏疾病的人,对于分娩一事应该格外慎重。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听说,曾经帮泉美动手术的儿童心脏内科医生拍胸脯保证没有问题,但那可能是在得知泉美已经怀孕的既定事实后,医生抱着乐观态度所做出的预测。先天性心脏疾病的病患在根治后顺利分娩的例子不胜枚举……泉美之所以会这么说,其实正表示她内心充满不安,这或许也带给她另一种压力,对身体造成了负担。然而,现在即使说这些也没有用,只能对她的运气不好,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感到哑口无言。

“现在,注射了强心剂刺激心脏,勉强维持心脏的运作。如果心脏衰弱只是暂时的,最后能带动心脏潜在的推斥力,问题当然就解决了。但如果持续这种状态,就伤脑筋了。”

“请问……大概什么时候可以知道结果。”卷岛干涩的喉咙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不知道。今天或是明天,也可能一星期或是一个月,谁都没办法确定。谁都不知道心脏会急速恶化,还是慢慢恶化。只是,拖得越久,强心剂的效果就会减弱。”

伊藤医生似乎对病情并不乐观。卷岛觉得眼前发黑。

“还有没有其他的治疗方法?”

听到这个问题,伊藤医生摇摇头,似乎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目前,我们还同时使用利尿剂和血管扩张剂减轻心脏的负担。嗯,接下来只能试试改变强心剂的种类,其他的,就看病人的生命力了。”

“是吗……”

“还有,打了强心剂之后,又发生两次痉挛,注射了抑制痉挛的药后,目前持续观察中。虽然会对心脏造成负担,但如果不及时改善,会危及生命,所以,希望这次能抑制痉挛的情况。”

卷岛的心情跌到谷底,无力地向伊藤医生鞠了一躬。伊藤医生也轻轻回了礼,结束了病情说明。

他们走向泉美的病床旁。泉美闭上眼睛熟睡着,但氧气面罩下,她张大嘴巴急促呼吸,贪婪地吸着氧气。

她的胸口起伏剧烈。看到她拼命呼吸的样子,卷岛感到一阵揪心。

旁边的屏幕上显示出心电图的波纹。心跳的速度超乎异常地快,电子声哔哔响的同时,心形的图案也一闪一灭的。随时变化的心跳数徘徊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几之间。虽然她躺在床上休息,却正面临激烈的挑战。

加油!

自己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她加油。虽然感到无力,却仍然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他们在泉美身旁站了一会儿,园子向护士借毛巾帮泉美擦脸。加护病房的面会时间有限,泉美也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三个人又默默离开了。

“我先去附近买一些日常用品,等一下再来。”园子拼命想要甩开凝重气氛,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那,我就在这里等。”丈弘说。

“老公,刚才的电话没关系吗?”

听到园子的提醒,卷岛再度想起那一椿悬案。泉美的情况固然令人担心,但耗在这里,自己也帮不上忙。况且,冷静思考一下,就知道留在总部的问题并不是能够轻易摆脱的。

“我还有工作没有完成,等处理好之后,我会再过来。不管有什么状况,随时打电话给我。”

园子和丈弘并没有露出特别反感的表情,这令卷岛稍稍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医院。回到总部时,已经将近五点了。卷岛之前在医院的停车场时,曾经用手机打电话回办公室,请本田转达高层自己会准时出席。但坐在小会议室内的藤原课长一看到卷岛,便哭丧着脸站了起来。

“啊哟,别吓我,我还以为你逃跑了咧。”

看到藤原像开玩笑般地悲壮表情,卷岛只能挤出几声干笑。

“‘少年仔’怎么可能做出逃跑这种没面子的事。”坐在圆桌里面的曾根以挑衅的眼神看着卷岛,“在最后一刻现身,真让人受不了。你还真有一套。”

卷岛瞥了曾根一眼,没有回答,接过藤原递过来的几张文稿,快速浏览一遍。

这是所谓的模拟问答题库,上面罗列了非说不可的话和绝对不可说的话。比方说,对于最后导致健儿死亡的绑架案结果,应该说“我们抱着沉痛的心情面对这个令人遗憾的结果”,至于“抱歉”、“会负起责任”之类的话,以及“深感懊恼”、“深感遗憾”、“极度痛心”都是禁语。

虽然卷岛之前在某种程度上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但没想到满满几页纸上,罗列的都是警方推卸责任的内容。

“我们态度这么强硬,会引起反感吧。”卷岛自言自语道。

“那要怎么说?难道要说都是我们的错,博取舆论的好评吗?”曾根摇了摇头,嗤之以鼻冷笑,“放弃这些天真的想法吧。只要态度坚决地否定,舆论就会这么认为。谁都不想看到卑躬屈膝的警察。”

遭到上司的全盘否定后,卷岛把异议吞了回去。如果是几小时前,或许自己不会有半句怨言。然而,看过泉美的病体后,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对明哲保身和粉饰太平的自己产生了罪恶感。

泉美是不是正在承受这种现世报?

即使这只是自虐的想法,但他实在有些心灰意冷。在泉美的生死关头,自己竟然在做这种低劣的事。

即使如此,自己仍然必须去做。卷岛心里很清楚这点。

卷岛决定抛开这些想法,专心把模拟问答题库的内容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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