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福尔维勒扔下台阶之前,马克西姆·迪蒂耶尔已经回到平台上了。他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禁目瞪口呆。怎么搞的!他已经采取了一切防备的措施,不让任何人接近他和纳塔莉,可是,各方的敌人竟然都聚集在古老的塔楼里来了!艾伦-罗克……波尼法斯……鲁道维克……甚至还包括福尔维勒。他以为福尔维勒还在海上去美国的途中,谁不知却在艾伦-罗克的命令下,被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推下了台阶。

“亲爱的马克西姆,就是这么一回事。”艾伦-罗克快活地说。“我很高兴你能及时赶到,听见这出戏的结尾……”

接着,他较为严肃地补充了一句:“而且,这也许是戏里最动人的地方……起码,是我最感动的地方。”

波尼法斯回来了,装出一副笑脸。这位旧主人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令人生畏。鲁道维克也嬉皮笑脸。他们非常害怕,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心。

艾伦-罗克朝他们走过去,如同想了结一件事一样,斩钉截铁地说:“两位好兄弟有什么打算?你们跟福尔维勒先生来杀我,现在听见他说的话了。他说得对,这个福尔维勒先生。你们抓住我,就像我抓住你们一样,法律将把我们放进一部囚车里。怎么,你们想打下去,还是讲和?”

波尼法斯摇晃着肩膀,一脸难为情和后悔的表情。

“杰里科,您怎么能这么问呢?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头儿,还能和他打么!”

“你可是狠狠地给了他,给了你的头儿一棒子!”

“唉!杰里科,别再提了!我一想起来就后悔!……”

“可是,你今天还和福尔维勒在一起……”

“我疯了。这个白痴让我头脑发热。”

“这么说,你不会再干了?”

“永远不会了。这种事只有一次……”

“好,就当个笑话吧。从此一笔勾销。这么说,我们的看法一致了?你不再打搅玛诺尔森小姐了?”

“是的。”

“同样,我以后也不再管你们了。你要尽力重新走上正道,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没有必要,是不是?你是一个无赖,你死了还是一个无赖。但是,我要警告你,如果你不信守自己的保证,我可不管这么多了。结果是:警察找上你的门,说定了?”

“说定了。杰里科。我说话算数。”

“那好。现在,你对我说真话。”

“哪方面的真话?”

“关于我的。你应该知道,你给的一棒子几乎使我丧失了头脑。今天,我已经好了。但是,我需要你作证。玛诺尔森小姐就在这里。你在她面前说清楚……你听到了,一是一,二是二……不管事实怎么样,你都要实话实说。”

“您问吧,杰里科。”

“是我杀了玛诺尔森先生吗?”

“不是。”

他的回答脱口而出,脚后跟同时啪的一声踏在地板上。艾伦-罗克面露喜色。

“我早知道了,”他说。“这么说,是你杀的?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已经知道实情了。”

“您知道了?”

“是的,全知道了。”

“谁告诉您的?是帕斯卡埃拉吗?”

“不是,是查费罗斯。”

“这个笨蛋!好吧,既然他说了,我也不必转弯抹角了。是的,这件事是我干的。”

“是我的命令吗?”

“不是。恰恰相反。您派我去跟踪玛诺尔森先生,从他手上把圣物盒夺回来,您对我说:千万不要伤害他。每次去西西里,您都是这么交待的。”

“结果呢?……”

“唔,看到玛诺尔森先生躺在神殿的台阶上,我经不住这个大好机会的诱惑,推倒了太阳伞。”

“为什么?”

“我希望在他身上找到链坠……并且占为己有。”

“我再提一个问题。波尼法斯,你是一直看着我干活的。你生活在我的身边,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是不是这样?”

“是的。”

“我杀过人吗?”

“您?从来没有。”

“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杀人吗?我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事,使你觉得里面有犯罪的嫌疑?”

“从来没有。您的命令很明确:不准杀人。”

“可是在我们的行动中,有过几次犯罪的记录。”

“那是您不在的情况下发生的。”

“我当时知道吗?”

“您不知道。您是事后才知道的,是在玛诺尔森先生死后才知道的。您当时想开除我。这也正是我想干掉您的原因之一。”

“很好,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你伸出手来。”

波尼法斯照办了。

“你凭着灵魂永世得救,凭着你母亲永得安息发誓,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

“我发誓,”波尼法斯庄严地说。

艾伦-罗克的形象好像又高了一截。难以抑制的兴奋令他容光焕发。他在屋里大步地走来走去,把地板踩得笃笃地响。

他的身体好像解脱了沉重的锁链,他好像终于可以抬起头来了。他看着几位先人,似乎是在自豪地对他们说:“我和你们一样做过蠢事,但是,我的双手没有沾染过鲜血。”

他两次走向纳塔莉,仿佛对她不来祝贺他的清白感到相当惊奇。但是,姑娘站在一旁,有点儿尴尬地面对着他,而且拒绝如他所愿地首先挑起话题,以至于他也不敢贸然上前和她说话。他手里抓着两个强盗,凛若冰霜,视如敝屣,好像他们从来没有为他效力过一样。一边警告他们如果再敢碰一碰玛诺尔森小姐,一定严惩不贷,一边把他们推出平台。

马克西姆此时守在门口,让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过去以后,拦住了艾伦-罗克。

“他们走就算了,”他说,“您不能走,艾伦-罗克。”

“为什么?”

马克西姆等那两个人走远以后,才小声地对他说:“德·阿尼里斯小姐来了……她和乔弗鲁瓦老人在一起……”

艾伦-罗克以爽朗的语气,大声说道:“啊!您认识她吗?她很美丽动人吧,是不是?”

“确实,非常动人。”

“那她就高兴啦!”

“不,不,”马克西姆反对说。“这里的人都以为您死了。只有德·阿尼里斯小姐一直在希望,一直在等着您回来。每天早上,她送来鲜花放在您的坟前……确切地说是放在这间屋子里……我以后给您解释。但是,您想一想,她突然之间见到您,那会出现什么情景啊!纳塔莉和我,我们去打个招呼,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他拉住纳塔莉的手,不等艾伦-罗克从惊讶中镇定下来,他们已经急急地下了楼。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姑娘和乔弗鲁瓦老人的声音。纳塔莉走出塔楼,决定打破一直以来的沉默,将所有的实情告诉德·阿尼里斯小姐。姑娘朝她走过来,对她说:“小姐,我回来向您告别,同时想问您……”

她的脸上挂着美丽的,纯真可爱的微笑,好像也掺杂着些许的忧愁,些许的尴尬。

“问我?……”纳塔莉说,声音有些紧张。

阿尔梅尔继续说:“我想起那个您遇见的那个人,那个自称普鲁瓦内克的人……他很可能是哪个不认识的亲戚……说不定会有让的消息……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他的话,请您告诉他……告诉他在布列塔尼有个姑娘在等着她的未婚夫……这位未婚夫的名字叫让·德·普鲁瓦内克。”

纳塔莉犹豫了,毫无疑问,她是准备说实话的,而且想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她有责任让两位新人团聚,成全命运的安排。对阿尔梅尔来说,这关系到她的幸福,也是对她的报偿。对让·德·普鲁瓦内克来说,他的灵魂将得到拯救。但是,她没有将秘密说出来。有一样比她的意志更强烈的东西,阻止了她的冲动,而马克西姆在旁看到她不做声,也跟着没有说话。

她只是说:“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小姐。”

两位姑娘握了握手。阿尔梅尔向马克西姆敬个礼后就走了,乔弗鲁瓦一直陪她到回庄园的大路,镶黑色丝绒边的裙子长及踝骨。盘在脑后的棕色发髻遮住了颈背。她高大,外表壮实而且健康。

纳塔莉感到喉咙哽塞,看着她慢慢走远。她想,艾伦-罗克此刻在台阶上的暗处,同样在看着她,他听到了姑娘刚才说的话。他为什么不出来呢?

她向马克西姆提了这个问题。但是,马克西姆突然暴跳如雷,朝着栅门冲了过去。门那边正走来两位姑娘和一位老先生。他愤怒地大喊道:“亨理埃特!雅妮娜!你们来干什么?还带着夏普罗大夫!这事儿,真叫人难以忍受!……怎么,谁告诉你们的?……”

纳塔莉知道,在他们之间没有解释清楚之前,艾伦-罗克是不会让她离开的,她一直希望大家有个交待,但是她也十分害怕,事实上,她刚一走,就听到了路边践踏青草地的声音。

她没有加快步伐,她已经逃跑过很多次,这一次她不想再跑了。何况,他已经来到她的身边,他们就这样走着,步子愈来愈慢,仿佛两个人都害怕到达某个地方,进行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

纳塔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月桂树和女贞树中间,走了一条直达高地的小路。从高地上可以望见废墟的全景和古老破旧的院墙。她在离一张石凳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再也走不动了。

美丽的蓝天,轻柔平和,展开在庄园和近处的树林上空。太阳的热力,因为邻近大海,变得轻盈淡薄。在无比纯净的空气中,飘溢着布列塔尼荒原上随处散发出来的野花的香气。

在米拉多尔别墅的那个夜晚以后,他们再没有像现在这样单独相处过,心里也没有如此地疏远过,对他们来说,这一分钟简直就是离别的一分钟。

纳塔莉背对艾伦-罗克,对方只能看到她的侧影。一个下定决心而变得严厉的侧影,她的决心是绝不软弱,不论艾伦-罗克有什么建议,她的回答都应该是永远的告别。

他对此显然早有预感,所以,他一开始说话,语气就十分尖锐。“在分手之前,小姐,”他直截了当地说,“有些事情应当说说清楚才好。正如我一样,您也是十分明白的。但是,您还应该知道,我唯一的愿望是给您留下一个真实的形象,一个既不是您最初认识的那个人的形象,也不是您后来发现的冒险家的形象。我不为其中任何一个形象辩护。我想让您看到的是真正的我。”

她皱了皱眉头。专横的口吻,习以为常的指挥人的派头,他来求情,怎么敢这样跟她说话?

他继续说,表面上仍很平静,似乎要求她听他解释,要求她绝对地相信他的解释:“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悲剧,它几乎使我们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在我这方面,我的心受尽折磨,除了自杀,简直看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出路。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我的记忆一苏醒,我就怀疑现实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我是杰里科,但是,杰里科真的如人们所说的那个样子吗?在报纸上,在受害人的叙述中,难道就没有夸张和谎言吗?我的名字,我做海盗,会不会使老百姓对传说中的重大罪案信以为真,将我的身世和历史上的海盗混为一谈呢?唉!我可以向您保证,有一些日子,我真是苦恼极了。一件件事乱七八糟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支离破碎,互不关联,我老是想,我下一步会不会亲身经历我的新生命害怕见到的罪恶?因为我而洒下的任何一滴血都将是对我的判决。这滴血,我还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我问自己,就像一个预审法官审问一个嫌疑犯。如果说我没有权利说自己无罪,起码,我有权利继续生活下去。”

他停下来,仿佛心里在继续说他没有说完的话:“我有权利生活下去,我充分地利用了这个权利。”他挺起胸膛,无比喜悦地呼吸着故乡的空气,踏在俯视祖先领地的土坡上,显示出当家作主,任何灾难都无法破坏的自信。

纳塔莉并不掩饰,他的洒脱和热情令她惊讶不已。

他猜到了她的思想,说道:“难道事情不该如此么?我所惧怕的,是成为别人想象中的杰里科,以及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肆无忌惮的杀人狂,杀害您父亲的凶手。既然恶梦已经结束,剩下的事情就真的这么严重吗?在这里,在我度过童年的地方,杰里科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只看到让·德·普鲁瓦内克,可爱的玛丽·德·圣-玛丽老太太的儿子,我在自己的庄园里,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家乡,在真正属于我的,从出生到上战场的这一段历史里。随后的事情,精神失常,心理不平衡,疯狂,中世纪的普鲁瓦内克家族,那群在黑暗中尽情享受的海盗和恶棍,不要再说这些事了。这是战争的缘故。战争激起了我的英雄主义,使我飘飘然,我曾经像个疯子一样冲锋陷阵。反之,它也使得沉渣泛起,将沉睡在我本能中最野蛮最兽性

的东西暴露了出来。我开始热心作恶,为了逃出德国,我干掉了两个哨兵;我在土耳其参加抢掠,偷来了我的第一条海盗船,这都是战争干下的蠢事。可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波尼法斯的一棒子使我清醒过来。我现在是,而且从此都只是让·德·普鲁瓦内克。是让·德·普鲁瓦内克想对您说……”

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完整地表达他的思想,说:“……他想对您说说您在他心中的地位,同时想问问您对他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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