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屋子,不像一个不顾一切,为了尽快达到目的而横冲直撞的人。

此前,他肯定已经放慢了步伐,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回忆使他耽搁了,他在这个童年的环境里,恢复了对自己的认识,也恢复了对迎接他的种种事物的认识。

他站在门口。他回家了,他是这个久别重逢的家的主人。纳塔莉从正面看到他平静的,可以说洋溢着幸福的脸,想到的是相片上的让·德·普鲁瓦内克,而不是经常可见的艾伦-罗克的悲怆动人的形象。

阵阵清风捎来教堂里赞美圣体的钟声。古老的挂钟敲了十一下,屋子里充满了低沉温馨的叮当声。艾伦-罗克站在原地环视一周,仔细地审视墙壁,家具和用品,旧时的日子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里同时感到极大的喜悦,小小的痛楚和真挚的爱恋,就像一道道有益健康的电波,在唤醒和振奋仍在脑子里沉睡的事物。这是多大的安慰啊!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新生!

他坚定地向前迈了几步,完全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朝桌子走过去,拿起母亲的相片看了又看。他的嘴唇在轻轻地翕动:“一九一四年十月三十日……她的忌辰……是的,这是我在被俘期间得到的消息……亲爱的普鲁瓦内克夫人……”

他继续视察四周,将自己和遥远的过去联系在一起。他拿起打开的书,读到做了标记的地方:这位首领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海盗们如此敬佩呢?……

他没有读下去,他突然想起来,口中低声念道:“阿尔梅尔……阿尔梅尔·德·阿尼里斯。”

他无意识地拿起铅笔,蘸水笔杆,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纸张,办公桌上的各种用品。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驱使下,他迅速地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羊皮纸公文。他摊开公文,端端正正地站好,大声读了起来:“让·德·普鲁瓦内克、布列塔尼子爵、诺曼底伯爵、耶路撒冷骑士,鉴于国王侍卫长在第三次十字军远征中的丰功伟绩,圣路易国王敕封的杰里科王子。”

他不安地重复说:“杰里科王子……杰里科……”。他两眼愣愣地思索着。远方的钟声慢慢地消失了。

此时此刻,纳塔莉有一种突然的可怕的感觉,好像大结局即将来临。

让·德·普鲁瓦内克不会在屋子中央停留太久,不可抑制的内心冲动促使他故地重游,但是,这里只是整个行程的一部分。他或者会走近其中一个窗户,看看废墟的景色,这样他就会发现她,她,纳塔莉……他或者会走去平台,这样他就会撞上三个强盗!

不可避免的悲剧……挂钟上显示的每一秒都表示悲剧正在逼近。纳塔莉注视着门口的帷幔。凶手们就在后面。他们已经准备就绪。帷幔动了一下,在帷幔和门框之间露出了枪筒子。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同时发生了两件事:纳塔莉的叫喊声和枪响的声音,一声枪响接着一声。

“艾伦-罗克!”姑娘喊道,猛地朝前冲了出去。

屋子里同时响了两枪,幸好,不管间隔的时间多么短促,呼叫的声音还是先于福尔维勒的袭击。艾伦-罗克一猫腰,两颗子弹打在两扇窗子中间的墙上,将挂在独脚圆桌上方的玻璃镜打了个粉碎。

事件的进展神速而有序,就像在导演安排下的剧情发展一样。虽然是不期而遇,而且人物都处于非理智的冲动状态,他们仍然表演得胸有成竹,好像反复排练过一样。

艾伦-罗克没有想到纳塔莉会介入其中,往后一退要找个地方隐蔽,但是,他一眼看去,同时认出了纳塔莉,福尔维勒和他的两个追随者,立即奋不顾身地冲了出来。相反,纳塔莉情急之中叫了一声艾伦-罗克,惊讶之余,不但没有朝前跑去,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双方的犹豫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三个搞阴谋的家伙甚至不用商量,同时向他们冲了过来。波尼法斯用枪指着艾伦-罗克。福尔维勒勒住纳塔莉的脖子大喊:“你,如果你多管闲事,就要了你的命。”

她被对方死死地勒住脖子,无法反抗。福尔维勒命令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好好看住她,他伸出手臂,转身对着艾伦-罗克。

“举起手来!”

艾伦-罗克没有理睬他的命令。他对纳塔莉说:“您救了我,小姐,我感谢您。”

然后,他对波尼法斯说:“原来是你,波尼法斯副官?你和福尔维勒这条蛀虫勾结在一起了?你已经砍过我一次脑袋,并且把我扔进了海里,这还不够吗?唉!你真是贪得无厌啊!”

“把手举起来!”福尔维勒重复了一遍命令。

“没有必要吧,”艾伦-罗克说,“我已经输了。”

听到艾伦-罗克承认失败的话,福尔维勒神气起来,挺了挺身子。

“我输了。”这是他最最害怕的人说的话。福尔维勒取得了全线胜利,内心的骄傲和虚荣急剧地膨胀起来,他把手伸得直直的,再次命令道:“把枪交出来!……马上交出来……把枪扔在地上……”

艾伦-罗克耸耸肩膀,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我没有枪。我怎么会想到你和波尼法斯联盟,在这里伏击我呢?”

对方一步一步紧逼过来,手里的枪指着他。艾伦-罗克从容的态度把他激怒了。他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变得十分可怕,嘴里叽哩咕噜地说道:“你已经完了,好家伙!我要你怎么样就怎么样,否则我就开枪。听见没有,混蛋?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条件,我就像打死一条狗一样打死你。”

“什么条件?”艾伦-罗克说。

“首先是交出材料!……不准再要挟我!……还我绝对的自由!……不准告发我……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交五十万法郎给我。”

“您要求的就这么多吗?”艾伦-罗克说。

福尔维勒一拳打在桌子上,疯狂地喊叫道:“五十万法郎!这是我给的数目!……五十万!……”

波尼法斯副官走过来,眼前突然一亮,这个巨大的数目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也跟着福尔维勒大喊起来:“每人五十万法郎!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这是我应得的份儿!我在你手下的时候,被你压榨得够了!……五十万法郎!”

“要不要黄金啊?”艾伦-罗克讥笑说。

“要黄金!”福尔维勒愚蠢地回答说。眼前的胜利闹得他忘乎所以,已经不知所云了。

“好吧,”艾伦-罗克站起身说,“看你们两个语无伦次的样子,我知道没有我帮忙,你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看到艾伦-罗克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福尔维勒毕竟有点心虚,除了再次以开枪威吓以外,他又吩咐波尼法斯:“走开!去看住纳塔莉。小姑娘胆敢动一动,你就割断她的脖子。”

波尼法斯赶紧回到原地,举起匕首对着姑娘。福尔维勒则在一边重复那几句话:“五十万法郎。两张五十万法郎的支票!……由纳塔莉担保!……嗯!就这样定了,纳塔莉,你肯担保吗?……还要把那些材料还给我……还不还?你说不还吗,艾伦-罗克?给我打,波尼法斯!在喉咙上扎一刀……”

艾伦-罗克平静地说:“小姐,不要说话……不要动,也不要怕。”

“给我打,波尼法斯。我开枪了。”

勃朗宁手枪的枪口轻轻碰到了艾伦-罗克的脸。

“还,还是不还,艾伦-罗克?不要废话!但是,也不要不说话。还,还是不还?”

“不还。”

“那,我就开枪了……波尼法斯,准备好了没有?我数到三……”

他数得很慢。

“一……二……三……”

艾伦-罗克镇静自若。纳塔莉在刀子的威胁下,虽然脸色苍白,却仍然站得笔直,无动于衷,两眼紧紧地盯着艾伦-罗克,和他一样纹丝不动。几秒钟过去了。枪声没有响。

“唔?”艾伦-罗克开玩笑说,“怎么不行了?你们两个都害怕了?”

他等着他们回答。福尔维勒和波尼法斯保持着凶神恶煞的姿势,好像凝固了一样。他对波尼法斯做了个手势。

“放开玛诺尔森小姐,搬一张椅子给她。”

接着,他对福尔维勒说:“福尔维勒,你也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嚣张的时间已经过去,小伙子。你刚才连开两枪,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没有打中我,算你倒霉!这下完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有第二次的。”福尔维勒后退一步,喘口气准备卷土重来。一张桌子隔在他们中间。艾伦-罗克双手撑在桌子上,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从容不迫地说道:“你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到……你同样得不到那些材料。抓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恶棍,是绝不会放掉的!材料保存在十分安全的地方。如果你刚才把我干掉了,明天,后天,法律也会来追究你。所以说,那有什么用呢?现在,我要总结了。这是我们第二次相遇。和凡尔赛那次不同。这一次,你得头朝下从台阶上滚出去。”

福尔维勒被骂得浑身发抖。他绕过桌子来到艾伦-罗克面前,针锋相对地向他发出挑战。

“是你要把我扔出去吧?”他说,竭力用一种和对方不相上下的嘲笑的口气。

“为什么要弄脏我的手呢?”艾伦-罗克说。“有人帮我干这些事。”

“叫他们来。”

“不必了。他们近在眼前。”

福尔维勒悄悄地朝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瞄了一眼。

“你疯了,”他说。

“哈!哈!你开始心虚了。”

“我?”

“当然!你很清楚我赢了!”

“真的么!”

“老天爷,我确实赢了,不动一刀一枪,用温文尔雅的方式。”

“你吹嘘什么?”对方似乎很不自在,说。

“我不是吹嘘。我是在说话。你错就错在这里,明白吗?既然你让我说话和行动,形势就彻底变化了。”

“嗯?”

“确实是这样!你以为这几分钟里,我在浪费时间,傻瓜,你以为我的话是对你说的吗?”

“不对我说,对谁说?”

“是对他们两个人说的。”艾伦-罗克指着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我在这里作战,我的身分不是战败者,我的身分是头儿。”

“谁的头儿?”

“我的战友波尼法斯的头儿,他认出了我的声音。哦,真的,在杰里科手下干了十年,是不会不认艾伦-罗克男爵的!在杰里科领导的时候,波尼法斯能服从命令。为什么换成艾伦-罗克就不服从呢?我不能十分肯定他已经弄明白了!那有什么关系!他服从的是我的声音,是头儿的声音使他服从。我刚才对他说:搬一张椅子给玛诺尔森小姐。你都看到了?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马上把椅子搬了过来。行了,福尔维勒,你的问题解决了。刚才是你们三个人对我一个。现在我们三个人对你一个。多了两个人。你准备跳下去吧。”

福尔维勒犹豫了,他密切留意着两位同伙,设法使自己镇静下来。他小声说道:“老是吹牛。我的朋友和我,我们是团结一致的。是不是,波尼法斯?嗯,鲁道维克?我们的步调完全一致,是不是?”

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没有回答。突然之间,福尔维勒明确地感觉到事情不妙,自己成了枪口对着的这个人的俘虏。他毫不迟疑地作出决定,朝平台冲了过去。

波尼法斯好像岗哨一样,已经把守在那里。

他转身冲向窗口。

鲁道维克挡住了他的去路。

艾伦-罗克高兴得大叫起来:“演习完了没有?简直是完美的舞台演出!啊!这两个好家伙……不需要指挥,他们就知道怎么做了。”

他自己站到矮小的门前。三个出口全守住了。事情已经万无一失。他命令道:“伙计们,向前十步走!”他们步调一致,朝着散发恶臭的野兽包围过去。“太好了!行!”

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不紧不慢地向前走,艾伦-罗克以嘲笑的口吻说:“行了!你这下子给逮住了。哈!这里和凡尔赛可不同了,嗯!不管怎么说,你当时跑得还相当体面,这一回,你得滚下去。”

福尔维勒满口秽言骂了起来,像一头困在铁笼里的猛兽,在屋子里又跑又跳。他气得直跺脚,他诅咒艾伦-罗克,他捡起枪,企图用颤抖的双手装上子弹。最后,他精疲力尽,跌跌撞撞,满脸汗珠,站在艾伦-罗克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好吧,要死我们就一起死。你告发我,我也可以告发你。福尔维勒坐牢,可以;但是,杰里科也跑不了。嗯!这叫做一网打尽。海盗杰里科……等着你的是断头台。”

他像精神病发作一样,两只脚轮流踮地跳起舞来,一边大喊大叫:“断头台,是啊……断头台!”

于是发生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就像搬动一张椅子一样,艾

伦-罗克抓住笨重的对手的衣领,轻轻一提,将他放在了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伸开的手臂里。

“快!跳水开始,用力!”

无耻之徒滚下台阶,然后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和渐渐远去的恫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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