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未定的她没有马上说下去,竖着耳朵在听着什么,仿佛她怀疑哪一扇门会突然地打开似的。她害怕惯了,提心吊胆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但是,她终于控制住自己,并且开始叙述,从她断续起伏的声音中,我们感受到她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所经历的灾难和恐怖。

“我没有和你们一起走,因为我怕出纰漏。不管做什么,人多了都容易引起注意,而且我不愿意参加你们的调查。这种事,必须单枪匹马地干才行的。小姐,波尼法斯在袭击米拉多尔别墅以后,在你们离开以后,我肯定他会继续追踪您的。您是一个受公众注意的人。您到达巴黎,包括您下榻的酒店的名字,不可避免地会在报纸上登载出来。这样,波尼法斯和鲁道维克就会闻风而动。我认识在蒙马特尔的一间小旅馆,他们总是在那里过夜的,我相信可以找到他们。事实也正如此。您到达后一个星期,他们在巴黎下了火车。我当时已经在了。”

她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已经在了,不过,开始的时候并不顺利。波尼法斯对我存有戒心,主要是出于本能,并没有什么依据,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回过西西里岛,也不可能知道我了解他在绑架我姐姐这件事里担当的角色,另一方面,他连艾伦-罗克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对我说,帕斯卡埃拉。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出卖我们了。

“不仅如此,他还怀疑所有的人。在米拉多尔别墅的失败使他深受打击,鲁道维克不但提高不了他的士气,反而只是一味地罗嗦:‘老板,这件事坏就坏在杰里科撒手不管我们了。我不认识他,这个杰里科,因为我从来只跟您打交道,从前的伙计都说,当年他亲自出马指挥,情况完全不同。’”

“波尼法斯肯定地说:‘他会回来的。他要亲手抓玛诺尔森这件事,找回那个圣物盒。我随时随刻都在等他。’”

“‘太好了,’鲁道维克冷笑一声说,‘请您不要介意,他比您可是强多了,老板。’”

“鲁道维克的评价令波尼法斯大为恼火。他们争吵起来,结果是我做出气筒。如果不是我还有用处,和他们去郊区的小咖啡馆唱歌,干一些从前我不愿干的坏事,他早就赶走我,或者已经搬家,不让我知道他的踪迹。我撬坏了许多门锁,偷了一盒盒的银器。有什么办法?我紧紧地拖住波尼法斯。只有通过他,我才能认识杰里科,惩罚他们两个人。还有……还有……”

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了下去:“还有,从第一个星期起,波尼法斯竟敢……不是吗?我们住在相邻的阁楼里,他每天见到我……于是,他要……就像杰里科对我的姐姐一样……他想占便宜……你们明白吗?……好几次,如果我不是拿着刀自卫的话……啊!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整晚不睡……我受了多少罪啊!我之所以能够得救,是因为他们的准备工作进展很快。他们定了方案。于是,有一天,我给饭店这里打了电话。”

“我一点都不知道。”纳塔莉说。

“您确实不知道,”马克西姆说,“我恰好在这里,而且是一个人。我于是回了电话,后来,帕斯卡埃拉时不时地往我的房间打电话,告诉我那伙人策划的阴谋,但是她不愿意见我……是她为我们提供了福尔维勒的行踪,是她为我们提供了最初的对付他的武器。”

帕斯卡埃拉接着说:“我从来不问波尼法斯,因为我提的问题会折磨他的良心。但是,鲁道维克不停地追问他,老是抱怨杰里科不在。于是,波尼法斯很无奈,很不情愿地答上几句,我在自己的阁楼里拼命地偷听。他经常压低了声音,提起往日他们在一起干的风光事,而且非常自豪。有时候,鲁道维克紧迫不舍,加上两个人喝了一点酒,他也会讲一些比较秘密的事,我往往听不大清楚。我由此知道了在米拉多尔别墅见过的那位先生的名字,福尔维勒先生,并且给你们寄去了一封波尼法斯过去写给福尔维勒的信。”

“那封信真是波尼法斯写的吗?”

“是的,是波尼法斯叫福尔维勒先生去那不勒斯的。杰里科和他,他们想占有玛诺尔森先生随身携带的一袋子珠宝和一大包证券。后来,这次约会给误了。”

“责任在杰里科,是吗?”

“不错。他们三个人说好了在海边会面。可是,杰里科在此之前到饭店的花园里散步,停留了两个钟头。”

“为什么?”艾伦-罗克问。

“唔,他见到玛诺尔森小姐坐在水池边,采摘花朵,编织花环玩。”

“后来呢?”

“后来,他就在那儿耽搁了,把约会忘记了。接着,他表示不再参与此事,他欣赏这位姑娘,不愿抢夺她父亲的东西。”

随后是一阵静默。艾伦-罗克和纳塔莉交换了一个眼色。艾伦-罗克对帕斯卡埃拉说:“您真的肯定吗?杰里科看见玛诺尔森小姐在水池边了?”

“这并不奇怪,”纳塔莉指出,“我每天都去那里坐的。”

“的确,”他说得很小声,只有纳塔莉一个人听见他的话,“的确,世上就是有那么多的巧合!……我当时也在那里,我和他也许离得不是很远,当您为自己戴上花环的时候,我们都在欣赏您……真是不可思议!杰里科和我,两个人都被眼前梦一般的美景打动了!”

然后,他提高声调,又问:“不过,虽然他改变主意,作出了很好的决定,可是他继续追踪玛诺尔森先生。玛诺尔森小姐转回巴黎,杰里科带上波尼法斯和查费罗斯,去了巴勒莫。”

“是的,”帕斯卡埃拉说,“因为他要不惜代价,夺回被他的手下,土耳其人阿赫迈德偷去的圣物盒。就在玛诺尔森先生启程的那一天,杰里科获悉玛诺尔森先生向土耳其人买了那件首饰。”

“就算是这样,可是他对玛诺尔森小姐的热情,怎么没有阻止他下达死亡命令呢?”

帕斯卡埃拉回答说:“鲁道维克也注意到了这个矛盾,他对波尼法斯说了自己的想法,后者回应说,是这样,杰里科开口闭口都是她,他发疯似的爱上她了,而且还要追求她。于是,他想到干掉她父亲,这是波尼法斯的原话,这样可以更容易地制服姑娘……正如他对付我姐姐一样。”

纳塔莉打了个寒颤。

“他为什么一定要得到这个盒子呢?”

“我不知道,波尼法斯也不知道。他老是说,杰里科当时讲过两次:这东西的价值在两千万以上。一个无价之宝。波尼法斯相信,他是把全部身价都放进去了。嗯,是不是啊?找回这个盒子,控制玛诺尔森小姐,这就是他的目标所在。于是,他们马上为此奔忙起来了。”

“马上吗?你怎么知道的,帕斯卡埃拉?”

“唔,有一天,波尼法斯清理袋子,把一大堆纸片撒得满地都是,我听见他对鲁道维克说:喂,伙计,你瞧我们当初安排得多好,杰里科这个人多有条理。这是他亲手写的,可爱的玛诺尔森小姐在她父亲死后一个月的行迹。六月十五日,离开巴黎。十七日,抵达布鲁塞尔。二十日,柏林。二十二日,布加勒斯特……可是,你看,鲁道维克,六月二十六日,君士坦丁堡,我们要在那里守候她,抓住她和我们一起搭船离开。”

纳塔莉插进来说:“是的,真是这样……这是我走过的路线……二十六日,我和我的朋友米里埃尔约好在君士坦丁堡见面。”

她读着那张纸,心里想这是杰里科的亲笔字,在她穿越整个欧洲的长途旅行中,他远远地,几乎每日每时都在跟踪她。

马克西姆伸过头来一看,说:“这事有点怪了,艾伦-罗克。”

“什么?”艾伦-罗克说。

“杰里科的字和您的字很相像。”

艾伦-罗克拿过纸条仔细看了看,得出结论说:“果然,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是,不同之处更多!”

“不至于吧,”马克西姆说。“您瞧……t字上面没有一横……没有一个大写字母……这些都是典型的特点,这些特点……”

艾伦-罗克和纳塔莉面露忧虑之色。毫无疑问,谁都摸不着头脑,但是,在他们心里,特别是艾伦-罗克,尴尬的感觉每分钟都在增长。暴风雨来临之前,有些先兆不总是一目了然的,但是,它往往会预先产生一种压抑焦躁的感觉。

可是,马克西姆对自己说的话并不在意,他向帕斯卡埃拉转过身,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似的,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一个地方不好理解:杰里科一直在跟踪玛诺尔森小姐。为了得到一个他喜欢的女人,为了一件他不能放弃的首饰,他无所不用其极。万事俱备,胜利已经在望。可是,我们看到的事实是什么呢?是完全违背逻辑的东西,就是说,他在二十个月以后才在埃斯特来尔山,在米拉多尔别墅发动袭击。您能够给我们解释一下这个不正常的现象吗?”

“可以的,”她局促不安地说,让人感觉到大家正在接近谜底。

“怎么解释呢?”

她清楚地回答说:“攻击米拉多尔别墅的行动不是杰里科指挥的。”

“那有什么关系!”艾伦-罗克打断她的话说。“策划者是他。组织者也是他。”

“不对。”

“为什么?”

“因为杰里科已经死了。”

“嗯?”

听到帕斯卡埃拉说话的人无不为之一惊。整件事变得面目全非了。这个传说中的神奇人物,整件事在失去这个核心,这个代表,也可以说是它的象征的支撑以后,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空白。杰里科死了!至此还有一种实际意义,有事实依据的东西,变得靠不住和摇摇欲坠了。

“他怎么死的?”艾伦-罗克问道。“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

“被人谋杀的。”

“被谁?”

“波尼法斯。”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寂,然后马克西姆摆了他的看法:“行了,一切都清楚了。二十个月以来,杰里科海盗集团的整个故事,只是一个群龙无首的集团的故事,连这个集团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在杀人凶手的驱使下行动,具体地说,这是一个没有资格指挥、因为失败而灰心丧气的人……”

“而且是一个受到良心责备的人,”帕斯卡埃拉接住说。

“良心责备?”

她慢慢地解释说:“我很久以来就发现,波尼法斯因为自己伤天害理的所作所为,一直胆战心惊地过着日子。晚上,我常常被他的惊叫声吵醒。关于这一点,鲁道维克一次当着我的面问过他,但是没有得到答复。但是,这些天,我感觉到他的态度有所软化。由于所有的安排都要在今天晚上实施,鲁道维克不断地问:唉,杰里科呢,他不来吗?……波尼法斯,信不信由您,像上次在米拉多尔别墅一样,这次行动也成功不了。上星期二,波尼法斯差不多喝醉了,鲁道维克不得不把他扶上床。后来,他又把我们吵醒了。他在那儿哭。突然,他讲话了。虽然隔在我们中间的门关着,而且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我还是听到了他的一部分忏悔。”

帕斯卡埃拉停了停,接着用波尼法斯的原话继续说,好像这些话仍旧在她的耳旁回响一样:“那时候,杰里科和我已经不合拍了,波尼法斯说,我心里很清楚。杰里科显然会继续留我的,因为我知道的事情太多,而且我还有用处……我也同样离不开他……可是,我实在是受够了……杰里科对待我太不近人情……不是讥讽我就是侮辱我……还有,为什么他能当头儿?为什么我不能当?……土耳其人阿赫迈德偷了圣物盒,背上挨了二十棍,他也对我说:波尼法斯先生,为什么不是您做我们的头头呢?您哪一点不比杰里科强。此外,我想到他在君士坦丁堡绑架玛诺尔森小姐,失而复得那个圣物盒……起码值一二千万……他很可能就占这一份……两千万啊!可是我,波尼法斯副官,我连两万法郎都得不到,虽然我像个苦役犯一样为他干个不停……于是……于是,我串通阿赫迈德干了那件事……一天……和阿赫迈德一起,彻底解决了杰里科。根本不需要动什么脑筋:这件事在我脑子里盘旋很久了。这个杰里科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我对他简直是恨之入骨!我像条狗似的,他的哨子一响,我就愚蠢地俯首帖耳……不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一有机会就应该结束它。他对此有所发觉,而且对我说了,最后还补充一句:波尼法斯,我谅你没有这个种。可是,机会来了,我的胆量并不小……当时,我们在一条小船上,沿着西西里岛北部的海岸……土耳其人划桨。于是,当杰里科弯腰取缆绳的时候,我用一根大棒槌……狠狠地从背后一击……打在他的后脑勺上……”

说到这里,帕斯卡埃拉又停了下来。艾伦-罗克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焦急的目光使她感到很不自在。他一句一顿地问道,声音都有点变了:“用大棒槌……打在后脑勺上?……波尼法斯用大棒槌猛击杰里科的后脑勺?”

她再说了一遍:“是的,用一根大棒槌,外面钉着铁皮……用波尼法斯的话来说,棒槌的头就像一个大铁球似的。好像杰里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没有说一句话,好像屠场里被击倒的牛。阿赫迈德笑了。他说:‘干得好,波尼法斯先生。’他们翻遍口袋,拿走了他的钱和钱包。然后,由于害怕同伙的另一艘船过来,发现他们的罪行,他们捡了一条在旁边漂浮的破船,把尸体绑在上面。他们随后回到自己的船上,拖着那条破船,一起划桨,连船带尸体扔在了远离海岸的海面上。没有人看见他们。当他们和其他人会合的时候,波尼法斯对他们说:杰里科已经上岸了。下星期在君士坦丁堡见面。那些人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在君士坦丁堡没有见到杰里科。针对玛诺尔森小姐的阴谋也无从进行了。”

意大利女人复述波尼法斯的忏悔到此结束。房间里静得可怕。马克西姆听了这件事,终于明白可以作出何种假设,纳塔莉脸色煞白,他们都紧紧地望着艾伦-罗克。

他纹丝不动,咬紧牙关,握着拳头。但是,他的双颊陷了下去,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他们听到他在低声自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呢?”

他确实不能明白。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现在和过去,在他心里还没有任何关联。从深不可测的无底洞里没有浮现出任何影像。但是,在他纷繁杂乱的脑海里翻滚着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纳塔莉稍稍离开他一些。虽然她变得非常虚弱,却仍在心里说:“不……不……这是不可能的!……杀害我父亲的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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