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了风。我又梦见了姐姐。姐姐还是在一口深坑里朝我微弱地呼救。我醒来后,就听见了风声,是不是暴雨要来,白天里没有来临的暴雨会在深夜降落?我钻出睡袋,走出帐篷。那堆篝火在风中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天上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见满天的繁星。强巴也不见了,他没有在火堆前守候,也许是太累了,倒在帐篷里沉睡。

我站在火堆前,往盐井的方向望去。

风中仿佛夹杂着姐姐的呼救声:“阿瑞,救我,救我——”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企图从风中辨别姐姐呼救声的真实性。是的,我是听到了姐姐的呼救声,尽管如此微弱。姐姐微弱的呼救声是从盐井那个方向传来的,她似乎十分焦虑,似乎再不救她就来不及了,我的呼吸急促,心脏快要破腔而出,我必须救姐姐,马上就去救姐姐,不管天多黑,夜里有多冷。

我正要拿起绳索去盐井,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是强巴的脚步声。

没错,真的是强巴的脚步声。他朝火堆走过来,手上紧握着锋利的藏刀,脸无表情。他见我手中拿着绳索,说:“你这是?”我说我等不及了,要下到其余的那几口盐井里看个究竟,我一刻都等不了了。强巴明白我的意思,说:“我和你一起去,可是,胡丽怎么办?”我说:“让她睡吧,我们去就可以了,她的脚还有伤。”强巴说:“我担心有人会伤害她。”我疑惑道:“有人?”强巴说:“是的,有人,刚才我发现有人靠近营地,就走过去问他是谁,那人转身就跑,我在后面追赶,他跑进树林里去了我才回来。他一定没有走远,还会伺机出来。”我说:“真的?”强巴说:“真的。”我相信强巴,他那双眼睛不会骗人。这是谁?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他想干什么?我顾不了许多,姐姐的呼救声还在风中回响。我说:“我去叫醒胡丽,让她小心,有什么事情就喊我们。”强巴点了点头。

我进入帐篷,听到胡丽的呼噜声,她睡得很香,我不忍心半夜三更叫醒她。可是,为了她的安全,我必须唤醒她。我俯下身,推了推她的肩膀,说:“丽姐,你醒醒;丽姐,你醒醒——”胡丽睡得太沉了,我推了她几下,唤了好几声,她才醒过来,睁开眼说:“弟弟,怎么了?”我对她说了我的想法,她十分担心:“晚上下井,安全吗?”我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无论如何,我必须马上去。”胡丽说:“你说强巴发现有人?”我说:“是的,强巴说的肯定是真的,所以我才叫醒你,让你小心。”胡丽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我说:“丽姐,你脚有伤,还是不要去了,就躺在这里休息,有什么情况你就喊我们。”胡丽说:“不行,我一定要和你去!”我无法阻止她,胡丽钻出睡袋,和我一起走出了帐篷。她的脚踝还很肿,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很痛苦的样子。强巴不由分说背起了她。我们打着手电,朝盐井那边走去。

好几次,我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用手电照了照,却没有发现人影。

到了盐井边上,强巴放下了胡丽,让她坐在一块平稳的石头上,还把藏刀递给她,给她防身,我们就准备下井。风越刮越猛,黑暗的四周仿佛危机四伏。我无所畏惧,只要能够找到姐姐,就是搭上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我下了一口井,在冰冷的水中寻找着姐姐。一无所获。我爬出这口井,又进入了另外一口井,同样在冰冷的水中寻找着姐姐。还是一无所获。我又爬出了井口。我浑身瑟瑟发抖,强巴给我披上了羽绒服,说:“你歇会儿,我来下去。”我倔强地说:“不,还是我下。”我咬着牙,又爬下了一口井。我一进入这口井,就感觉到了异样,我仿佛闻到了一股异香,说不上是什么香味,而且觉得姐姐的呼救声越来越真切,就像是在我耳边呼救。我说:“姐姐,我来了,姐姐,我来了——”

强巴听到了我在井里传出的声音,他双手紧紧地抓住绳索,转头对胡丽说:“有情况,有情况——”胡丽听到强巴的话,赶紧站起身,不顾脚踝的疼痛,跑过来拉着强巴的手,颤抖着说:“弟弟在说什么?”强巴说:“你听——”

我一下到井底,就摸到了姐姐的身体,她的身体竟然还是温热的,姐姐还活着!我又惊又喜,冲着井上,大声喊叫:“我找到姐姐了,强巴,我找到姐姐了——”

强巴对胡丽说:“你听到没有,他说他找到姐姐了。”

胡丽激动地说:“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这时,从黑暗中跑出一个人,他疯狂地喊叫:“婉榕,婉榕——”

强巴对着跑出来的人大喝了一声:“你是谁?”

胡丽用手电照了照那人的脸,惊讶地说:“宋海波,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海波披头散发,他说:“是不是找到婉榕了?是不是找到婉榕了?”

胡丽说:“李瑞他找到姐姐了。”

宋海波焦虑地说:“你别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我现在来不及对你说,先把婉榕弄上来再说吧。”

强巴见胡丽认识他,就没再说什么,他也同意宋海波的观点,要把我和姐姐赶紧弄上来。这时,狂风呼啸,狂风中还夹带着雨点。胡丽说:“不好,要下雨了。”强巴在上面对我说:“你下面的情况怎么样?”我大声说:“我已经把姐姐背在背上了,你们把绳索往上拉呀,不要松手。”其实,我是把姐姐放在我背上,把她的身体和我绑在一起。我已经忘记了寒冷,也许是姐姐温热的身体温暖了我。我使劲地拉着绳索,双脚蹬在井壁上,一点点地往上挪。强巴和宋海波用力地将绳索往上拉,胡丽也不顾伤痛,站在他们后面拉着绳索。我身上背着沉重的姐姐,就像是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山。我喘着粗气,慢慢地往上挪,不时地说:“姐姐,没事了,你安全了,姐姐,我会带你回家,再不让你独自漂泊了。”姐姐没有回应我,她也许是见到我太激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坚信姐姐还活着,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

我背负着沉重的姐姐被他们拖出盐井时,雨已经下大了。狂雨抽打着发白的江面,抽打着黑暗的群山以及苍凉的河滩,抽打着我们的肉身。姐姐被平放在河滩的乱石上,她浑身一丝不挂,伤痕累累。我用衣服盖住了姐姐的私处,扑在姐姐身上,大声喊着:“姐姐,姐姐,你醒醒,醒醒——”

他们默默地站在旁边,面容悲戚。胡丽哽咽着,滚烫的泪水流出来,就被冰冷的雨水浇成了冰。宋海波浑身颤抖,五官扭曲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强巴弯下腰,把我拉起来,他说:“你姐姐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早就死了。”我大吼道:“姐姐没死,我听到她的呼救声,我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她还有呼吸,她没有死,没有死!”我挣脱他强有力的手,又扑到姐姐的身体上,双手使劲地朝她胸口压下去,然后放松,然后又压下去,又放松……我甚至嘴对着姐姐冰冷的嘴巴,给她做人工呼吸……我的努力是徒劳的,姐姐真的是死了,早就死了,只是姐姐的魂没有散,一直在引导我找到她。最后,胡丽抱起了我,她哽咽地说:“弟弟,姐姐她已经走了,你别再努力了,她早就走了,弟弟,节哀。”我还喃喃地说:“姐姐还活着,姐姐还活着。”

宋海波默默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捆白布。

在强巴的帮助下,宋海波把姐姐用白布包裹起来,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姐姐渐渐地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我想大声地哭,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力气。我瘫倒在胡丽的身上。胡丽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她惊呼:“强巴,不好了,弟弟发烧了。”强巴和宋海波一起包裹好姐姐,他走到我们面前,说:“胡丽,我来背他,赶快到帐篷里去,你在帐篷里照顾他,给他吃点药,然后我回来和宋海波把她抬到草地上,否则江上涨水了,会把河滩淹没。”胡丽说:“好,好。”强巴说:“你带药了吗?”胡丽说:“带了,带了,有退烧药,有的。”强巴背起昏糊的我,朝山坡草地的帐篷奔跑过去。等胡丽赶到,他已经把我放到帐篷里面了,还脱去了我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帐篷外的篝火已经被大雨浇灭,还冒着烟。

强巴在回河滩的路上,碰到了宋海波。

他一个人把裹着白布的姐姐扛在肩膀上,朝帐篷那边走去。强巴要帮忙,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帮忙。强巴打着手电,走在他前面,给他引路。雨越下越大,在狂风暴雨之中,宋海波脚步坚实地走在乱石滩上,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

……

天亮后,雨停了,天上浓重的铅云凝固了,风也停息了,只有澜沧江的江水还在咆哮,江水的咆哮在群山之间回响。暴雨后涨起的滔滔江水把乱石河滩淹没了,也淹没了那几口荒废的盐井。我醒转过来,浑身无力,骨头像散了架。胡丽一直陪着我,在我身边守护着我。她见我醒来,伸出手放在我额头上,她的手冰冷。她笑了笑说:“弟弟,你醒了,烧也退了。”我说:“我怎么了?”她告诉我,我把姐姐弄出盐井后就发高烧了,烧迷糊了,一直在说着胡话。

我赶紧坐起来,问:“姐姐呢?”

胡丽说:“在外面的草地上,宋海波一直在守护着姐姐。”

我要起来,胡丽按住了我,心疼地说:“你的身体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我说:“没事,我真的没事了,别忘了,我是个体育老师,身体素质不错的,不要紧,让我起来,我要去守着姐姐。”

胡丽拗不过我,只好让我起来。胡丽的脚踝肿得更厉害了,那只脚都不能落地了,只要踩在地上,就疼痛得龇牙咧嘴。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让她坐在帐篷里,静静地休息。我的头还很痛,我走出帐篷,看到了姐姐被白布包裹的遗体,也看到了坐在姐姐遗体旁边,神色凝重的宋海波,他显得特别憔悴。我听到了强巴的呼噜声,他在另外一个帐篷里沉睡,他实在太辛苦了,应该好好睡一觉。

我走到姐姐的遗体旁边,坐在了宋海波身边。

他额头上的刀疤在晨光中透出一种暗红色的亮,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对不起,弟弟,你姐姐是因我而死的。我有罪,我不应该爱你姐姐的,也不应该去白马村小看望她的,是我害死了你姐姐。”

我咬着牙,冷冷地问:“是你杀了我姐姐?”

宋海波说:“我怎么会杀她,我那么爱她,我怎么可能杀她。是她为了救我,被泥石流冲进了澜沧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大水冲走,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我的眼中。那天早上,她送我,一路上就和我说了一句话:‘海波,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我心已平静,不想再涉足尘世的爱了,你忘了我吧,我晓得你对我好,我会记在心上的。’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里在想,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但是,我会在心里默默地爱着你。我是走路到白马村小的,也走路出去,过铁索桥,到对岸山上的公路边坐车回去。我习惯了走路,多年来,在山上寻找一些可以用来雕刻工艺品的树根什么的,对步行我没有心理障碍,再长的山路,再险峻的山路,总是可以走到头的。你姐姐把我送到出事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转过身,对她说:‘婉榕,你回吧,不要再送,放心,我不会再来了。’你姐姐站在那里,想对我说什么。突然,我们的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你姐姐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她冲过来,用力把我推了出去,我很清楚,你姐姐那一刻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把我推出几米远,我倒在地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大石头击中了她,把她送进了汹涌的江水之中。我站起身,看着你姐姐在江水中沉浮,我喊叫着朝下游追去,不管身后的泥石流滚落……你姐姐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她死了,我还活着,羞愧地活着,我生不如死呀!”

我无语。

他又痛心疾首地说:“我多么想和大家说出你姐姐死的真相,可是,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应该为她而死的,不应该让她为我而死!我现在才知道,世人鄙视我是有道理的,我就是个懦夫,是个窝囊废,我不配为人。你姐姐死后,我也和校长组织的人去寻找过你姐姐,可是没有找到。那时我就带好了白布,如果找到你姐姐的遗体,我要用纯洁的白麻布将她包裹,不让她的身体染上尘土。我知道你们来寻找你姐姐,就跟在了你们后面,一直躲躲藏藏,怕你们发现。”

我说:“你为什么要怕?”

他说:“我心里明白,胡丽瞧不起我,她还怀疑是我杀了你姐姐,我怕她赶我走。”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清脆的鸟鸣声,就像家乡唐镇的早晨,也会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鸟鸣声是不是企图唤醒姐姐?姐姐听到清脆的鸟鸣声了吗?我相信她听到了,至少,她的灵魂听到了,我同样相信,她也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唤,呼唤她醒来。

可是,可是姐姐再也不会醒来,无论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姐姐

都不会醒来了。我想,姐姐,你生在这污浊的尘世,历尽千辛万苦,也许,死亡是你最好的归宿,你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和爸爸妈妈相聚,并且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到来。我还想,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爸爸不会再厌恶你,不会再伤害你,原本,你们应该相亲相爱的。

姐姐出生于1973年10月5日。姐姐出生的那天,唐镇发生了一件邪恶的事情。一个在镇街上卖油炸糕的老婆婆,被公社市管会的人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抓去游斗,打死在我家门口。母亲就要生姐姐了,父亲走出家门,去找接生婆王二嫂。父亲看到了老婆婆的尸体,吓得毛骨悚然。他逃离了现场,走到王二嫂家里,心惊胆战地对她说:“王二嫂,我老婆要生了。”王二嫂爽快地说:“好,我马上去。”王二嫂提起放着接生工具的竹篮,走出了家门,父亲跟在她后面,没走几步他就溜了,离开了镇街,来到镇子外面的河边,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望着沉缓流动的河水发呆。

父亲是唐镇中心小学的老师,曾经被当成臭老九被抓去批斗过,他的腿也被红卫兵打断过,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有点瘸。唐镇人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李子”。所以,每次镇子里有人被抓去批斗,他就会心惊胆战,仿佛批斗的就是他。老婆婆被打死在家门口,父亲更加受不了了,他不敢回去看那惨烈的场景,只好由王二嫂自己去家里替母亲接生了。他像只惊弓之鸟,忐忑不安,生怕有人抓他去游斗,尽管他已经恢复了教师的身份,重新回到小学校里教书。父亲被批斗怕了,被打怕了,由一个血气方刚的知识分子变成了软骨头。天上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父亲坐在草地上,在狂风中瑟瑟发抖,明明知道暴雨就要降临,他也不敢起身回家,屁股生了根,整个人长在草地上,暴雨无情地降落后,他还是坐在那里。暴雨抽打着父亲,他感觉到寒冷,肉体冷,心也冷,冷透了。

我家门口,老婆婆的尸体在暴雨来临之前就被抬走了,暴雨落下后,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冲刷干净。入夜后,父亲才偷偷地摸进小镇,回到了家。那时,唐镇还没有通电,没有电灯,用的是煤油灯。父亲一进家门就把门关上了,上了闩,他不是害怕老婆婆的鬼魂,而是害怕如狼似虎的人抓他去批斗。父亲回家后,赶紧跑到卧房里。妈妈早已经生下了姐姐,正在给姐姐喂奶。妈妈是个温婉善良的女人,她对父亲说:“你跑哪里去了,王二嫂找你半天都没找到你,你明天把接生费给人家送过去。”父亲说:“男孩还是女孩?”母亲说:“女孩。”父亲嘴角抽搐了一下,说:“男孩女孩都一样。”母亲说:“你过来看看,这女仔长得还蛮好看的。”父亲没有去看姐姐,他默默地出了卧房门,弄饭去了。

也许是老婆婆的死让父亲受了惊吓,他总觉得姐姐的出生是不祥之兆,虽然他一直没有说出口,但很少用正眼看姐姐,也极少去抱她。姐姐基本上是母亲一个人抚养,父亲总是早出晚归,吃完晚饭就躲进书房,备课和批改作业,有时还看看闲书,从不过问姐姐的事情。母亲任劳任怨,辛苦地操持家,带着孩子,还要伺候臭老九父亲。姐姐在两岁那年得了贫血症,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层皮。为了救姐姐的命,母亲不知道输了多少血给姐姐,母亲也变成皮包骨,瘦得不成人形。镇上有人看不过去,碰到父亲,就直截了当地说:“李子,你不能这样无情无义,你看你老婆,都快变成鬼了,你倒是养得白白净净,婉榕是你的亲骨肉,不是半路捡来的,你也可以抽点血给她的。”父亲唯唯诺诺地说:“你说得对,说得对,问题是,我的血型和我女儿不一样,不能输血给她的。”父亲这样说了,别人拿他也没有办法,其实,父亲和母亲都是O型血,姐姐也是O型血,父亲就是不肯给姐姐输血。在外面被人说了,父亲回到家里,就没有好脸色,姐姐怕他,躲在角落里不敢吭气。父亲骂姐姐是吸血鬼,是蚂蝗。母亲抱着姐姐,心疼她,回了父亲一句:“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女儿?”父亲没有理她们,默默地吃完饭,然后躲到书房里去了。

父亲无论是在小镇上还是在小学校里,为人都十分低调,与世无争,见谁都点头哈腰,老实巴交的样子。连他的学生都可以当他的面叫他李子,他也不会发火,更不会给他们脸色,还面带笑容。他的内心一直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感到“文革”结束多年后才有所缓解。在唐镇,父亲最怕一个人,那就是石匠上官山炮。父亲要是远远地看到上官山炮,就会两腿发软,赶紧绕道走。要是和上官山炮狭路相逢,父亲就会低下头站在一边,让他过去,要是碰到上官山炮不高兴,瞪他一眼,父亲就会浑身哆嗦。父亲害怕上官山炮是有缘由的,上官山炮,就是当年打断他腿的红卫兵。

父亲在外面装孙子,回到家,他就是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动辄发脾气,朝母亲和姐姐大吼大叫。姐姐曾经说过,只要听到父亲吼叫,她就会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她从来不敢和父亲对视,她甚至不清楚父亲的眼睛长成什么样子。有一次,父亲让母亲把饭端到书房去吃,母亲让姐姐也端一盘菜,父亲嫌母亲动作慢了,冲母亲大吼大叫,姐姐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盘子掉落在地上,碎了。父亲见状,把姐姐拎过去就是一顿打,把姐姐的小屁股都打肿了。母亲伤心极了,整个晚上都替姐姐揉着屁股,姐姐在母亲的柔情下睡去,眼角还有泪水。姐姐就是哭,也不敢大声哭出来,只能咬着牙,默默地流泪。姐姐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成长,要是没有母亲,她也许在两岁那年就死掉了。

父亲在家里当皇上的日子,在母亲死后就结束了。姐姐5岁那年,母亲怀上了我。母亲在这个家里是奴隶,就是怀孕了也不得闲,要料理繁重的家务,还要下地干活。那时“文革”已经结束了,教师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学生也不敢当面叫他李子了,父亲有点小得意,在外头不怎么张扬,回到家里就更加作威作福,非但不帮母亲做事情,还变本加厉地使唤母亲和姐姐,炒的菜咸了或者淡了,他都要发火,母亲只好重炒。母亲经常在厨房里,边烧饭,边对坐在灶膛前烧火的姐姐说:“唉,我要是死了,你爸该怎么办,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对他好的了;我死了,你也不好办,会苦死的。他原来是多好的一个人哪,就是那几年被批斗坏了。我好担心,我要是死了,你们该怎么办?这个家会不会就散了?”姐姐说:“妈妈,你不会死的,我不要你死,你要死的话,一定带上我,我和你一起去死。”妈妈抹了抹眼睛,她眼睛里有泪,她说:“生死都有命,我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死,要是我真的死了,你要好好活着,记住妈妈一句话,一定不要恨你爸,要好好待他,他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姐姐没有说话,脸被灶膛里的火烘得通红,目光凄迷。

母亲怀胎十月,生我前一个小时还在菜园子里摘菜,姐姐跟着她,提着竹篮子,母亲将摘下来的青菜叶子放进竹篮子里。那是夏日的黄昏,汗水浸透了母亲的衣衫。姐姐满头是汗,十分口渴。母亲突然坐在菜地里,压坏了好些青菜。她对姐姐说:“婉榕,快去叫你爹,我不行了,要生了。”母亲脸色煞白,双手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有血从裤子上渗出。姐姐吓坏了,她叫着:“妈妈,妈妈——”母亲说:“快,快去叫你爹,告诉他,我要生了。”姐姐扔掉手中的竹篮,飞快地跑回家。菜地离我家有一百多米远,姐姐跑回家,对正在看闲书的父亲说:“爸,爸爸,妈妈要生了,快去,快去——”父亲扔下手中的闲书,飞快地跑出了家门。

父亲带着接生婆王二嫂来到了菜地,他们赶到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躺在菜地上,血浸透了她的衣裤,浸透了她身下的青菜以及泥土。王二嫂看了看,惊惶失措地说:“不好,不好,血崩了。”姐姐站在大人们的后面,眼泪汪汪,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被放上一块门板,四个青壮汉子抬着门板上的母亲,朝两公里外的镇卫生院狂奔。菜地一片狼藉,姐姐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她木然地站在菜地里,在浓郁的血腥味中哭出了声。过了一会儿,她才离开菜地,跌跌撞撞地朝卫生院方向奔去。姐姐赶到卫生院时,母亲死了,我还没有生下来,母亲就死了。医生剖开母亲的肚子,取出了我,发现我还活着,而且是个男孩。对父亲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在母亲的肚子里长得很大,足足八斤四两。

母亲死了,姐姐没有哭,她内心悲恸,就是哭不出来。她和父亲站在母亲的遗体边,父亲撕心裂肺地喊叫,显示他的伤悲。王二嫂抱着我,也流着泪,她的泪水掉落到我脸上,我也哇哇大哭。王二嫂伤感地说:“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了,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母亲出殡时,姐姐也没有哭,悲恸到了极点,已经流不出泪。涕泪横流的父亲见姐姐没哭,伸手就给了姐姐一耳光,说姐姐没有良心,竟然母亲死了都不哭。父亲还骂姐姐是吸血鬼,把母亲的血吸干了,要不是姐姐把母亲的血吸干了,母亲就不会那么孱弱,就不会难产而亡。父亲把母亲的死亡全怪罪于姐姐,认为姐姐是不祥之人。其实我也是吸血鬼,是我吸干了母亲的血,让她过早离世,也让姐姐失去了母亲的庇护,陷入黑暗人生。

我来到人世,父亲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日子画上了句号,他开始担忧如何把我带大。对他这样一个男人而言,要抚养我和姐姐两个孩子是十分艰难的事情,特别是我,让他寝食难安。我舅舅考虑到父亲的困难,就让舅妈到我家来带了我一段时间。舅妈的到来让父亲舒了口气,父亲以为舅妈是母亲,以为可以重新过母亲在世时的美好日子,回家后还是对诸事不闻不闻,都推给舅妈。父亲回家后就躲进书房,什么事情也不做,舅妈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她抱着我走到书房门口,直截了当地说:“李子,你还像个父亲吗,两个孩子你都不管,告诉你,我不是你家的奴隶,我是好心来帮你带几天孩子的,要不是看小阿瑞可怜,你这个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还不赶快去做饭,想等我伺候你,想都别想。”父亲理亏,终于明白,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还得承担这个家庭的责任。

父亲只要回到家里,舅妈就支使他干这干那,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最让父亲憋气的是,她总是当着姐姐的面叫他李子。父亲心里憋气,又不能顶撞舅妈,一来,舅妈是个厉害角色,他惹不起;二来,舅妈是帮他带孩子的,要是惹她生气,她扔下孩子走了,谁来帮他带孩子?父亲不敢得罪舅妈,却拿姐姐撒气。吃完饭,他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唤姐姐进了厨房,让姐姐洗碗,他像监工一样站在旁边,双手叉腰,脸色阴沉地瞪着姐姐。姐姐只要手脚慢点,或者碗没洗干净,他就恶声恶气地咒骂姐姐。父亲咒骂姐姐的话十分怨毒,根本就不像一个教书先生说的话,姐姐记着那些恶毒的话语,那些恶毒的话语伤害着姐姐幼小的心灵。舅妈听到父亲在厨房里骂姐姐,便走进厨房,冷笑着对父亲说:“李子,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直说,不要指桑骂槐,婉榕也是你的骨肉,你咒骂她,就等于咒骂你自己,你还是个有文化的人,我看你的文化都到屁眼里去了,你还有脸当老师?以前,你老丈人家里都说你老实,我看是老实老师偷屎吃!”父亲气急败坏地走出厨房,进入书房,用力地关上了门。舅妈对姐姐说:“婉榕,你别怕,他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舅妈给你撑腰。”姐姐无言以对。

舅妈在我家待了几天,受不了父亲的乖张,就抱着我回舅舅家去了。她本来想把姐姐也一起带走,生怕父亲虐待姐姐。姐姐不肯跟她走,流着泪说:“舅妈,我不能走,妈妈对我说过的,要是妈妈死了,要我好好地照顾我爸。妈妈让我不要记恨我爸,要对他好。我不能跟你走,舅妈,你不走行吗?你要走了,我爸会难过的,他喜欢弟弟,他真的喜欢弟弟。”舅妈说:“你不走可以,你要答应我,只要他打你骂你,你就告诉我和舅舅,我们会替你出头的。我不能留在你家了,否则我会发疯的,你爸谁也不喜欢,他只喜欢他自己,他一直都是为他自己而活。”姐姐哭着说:“舅妈,你以后会把弟弟送回来吗,我要想弟弟了,可怎么办?”舅妈抹了抹眼睛,说:“可怜的孩子,你要是想弟弟了,就到舅妈家看弟弟,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光想着照顾你那个没心没肺的爸。”

姐姐坐在门槛上掰豆角,不停地往小街另一边张望。小街上两只狗在打架,一只黄狗和一只黑狗,它们是因为争一泡小孩疴的屎而打起来的,两条狗咬在一起,乱成一团,狗毛纷飞。不少无所事事的人像看戏一样观赏狗打架,他们脸上都挂着寡淡的笑容,眼中跳跃着些许兴奋的火星。姐姐心乱如麻,根本就没有心思观赏狗打架,担心父亲回家后会有什么反应。父亲出现在姐姐的眼帘,他不像那些无聊的人停下来观赏狗的相互撕咬,而是绕过观战的人群,朝家里走来。姐姐见到父亲,心里一沉,赶紧站起来,拿起装着豆角的木盆匆匆走进了厨房。父亲踏进家门后,就四处寻找舅妈的身影,他是想我了。父亲没有

找到舅妈和我,而是在厨房里找到了姐姐。父亲瞪着姐姐,恶声恶气地说:“吸血鬼,你舅妈和弟弟呢?”姐姐恐惧地望着父亲阴沉的脸,嗫嚅地说:“舅妈抱着弟弟,回舅舅家去了。”父亲明白了,舅妈是在他家里待不下去了,把我抱走是怕他养不活我。父亲不但不思己过,还破口大骂舅妈,说她拐带了我,还扬言要去派出所报案。父亲是不会去报案的,他也不敢去要回我,因为舅舅和舅妈都是强悍之人,他怕。姐姐说:“舅妈不是拐带弟弟,她说会对弟弟好的,等他长大点,会送弟弟回来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撩起一脚踢在姐姐身上,瘦弱的姐姐倒在地上,头撞在灶角上,破了,流出了血。姐姐坐在地上,血从头顶流下来,流到她的脸上,流到她的脖子上。姐姐哭了,伤心地哭了,边哭边喊着妈妈。父亲也看见了血,姐姐头上流出的血,让父亲的心暂时柔软,他叹了口气,抱起了姐姐,来到厅堂里。他找来了唐镇人家常备的刀斧药,也就是止血药,敷在姐姐头上的伤处,然后撕了块破布,包扎好姐姐的伤口。父亲第一次柔声对姐姐说:“莫哭,莫哭,都怪爸不好。”姐姐望着父亲,觉得他特别陌生,因为这样的时刻并不多。

父亲到厨房去做饭了,姐姐还坐在厅堂里,回味着刚才父亲温柔的话,心里有些安慰,有些怀疑。这时,农技站的老陈带着他儿子小陈走进了我家。姐姐看到比自己大两岁的小陈手中拿着一个小布娃娃,她迎了过去。老陈是上海人,文革时下放到唐镇,他和父亲一直很要好,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老陈问姐姐:“你爸呢?”姐姐指了指厨房,说:“在里面。”老陈摸了摸姐姐的头,说:“我去找你爸,你和小陈玩。”小陈把手中的布娃娃递给姐姐,说:“妹妹,这个布娃娃送给你了。”姐姐说:“真的?”小陈认真地说:“真的。”姐姐接过布娃娃,抱在怀里。他们就坐在门槛上,说着话。小陈问姐姐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姐姐没有说是父亲踢她撞伤的,而是说自己摔的。小陈心疼地拉住姐姐的手,说:“乖乖,一定很痛吧。”姐姐觉得他的手很温暖,说:“不痛了,不痛了。”小陈是姐姐童年最好的伙伴,他从来没有欺负过姐姐,还经常给姐姐糖吃。小陈递给姐姐一颗水果糖,说:“吃吧,吃了头就不痛了。”水果糖很甜,有桔子的味道。姐姐吃着糖,真的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小陈突然低下了头,一副哀伤的样子。姐姐问:“小陈哥哥,你怎么了?”小陈还是拉着姐姐的手,说:“我和爸爸要离开唐镇了。”姐姐说:“要去哪里?”小陈说:“回上海去。”姐姐说:“那以后还来吗?”小陈说:“我不晓得还会不会来,我爸爸说,一切都结束了。”姐姐没有说话了,她茫然地望着寂寥的小街,眼中闪动着泪光。老陈落实了政策,要带儿子回上海去了,父亲也十分感慨。那天晚上,父亲大方了一次,打了一壶米酒,买了块猪头肉,另外弄了几个小菜,给老陈父子送行。那顿饭吃得忧伤,父亲和老陈依依不舍,小陈和姐姐也依依不舍。末了,老陈摸着姐姐的脸,对父亲说:“你看,多漂亮的小姑娘,老李呀,你要好好待她,以后让她考到上海来读大学,我想让她做我儿媳妇。”父亲看着姐姐,仿佛第一次发现姐姐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父亲叹了口气,说:“漂亮有什么用,唉,她以后会怎么样,难说。”他们离开我家时,小陈拉住姐姐的手不放。老陈使劲掰开了他的手,他就哭了。姐姐也哭了。老陈和父亲也抹泪。姐姐记得那个晚上,记得那个脸色白净的小男孩,她一直保留着那个小布娃娃,保留着她短暂一生中最纯真的美好记忆,尽管他们离开唐镇后,就失去了联系。

我两岁的时候,姐姐到舅妈家,把我接回了家。我和舅妈亲,不愿意跟姐姐回家。姐姐怎么哄我也没有用,舅妈没有办法,只好用背带把我绑在姐姐背上,强行让姐姐把我背回家。舅妈流着泪把我们送到村口。姐姐背着我走出村口了,我还哇哇大哭。姐姐那时7岁,7岁的姐姐背着2岁的我走在山间小道上,两边都是葱绿的山林。从舅舅家到唐镇有5公里的路程,姐姐虽然干瘦,个子却比她的同龄人要高出一头,力气也大,也许和她很小就开始干活有关。姐姐边走边唱山歌给我听,听着姐姐的山歌,我不哭了,然后就在姐姐背上睡着了。姐姐把我背到家后,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父亲惊喜地解开背带,抱着我仔细端详,他还兴奋地把我举起来,说:“儿子,你终于回家了。”我冷漠地看着陌生的父亲,不知道他是谁。他让我笑,我就是不笑,我笑不出来。姐姐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们。

如果没有姐姐,这个家是毫无生气的。姐姐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秉承了母亲的勤劳和细心。其实对我来说,姐姐起到了母亲的作用。表面上,父亲对我很好,会给我买好吃的东西,还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带我到镇街上游走,仿佛告诉镇上的人,他是多么地疼爱我。可是在大部分时间里,是姐姐抚养我,姐姐喂我吃饭,姐姐给我洗澡,晚上姐姐还要带我睡觉,我离不开姐姐。就是姐姐上学,也要带着我,整个唐镇小学,只有姐姐带着孩子上学,上课时,她用背带把我绑在背上,背负着我听讲。按理说这是不允许的,因为父亲是小学里的老师,学校里的其他老师就默许了姐姐。姐姐说我是狼,狼心狗肺的狼。晚上睡觉时,我会突然醒来,趴在姐姐身上找奶吃,找不到,就咬姐姐。姐姐在疼痛中惊醒,就会生气地说我是狼,狼心狗肺的狼。姐姐威胁我说:“狼崽子,你以后再咬我,我就不理你了,把你送到山上,让豺狗把你叼走。”我害怕了,几次后,就再没有咬过姐姐。我没有吃过奶,我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是舅妈用米汤把我喂养到两岁,舅妈晚上搂着我睡时,会撸起衣服,露出肥大的奶子,让我吮吸她的乳头,她的乳房里没有奶水,只是安慰我幼小的心灵。

就那样,姐姐把我抚养大。

为了我,姐姐没少挨过父亲的打骂。

我们家后院有一棵枣树,据说那是父亲小时候栽下的。1960年,闹饥荒,那年春天,枣树开满了花,父亲在饥饿中盼望枣树结出丰硕的果实,那样就可以让家人免于饥饿了。我爷爷奶奶还是没有扛过那个春天,先后饿死,他们没有等到枣子成熟,就先后离开了人世。父亲有时说起来爷爷奶奶,总会发出悲凉的喟叹。姐姐喜欢带我在后院玩,枣子成熟时,她会爬上枣树,采摘枣子,扔下来给我吃,手脚都被枣树的刺划出血痕。一次,我把整个一颗枣子吞了下去,结果噎住了,我快噎死了,要不是及时送到医院,我就没命了。那天,父亲把姐姐绑在枣树上,用一根竹鞭使劲地抽打姐姐。姐姐被打得伤痕累累,哭喊着,让父亲饶命。父亲根本就不顾她的哭喊和哀求,竹鞭都打裂了,还不住手。见姐姐挨打,我也大哭,姐姐对我好,我心里很清楚,我抱着父亲的腿,也哀求他不要打姐姐了。父亲还是不停手,眼看姐姐要被父亲打死了,我张嘴就在父亲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父亲惨叫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竹鞭,恼怒地把我拎起来,瞪着我吼叫:“你怎么能咬我,你这养不熟的狗!”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打我,姐姐也以为他要打我,哭喊道:“爸,你别打阿瑞,他还小,不懂事,你还是打我吧,呜呜呜——”父亲把我放了下来,悻悻而去。我跑过去,踮起脚尖,给姐姐解开了绑住她的背带。姐姐就抱住我哭,我也和姐姐一起哭。

我其实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喜欢乱跑,姐姐要是没看住我,我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害得姐姐四处寻找。我5岁那年的某个夏日,姐姐带我去河滩上拔兔草。姐姐在我家后院养了好多兔子,几乎每天都要去拔兔草。我们来到了河滩上,茫茫的野河滩上,野草茂盛。我和姐姐在一起拔草,野麦草,兔子最喜欢吃了。我们在河滩上寻找野麦草,连根拔起,抖掉根部的泥土,然后放进畚箕里。河滩上有很多野麦草,很快地,两个畚箕里就填满了野麦草。拔完草,姐姐就要到河边把野麦草洗干净,这样,回到家后,就可以直接给兔子吃了。姐姐疏忽了我,自顾自地洗草。我看到了一只花斑蝴蝶。那只花斑蝴蝶漂亮极了,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我想捉住那只花斑蝴蝶,看它停落在一片草叶上,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伸出了脏兮兮的小手……我的手刚刚接近它,它就敏捷地飞了起来。花斑蝴蝶就那样飞一会儿,停一会儿,诱引我往另一个方向而去。花斑蝴蝶飞进了一片小树林,这是一片乌桕树林,乌桕树叶在阳光中散发出青涩的味道。进入小树林后,花斑蝴蝶不见了,我十分惆怅,它会飞到哪里去呢?就在我迷惘之际,一对男女出现在我面前,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衬衣,很干净的那种白色衬衣。他们和蔼地朝我微笑,那女的长得还挺好看的,蹲在我面前,亲切地对我说:“哟,你这孩子长得好靓呀。”我说:“你是谁?”女人笑着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说:“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们?”女人还是笑着说:“你当然没有见过我咯,我都好几年没来唐镇了,刚才我见到你爸爸了,你爸爸说你在这里,我们就来找你了。”说着,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我对大白兔奶糖没有抵抗能力,吃了她的一颗大白兔奶糖,我就相信了他们。他们说要带我去城里玩,说是我父亲答应了他们,同意他们带我去的。那时,我竟然忘记了河边洗草的姐姐,鬼使神差地跟他们走了。姐姐洗完草,发现我不见了踪影。她慌乱地在河滩上寻找我,喊叫着我的名字。姐姐找遍了整个河滩,都没有找到我。她恐惧极了,心想我会不会在河边玩水,掉到河里,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姐姐跑到河边,搜寻着我,她心急如焚,要是找不到我,那该怎么办?

就在姐姐绝望地站在河边,死的心都有了的时候,一个从镇子里来的人告诉姐姐,我差点被人贩子拐走了,姐姐才挑着那担野麦草,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姐姐来到家门口,家门口围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王二嫂看到姐姐,走到她面前说:“婉榕,你怎么不看好弟弟,要不是有人发现,把你弟弟追回来,你弟弟就被人贩子带走了。”姐姐羞愧难当,低下了头。王二嫂又说:“以后一定要看好弟弟,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要是你弟弟没了,你爸会打死你的。我看你现在不要回家,你爸正在教训你弟呢,你到我家去躲会儿吧,等你爸气消了你再回去,你现在回去,难免要挨一顿毒打。”姐姐想,这一顿毒打是躲不过去的,她十分了解父亲的品性,所以,她没有听王二嫂的话,还是回了家。父亲见姐姐进了家门,撇下了我,把大门关上,将所有看热闹的人挡在了门外。他关上大门的那一瞬间,姐姐感觉到又一场灾难要落在她身上。果然,愤怒的父亲扑到姐姐身旁,一把抓住姐姐的头发,将她拖到后院,姐姐喊叫着:“爸,我知道错了,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我也跟在他们后面,哭着说:“爸,放了姐姐,都是我的错,不怪姐姐,是我贪吃,才跟他们走的,求求你放过姐姐吧。”父亲根本就不理会我们的喊叫。姐姐的头被父亲不停地往枣树上撞,撞出了血,直至姐姐撞晕过去。姐姐瘫软地倒在枣树下,我大叫道:“爸,爸,你把姐姐撞死了。”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煞白,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父亲抱起姐姐,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他恐惧极了,真的以为姐姐死了。姐姐要是死了,他就是杀人凶手,我会恨他一辈子。我帮父亲打开门,几个邻居骂父亲心狠,并且帮着父亲把姐姐送往卫生院。

姐姐没死,她的命大,她被送到卫生院后,醒转过来。我站在姐姐的病床边,看着她悠悠地醒来,姐姐睁开眼睛,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我。她伸出手,我握住了姐姐冰凉而又柔软的手,喊了声:“姐姐——”姐姐的眼角渗出泪水,她微笑地对我说:“阿瑞,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我哽咽着说:“姐姐,都怪我,都怪我害你受罪。”姐姐说:“阿瑞,不怪你,是姐姐不好,姐姐粗心大意了,以后我会看好你的,不会再让你被坏人骗走了。”我说:“姐姐,我晓得我错了,再不会上当受骗了,我再不吃大白兔奶糖了。”姐姐说:“傻瓜,糖还是要吃的,但是记住,不要吃坏人的糖。等兔子出笼,姐姐把兔子卖了,给你买糖吃,买你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好吗?”我点了点头,哭出了声。姐姐说:“阿瑞,莫哭,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我努力憋住,不让自己再哭出声,我不要姐姐哭,我不忍心看她流泪。

我希望姐姐一生都不要伤心,不要流泪。

那是我最淳朴的愿望,尽管往往事与愿违。

姐姐14岁的时候,就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了。14岁的姐姐在唐镇中学读初中,很多人说,姐姐是唐镇中学的校花,姐姐不以为然。我也会被姐姐的美丽打动,她柔美漆黑的长发、忧郁而纯净的丹凤眼、娇美的脸庞……都会照亮我的眼睛。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是我的福分,我为姐姐而骄傲,每当有人在我面前夸赞姐姐,我的心里就开出了花。姐姐喜欢花,特别喜欢栀子花,她在后院种了好几棵栀子花,

栀子花开的时候,花香溢满了后院,我们家就充满了栀子花的芳香。

姐姐长大了,父亲也十分惊讶,惊讶于姐姐的美丽,惊讶之后,父亲也十分不安,为姐姐的美丽而不安。他常常自言自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时我还小,领悟不到父亲此话的含义。渐渐地,父亲不像从前那样打骂姐姐了,但这不证明父亲就对姐姐好了,他只是换了种方式对姐姐施暴,那就是冷暴力,他基本上不和姐姐说话,就是偶尔说上一句,也是冷冰冰的挖苦讽刺,不光姐姐心里难受,我也受不了。我一直搞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姐姐,仿佛姐姐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姐姐也很少和父亲说话,他们没有交集,没有感情,有的是埋在各自内心的仇恨,莫名其妙的仇恨。上初中后,姐姐喜欢上了诗歌,她有时会把我叫到后院,在枣树下读诗给我听,读完后问我写得好不好,我除了夸赞,还是夸赞,姐姐的诗歌写得很美,像她人一样美。姐姐说:“只要你喜欢,我就多写些,读给你听。”我开心极了,我喜欢和姐姐在一起,喜欢她读诗给我听,喜欢看她的笑脸,我不喜欢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只要她读完诗,在等待我表态时,脸上就会呈现羞涩的笑容。一次,她刚刚读完诗,父亲像幽魂般出现在后院,他冷冷地说:“写几首破诗有什么用,也不能当饭吃,还想当诗人,做梦吧。”姐姐就不在后院读诗给我听了,她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冷嘲热讽而停止写诗,她写好了诗,会把我带到河边,在河边读诗给我听。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美丽的姐姐和美丽的诗,留在我记忆深处,不可磨灭。

在学校里她很少说话,没有什么好朋友,也没有时间去和朋友们玩耍。她经常在上课钟敲响的前一刻才急匆匆地冲进教室,一放学,她就跑出学校,回家忙碌。家里的活基本上由她承担了,我很担心这样会影响她的学习,她的成绩却出奇的好。我心疼姐姐,希望给她分担一些家务,她却不让我干任何事情,只要我好好读书。这个世界上,最心疼我的人就是姐姐,没有之一。无论怎么样,我还是会帮姐姐做些事情,比如去拔兔草,她还是养着很多兔子,她每年养兔子都有不少收入,一部分给父亲补贴家用,一部分存起来,她目光看得长远,说我们以后上大学要花很多的钱。

姐姐用她自己赚的钱买过一条花裙子和一件白衬衫。那是唐镇墟日时,城里的服装贩子到唐镇赶集,摆出服装摊子,姐姐在服装摊子上买的。我记得姐姐穿上花裙子和白衬衫时的模样。穿好后,她走出房间,红着脸问我:“阿瑞,你看姐姐这样穿,好看吗?”我愣住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漂亮,太漂亮了。”姐姐脸上露出了微笑:“真的?”我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漂亮,漂亮极了。”就在这时,父亲回家了,他看到姐姐,也愣了会儿,然后冷冷地说:“这衣服穿给谁看,不要引火烧身,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姐姐没有在意他的话。我们一起去上学,姐姐和我走过小街时,吸引了许多火辣辣的目光。有人在我们身后感叹:“李子这个怂人,没想到女儿会这么出众。”

姐姐的美丽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其中一个人就是上官明亮。上官明亮比姐姐大两岁,也比姐姐高两级,读高一。那时的上官明亮长得还是十分帅气的,高高的个子,英俊的脸,一头乌黑的头发梳得整齐发亮。学校里很多女同学喜欢上官明亮,他不光人长得帅,而且很大方,花钱如流水,因为他父亲上官山炮是当时唐镇最有钱的人。上官山炮承包了一个采石场,十分赚钱,他只有上官明亮一个独子,所以什么事情都惯着他,不要说钱了,就是儿子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把星星摘下来。因为姐姐的那条花裙子,上官明亮喜欢上了姐姐。一天下午放学后,上官明亮在半路上堵住了姐姐。他微笑地对姐姐说:“李婉榕,你真美。”姐姐说:“你想干什么?”上官明亮说:“我想和你交朋友。”姐姐脸红了,说:“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交朋友。”上官明亮说:“可是我想和你交朋友。”姐姐说:“可是我不想,你以为你是谁呀,想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上官明亮用手摸了摸头发,说:“在唐镇中学,只要我想和谁交朋友,没有人会不乐意的。”姐姐倔强地说:“我就不乐意,让开,好狗不挡道。”上官明亮让开了道,看着姐姐走过去,他对着姐姐的背影说:“我一定会追到你的,一定会让你做我的女朋友的!”

那时,姐姐心里有什么事情,都会对我讲,不像后来,什么事情都对我保密,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回到家里,姐姐看父亲还没有回家,就把我拉到后院的枣树下,悄悄地说:“不好了,上官明亮要我做他的女朋友。”我说:“姐姐,你喜欢上官明亮吗?”姐姐摇了摇头,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说:“姐姐,你不喜欢他,就不要答应他。”姐姐说:“我当然没有答应他,在没有考上大学之前,我是不会和谁交朋友的,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可是,我怕他纠缠我。”我像个男子汉一样拍了拍胸脯,说:“姐姐,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姐姐笑了,眼中还是有些忧郁,她摸了摸我的头说:“阿瑞,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就可以保护我了。你保护不了我的,你自己还要我保护呢。放心吧,你不要担心,我自己会想办法的。”我倔强地说:“姐姐,我一定能够保护你的!”

我用姐姐给我煮的一个鸡蛋从同学那里换来了一根钢锯条,我把锯条前面截出个斜面,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尖锐,用破布条缠住锯条后半段,当成手柄,自制了把刀子。我把自制的刀子放在书包里,心想,只要上官明亮敢欺负姐姐,我就用刀子捅他。每天早上,我和姐姐一起去上学,就会把手放进书包里,握紧刀子的手柄,一路上不停地左顾右盼,提防上官明亮对姐姐的突然袭击。放学后,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到唐镇中学门口等待姐姐出来,和她一起回家,好在唐镇小学和唐镇中学紧挨在一起,我不用跑冤枉路。上官明亮不是傻瓜,对我们的提防一目了然,他不再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堵住姐姐。

上官明亮十分嚣张,他会在课间的时候去找姐姐,在姐姐面前死缠烂打。姐姐无奈,把他的行为告到班主任那里去了,班主任又把这事反映到校长那里去了,校长是个正直而又暴躁的老头,把上官明亮叫到办公室,好一顿臭骂。校长教训上官明亮之际,好多同学趴在校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看热闹。上官明亮低着头,忍受着校长的训斥。校长教训完后,就让他滚出了办公室。上官明亮灰溜溜地走出校长办公室,不一会儿又趾高气扬了,对那些冲着他嘻嘻哈哈的同学说:“我一定要把李婉榕追到手,否则誓不为人!”

上官明亮换了种方法,自己不出马了,而是发动男同学轮番到姐姐面前替他当说客,企图说服姐姐做他的女朋友,给他当说客的同学每人可以拿到20元钱,如果谁要说服了姐姐,上官明亮会奖励他100元钱,那时候100元钱可以买多少粮食呀。那些男同学都被姐姐骂得灰头土脸,无计可施。见男同学无法说服姐姐,上官明亮还让一些女同学也加入了说客的行列。对付那些给上官明亮当说客的女同学,姐姐没有骂她们,而是根本就不理睬,半句话都没有回应,见姐姐态度冷漠,她们也无计可施。上官明亮的说客计划失败后,又想出了一个鬼主意,在学校里散布谣言,以逼姐姐就范。不几天,学校里流传着关于姐姐和上官明亮的故事,说姐姐其实喜欢上官明亮,只是不肯承认,而且摆架子,故意吊上官明亮的胃口。姐姐听到这个谣言,只是一笑置之,故事中的女主角都不以为然,这个谣言也不攻自破,随风飘散。上官明亮还是不死心,又想出了一个花招。他每天都给姐姐写一封求爱信,一连写了好几天,他以为用这个办法能够打动姐姐。姐姐把上官明亮写给她的求爱信用红笔标出了错别字以及语法的错误,并且在每封信上面写上一行字:“就这水平还写情书,好好学习吧,别胡思乱想了。”姐姐把上官明亮的求爱信都贴在了学校的黑板报上,全校哗然。本来上官明亮骄傲得像只刚打鸣的公鸡,姐姐的这一招让他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

姐姐回家告诉我,说以后上官明亮应该不会再死缠烂打了,我还是不放心,而且担心上官明亮报复姐姐,毕竟姐姐让他在学校里丢了脸。姐姐比我乐观,她微笑地说:“阿瑞,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我心想,但愿姐姐不会有事。

父亲知道了上官明亮追求姐姐的事情,他十分恼火,对姐姐说:“我现在管不了你了,你也有自己的尊严了,我不想说你什么,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敢和上官明亮好,你就和我脱离父女关系,永远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说话时,父亲明显是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他浑身颤抖。上官明亮是父亲仇人的儿子,父亲的腿就是上官明亮的父亲打断的,想到残疾的腿,他心里难以平静。姐姐说:“我不会和任何人好,我只有一个目标,考上大学,离开唐镇,我有自己的向往。”

父亲无语。

六月一日,是儿童节。那天阳光明媚,对姐姐而言,却是灾难日,这天让姐姐的生命蒙上了不可抹去的阴影。这是姐姐14岁那年的六月一日,姐姐已经过了过儿童节的年龄,而我那天却过得很快活,参加小学校里组织的活动,天快黑了才和父亲一起回家。我们以为姐姐在家里做好了饭,等我们回家吃呢,结果回家后,我们没有看到姐姐。父亲脸色阴沉下来,说:“她会去哪里?”我跑到后院,没有发现姐姐,却看到盛开的栀子花突然全败了,栀子花的香味也消失殆尽。我心里涌起不祥的感觉,姐姐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天已经黑了,姐姐还没有回家。我拿起手电冲出了家门,我要去寻找姐姐。我来到了我家的菜地,没有发现姐姐。我想到了姐姐常去拔兔草的地方——野河滩。我跑出了唐镇,穿过一片田野,翻过河堤,来到了野河滩。茫茫的野河滩在夜色中显得诡秘恐怖。我壮着胆子走进野河滩,不停地喊叫:“姐姐,姐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那是我第一次寻找姐姐,心里焦虑万分。没有人回应我,只有河水的呜咽和远处乡镇的狗吠,我浑身发冷。我在野河滩上游荡,寻找着亲爱的姐姐,我的声音都喊哑了,也没有找到姐姐。姐姐会不会在那片小树林里?我朝小树林走过去。快走到小树林时,手电筒的光束落在了两只装满了野麦草的畚箕上,这是姐姐的东西,没错,是姐姐的东西,那么,她一定就在附近。我又大声喊叫:“姐姐,你在哪里,姐姐,你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满天的繁星也不会回答我。我打着手电走进了小树林,闻到了浓郁的乌桕树青涩的味道。

我看到了姐姐,是的,我真切地看到了姐姐。姐姐坐在树与树之间的草地上,双手抱着曲起的双膝,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下身裸露,大腿上血迹斑斑,她的裤子和内裤被扔在一边。姐姐出事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姐姐出事了。我看不到她的脸,她是死是活我不清楚,姐姐血迹斑斑的大腿让我心惊肉跳。我扑过去,推了推姐姐的肩膀,喊叫道:“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姐姐,你别吓我呀,姐姐。”姐姐抬起头,她的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睛很红,积满了泪水。她突然抱住我,大哭起来。有风吹过,把姐姐凄惨的哭声传到远处。

姐姐被上官明亮强暴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下午,姐姐上完第二节课就放学了,那时天色尚早,才四点多。姐姐回家后,来到后院看了看,发现兔草快没了,决定先去野河滩拔兔草,然后再回家做饭。茫茫的野河滩上仿佛只有姐姐一个人,她听到了河水的呜咽,有点害怕,于是就唱起了山歌,给自己壮胆。姐姐想,要是弟弟在,她就不会害怕了。姐姐低着头,拔着野麦草,没有留意周遭的情况。有个人溜进野河滩,猫着腰,在草丛中穿行,向姐姐悄悄地临近,姐姐一无所知。这个人就是上官明亮,对姐姐,他还没有死心,其实,每天他都在暗中盯着姐姐,伺机行动。上官明亮躲在草丛中,注视着姐姐,眼睛里燃烧着烈火,好几次,他想豹子般一跃而起,把姐姐扑倒在地,可是,天上明晃晃的阳光让他心虚,让他下不了决心。太阳快要落山了,姐姐也拔好了兔草,准备回去了。姐姐突然尿急,于是,她把装满野麦草的畚箕和扁担放在草地上,然后钻进了小树林里。上官明亮也弯着腰,蹑手蹑脚地跟进了小树林,他躲在离姐姐最近的一棵乌桕树后面,偷窥姐姐撒尿。姐姐撒尿的声音激发了上官明亮心中的欲望,他眼中的烈火熊熊燃烧,无法扑灭。姐姐刚刚站起来,正要把裤子往上提,上官明亮从树后面闪出,猎豹般朝姐姐扑了过去。姐姐猝不及防,被上官明亮扑倒在地。上官明亮十分壮实,压在瘦弱的姐姐身上,姐姐有点喘不过气,她喊叫道:“上官明亮,你想干什么,快滚开——”上官明亮用手捂住姐姐的嘴巴,喘着粗气,说:“李婉榕,我就是喜欢你,就是要和你交朋友,你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起来。”姐姐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挣扎。姐姐越挣扎,上官明亮

就越是紧紧地压着她,他的手触碰到了姐姐刚刚发育的乳房,他的欲望被彻底激发。姐姐不停地挣扎,双腿乱蹬,没有蹬掉身上的上官明亮,却把自己的裤子给蹬掉了。上官明亮低吼道:“李婉榕,不管你答不答应,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上官明亮的人了。”……就那样,上官明亮强暴了姐姐。那时太阳刚刚西沉,上官明亮看到了姐姐下身鲜血淋漓,突然害怕了,站起来,穿好裤子,慌忙逃走。

我让姐姐穿上了裤子,姐姐无力地站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我扶住了她。我心如刀绞,咬着牙说:“姐姐,我要给你报仇!”这时,野河滩上出现了许多火把,很多人在喊着我和姐姐的名字,我听出来了,那喊叫声中有父亲的声音。我朝着他们大喊:“爸,我们在小树林里,爸,我们在小树林里——”他们找到了我们。我告诉他们,姐姐被上官明亮强暴了,很多人义愤填膺,这些人都是我的宗亲。父亲听了我的话却沉默了,他站在一旁,看着还没有绽放就凋零的姐姐,眼神十分复杂。一个中年宗亲背起姐姐离开了小树林,我跟在他后面,护着姐姐。其他人跟在我后面,朝小镇涌去。

姐姐被放在床上,两个同宗女人把我赶出了姐姐的房间,给姐姐换衣服,擦拭身体。男人们在厅堂里七嘴八舌,讨论着怎么替姐姐讨公道。我坐在自己房间的门槛上,瑟瑟发抖,怒火在我心中燃烧,仿佛要将9岁的我化为灰烬。脾气暴躁的人说要带人到上官山炮家,把上官明亮抓出来,活活打死;温和的人则建议报警,把上官明亮抓去坐牢;懦弱的人说,让上官山炮赔点钱算了,反正上官山炮有的是钱,况且他在唐镇的势力很大,连镇上的干部都让他三分,硬碰硬不一定有胜算。他们在吵吵时,有人说:“李子呢,他跑哪里去了,婉榕是他女儿,他决定怎么样,我们就按他说的办,大家都不要争了。”就在这时,大家看到父亲挑着那两畚箕的野麦草,一瘸一拐地走进家门。他走进后院,然后走出了厅堂,貌似平静地对大家说:“大家回去吧,婉榕也回来了,劳神大家了。”父亲的话像冰冷的水,浇灭了大家的情绪,既然父亲都不把这当回事,大家也没有兴趣了,纷纷离开了我家。那脾气暴躁的宗亲临走时,对父亲说:“千万不能放过了上官明亮,他都骑在我们头上疴屎了,放过他,我们李家还有什么脸面!”

父亲沉默无语。

父亲的沉默无语让姐姐伤透了心,她本来以为父亲会给她出头的,无论如何,她是父亲的骨肉,他怎么能够当缩头乌龟!父亲的沉默也伤透了我的心,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彻底坍塌了。那两个女人安顿好姐姐,也走了。我端了一碗饭,在饭上面盖上一层青菜,进入了姐姐的卧房。姐姐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说:“姐姐,吃点东西吧,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爹不管,我会管!”姐姐摇了摇头,然后闭上眼睛,泪水从她眼角挤了出来。姐姐心里一定很绝望。我把饭碗和筷子放在床头,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姐姐卧房的门。我来到自己的卧房,从书包里取出自制的尖刀,默默地走出了家门。父亲木讷地坐在厅堂里,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走出家门,无动于衷。

热血在我体内沸腾,在燃烧,要将我9岁的身体烧成灰烬。我在镇街上踽踽而行,旁若无人地朝上官山炮家里走去。我还没有走到上官山炮家,就看到两个警察押着上官明亮迎面而来。他们后面跟着不少人,有人举着火把,举着火把的是我那脾气暴躁的宗亲,他气不过,跑到派出所报了警。看到上官明亮,我大喊了一声:“王八蛋,我杀了你!”可是,我还没有冲到他跟前,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他说:“阿瑞,别乱来。”抱住我的是父亲,我挣扎着,说:“放开我,我要杀了他。”父亲死死抱着我,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上官明亮从我面前经过,他似乎蔑视地瞧了我一眼,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无力,多么地绝望,多么地恨我父亲,他以前凶狠地打姐姐的劲头哪里去了,他还有点男人的血性吗?他只会在家里对自己的亲人耍狠,在外人面前,却是个龟孙子,这样的父亲有什么用!

姐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这三天里,家里来了两拨人,一拨是派出所的警察,来调查取证的;另外一拨是上官山炮,他带了镇上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来和父亲谈判,希望能够私了。父亲见到仇人,没有轰他走,反而两腿打颤,什么话都不说。上官山炮留下了一篮子鸡蛋,说是给姐姐补身体,还说需要多少钱,让父亲想好了对他说。父亲一直没有碰放在桌子上的那篮子鸡蛋,也没有去找过上官山炮。

三天三夜后,姐姐从床上爬起来,对我说:“阿瑞,我饿。”听到姐姐喊饿,我赶紧到厨房煎了两个荷包蛋,放在饭上面,端进房。姐姐接过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眼中已经没有了眼泪,脸上也没有了痛苦,这三天三夜,姐姐的内心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是什么让她平静下来,我无法想象。姐姐吃完饭,对我说:“阿瑞,听姐姐一句话,以后不要替我报仇了。”我没有答应她,也没有表态。姐姐说:“阿瑞,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替我报仇了。”我默默地站起身,走了出去。父亲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站在厅堂里,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没有理他,要知道,那时我心里有多瞧不起他。

姐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梳好头,走出了房间。她手中拿着那条花裙子和那件白衬衫。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那篮子鸡蛋上,她冷笑了一声,提起那篮子鸡蛋,走到大门口,扔掉了那篮子鸡蛋,那些鸡蛋落在地上,有的碎了,没碎的在鹅卵石街面上滚动。姐姐面无表情地走到后院,划了根火柴,把那花裙子点燃,烧了;烧完花裙子,她又将白衬衫点燃,烧成灰烬。后院的那几棵栀子花枯萎了,姐姐一并也将枯萎的栀子花烧了,整个后院,充满了难闻的焦糊味。接着,姐姐将野麦草放进兔窝里,给兔子吃,姐姐木然地凝视着吃草的兔子,一动不动。

姐姐重新回到学校读书去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上官明亮被学校开除了,校长说他是害群之马。上官明亮没有被判刑,因为他是未成年人,只是被送到少管所去了,成了一个少年犯。上官明亮被送去少管所后,镇上有了许多传闻。有人说,是姐姐故意勾引上官明亮的;有人说,父亲为了报上官山炮打断腿之仇,让女儿使出了苦肉计,把他儿子送进了少管所,断送了他儿子的前程,上官明亮可是他的独子,父亲这一招狠毒……对于各种流言蜚语,姐姐一概不理会,自己该读书就读书,该干活就干活,姐姐还让我不要受到影响,要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离开唐镇,离开家。姐姐变得少言寡语了。

我心里还是想着,要给姐姐报仇。

……

上官明亮在少管所待了几年,回到了唐镇。他几乎变了一个人,那头乌黑的头发没有了,变成了光头,脸也变黑了,胡子也长得浓密了,眼睛里没有了过去的生气,变得阴暗了,身体也结实多了,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山。他像一条鬣狗,在唐镇窜来窜去,惹是生非,经常和镇上那些流氓打架,他打架没有吃亏的时候,下手还特别狠,唐镇人都惧怕他。上官明亮不但和镇上的流氓打架,还和他父亲上官山炮斗狠。他回唐镇后,上官山炮让他去采石场当监工,以后就把采石场交给他管理。上官明亮死活不去,还嘲笑上官山炮:“赚那么多钱有鸟用,连李婉榕都瞧不起我。”上官山炮说:“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你为什么就要在李婉榕这棵树上吊死?”上官明亮说:“我偏就要在她这棵树上吊死,其他姑娘再好又怎么样,关我鸟事!”上官山炮气得发抖,扬手给了他一耳光,上官明亮也不示弱,反手给了上官山炮一巴掌。上官山炮气坏了,他活了那么多年,只有打人的份,谁敢碰他一指头,到头来,竟然给儿子打了。他扑过去,和上官明亮扭打在一起。这对父子冤家从家里一直打到家门外,他们在镇街上扭打,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最后,上官明亮把他爹压在身下,掐住他爹的脖子,要不是被人及时拖住,上官山炮就一命呜呼了。从那以后,他们父子就变成了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上官明亮连自己父亲都敢打,已经没有了人性,没有人性的人鬼都怕,唐镇人提起他就恐惧,见到他都躲着走,有人还拿他来吓小孩:“你再哭,再哭上官明亮来揍你了。”小孩听到上官明亮的名字,马上就不哭了。整个唐镇,也许只有姐姐和我不怕上官明亮,父亲吓得要死,老是提醒我们要小心他。我和姐姐都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父亲在我们心里早就名存实亡。那时,我已经长成了少年,也读初中了,姐姐则读高三了,过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我很担心姐姐,害怕上官明亮会害姐姐,这是姐姐关键的时刻,如果受到影响,考不上大学,姐姐就白白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能够考上大学,离开唐镇,离开家。姐姐让我不要怕,她不会受他影响的,还让我不要去碰他,说我打不过他,现在和他较劲是鸡蛋碰石头。我不怕,哪怕我是鸡蛋,我也要去碰他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我没有忘记要给姐姐报仇。可是,我必须等姐姐上大学后再给她报仇,如果现在找上官明亮报仇,会影响姐姐考大学,我不想牺牲姐姐的前程,那对她很重要。为了保护姐姐,我每天上学放学都和姐姐在一起,书包里还藏着自制的刀子,我相信它能够刺进上官明亮的心脏。

上官明亮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这让我十分愤怒。

上官明亮很明显还在打姐姐的主意。他有时就站在我家门口,等我们出门后,就死皮赖脸地对姐姐说:“李婉榕,你就嫁给我吧,反正你早就是我的人了。”我气得发抖,脑袋一热,掏出刀子就要冲上去,姐姐抱住了我,她在我耳边低声说:“阿瑞,你傻瓜呀,我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你和他拼命,值得吗,他是什么东西,我们要争气,但不是和他这样的烂人赌气斗狠,我们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离开这地方。”我只好收起了刀子,忍耐,我必须忍耐。上官明亮见我收起了刀子,挑衅地说:“来呀,有种过来找我拼命呀,我就要娶你姐姐做老婆,我这辈子非你姐姐不娶了!”姐姐拉起我就走,姐姐说:“不要理他,你越理他,他就越来劲,我们不理他,他连狗都不如。”我说:“可他是条疯狗,我们不理他,他也要咬我们的。”姐姐说:“他还没有疯,放心,他不敢。”

不知道是不是上官明亮威胁了父亲,他竟然帮上官明亮说话,要姐姐嫁给他。姐姐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喷到父亲的脸上。我也气愤地说:“你还是我们的爸爸吗,说出这样无耻的话。”父亲沉默了,越来越苍老的他活得连尊严都没有了。姐姐对我说:“阿瑞,不要恨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是文革时把他斗怕了,打怕了。”这是母亲死前对姐姐说的话,如今姐姐对我说。姐姐说她想念母亲了,就拿出母亲和她合影的黑白照片,我们一起看。我没有见过母亲,看着母亲的照片,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慈爱,就像真切地感受到姐姐的慈爱,很多时候,我把姐姐当成了母亲。

上官明亮真的疯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姐姐走出校门。上官明亮就在校门口等着姐姐。我们都没有防备,他就扑向姐姐,抱住了姐姐。我拔出了刀子,他冷笑地说:“过来呀,过来捅死我呀。”姐姐喊道:“阿瑞,不要过来。”上官明亮一只手抱住姐姐,另外一只手撸起上衣,他的肚子上捆着几根绑在一起的雷管,他撸起衣服的那只手还拿着打火机。他打着了火,说:“李瑞,你过来呀,你过来连你一块炸死。”我吓坏了,没想到他会如此狠毒。他又对姐姐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就放了你,否则我们同归于尽,到阴间结婚。”姐姐突然喊叫道:“你炸呀,炸死我呀,我也活够了,早就不想活了,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的。”上官明亮说:“这是你的心里话?”姐姐说:“是,是我心里话。”上官明亮绝望了,点燃了雷管的引线。我喊叫着:“姐姐,姐姐——”姐姐说:“阿瑞,别过来,我死了,你要照顾好爸,他这一生不容易。”就在这时,上官明亮放开了姐姐,朝路边的池塘跳了下去。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不想和姐姐同归于尽了,才跳进了池塘。他以为跳进池塘就没事了,结果,雷管还是爆炸了。一声巨响过后,池塘里冲起一股水柱,水柱落下去后,水面上漂浮着许多死鱼,上官明亮在水中扑腾着,大喊救命。他没有被炸死,只是肚子炸了个窟窿。他被人从池塘里捞起来,送到医院救回了一条命。

姐姐认定上官明亮是疯子,我们都躲着他。上官明亮在唐镇消失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唐镇十分平静,我却提心吊胆,生怕他会突然出现,做出对姐姐不利的事情来。我的刀子不离身,我要保护好姐姐,尽管我清楚,我保护不了姐姐。就在姐姐高考前一周的那个黄昏,家里没有盐了,姐姐让我去买盐。出门时,我把刀子放进裤兜里,我时刻提防上官明亮。我拿着盐巴走回到家门口时,上官明亮鬼魂般出现在我

面前。我掏出了刀子,他朝我逼过来,冷笑着说:“就你手中的刀子能够把我杀死?来呀,来捅我呀。”我边往后退,边说:“你不要逼我。”他说:“老子就逼你,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能把我的屌咬掉?”我气坏了,不想退缩了,我想一了百了,紧握刀柄朝他扑过去。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夺去了我手中的刀子,然后把我打倒在地,膝盖顶在我胸膛上,刀子放在我脖子上,他说:“只要我动一下,就可以割破你的动脉血管。”有人进屋告诉我姐姐,说上官明亮要杀我。姐姐跑出来,她没有喊叫,没有惊惶,而是冷静地对上官明亮说:“上官明亮,你起来,我有话对你说。”姐姐的话对他来说有巨大的魔力,他放开了我,把刀子扔在地上,跟着姐姐走了。姐姐把他带到一个街角,对他说了通话,上官明亮连连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姐姐回到我身边,关切地问:“阿瑞,他没有伤害到你吧?”我摇了摇头,说:“你和他说了些什么?”姐姐没有回答我,而是把我拉回了家里,进门后她才说:“阿瑞,你答应我,再不要找他斗狠了,他已经答应我,再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了。”姐姐一直没有告诉我,那天她和上官明亮说了些什么,直到她死,也没有告诉我。

……

胡丽的脚踝根本就走不了路了。强巴把她抱上了骡马,然后牵着胡丽骑的那匹骡马往回走。姐姐被白麻布裹着的遗体被捆绑在骡马上,这是强巴的那匹骡马,宋海波牵着这匹骡马走在中间。我还是骑着我的骡马,走在最后。我们一路翻山越岭,走了两天才回到白马村。这两天都没有下雨,也许是老天怜悯我们。

我无法把姐姐带回家乡,我想,那片向阳的山坡是姐姐最好的归宿,这里远离喧嚣的尘世,还有神山守护,姐姐的灵魂会得到安息。我们决定把姐姐埋在那棵雪松下。安葬姐姐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天空蔚蓝。白马村小的校长请来了附近寺庙里的活佛和喇嘛,给姐姐诵经。白马村的村民和村小的所有师生都来给姐姐送葬,他们有的摇着转经筒,有的手拿念珠,有的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和僧人们一起诵经。胡丽把王杰和张冲也叫来了。强巴和宋海波在雪松下挖了一个坑,我和王杰抬着姐姐白麻布紧裹的遗体,轻轻地放进了挖好的坑里。我把姐姐遗物——两大本日记、老式手提电脑、帆布背包,放在了姐姐身边,我不想带走这些东西,要它们继续陪伴姐姐。我不会带走姐姐的任何一件遗物,姐姐永远在我心里,我没有必要用她的遗物来提醒自己还有个姐姐,我不可能将她遗忘。胡丽手上拿着姐姐生前一直没有丢弃的那个小布娃娃,她想将它留下来,做个纪念,我同意了。可是,就在我们埋葬姐姐时,泪流满面的胡丽还是把小布娃娃扔进了坟墓,和姐姐一起被埋葬。

我们在姐姐的坟墓前立了块石头墓碑,墓碑上写着:李婉榕之墓(1973-2009)。姐姐生于1973年10月5日,卒于2009年4月6日,享年36岁。墓碑是宋海波雕刻的,上面的字也是他雕刻的。宋海波一直在流泪,忏悔,他不停地说,是他害死了姐姐。这是个可怜的男人,我相信他真爱姐姐,也许,他一生都会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压力,不能解脱。我希望他能够忘记姐姐,希望他能够快乐地活着,人生短暂,他不应该痛苦一生,这样对他不公平。我想,姐姐如果地下有知,也不会想让宋海波痛苦,不会希望我们活着的每个人都活在痛苦之中,她会希望我们都快乐地活着。

安葬完姐姐,活佛、喇嘛、村民、师生都离开了,只剩下我、胡丽、宋海波、王杰、张冲几个人。王杰伤感地说:“一切都像一场梦,我到现在,还觉得婉榕还活着,没觉得她已经走了。”胡丽说:“姐姐活在我们心里。”张冲说:“生和死,只是一口气的距离。”宋海波没有说话,他背对着姐姐的坟墓,看着层层叠叠的远山,浑身抽搐。我也没有说话,我脑海里一片空茫。

王杰弹起吉他,唱起了姐姐最喜欢的那首歌:

风起了

雨下了

荞叶落了

树叶黄了

春去秋来

心绪起伏

时光流转

岁月沧桑

不要怕不要怕

无论严寒或酷暑

不要怕不要怕

无论伤痛或苦难

不要怕不要怕

……

王杰略带沙哑的歌声在姐姐的墓园里飘荡,随着高原的风,传得很远。姐姐应该不会寂寞,至少还有歌声陪着她。我想,每年我都会来看姐姐,哪怕在姐姐的墓园里坐上一会儿,哪怕和姐姐只说一句话,对她的灵魂也是慰藉,对我自己的心灵,同样是慰藉。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胡丽他们,离开了香格里拉。这个美丽的地方将会让我梦魂牵萦。如果没有老婆黄七月,如果没有女儿李雪花,也许我会留在这里,可以经常去看姐姐,可以陪伴孤独的胡丽,她也是我姐姐,我害怕有一天胡丽也没了,我同样会悲恸欲绝。她和姐姐一样,都是悲苦的女人,都希望获得真正的爱和安慰,在没有慰藉的人生中,她们只能自己舔着伤口,用寂寞和忍耐,用炉火,温暖破碎的心灵。

我担忧胡丽,又特别想念老婆孩子,内心充满了矛盾。

我们每天都活在矛盾之中,活在生与死的悖论之中。

从昆明回福建的火车上,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新闻故事。新闻故事的标题十分奇怪:盗贼的玫瑰花。这是个离奇的故事,却真实地发生在上海。故事的主人公是个盗贼,他会在夜深人静时潜入单身女人家里偷盗财物,如果被盗的单身女人长得漂亮,他就会追求她。盗贼追求女人的手段,就是每天给她送一束玫瑰花。就是这简单的一招,就有女人上当。几年来,每年都有女人被他玩弄。走的夜路多了,自然会碰到鬼,他不会一直很幸运,他最后一次用玫瑰花对一个单身女人展开攻势时,这个女人报警抓住了他。盗贼家有妻儿,为了减轻罪罚,他把自己做过的一切都对警察招供了。他说他最难过的,是玩弄了一个外地女子,还差点丢了自己的命。外地女子发现自己上当受骗,捅了他一刀,因为盗贼的心脏长歪了,那一刀没有刺中他的心脏,让他逃过了一劫。他没有吸取教训,好了伤疤忘了痛,还是色心不死,继续用玫瑰花骗取单身女性的信任,最终还是被抓。

看完这个新闻故事,我还在感叹世间什么人都有,还没有想到什么。当我无聊地看第二遍时,盗贼的名字让我大吃一惊,这个盗贼竟然名叫吴晓钢,这不就是欺骗姐姐,害死姐姐孩子的吴晓钢吗!尽管故事里没有说外乡女子怀上了他的孩子,是他害死自己的骨肉才挨了外乡女子一刀的事实,我还是确定,故事中的外乡女子就是姐姐,他就是姐姐遇到的那个吴晓钢。姐姐在死前的那段时间,还为自己是个杀人者而忏悔,可怜的姐姐到死还认为自己是个杀人犯,没想到吴晓钢还在人间继续作恶。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我把那张报纸藏了起来,等到来年,我要把这张报纸在姐姐坟前和纸钱一起焚烧,要她知道吴晓钢根本就没有死,让她的灵魂能够真正地安息。

当汽车驶入唐镇地界时,我望着熟悉的群山、原野,这一草一木透露出亲切之情。我离开唐镇才一个多月,却仿佛离开了多年,心情十分激动。我想起姐姐,姐姐离家那么多年,只在我结婚那年回来过一次,在她短暂而漫长的漂泊生涯中,她是不是也对家乡充满了痛苦的思念,是不是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记忆犹新?我迫切地想见到黄七月和女儿,心里说,汽车呀,你跑快点,我要马上见到她们。在回归的途中,我给黄七月打过无数次电话,她就是不接,而且也没有新手机消息发给我,她是不是以为我死了?或者是她对我绝望了,心死了?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见到她们,从来没有如此想念她们,她们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我眼前浮现。

汽车终于开进了唐镇汽车站。我焦虑地站起来,提着行李下了车。我的心十分不安,无法想象见到妻子女儿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脚步沉重,走出汽车站大门时,我环顾了四周,没有看到亲人的身影,却发现了上官明亮。他站在一个水果摊旁边,和卖水果的女人说着什么,面无表情。他看到我的时候,脸色顿时生动起来,他朝我跑过来,挡住我的去路。他焦急地说:“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回不回来,关他什么事情?他激动什么?我冷冷地说:“让开,我不想看到你。”在我心里,上官明亮一直是我的仇人,我没有杀掉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姐姐。现在我不会杀他,未来也不会,我不会为了杀他而陪上自己的性命,我要为值得的亲人而活,好好地活着。上官明亮没有走开,他近乎哀求道:“阿瑞,我晓得你这次出远门,是去寻找你姐姐。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姐姐现在在哪里,她过得好吗?”我瞪着他,他的头发全白了,我走时,他的头发都没有白,怎么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头发就全白了呢?上官明亮显得落寞和憔悴,早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飞扬跋扈。他现在是个穷光蛋,一文不值的穷光蛋。他父亲上官山炮没有把家产留给他,而且都败光了。早些年,上官山炮是赚了不少钱,后来因为一次事故,开山放炮时炸死了几个人,积攒的钱都赔得差不多了,他就关掉了采石场。上官山炮关掉采石场后,就没有了收入,加上他嗜赌如命,连房子也卖掉了,家产败得精光,不久,他就死于一次醉酒。他到邻村的一个朋友家喝酒,喝醉后在回家的路上从小木桥上掉落,淹死在水中,其实那时是枯水季节,河水很浅,上官山炮淹死在浅水之中,这个结局,唐镇人都没有料想到。

我盯着上官明亮的眼睛,他眼睛里早没了凶狠的神色,像垂死的野狗,哀伤而恐惧。我说:“没错,我是去寻找姐姐了。”他迫切地问:“她在哪里,她怎么样了?”我抑制住内心的伤感和愤怒,冷漠地说:“我姐姐死了,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上官明亮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和他擦身而过。此时,我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回家!

我走出好长一段路,上官明亮追了上来。他跟在我身后说:“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我昨晚还梦见她了,梦见她和你一起回来,还让我到车站接她。她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你在骗我,骗我——”

我没理他,继续走我的路。

上官明亮还是跟在我身后,不停地说姐姐不会死,说我骗他,还说他要等姐姐回来,和他结婚。我突然掉转头,吼叫道:“放狗屁,臭流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姐姐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姐姐死了,死了!姐姐再不会受苦受难了,再不会被伤害了,你也该死心了!”

上官明亮一生未娶,他说他一直在等待姐姐,因为姐姐曾经答应过他,大学毕业后会回来和他结婚的。我不相信他说的鬼话,可是,他说出了一个真相。他悲哀地说:“你还记得当年我把你按倒在地,用从你手中夺过来的刀子威胁你姐姐,扬言要杀你的事情吗?你一定记得,不过,你不晓得当时你姐姐把我叫走后,和我说了些什么。她是这样对我说的:‘上官明亮,我晓得你喜欢我,真心地喜欢我,我答应你,等我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就会回来和你结婚,和你白头到老。但是有个条件,无论我弟弟怎么对你,你都不能伤害他,也不能再逼我了。你同意吗?’我怀疑她的话,要她发誓,她真的发了毒誓,说,如果不回来和我结婚,她就做短命鬼。我相信了她的话,一直等着她回来。”

我终于明白了姐姐当初和他说的话,我一直心存疑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姐姐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才放过姐姐的。原来是这样,姐姐为了让自己安心考大学,为了我的安全,竟然对他说了这样的话语。姐姐欺骗了上官明亮,姐姐的谎言让上官明亮等待了那么多年,等来的却是姐姐的死讯。我突然有点同情这个男人,我把他撇在那里,默默地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上官明亮撕心裂肺的哀嚎:“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骗我——”

我穿过小镇的老街,来到了家门口。小镇的老街还是鹅卵石铺成的街面,小街两旁都是些老房子,很多老房子已经破败,没有人居住了,很多人家都在唐镇新规划的住宅区建了新楼房,搬离了老街。老街的住户越来越少,异常的冷清。我们一家还住在老屋里,老屋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姐姐在这里住过,父亲母亲在这里住过,爷爷奶奶在这里住过,曾祖父曾祖母也在这里住过……我一直想让老婆女儿住上新楼房,却没有如愿。我提着行李,站在家门口,看着斑驳的、紧闭的杉木门,心情复杂而激动。

黄七月和女儿李雪花在不在家?

我伸出手,推了推家门,家门反闩着,我敲了敲门。不一会儿,我听

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这是黄七月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了下来,杉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黄七月苍白的脸出现在我眼前。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懑。我朝她尴尬地笑了笑,嗫嚅地说:“我回来了。”此时,我就像是个做错事离家出走后突然回来的孩子,等待着黄七月的惩罚。

黄七月冷冷地说:“你还回来干什么?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你走吧。”

我赔着笑脸说:“七月,你听我解释,好吗?”

黄七月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的日子过到头了,这些日子我也想清楚了,我们只剩下离婚这条道可走了。”

我说:“七月,你让我进屋,听我把话说完,我说完后,你如果还是觉得要和我离婚,我就成全你,和你到民政打离婚证。”

她看了我一会儿,说:“进来吧。”

踏入家门,我看到了女儿李雪花。她坐在天井边的小板凳上吃枇杷,下巴和小脸蛋上沾满了黏黏的汁液和果肉,她注视着我,无动于衷,仿佛我是陌生人。我叫道:“雪花,雪花,爸爸回来了——”她还是那样漠然地看着我,无动于衷。我的心被她的表情刺痛了,有种流泪的冲动。我想起了父亲和姐姐,当初,姐姐是不是也这样漠然地看着父亲?我放下行李,走过去,说:“乖女儿,我是爸爸呀,你难道不认识爸爸了?”李雪花突然说:“妈妈说,爸爸死了。”我说:“爸爸没死,爸爸这不回来了吗。”我伸出手要抱他,她站起来,飞快地跑到黄七月后面,抓住黄七月的裤子,说:“妈妈,我怕。”黄七月说:“雪花不怕,妈妈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晚上,黄七月把李雪花哄睡后,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对坐在厅堂桌子边的我说:“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明天我还要上课,我不像你,可以抛下工作,抛下家,抛下妻儿,到处游山逛水。”我委屈地说:“我没有去游山逛水,真的没有,是姐姐死了,我去找她的遗体。”黄七月睁大眼睛:“她死了?”我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讲述寻找姐姐的事情,也对她讲了许多关于姐姐的故事。也许这是我有生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说到深夜。我用平静的语气讲述姐姐的故事,一直讲到回来碰到上官明亮,以及他说的关于姐姐的话。黄七月虽说以前对姐姐有看法,可她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眼中流出的泪水。我讲完后,黄七月已经哭成了泪人,她用手捶着我的臂膀,哽咽地说:“你这混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打你电话也不接,为什么发消息你也不回,为什么要让我伤心,让我绝望?”我抱着黄七月,抚摸着她的背,轻声说:“对不起,七月,我错了,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我错了,原谅我。我现在明白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最值得我珍视的。那就是你和女儿,是这个家,我不会再离开你们,不会!我要奋发图强,要给你们幸福的生活,要给你们造新屋。”黄七月说:“我们不要什么新屋,这老屋住得也很舒服,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哪怕生活平平淡淡,也是幸福的。”我紧紧地抱住她,心里无比踏实。

我们走进房间,我站在床头,看着熟睡的女儿那稚嫩的红扑扑的小脸蛋,眼睛湿了,女儿让我想起了苦难的姐姐,想到了父亲。人生下来是无辜的,凭什么受穷,凭什么受欺负,凭什么要受到伤害?我不能像父亲伤害姐姐那样,我不能伤害女儿,我不希望女儿长大后变成另外一个姐姐,首先要从我自己做起。没有父爱的孩子,心里会有阴影,会影响她的性格,影响她的一生。父亲临终前是多么的悔恨,悔恨当初那样对待姐姐,他的悔恨已经晚了,姐姐的一切都无可挽回,人不能重新再活一次,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买。父亲最悔恨的,不是童年时对姐姐的暴戾,也不是姐姐被强暴后的软弱,而是姐姐考上大学后对姐姐的不支持,他没有给姐姐一分钱,姐姐当年是不辞而别的。我凝视着女儿,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心里说:“孩子,爸爸会用心呵护你,让你健康成长,无论你的未来怎么样,爸爸都会尊重你,给你爱,也给你自由。”

我回唐镇的第二天早上,有个捕蛇人在野河滩的树林里,发现上官明亮吊死在一棵乌桕树上。那就是他当年强暴姐姐的地方,当年小树林里的树都长大了,粗壮的躯干、弯曲的枝桠可以吊死人了。有人说,上官明亮在家里嚎叫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他的嚎叫声消失了。有早起的人看到他孤独地走出小镇,朝河滩的方向走去。没有人料到他会上吊自杀,只有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死,因为姐姐死了,他的等待已经没有了意义。上官明亮对姐姐的强暴影响了姐姐一生,最后,也是姐姐的谎言要了他的命,他的一生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等待的焦虑。上官明亮充满希望却又无望的生命,在这个露水味很浓的早晨结束,树林里的鸟儿开始欢快地鸣叫,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2013年4月23日完稿于上海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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