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乌云翻滚,眼看要落下一场大雨。强巴从他的行李中拿出塑料雨披,让我们披上。我怕姐姐的日记本被雨淋湿,把那两大本沉重的日记本抱在怀里。胡丽满脸愁容,她害怕暴雨,因为暴雨会让江水暴涨,也会产生泥石流等地质灾害,路也不好走了,影响我们寻找姐姐。

强巴抬头,望着乌云翻滚的天空,面无表情。

他总是那么沉稳,哪怕内心波澜起伏,也不会表露在脸上。

我心里在祈祷,祈祷暴雨不要来临。

突然,狂风大作。狂风呼啸,顿时飞沙走石,天地间一片混沌。我抱住了胡丽,生怕狂风把她吹走,强巴也伸出有力的臂膀,抱紧了我们。这阵狂风整整吹了半个多小时才停下来。

狂风过后,暴雨并没有落下来,天上虽然还是乌云密布,可是,雨就是没有落下来。真的很神奇,我想是我的祈祷感动了天上的神,天上的神不忍心让悲伤的我们再受折磨。强巴说,是狂风把雨吹走了,这里不下雨,另外一个地方一定在下雨。胡丽呼出了一口气,说:“只要不在我们这里下就好。”

我们正要走,发现骡马不见了。

我吓了一跳,骡马是不是被狂风给吹走了?胡丽也满脸仓皇,骡马要是没有了,我们可怎么走?强巴不像我们这样惊慌失措,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胡丽说:“强巴,骡马不见了,你还笑得出来呀,怎么办呀?”强巴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指放在嘴巴上,打了个嘹亮的唿哨。

唿哨声传得很远,还有回声。

不一会儿,我们看见那三匹骡马从不远处的树林里跑出来。看到骡马,我把心放回了原处,强巴真是厉害,一个唿哨就把骡马给召唤回来了。胡丽朝强巴伸出了大拇指,强巴又咧开嘴巴笑了,还是露出洁白的牙齿。胡丽说:“强巴,你别笑了好不好,我看到你那雪白整齐的牙齿,就不想做人了。”强巴笑着说:“人死了才不会笑,活着,该笑就笑,你的牙怎么了?”胡丽说:“你看我的牙齿,里出外进,参差不齐,还是四环素牙,丑死人了,怪不得当初我暗恋的小男生看不上我。”强巴说:“还好,还好,比我老婆的牙好看多了。”胡丽说:“去,谁和你老婆比呀。”强巴又笑了。

我很难得听到强巴说这么多话。

我们骑上了骡马,朝澜沧江边的河滩上走去。我惊讶地发现,我们走向河滩的路,就是我在梦中走向河滩的路,这难道是巧合?不,不是巧合,姐姐一定是托梦给我,让我更好更快地寻找到她。走近河滩,河滩也和梦中的一模一样,那满河滩乱石横陈,透着荒凉的气息。野河滩很宽阔,看不到远处的情景。

我们下了骡马,准备开始寻找。骡马不管我们,到河滩边的草地上吃草去了。现在,我不会担心骡马跑丢了,就是跑丢了,强巴也可以用嘹亮的唿哨把它们召唤回来,强巴身上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

胡丽说:“看来,今天只能够搜寻这片河滩了。”

是的,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们走得很慢,不放过每一处细节。我们分散开来,形成了一条散兵线,朝下游的河滩搜寻过去。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们都会停下来仔细寻找。比如,我发现了一件破烂的衣服,压在一块大石头下,心头一震,这是不是姐姐的衣服?姐姐是不是也被压在大石头底下?我一个人的力气太小,翻不动这块大石头。于是,我大声地呼喊他们,朝他们挥动着手。

强巴朝我奔跑过来,在乱石滩上奔跑如履平地,他奔跑的姿势雄劲优美。胡丽不敢跑,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这边走过来,看她那瘦弱的身体艰难移动的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觉得对不起她。强巴很快地跑到了我身边,喘着气,问我:“发现什么了?”我指了指石头底下的破烂衣服。他明白了什么,示意我和他一起推石头。这块大石头太沉重了,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翻了个个儿。

我拿起那满是泥浆的破烂衣服,衣服下面还是石头,看不出有尸体的迹象。

强巴朝我摇了摇头。

我也很失望。我想起来了梦中的深坑,梦中的姐姐是在深坑里呼救的,深坑在哪里?我朝下游连绵的河滩望去,深坑也许就在远处我看不清细节的地方。我们还需要努力寻找。突然,我听到胡丽发出了一声尖叫,我们朝她望去,发现她倒在了乱石滩上。强巴飞快地朝她奔跑过去,我跑了几步,不行,气都喘不过来,只好一步一步地朝她那边走去。

胡丽往我这边赶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

她倒在地上,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了,十分难看。我赶到她身边时,强巴正在处理她的脚伤。强巴把她右脚上的鞋脱了,也脱去了袜子,揉着胡丽的伤处。我气喘吁吁地说:“强巴,我来,我是体育老师,对付扭伤有办法的。”他放开了胡丽的脚,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了我。我看了看,脚踝有点红肿,我掰了掰她的脚,问道:“很痛吗?”她说:“刚才很痛,现在好些了。”她的脚踝受伤,现在需要冷敷,不能走了,否则会更加严重。这里没有冰块,只好让强巴去江里取了些水,用蘸水的毛巾敷在上面,江水很冷,效果应该不错。过了半个多小时,她的伤得到了缓解。我不让她继续和我们一起寻找了,她不答应,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咬着牙说:“没有问题,赶紧找吧。”我说:“不行,你现在勉强可以走,明天就不行了。”强巴也说:“你还是到草地上休息吧,我们去找。”说完,强巴不由分说地把她抱起来,走到河滩边的草地上,放下了她。

我们继续分头寻找。

天色近黄昏的时候,我们走到了这片河滩的尽头。就在河滩靠近山边的边缘地带,我发现了几个深坑。看到那些深坑,我的眼睛一亮,心都快要跳出来。这些深坑和我梦中的一模一样。我朝那些深坑深一脚浅一脚扑了过去。我仿佛听到了姐姐微弱的呼救声:“阿瑞,救我,救我——”

我朝远处还在江边乱石滩上的强巴招手:“强巴,过来,过来——”

强巴发现了我在召唤,奔跑过来。

我偶尔一回头,发现胡丽也一瘸一拐地朝我这边走来,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根干枯的树枝当拐杖。原来她根本就没有听我们的话在草地上休息,而是跟在我们后面。我有点后悔让她跟我来寻找姐姐,她一个弱小的女子,怎么能够和我们一起长途跋涉,现在脚也扭伤了,我十分心疼。

强巴跑到我跟前,我问他:“这些深坑是怎么回事?”

强巴凑近一个深坑,往里俯视了一会儿,抬头对我说:“这是盐井,以前的人采卤盐挖成的,卤盐采上来后,放在盐田里晒干,就变成了盐,你看,那一片草地原来就是盐田,盐田都变成草地了,这盐井还在。”

我说:“姐姐也许就在盐井里,我想到盐井里去寻找姐姐。”

强巴凝视了我一会儿,点了点头,他说:“你等会儿,我去把绳子取来。这盐井有十几米深,没有绳子下不去,下去了也爬不上来。”

强巴说得没错,我说:“你带绳子了吗?”

他说:“带了,是我登山用的绳子。”

看来,校长真的给我们找对了向导,他什么问题都考虑到了,让我们减少了许多困难。强巴去取绳子时,我回过身,朝后面的胡丽走去。走到胡丽跟前,我说:“丽姐,让你好好地在草地上休息,你怎么跑过来了,你的脚踝要是再次受伤就麻烦了。”胡丽说:“没事,以前又不是没有崴过脚,晚上睡一觉,明天早上就好了。”我说:“你说得轻描淡写,来,我背你走,不能让你再走了。”她死活不让我背,我无奈,只好扶着她走。胡丽说:“我好像闻到了婉榕姐的味道。”我说:“真的?”她点了点头,说:“真的。婉榕姐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你闻闻,那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又随风飘过来了。”姐姐身上有香味吗,我怎么记不得了?我心里突然感伤。

连胡丽都感觉到了姐姐的香味,我更深信那梦的真实性。

姐姐或许真的就在荒废的盐井里,等待我的发现。

我们来到荒废的盐井旁边,强巴也把绳子取过来了,他还带了把手电过来,他想得真是周到,我们想到的,他同样想到了,我们没有考虑到的,他也考虑到了。强巴要下盐井,被我拦住了,我说,应该让我下去,如果姐姐真的在盐井里,应该让我第一个看到她。强巴听了我的话,就没有和我争着下井了。

强巴将绳子固定好后,就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我的腰上,然后慢慢地把我放了下去。胡丽在上面一直叫着:“弟弟,你要小心——”我说:“放心吧。”我下到井中,井中的积水到我的腰间,我顾不得寒冷,在井中捞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姐姐……一连下了三口井,都没有捞到姐姐的遗体,在饥寒交迫中,我渐渐地失望了。当我从第三口井爬上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强巴和胡丽都不让我再下井了,他们提议,明天再继续下井寻找姐姐。我也受不了了,只好答应他们。

强巴在草地上点燃篝火后,我的身体才渐渐有了暖意。

1992年,姐姐考上了广州的一所大学。

她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提着一个塞满了东西的老式旅行包,走进大学校园时,很多人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仿佛看到一件出土文物。姐姐的头发随便用橡皮筋扎成马尾辫,上身穿着一件灰布上衣,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棉布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发黄的白色球鞋。除了那双发黄的白色球鞋,身上的衣服都出自唐镇一个老裁缝之手。她那一副土不拉几的模样,不让人惊讶才怪,不少同学见到她,都在一旁评头品足,窃窃私语。姐姐对于他们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心里说,这些人才奇怪,好像连乡下人都没有见过,我这样怎么了,碍你们什么事。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脸红耳赤,一副羞涩的模样。

姐姐内心更多的是愉悦以及对世界的向往。

她觉得自己是一只飞出笼子的鸟儿,从此会过上她想要的生活。离开压抑的唐镇,离开仇人一般的父亲,离开那冰冷的家,是她一直渴望的事情,也是她的梦想。如今,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来到了远离唐镇的广州,来到了神往已久的大学校园。

在中文系办完新生入学手续,姐姐来到了女生宿舍楼,她住的是3号楼。姐姐在门卫间办好入住手续,来到了302室。宿舍是四人间,一边两张上下铺的架子床,中间是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条桌,每人一个带锁的抽屉。门两旁墙边分别有两个水泥砌出来的壁橱格子,给她们放箱子用。壁橱与床之间有一米左右的空间,各放了一个可以放两个脸盆的铁架子。她们的名字已经写在了床头。因为实行的是公寓制,床单被子脸盆饭盆牙缸都统一发放。姐姐推开宿舍门,看到另外三个女同学已经到了,她们已经安顿完毕,坐在桌子旁边吃东西聊天,桌子上放满了她们从各地带来的食物。

姐姐一开门,她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都不说话了。

姐姐笑了笑说:“同学们好,我叫李婉榕。”

她们缓过神来,都站起来欢迎她,并且介绍自己。姐姐记住了她们的名字,那个胖妞叫王颖,瘦高个戴眼镜的叫胡月,脸上有雀斑的叫董媛媛。姐姐放下行李,开朗的董媛媛拉着姐姐,要她一起吃东西聊天。姐姐坐在那里,有点尴尬,因为她没有带任何吃的土特产。董媛媛说:“吃吧,别客气。”胡月和王颖也热情地叫她吃东西。姐姐拿起一块蓼花糖,吃了一口,香酥可口,还很甜。这是董媛媛从老家西安带来的特产,董媛媛笑着问她:“好吃吗?”姐姐说:“好吃。”王颖递给姐姐一块姜糖,说:“尝尝我们长沙的特产。”姐姐接过她手中的姜糖,咬了一小口,咀嚼着。王颖说:“好吃吗?”姐姐说:“好吃。”胡月指着桌子上的桂花酥糖说:“你尝尝我们九江的桂花酥糖吧,也很好吃的。”姐姐点了点头,笑着说:“好,好。”

她们都说家乡好,对家乡的风物以及特色小吃如数家珍,姐姐听着她们说话,插不上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们。董媛媛突然对姐姐说:“你说说你家乡吧,有什么好吃的,或者好玩的。”她们的目光都落在了姐姐脸上,等待她回答。想起唐镇,姐姐心里十分难受,在那个地方生长了十八年,真没有什么好回味的,有的只是痛苦和不堪。她嗫嚅着说:“我,我老家是个偏僻的山区小镇,破败,没有生气,没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东西也谈不上什么。”董媛媛说:“总归有些什么吧。”姐姐想了想,说:“好像豆腐干有点名气吧,可是我不喜欢,以后有机会,给你们带点来尝尝。”胡月说:“没有听说过。”王颖说:“我也没有听说过。”也许姐姐的话扫了她们的兴,她们就不再问姐姐什么,继续说她们美好的家乡、美好的景致以及美好的食物。

姐姐也觉得自己无趣,坐了一会儿,就默默地站起来,找自己的铺位,准备收拾东西。分配给姐姐的床位是左边的

下铺,她在下铺的墙壁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姐姐发现自己的床位被占了。她对叽叽喳喳说笑的她们说:“你们谁占了我的床位?”

顿时,她们沉默了,面面相觑。姐姐默默地看着她们。过了一会儿,董媛媛站起来,走到姐姐面前,笑着说:“胡月说她有恐高症,不敢住上铺,就先住了你的铺位,对了,你在乡下长大,爬过树吗?”她说此话时,王颖捂着嘴巴笑。姐姐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董媛媛说:“没什么意思,只是问问,要是你爬过树的话,就没有恐高症,睡上铺应该没有问题。”姐姐冷冷地说:“我爬过树,爬过很高的树,在上面的鸟窝里掏鸟蛋给我弟弟吃,可是,不能因为我没有恐高症,就不按规则办事,你说呢?”

董媛媛回过头,看了看胡月。

胡月的脸色冷冰冰的,像是落了一层霜。她突然站起来,跑到姐姐面前,一屁股坐在下铺上,仰起脸,对姐姐说:“这个铺位我住定了,怎么样!”面对像斗鸡一样的胡月,姐姐无语,她退让了,默默地爬到上铺上,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董媛媛笑着对胡月说:“好了好了,你看她都把铺位让给你了,你就别生气了,吃东西去。”胡月眼眶里含着泪珠,说:“不吃了,没意思。”

董媛媛说:“胡月,别这样嘛。”

胡月抹了抹眼睛,委屈的样子。

王颖说:“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不应该因为这样的小事闹矛盾的,好了,胡月,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日子还长呢,别生气了。”

说完,王颖走到董媛媛身边,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董媛媛点了点头。接着,她们拉着还在生气的胡月,一起出了宿舍的门。她们走后,姐姐心想,自己已经得罪她们了,最起码把胡月给得罪了。姐姐有些后悔,可又觉得无所谓,反正多年来,她是在冷漠和歧视的目光中长大的,对于别人的任何看法早已经不在乎,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问心无愧,做好自己,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眼光?

姐姐是孤独的。

当孤独成为一种常态,她的心就会变得坚硬,就会把自己包裹起来,孤独也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在群居的空间里,也许对别人也是一种伤害,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姐姐上大学,没有带走家里一分钱。父亲没有给她钱,她也没有向父亲要,自己悄悄离开了家。她用自己多年攒下的钱,供自己上学。姐姐那一点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很快就会花完,上大学不比在家里,很多地方都要花钱,无论她怎么省吃俭用,每月的生活费就让她捉襟见肘,不要谈别的花销了。

姐姐不像同学们那样,每个月家里都有钱寄来,没钱了就向父母要,她只能靠自己。所以,入学军训后不久,姐姐就做了一件让同学们瞠目结舌的事情。

姐姐竟然到附近的美术学院去当人体模特。

姐姐每周去两次,每次三个小时,获得100元钱的报酬。一个月,姐姐就可以收入800元钱,这样,姐姐就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了。可是,姐姐还是忐忑不安,怕被同学们发现,在当时,这事不见得有多光彩。姐姐也考虑过后果,如果被同学们知道这事,口水也会将她淹死。她不敢在美术学院透露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农村来的打工妹。她当裸体模特一个月后,就去给自己买了两条牛仔裤和两件棉布衬衫,还买了双低跟浅口皮鞋。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姐姐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浑身土气的乡下姑娘了。那只是姐姐的自我感觉,一种向上的力量支撑着她。在胡月她们眼里,她却还是那个孤僻、自私,和同学们格格不入,土气未脱的乡下大妞。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姐姐当模特没有多久,就被人发现了。那天,美术学院油画系的一个学生到姐姐学校里找老乡玩,在校园里碰到了姐姐。他惊讶地对老乡说:“这是你们大学的学生?”他的老乡恰好是姐姐的同班同学朱向阳。朱向阳说:“是呀,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说:“你不知道吧,她在我们那里当裸体模特。”朱向阳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他说:“我骗你是狗,她真的在我们那里当裸体模特,我记得很清楚的,她屁股上还有一颗痣。”朱向阳吃惊地张大了嘴。

朱向阳是个大嘴巴,很快地,他就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姐姐也很快地在学校里出了名。本班的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审视她,本系的同学见到她也指指点点,别的系的学生也会跑过来问:“哪个是李婉榕?”见到李婉榕后,他们猎奇的心理得到了满足。因为姐姐长得好看,传闻就不仅仅限于她当裸体模特这件事情,还延伸出更多的事情,许多强加在姐姐身上的龌龊经过想象加工,更广泛地流传。那天,姐姐进入教室,看到黑板上写着一行大字:“李婉榕脱光了到底是什么模样?”姐姐默默地走上讲台,拿起黑板擦,用力擦掉那行字,面对哄笑的同学,回到自己的座位。姐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事情发生后,她反而坦然了,心想,我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什么。假如姐姐看到那行字后觉得羞耻,觉得受了伤害,痛哭流涕什么的,也许会博得同情。相反,姐姐对他们的不屑,激起了不少人的愤怒。

他们的愤怒没有当着姐姐的面表露出来,而是用一些下三滥的方式表达。

下课后,姐姐在回宿舍的路上,后面跟着一群人,他们怪笑着,说着鬼话。姐姐后面跟着的人越来越多,怪笑声越来越响亮,鬼话也越来越恶毒。姐姐走进女生宿舍楼后,那些人还堵在女生宿舍楼外面,还在喧闹。姐姐上楼梯时,董媛媛追上来,看后面没有跟着人,从姐姐背上撕下一张纸,塞在姐姐手中,然后快速地跑上了楼。那张纸上用红笔写着两个大字:“婊子。”姐姐面无表情,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地握在手中。姐姐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下作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愤怒,她心里特别难过,难道堂堂的大学校园,也像唐镇那样污浊,堂堂的天之骄子,也像唐镇那些没有文化的人一样容不下她?姐姐气得浑身发抖,内心的怒火无从发泄。

回到宿舍,姐姐看到门开了一半,她推开门,装满脏水的脸盆从头顶掉落,脏水泼在姐姐头脸上,打湿了她的衣服。脸盆掉落在地,滚到了一个角落。这盆脏水把姐姐浇得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长时间才缓过劲来。胡月、王颖和董媛媛她们坐在桌子旁边,边嗑瓜子,边说话,无视姐姐的存在。

那盆脏水,也浇灭了姐姐在上楼时心里燃烧的怒火。

她咬了咬牙,默默地走进去,拣起角落里的那个脸盆,放回铁架子上,那是她的脸盆。然后,她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平静地对她们说:“平常,你们背后说我什么,我都不在意,我只是想做好自己,你们真的恨我,当着我的面骂我、打我都可以,我绝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可是,你们不能用这阴损的办法来对付我。给我泼脏水有什么用,我擦干净,洗干净就可以了,我还是我,还是会继续做我该做的事情,你们真的影响不了我,我们相安无事多好。我承认,我是在美院当模特,是全裸的那种模特,我不觉得丢人,我不是婊子。记住了,我不是婊子。”

她们出去了,董媛媛回头看了她一眼,姐姐朝她笑了笑。

姐姐当模特的事情,她的班主任李杰教授也知道了。他找姐姐谈了一次心。姐姐平静地告诉李杰教授,她去美院当裸体模特的真相。“没想到是这样,你是在勤工俭学,去做模特是你的自由,我们都没有权利干涉你,只要你没有违反学校的纪律。”李杰教授有点同情她,他话锋一转,“可是,也要注意影响,现在你的事情在学校里影响很不好,应该想办法消除影响。”

姐姐说:“李教授,这影响不是我造成的,应该让那些造谣生事的人负责,我想我没有做错什么。我是谣言的受害者,如果要我这样一个受害者承担责任,那样太不公平了,就是要消除影响,也应该让那些造谣生事的人去澄清事实,还我清白。”

李杰教授叹了口气,说:“你说得没有错,不过,你也应该检讨一下自己,是不是该收敛点,暂时不要去美院当模特了,不要给别人制造谣言的机会。我的话你权当参考,听不听你自己决定。现在,你的事情校领导也知道了,还让我调查,你的情况,我会如实向他们反映。你先回去吧,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一切要以学习为主。另外,要和同学们搞好关系,有不少同学反映,你在团结同学方面做得比较差。”

姐姐点了点头,站起身,说:“谢谢李教授。”

李杰教授挥了挥手,说:“去吧。”

姐姐离开李杰教授办公室,抬头望了望天,天上有大朵的白云飘过。天色已近黄昏,姐姐不想回宿舍,她不愿意看到胡月她们的脸。姐姐在学校的荷塘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在一棵柳树下的石头上,静静地想一些事情。她发现了一只暗红色的小蚂蚁,它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爬行,碰到有什么阻碍,就绕道走。它爬到了姐姐的鞋子边,停顿了会儿,掉转头,爬了会儿,然后又回过头,爬到姐姐的鞋子边,这一次,小蚂蚁没有退缩,而是努力地爬上了姐姐的鞋子。蚂蚁爬上了姐姐的裤脚,然后一直往上爬。

蚂蚁爬到姐姐大腿上时,姐姐捉住了它,把它放在手心,轻轻地说:“小蚂蚁呀,你的亲人在哪里?是不是被它们遗弃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蚂蚁在她手心爬来爬去,根本就感觉不到危险,只想爬出姐姐的手心。姐姐的手心痒痒的,那是种奇怪的痒,就像她当模特时,固定某个姿势站着或者半躺着,浑身就有种奇怪的痒,就是再痒,她也得忍着。姐姐把蚂蚁放在身后的草地上,蚂蚁爬进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姐姐觉得自己不如那只蚂蚁。

入夜了,秋风微凉。姐姐还是坐在柳树下,看着湖中安静的水,心想,要是永远如此安静地坐着多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必顾虑,一直到地老天荒。那是幻境,不现实的幻境。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人影朝她这边晃过来。那人走到姐姐旁边,叫了声:“李婉榕。”沉浸在幻境之中的姐姐被唤醒,她看到了董媛媛。

她十分惊讶,董媛媛和胡月她们是一伙的,怎么会来找她?

“你怎么来了?”姐姐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董媛媛坐在她旁边,笑着说:“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从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就到了这里。”

姐姐警惕地说:“你跟踪我?”

董媛媛说:“没有,我怎么会跟踪你呢。我只是想找机会和你聊聊。”

姐姐说:“你要和我聊天?”

董媛媛说:“是的,有些话我要和你说明白。我和胡月她们不一样,她们的确瞧不起你,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她们就瞧不起你,她们还在别人面前说你的坏话,说你晚上睡觉经常不洗脚,说你经常早上起来不刷牙,还说你——我都说不出口了,反正很难听的话。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没有瞧不起你,你应该明白的。我说过她们,让她们积点口德,不要再说你坏话了,她们不听,还怀疑我和你有什么瓜葛。”

姐姐说:“我明白。她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我要在乎那些难听的话,我早就上吊了,我活我自己的,没有必要天下人都理解我。”

董媛媛说:“其实,我特别佩服你,你有个性,与众不同,我也想做你这样的人,可是我做不到,就是随大溜的命。李婉榕,你别怪我和她们在一起,不和你说话呀。”

姐姐笑了笑,说:“你现在不是在和我说话吗?”

董媛媛低下头,无奈地说:“我是偷偷跑过来和你说话的,不能让她们知道的。她们要是发现我们在一起说话,会说我叛徒的。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怕她们,怕她们像孤立你一样孤立我,怕她们像说你坏话一样说我坏话,怕她们用对付你的办法对付我。对了,她们晚上会在你床单上倒上胶水,你要当心哪。还有,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姐姐说:“谢谢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她们做这些事情何苦呢,同学一场,多么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都有难以对人言的事情,何苦赶尽杀绝呢,害得我在大学里过不下去,对她们有什么好处?”

董媛媛说:“是呀,我也这么想。胡月是个嫉妒心很强的人,心眼又小,我不是写小说吗,她也看不惯,说我想成名成家想疯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呀,真是搞不懂。”

姐姐说:“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认定是正确的,就不要怕别人说,勇敢地做下去,别人掌握不了我们的命运。”

董媛媛激动地说:“李婉榕,你说得太对了,你简直是我的偶像,我要向你学习。”

姐姐说:“坚持你自己就行了,和我学习什么呀。”

董媛媛说:“我要是写好了小说,你帮我提意见,好吗

?”

“好,只要你信任我。”姐姐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美院当模特?”

董媛媛说:“那是你的隐私,我不会问你的。”

姐姐说:“我还是告诉你吧……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要去做模特。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世界是没有公平可言的,我从小就清楚。媛媛,其实,我多么地羡慕你们,有个好的家庭,又是在城市里长大,见多识广,衣食无忧。我痛苦时,想找个人哭诉都找不到,虽然我已经习惯了痛苦,习惯了将委屈埋在心里。”

董媛媛听完姐姐的话,眼睛都湿了,她感动极了,说:“婉榕,你要是信得过我,以后有什么心事,可以向我倾诉,我会认真听你倾诉的。”

姐姐说:“你不怕胡月她们不理你吗?”

董媛媛说:“就像现在一样,我们偷偷在一起说话。我觉得和你说话才是有意义的,和她们在一起,不是谈时装,就是谈好吃的,说的话基本上没有营养。对了,我该回去了,否则她们怀疑我了。还有,她们往你床单上倒胶水的事情,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一定。”

姐姐说:“放心吧,我不会说的,我不是那样的人。快走吧,我再坐会儿,一个人独处其实也是很美妙的。”

董媛媛走后,姐姐抬头望了望天。天上一片混沌,纵使是晴天的夜晚,也看不到星星和洁净的夜空。她想起了家乡的夜空,洁净而悠远,如此晴朗的夜晚,会有满天的繁星,还可以看到银河的轮廓。童年时,唐镇还没有通电,那些没有电灯的夜晚,星星会更加明亮。此时,姐姐幻想,要是广州突然全市停电,也许就可以看到夜空中闪亮的星星了,银河的轮廓也会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眼中。

她还幻想自己变成一只鸟儿,穿过城市混沌的夜空,去看明亮的星星,去寻找那个美丽的梦。

那个晚上,姐姐在湖边的柳树下坐到天亮,心也小鸟般飞翔了一整夜,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打湿了她的衣服,打湿了她的梦想。

姐姐还是决定,暂时不去美院当模特了。过了一段时间后,关于她的传闻仿佛被风吹走了,很少有人会提起她当模特的事情,那时还没有网络,她的事情也没有引起社会的关注,事情来得快,平息得也快。虽说少有人再提起这事,姐姐还是在大学校园里出了名,很多同学还是默默地关注着她,因为她的美貌。

有不少同学开始追求她,给她写求爱信,大胆的还会主动约她出去玩,约她出去吃饭。对那些求爱者,姐姐都没有搭理。有个物理系的文艺青年迷上了姐姐,每天晚上抱着吉他,在姐姐的宿舍楼下歌唱,那歌是他专门为姐姐写的。物理男的行为让中文系的男生们脸上无光,凭什么让物理男在女生宿舍楼下为姐姐歌唱?于是,他们派出了代表,号称吉他王子的朱向阳和物理男决斗。他们用吉他和歌声决斗,而且唱的都是他们自己写的歌。那段时间,每天晚上,三号女生宿舍楼底下就聚集了不少人,分开两个阵营,一个是物理系的阵营,一个是中文系的阵营,两个阵营的同学都为本系摇旗呐喊,其他系的观战者混杂其中,盲目起哄,有些充当搅屎棍子的角色。那可是些热闹的夜晚,给平淡无奇的大学校园带来了些波澜。奇怪的是,他们龙争虎斗之际,姐姐却从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无关,他们的自作多情激起了女生宿舍楼的民愤。一天晚上,他们斗歌正酣,突然,女生宿舍楼所有的窗口全部打开,几乎所有的女生都端着满满一脸盆水,有些女生端的还是洗脚水,她们把脸盆里的水一齐泼了下去,女生宿舍楼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声。那场人工雨浇灭了他们的斗志,犹如落汤鸡的他们灰溜溜地散了,从那以后,物理男和朱向阳都偃旗息鼓,没有再用歌声向姐姐求爱。

姐姐对他们冰冷的态度,使她得了一个绰号:冷美人。

姐姐的学习成绩很好,可是,她没有拿到奖学金,原因就是她在美院当过裸体模特,还和当时的那些谣传有关。寒假,姐姐没有回唐镇。她只是给弟弟写了封简短的信,告诉他要勤工俭学,就不回去过年了。董媛媛得知姐姐不回家过年,十分同情姐姐,还邀请姐姐和她一起回西安,到她家里过。姐姐婉言谢绝,董媛媛说会给她带好吃的东西回来,姐姐有些感动。董媛媛说要以姐姐为原型,写篇小说,姐姐答应了她。

离学校不远的永兴街有一家咖啡馆,那家叫红磨坊的咖啡馆正好要招收一位服务生,姐姐就去应聘。咖啡馆老板是个年轻的香港人,也就25岁左右的样子,自然卷的头发,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睛很小却很亮,嘴巴很大,下巴是方的,唯一长得好看的是高而挺的鼻子。姐姐看到他时,第一印象就是,他的鼻子最突出,而且发亮,他的五官要是没有发亮的鼻子,就会黯然失色。他告诉姐姐,他叫潘小伟,潘是潘金莲的潘,小是大小的小,伟是伟大的伟,他说普通话不太利索,却特别爱说。潘小伟的声音软绵绵的,有催眠的作用,应聘时,他和姐姐说了两个多小时的话,姐姐都快睡着了,他说了些什么,姐姐都没有听清楚,不知他到底要不要她。末了,姐姐还云里雾里,便问他:“你要我吗?”潘小伟笑了,说:“要呀,当然要,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姐姐告诉他,她是大学生,只是寒假期间可以全日在咖啡馆上班,开学后只能业余时间来干小时工。潘小伟说:“没问题啦。”姐姐很轻易地获得了一份工作,挺开心的。

潘小伟是随性之人,和员工的关系融洽,融洽得就像一家人,员工可以和他开玩笑,可以给他提尖锐的意见,甚至还可以骂他。姐姐上班的第一天,就在厨房间看到做点心的师傅脸红耳赤地朝他发脾气,姐姐搞不懂点心师傅为什么要训斥他,也不想过问,她发现潘小伟在点心师傅面前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生气。等点心师傅骂完,潘小伟拍了拍他的肩膀,软绵绵地说:“好啦,好啦,消消气,下班后我请你喝酒。”点心师傅还不买他的账,说:“谁要喝你的酒,没有人像你这样不把自己的店当回事的,我都看不下去了。”敢情是点心师傅为了潘小伟好,才训斥他的。

潘小伟的咖啡馆都靠员工自觉,他根本就没怎么管理,每天在店里的时间很少,经常中午来看看,待不上半小时就走了,到晚上咖啡馆快打烊了他才赶过来,拿了当天的营业额离开,收银员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他也不核实。姐姐觉得奇怪,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同事告诉她,潘小伟对员工百分之百信任,所以,他只管在外面喝酒泡妞,员工们自觉地把咖啡馆搞得井井有条。红磨坊咖啡馆员工之间关系也十分融洽,按理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勾心斗角,就有扯不完的鸡毛蒜皮之事,就是姐姐一个宿舍里的四个人还那么多事情,何况一家咖啡馆,问题是,红磨坊咖啡馆的员工真的像兄弟姐妹般相处,这让姐姐觉得自己很幸运,开始相信别人。

姐姐在红磨坊咖啡馆上班之后,潘小伟竟然老实了,成天呆在店里。潘小伟一反常态,员工们都觉得奇怪,十分不习惯,就有员工忍不住对他说:“潘小伟(员工们都如此称呼他,他不让员工叫他老板,他讨厌老板这两个字),你怎么不去泡妞了,待在店里做什么?店里有你喜欢的女孩子?”潘小伟笑了笑,瞥了姐姐一眼,扮了个古怪的表情,说:“我去不去泡妞关你屁事,好好干你的活去。”员工周丽雅说:“简直是母猪上树了,潘小伟也在店里待得住。”另外一个员工邓红红看了看姐姐,拍了一下手,笑着说:“我明白,我明白潘小伟为什么不去泡妞了。”

“为什么?”周丽雅焦急地说,“快说呀,为什么?”

邓红红说:“潘小伟看上咱们店里的大美女李婉榕了。”

大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姐姐身上,姐姐脸红了,说:“红红,你别瞎说。”

周丽雅走到潘小伟面前,凑近他,盯着他的小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潘小伟,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喜欢上李婉榕了?”

邓红红也说:“老实交代!”

大伙都乐呵呵地看着姐姐和潘小伟,等待着潘小伟的回答。

潘小伟挺了挺胸脯,清了清嗓子,脸色严峻地说:“我为红磨坊咖啡馆终于有了一位美女而感到骄傲和自豪,这位美女当然是李婉榕咯,重要的是,她还是个大学生。我的发言完毕。”

说完,他自顾自地傻笑,眼睛都笑没了,只有鼻梁在发亮。

周丽雅恶狠狠地说:“好呀,你这个臭老港,你是在骂我们长得难看是不是,睁大你的绿豆眼,看看我们是不是大美女。”

邓红红也显得生气的样子,过去抓住潘小伟的胳膊,使劲地摇晃了几下,说:“原来我们在你眼里都是丑八怪,怪不得老是跑到外面去泡妞,我们店里的妞你都看不上,潘小伟,你狼心狗肺呀。”

潘小伟还是一个劲地笑。

姐姐也笑了,她知道他们在开玩笑。

周丽雅抓住潘小伟的另外一条胳膊,说:“你只要承认自己看上李婉榕了,我们就放了你,否则有你好看的。”

邓红红说:“快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潘小伟被她们抓痛了,叫唤道:“哎呦,哎呦,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下手轻点,好吗,我不是机器人,也会疼痛的呀。”

周丽雅说:“知道疼痛就好,那还不快承认了。”

潘小伟只好说:“好吔,好吔,我说,我说,我是喜欢李婉榕。”

周丽雅和邓红红大笑,放开了潘小伟。店里的人都在笑,姐姐脸红心跳,慌乱地跑开了。周丽雅神鬼兮兮地对潘小伟说:“潘小伟,你可要聪明点哟,要是泡自己的下属泡成了老板娘,那就闹笑话了哟。”

潘小伟装模作样地说:“这个问题嘛,我还真没有想过。”

姐姐感觉到,潘小伟真的喜欢自己,尽管那天潘小伟用玩笑的形式承认喜欢姐姐。潘小伟对她特别关心,总是问寒问暖,还会悄悄地给她吃巧克力。咖啡馆打烊后,潘小伟还用摩托车送她回学校。开始时,姐姐不要他送,他说顺路,也不是专门送她,姐姐就没有再说什么。他对姐姐好,周丽雅她们都看在眼里,她们没有妒忌姐姐,还希望姐姐真的和潘小伟好,因为她们是真心对潘小伟好,希望他找一个好姑娘,同时,她们特别讨厌一个人,那个人是潘小伟的女朋友,叫唐嫣。

唐嫣来过红磨坊咖啡馆几次,她是来找潘小伟的。潘小伟要是不在,她就不停地嚷嚷,非要咖啡馆的员工把他找出来。周丽雅说,你自己不会打他呼机呀。她就冲周丽雅破口大骂,周丽雅还了她几句,她扬言要给周丽雅好看。后来有一次,她跟着潘小伟来到咖啡馆,见到周丽雅,马上拉下了脸,大声对潘小伟说:“潘小伟,你妈的,让你炒掉这个贱货,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呀!”潘小伟在她面前低声下气,把她哄走了。潘小伟回到店里,周丽雅说:“潘小伟,她是你什么人呀,张狂得像条疯狗。”潘小伟说:“普通朋友,普通朋友。”周丽雅说:“不是普通朋友吧,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在她面前就是一条哈巴狗。”潘小伟说:“真的是普通朋友,就是经常在一起喝酒而已。”周丽雅说:“哥们,希望你们是普通朋友,否则要是被她套上了,你这辈子就完了。我看你还是少和这样的人来往,免得以后难堪。”潘小伟点头称是:“对,对,你说得没错,我早就不想理她了,她做事情很过分,早受够她了。”

姐姐没有见过唐嫣,只是多次听周丽雅她们讲起过。

一个深夜,刮着寒风。潘小伟带姐姐回学校,他把摩托车开得疾风般飞快,姐姐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觉得自己也会像风一样飞出去,十分害怕,大声喊叫:“潘小伟,慢点,慢点——”潘小伟也大声说:“抱住我的腰,抱紧就没事了,不要怕——”惊吓中的姐姐无奈,只好抱紧了他的腰。潘小伟又大声说:“哈哈,我说没事吧——”姐姐说:“潘小伟,你是个混蛋。”潘小伟说:“很多人说我混蛋的,这是对我的表扬吧。”姐姐说:“潘小伟,你真不要脸。”潘小伟哈哈大笑,他只有在哈哈大笑时,才有男人的模样。

到了学校大门口,潘小伟刹住了车。

姐姐下车后,对他温柔地说:“老板,谢谢你。”

潘小伟说:“记住咯,以后不能再叫我老板,最后一次提醒你,如果再犯,你就不要再来咖啡馆上班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OK?”姐姐点了点头,说:“我晓得了,你赶快回去休息吧。”姐姐进了学校的大门,走了一段,回头望了望,发现潘小伟还没有走,还在寒风中目送她。她朝他挥了挥手,潘小伟突然说:“婉榕,等等——”

姐姐迟疑了会儿,然后转过身,跑出了校门,回到潘小伟身边。

姐姐说:“潘小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潘小伟说:“今天是我生日,我自己都忘记了,刚刚想起来。你能不能陪我喝两杯?”

姐姐点了

点头,她无法拒绝。潘小伟把姐姐带到了他家里。潘小伟家里很乱,乱得像狗窝。姐姐要给他收拾,他笑着说:“不要收拾了,收拾得再整齐也没有用,你一走我就搞乱了,以前周丽雅她们都来收拾过,没用的,她们说我天生就是个凌乱的家伙,就没再来收拾过,我习惯了凌乱,凌乱其实也是一种整洁。我们还是喝酒吧。”

姐姐说:“你也叫周丽雅她们到你家喝酒?”

潘小伟说:“是呀,店里的人都到我家喝过酒,不过,我生日是哪天,她们都不知道,我也没有告诉过她们。”

说着,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轩尼诗,打开,放在茶几上,接着又去拿了两个水晶玻璃杯,往杯子里倒上酒,递给姐姐一杯,微笑着说:“来,祝我生日快乐。”姐姐心里有些忐忑,深夜到一个男人家里喝酒,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她举起了杯子,红着脸说:“祝你生日快乐。”他和她碰了一下杯,水晶玻璃杯轻轻相碰的声音清脆而悦耳,潘小伟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姐姐呷了一口酒,皱起了眉头。潘小伟说:“喝干,这样祝福才有意义。”姐姐说:“太难喝了,我从来没有喝过酒。”潘小伟说:“喝吧,不会有问题的。”姐姐一口喝完杯中酒,张大了嘴巴。潘小伟笑了,说:“没有想到你的处女喝是在我生日这天完成的,我太荣幸了。”

于是,他们坐在沙发上,一杯一杯地喝起来。

姐姐没有说话,都是潘小伟在说话,姐姐只是静静地听,然后配合他喝酒,姐姐心里还是防范这个说话柔软的香港男人。潘小伟竟然给姐姐讲他的身世。他说他来广州是为了逃避他妈妈,他看到妈妈,就会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有种仇恨,其实,他父母亲都对他很好。问题是,他是一个私生子,父亲不能给他妈妈名份,也不能给他名份,他不想总是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他是某某人的私生子。”躲到广州,没有人说他是谁的私生子,也没有任何的顾忌,每天开心活着,就忘了那些难堪的事情。潘小伟说他亲生父亲是个很有钱的大老板,所以,他不想咖啡馆的员工叫自己老板……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潘小伟说了多少话,姐姐也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酒,潘小伟的鼻梁一直在发亮,渐渐地,她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也许是她喝多了,也许是潘小伟柔软的话语起了催眠作用,让姐姐进入了梦乡。

姐姐醒来后,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她脸上。是阳光把姐姐从沉睡中唤醒。这一觉睡得好香,醒过来后,姐姐感觉到浑身柔软,连骨头都是柔软的。醒了一会儿后,姐姐才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里,脑海里马上进行搜索,她只能回想到潘小伟讲他亲生父亲是个有钱老板那段,往后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没有了记忆。姐姐突然紧张起来,潘小伟有没有对自己干什么?她掀开被子,发现身上除了外套不见了,其他衣裤都没有脱,这才放心地起了床。走出房间,潘小伟还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被子掉落在地。姐姐走过去,轻轻地拣起被子,盖在潘小伟身上。姐姐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尚早,她就帮潘小伟收拾起来。

晌午时分,姐姐把潘小伟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独自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阳光温暖地洒在她的头上、脸上、身上,姐姐觉得十分惬意,超然而温暖。姐姐闭上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暖和美好,眼前出现了幻象,一只白色小鸟在阳光下飞,浑身发出迷人的光泽。那只白色小鸟就是姐姐潜意识中的自己,她渴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翔。

潘小伟走出阳台,凝视着躺椅上的姐姐,眼睛里闪亮了一下,他俯下身子,凑近姐姐的脸,说:“睡着了?”姐姐睁开眼,看到他发亮的鼻梁,微笑地说:“你不睡了?”潘小伟说:“不睡了,我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姐姐说:“你离我远点,好吗,你的嘴巴好臭。”潘小伟站直了身,笑笑:“不臭才怪,我们昨天晚上喝了两支轩尼诗,你一个人就喝了一瓶,没想到你的酒量那么好。”姐姐惊讶地说:“真的喝了那么多?”潘小伟说:“那还有假,空瓶子都还在那里。”姐姐说:“我从来没有喝过酒的。”潘小伟说:“这证明你有喝酒的天份,以后我又多了一个酒友了。”姐姐说:“酒友?”潘小伟说:“是呀,酒友,你以为我要把你当什么朋友呀,我只要你做我的酒友,哈哈,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担心我对你图谋不轨呀?”姐姐点了点头。潘小伟又说:“其实,我真心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姐姐摇了摇头,说:“不喜欢,我只是尊重你。”潘小伟说:“为什么,因为我不帅?”姐姐说:“不是,好啦,别问了,你不是说我们只是酒友吗,就当酒友好了。”潘小伟说:“那好吧,我们就当酒友咯。”姐姐说:“潘小伟,我饿了。”潘小伟说:“走,我们吃早茶去,吃完早茶,我送你去上班,OK?”姐姐说:“OK。”

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三,红磨坊咖啡馆放假,店里员工基本上都是广州本地人,他们都回家过年了,剩下姐姐和老板潘小伟。潘小伟知道姐姐不回家,就对她说:“你就和我一起过年吧,放假这几天的工资照发,不过,要陪我喝酒,如果把我陪好了,工资加倍。”姐姐说:“你不回香港?”潘小伟的目光黯淡下来,不一会儿又亮起来,说:“有什么好回的,还是呆在广州好,还有李大美女陪我喝酒。”姐姐说:“潘小伟,你什么时候能够正经点?”潘小伟笑笑:“正经不了了。”

大年三十,姐姐在宿舍里睡了一天,她梦见了弟弟,弟弟在梦中喊她回家。醒来,她抹去做梦时流出的泪水,心特别疼痛。傍晚,姐姐离开宿舍,朝学校大门口走去,潘小伟说好来接她的。校园里安静极了,看不到几个人,姐姐心里有些凄凉,长满了枯草。她快走到大门口时,发现潘小伟和一个穿着时髦的长发姑娘在争吵什么。姐姐停住了脚步,心想,这个时候,该不该走过去呢?潘小伟看见了姐姐,朝姐姐挥了挥手。他是在示意姐姐,让姐姐过去,姐姐就走了过去。见到姐姐,那长发姑娘不说话了,盯着姐姐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对潘小伟说:“有你的,潘小伟,你小心点。”潘小伟没有理她,让姐姐坐上摩托车,然后发动摩托车,奔驰而去。长发姑娘也骑上一辆摩托车,追了上来。她在和潘小伟飙车,潘小伟让姐姐抱紧他的腰,然后就让摩托车飞了起来。姐姐十分恐惧。长发姑娘最后还是超越了潘小伟,她对落后的潘小伟竖起了中指,然后拐进另外一条马路,飞驰而去。

长发姑娘给姐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狂野、任性、骄横。她和潘小伟之间发生了什么,姐姐一无所知,她也不想知道,姐姐从来不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也不会传播别人的任何事情。潘小伟在一家海鲜餐馆定好了两人的年夜饭,吃年夜饭时,潘小伟才告诉姐姐,长发姑娘叫唐嫣。潘小伟是个奇怪的人,他请姐姐吃年夜饭,竟然不说些关于姐姐的话题,而是一直在说他和唐嫣的故事。唐嫣和潘小伟认识是在酒吧里,潘小伟经常孤独地在酒吧里喝酒,唐嫣也经常在那个酒吧喝酒。有天晚上,唐嫣主动坐在了潘小伟面前,问潘小伟:“你是不是也失恋了?”潘小伟软绵绵、漫不经心地说:“失恋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一直忧伤到今夜。”他的这句话把唐嫣逗乐了,她笑着说:“你是个有趣的人。”潘小伟说:“有趣又不能当酒喝。”唐嫣说:“可以给我解闷。”潘小伟说:“我自己的苦闷都无药可救,如何给你解闷?”唐嫣说:“就这样和我说话,一起喝酒,闷就解了。”潘小伟笑了:“你把我当成你的药了?”唐嫣说:“那是你的荣幸。”潘小伟说:“你好霸道,难怪会失恋。”唐嫣也笑了:“我承认我霸道,可是我改不了。”潘小伟说:“改什么,顺其自然吧。”……从那以后,唐嫣有事没事就找潘小伟去喝酒,快把他喝成药渣了,潘小伟就不想陪她喝酒了,她不依不饶,说她爱上了潘小伟,要他陪她喝一辈子酒。潘小伟退缩了,就躲着她,潘小伟被她烦透了,就告诉她自己有女朋友了。她不相信,潘小伟就在今天傍晚,把唐嫣叫到大学门口,说姐姐就是他女朋友。

姐姐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只不过是你的酒友而已。”

潘小伟说:“我要不这样说,她不会放过我的,你就当帮了我一个大忙吧,谢谢你了,李大美女。”

姐姐说:“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我是你的女朋友,记住了没有?”

潘小伟笑眯眯地说:“记不住,我这个人从来不长记性。”

姐姐骂了声:“你这个混蛋。”

……

吃完年夜饭,潘小伟就把姐姐带到家里喝酒。光喝酒也没劲,也不能总听潘小伟讲他的事情,姐姐又不愿意对别人多说自己的事情,她就说:“我们找点事干吧,光喝酒太没意思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潘小伟说:“要不要看春节联欢晚会?”姐姐摇了摇头。潘小伟说:“我也不喜欢那种假欢乐。”姐姐说:“你不喜欢还问我。”潘小伟说:“我以为内地人都喜欢,想投你所好。对了,我们看电影怎么样,我有不少录像带。”姐姐想了想说:“好吧,那就看电影吧,要找部好点的片子。”潘小伟拍了拍他那干瘪的胸脯,说:“没有问题,不好看包换。”

潘小伟真是个混蛋,竟然放了部毛片。

姐姐喝了酒,不好意思提出让他换片,而是陪着他把片看完,看到那些赤裸场面时,姐姐就心惊肉跳,脸红耳赤,内心也会产生本能的躁动,用喝酒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混乱。潘小伟竟然很认真地把那部毛片看完,看片的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喝酒。姐姐也没有说话,她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话题。电影故事的结尾,黑社会大哥把心爱的女人送上了船,他看着船远去,直至消失在茫茫大海。然后,他在海边痛哭,手指着天,身体不停地摇晃,大声吼叫:“苍天啊,苍天啊,何处是我虚幻的故乡?”

毛片放完后,潘小伟站起身。

忐忑不安的姐姐以为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她顿时十分紧张和矛盾,想逃,又想留下。谁知道,潘小伟像毛片里的黑社会大哥一样,不停地摇晃着身体,颤抖的手指着天花板,吼叫道:“苍天啊,苍天啊,何处是我,是我虚幻的故乡啊——”

姐姐突然也想和她一起吼:“苍天啊,何处是我虚幻的故乡啊——”

然后,潘小伟抱着姐姐,哭了起来,他的哭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号啕大哭。姐姐也流泪了,也哭出了声,最后也号啕大哭。两个天涯沦落人一起抱头痛哭,在凄凉的大年夜里,在爆竹烟花响彻云霄的大年夜里,姐姐和潘小伟相互抱着号啕大哭。

除了号啕大哭,姐姐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寒假很快就结束了。姐姐回到了大学的课堂里,她会在晚上或者节假日去红磨坊咖啡馆打零工。潘小伟要像寒假那样按月给她工资,姐姐不接受,她坚持按小时结算。姐姐很庆幸自己结识了潘小伟这样一个好人,他虽然有很多坏毛病,但是心地善良,最重要的是会尊重人,不会强迫姐姐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董媛媛知道姐姐在红磨坊咖啡馆打零工,因为姐姐请她去喝过咖啡。

董媛媛在寒假的时候,真的写了篇小说。她偷偷地给姐姐看,姐姐看完后,觉得她写得很好,就请董媛媛到红磨坊喝咖啡。姐姐还鼓励董媛媛给文学刊物投稿,董媛媛没有信心,姐姐把她的小说抄了一份,帮她投递到了当地的一家文学刊物。不久,董媛媛接到了刊物寄来的用稿通知单。

董媛媛欣喜若狂,当着同学们的面,对姐姐表示了谢意。

她的举动是发自内心的,当时忽略了胡月和王颖的存在。当时,胡月气呼呼地拉着王颖走了。姐姐告诉董媛媛这个事实时,董媛媛没有像以前那样害怕,她说:“就是她们不理我,又怎么样,我要像你一样,做自己的事情,让别人去说吧。”姐姐还是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不想看到宿舍里的四个同学都像仇人一样。

在红磨坊咖啡馆碰到钟文光,姐姐觉得十分意外。

钟文光是个画家,也是美院油画系的教授。像许多画家一样,钟文光留着长发,蓄着大胡子,很窄的脸被毛发遮蔽,只剩下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真不适合留长发和胡须,让人感觉他就是一只没有进化成人的猿猴。

那是个周末的深夜,咖啡馆快要打烊了,已经没有了客人,姐姐和周丽雅她们在收拾桌子。钟文光进入咖啡馆,找了个位子坐下,点燃了一根烟。周丽雅走到他跟前,微笑地说:“先生,我们要关门了,实在抱歉。”

钟文光冷冷地说:“让我坐会儿,不行吗?”

周丽雅说:“可以,那你坐吧。”

钟文光说:“有啤酒吗?”

周丽雅说:“我们的收银员已经走了,你看。”

这时,潘小伟走过来,笑着说:“我们这里有喜力、珠江、百威等啤酒,请问你要哪种?”

钟文光说:

“珠江吧,来两瓶。”

潘小伟吩咐周丽雅:“去拿吧。今天晚上算我请客,不要入账了。”

啤酒上来后,钟文光自顾自地喝酒,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很烦恼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在了姐姐的脸上,身体电击般颤抖了一下,站起来,朝姐姐叫了一声:“李婉榕——”姐姐抬起头,看到了他的脸。她喃喃地说:“钟教授。”钟文光说:“对,我是钟文光。”姐姐走过来,坐在他面前,微笑着说:“钟教授怎么这么晚来喝酒?”钟文光叹了口气,说:“烦呀,陪我坐会儿,可以吗?”姐姐说:“当然可以。”钟文光说:“你也喝点啤酒?”姐姐说:“我们咖啡馆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能和客人一起喝咖啡,或者喝酒。”钟文光说:“那好吧,我不强求你喝。”姐姐说:“谢谢钟教授理解。”钟文光说:“你怎么不来当模特了?”姐姐说:“我不是在咖啡馆找到事情做了吗,所以就不去当模特了。”钟文光叹了口气,说:“可惜呀,可惜。”姐姐说:“有什么可惜的。”钟文光说:“对你而言,没有什么可惜的,可是对我来说,是巨大的损失。”姐姐说:“为什么?”钟文光说:“找不到像你这样优秀的模特了呀。你知道你的身体有多美吗,简直无可挑剔。”姐姐说:“过奖了,我没你说得那么好。”钟文光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我只要想起你美妙绝伦的身体,我就会特别感动,就会有流泪的冲动,一直以来,我都在想念着你,希望你突然出现在美院的课堂,给我一个巨大的惊喜,可是,可是你却再没有来,却在这里打工。我心疼哪,上天赋予你的美,就这样浪费掉了。”姐姐无语了。

钟文光走时,给了姐姐一张画展的票子,希望姐姐能够去展览馆看他的画展。

那是钟文光的个人画展,也是他个人的第一次画展。姐姐去了,下午课上完后,鬼使神差地去了。在钟文光的画展上,有一幅画作吸引了很多观众,在那幅画作面前,站满了人。那到底是什么神作?姐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便朝那幅画走了过去。姐姐看到了那幅画,脸马上红了。这幅名为《忧郁》的油画,画的就是她。油画中的姐姐全身裸着,坐在椅子上,双手自然下垂,微微仰着头,那双明亮的眼睛充满了忧郁。姐姐不觉得这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是因为这是画展中唯一的裸体画,才吸引了那么多观众的目光。姐姐有点不好意思,怕被人认出来,想要走。她一转身,就看到了钟文光。钟文光站在她面前,笑着说:“谢谢你能来。”姐姐羞涩地低下头,钟文光说:“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美了吧,可是,我还是不能画出你全部的美,哪怕我用尽了内心全部的爱。”

姐姐说:“我没你说得那么好,真的。”

钟文光突然把她拉到那幅油画的前面,对观众们说:“今天我十分高兴,能够请到《忧郁》的原型,人体模特李小姐到场,让大家能够一睹她的芳容。”姐姐脸红得像燃烧的晚霞,心跳剧烈,有窒息的感觉,众目睽睽之下,姐姐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窘迫而恐惧,和在美院的画室当裸体模特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姐姐想逃,可无法逃脱,仿佛被劫持,被钟文光劫持。钟文光一点也不考虑她的感受,还带着她到处走动,介绍给他的各种朋友,无论是猥琐、不怀好意、贪恋、色情……还是赞赏、友善、爱慕……的目光,姐姐都无法消受,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钟文光还要带姐姐去参加他画展的宴会,姐姐推脱了,逃出了钟文光的视线。

她不想再和钟文光来往。

她很乐意待在红磨坊咖啡馆,甚至乐意待在潘小伟的家里,无论是咖啡馆,还是潘小伟的家,都让姐姐感觉到安全,也感觉到温暖,没有人会伤害她,也没有人会把她当成怪物来观赏。

姐姐说不出理由,就是不想和钟文光来往。她甚至想,自己不顾一切地去美院当模特,是不是一个错误。

问题是,她被钟文光盯上了。他总是在周末的深夜光顾红磨坊咖啡馆,总是要姐姐和他说会儿话,他才离开。他说的是夸赞姐姐的话,还用各种话语,拐弯抹角或者赤裸裸地表达对姐姐的爱慕之情。他的话语像毒药一样,让姐姐恐惧而又着迷,久而久之,姐姐就像中毒了一般,对钟文光没有了抵御能力。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险恶,姐姐正一步一步地进入他的圈套。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姐姐没有去红磨坊咖啡馆上班,而是踏入了钟文光的私人画室。钟文光要姐姐给他当一次模特,姐姐答应了他。画室里充满了油画颜料浓郁的味道。钟文光开好了一瓶红酒,并且倒好了两杯酒。他端起一杯酒递给姐姐,笑着说:“你在咖啡馆上班时不能喝酒,我没有勉强你喝,现在可以喝了吗?”姐姐接过那杯红酒,说:“钟教授,我是来给你当模特的,不是来喝酒的,而且,我只答应你这一次,以后我不会再当模特了。”钟文光说:“你说得没错,你是来给我当模特的,也是最后一次,可是,你就不能赏我一个脸,喝一杯酒吗?我想,你喝下这杯酒后,脸色会更加红润,更加透亮,我就要那种感觉。”

姐姐没有说什么,注视着他。

他也拿起一杯酒,举起酒杯,说:“干杯。”说完,他一口喝干了那杯酒。姐姐也喝干了杯中的酒。她放下酒杯,就开始脱衣服,她在脱衣服的过程中,钟文光不停夸赞姐姐的身体。姐姐按他的吩咐,躺在铺着白布的长条桌上。钟文光让她侧过身,面朝着他,还让姐姐用手托住脸,胳膊支撑住头。钟文光不停地要求姐姐做各种姿势,就是不开始在画布上描画。姐姐有些奇怪,问:“钟教授,你怎么不画呢?”钟文光嘿嘿一笑,那笑声阴冷,姐姐觉得不对,听到他这样的笑声,她也浑身发冷。她想起来穿衣服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姐姐的头开始发晕,发沉,身体也特别沉重,动弹不得。姐姐说:“钟,钟教授,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钟文光凑近姐姐的脸,笑着说:“我什么也没有放,只是这杯酒会醉人的,我的美人,实话告诉你吧,自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美丽的身体,我就受不了了,发誓要得到你的肉体。要知道,见不到你后,我每天面对《忧郁》那幅画,心里猫抓般难受。老天开眼,让我在红磨坊咖啡馆重新遇见了你,这还得感谢我家里那黄脸婆,要不是她和我吵架,我还不会出去喝闷酒。”

姐姐的身体渐渐无力,瘫软在桌子上,她的头脑也渐渐地不省人事。

钟文光目光贪恋地注视着姐姐洁白如玉的裸体,嘴角流下了一线口水,那肮脏的口水掉落在姐姐浑圆饱满的乳房上,他颤抖地伸出了双手……姐姐醒过来后,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下身火辣辣地疼痛,她还发现,自己的身上涂满了油彩,姐姐就像一只大花豹。想起钟文光在她昏迷前说的那些话,姐姐一阵恶心,骂了声:“禽兽!”她挣扎着从桌子上爬起来,铺在桌子上的那块白布也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油彩,也成了一幅印象派的画作。姐姐发现画室里不见了钟文光。她想马上离开这个龌龊的地方。姐姐慌乱地穿衣服,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内裤,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套上牛仔裤,穿上鞋,打开门,落荒而逃。

钟文光再没有找过她,也再没有在红磨坊咖啡馆出现过。

这件事,姐姐没有和任何人说,只是把打碎的牙往自己肚子里咽。

姐姐怎么也想不到,这次受辱被迷奸,会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就在这个学期将要过去的时候,女生宿舍三号楼302室发生了一件震惊校内外的事件。那天晚上,姐姐从红磨坊咖啡馆回学校,刚刚踏进学校大门,几个等候在那里的人朝她迎上来。姐姐看清楚了,是自己同宿舍的同学王颖和三个穿制服的警察。王颖走上前,指着姐姐,对三个警察说:“她就是李婉榕。”

姐姐问道:“王颖,怎么回事?”

王颖胖嘟嘟的脸煞白,说:“你心里很清楚,还用问我吗?”

姐姐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呀,你能说清楚点吗?”

王颖说:“让警察和你说吧。”

一个警察扑上来,不由分说地用手铐铐住了姐姐的双手,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姐姐大声说:“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抓我?”一个警察凶狠地踢了她一脚,说:“你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抓你,老实点跟我们走吧,叫也没有用。”警察推着她走向停在路边的警车,姐姐回头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王颖,王颖飞快地跑了。姐姐被塞进警车,警车在警笛声中呼啸而去。

到了派出所,姐姐才知道,是董媛媛出了事。

晚上,董媛媛从图书馆回到宿舍。宿舍里没有人,她自言自语道,她们到哪里去了?姐姐的去向,董媛媛清楚,胡月和王颖到哪里去了,她还真是不明白。自从董媛媛公开和姐姐友好之后,胡月和王颖对她就冷淡了,但并不是绝交,有时还会在一起玩,一起去看电影什么的,就是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胡月和王颖有什么秘密也不会告诉她了。表面上,她们相安无事,董媛媛也觉得这样蛮好的。

董媛媛觉得口渴,端起桌子上的茶杯,一口气喝光了茶杯里的茶水,舒服极了。她喜欢喝茉莉花茶,每天都要泡杯茶,放在桌子上晾着,口渴了喝。喝完茶水,董媛媛满口的茉莉花香,她惬意地躺在床上,拿起一本杂志,随便翻看。她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后,又写了两篇,投稿出去了,还没有回音,她想,也应该收到杂志社的回信了。过了一会儿,董媛媛觉得肚子好痛,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胡月和王颖回来后,发现董媛媛出事,马上报告班主任,把她送到医院去抢救了。

派出所审讯室里,姐姐低着头。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在审讯姐姐。

男警察说:“你的同学胡月指证,是你在董媛媛的茶杯里放了毒,她看到你往董媛媛的茶杯里倒进了小包红色粉末。你老实交代,你什么时间往她茶杯里倒进红色粉末的,那红色粉末是什么毒药?”

姐姐想,自己根本就没有往董媛媛的茶杯里倒进什么红色粉末呀,她只记得,傍晚她回到宿舍,宿舍里没有人,她发现董媛媛的茶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她觉得奇怪,董媛媛从来不会把茶杯放在别人桌子上的,于是,她把茶杯放回董媛媛的桌子上,刚刚放好茶杯,胡月就进来了,然后姐姐就去红磨坊咖啡馆打工了。姐姐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担心董媛媛,她轻声问道:“董媛媛现在怎么样了?”

女警察说:“你好好回答问题,不要岔开话题,实话告诉你吧,董媛媛是重度中毒,能不能抢救回来,还是个问题。快回答,你什么时间往她茶杯里倒进红色粉末的,那红色粉末是什么毒药?”

姐姐说:“我没有往她茶杯里倒过什么红色粉末。”

男警察说:“真的没有?”

姐姐说:“真的没有。”

女警察说:“你有没有往董媛媛茶杯里放毒,我们会查清楚的,你抵赖也没有用的。另外,我们在你的枕头底下找出了杂志社寄给董媛媛的信,还没有拆封,难道是董媛媛放到你枕头底下的?胡月和王颖向我们反映,你平常性格孤僻,独来独往,视她们为死对头,特别是董媛媛发表小说,你还有妒忌心理。你是不是因为妒忌董媛媛,才在她的茶杯里下毒的?”

姐姐说:“我没有妒忌她,我和她的关系还不错,她写小说,第一个给我看的,她自己还不敢投稿,是我帮她把稿子投出去的。她收到杂志社用稿通知单的那天,还当着很多同学的面感谢我,你们可以去调查。我也没有把杂志社寄给她的信藏在我枕头底下。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这时,一个男警察进来,轻声地对他们说:“董媛媛抢救无效,已经死亡。”

女警察叹道:“真让人痛心,如此有才华的一个女大学生,就这样走了,真的让人痛心。”

姐姐听到了他们说话,抬起头问道:“是不是董媛媛死了?”

女警察点了点头,说:“你是不是该满意了,人已经死了,你的目的已经得逞,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等待你的是法律的制裁!”

男警察说:“看你长得如此漂亮,却是蛇蝎心肠,你还不从实招来!”

姐姐听到董媛媛的死讯,泪水奔涌而出。姐姐哽咽地说:“媛媛,是谁如此狠心,要了你的命!媛媛,我还答应过你,等我拿到工资了,再请你去喝咖啡的呀,可是,你就这样走了,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这样走了。”

看着痛哭流涕的姐姐,警察们有点迷惘。

姐姐被关进了看守所,警方没有铁证认定姐姐就是凶手,唯一的证据就是董媛媛的茶杯上有姐姐的指纹。就是这样,警方还是没有放过姐姐,在真凶没有抓住之前,他们是不会把姐姐放出来的,何况姐姐的嫌疑最大。

在看守所里,姐姐吃尽了苦头。她每天都喊叫:“我不是毒死董媛媛的凶手,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女狱警听到她叫唤,走过来,用警棍敲打着

铁门,不耐烦地说:“叫什么叫,再叫我抽你。”

姐姐说:“我真的不是凶手,真的不是凶手,求求你放我出去。”

女狱警白了她一眼,就没有再理她,她怎么叫唤都无济于事。姐姐心里绝望极了,怎么会这样,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样一个与世无争,默默地为理想挣扎的人,会遭此劫难。狱警走后,同间狱室的一个女犯人走到她面前,恶狠狠地盯着她,朝她脸上吐了口唾沫,说:“你他妈的长得蛮漂亮的嘛,来,让老娘玩玩。”这是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的女人,嘴巴还特别臭,散发出茅坑里的臭气。她伸出手,去摸姐姐的脸。姐姐气急,一把推开了她。

她冷笑着说:“你他妈的还有点力气嘛,还真看不出来。”

有几个女犯人大声喊道:“0315号,办了她,办了她!”

每个犯人都有自己的号码,0315号就是那臭嘴女犯的号码。0315号狂笑了几声,接着说:“办了这小婊子,小菜一碟,大家看我怎么把她给办了。”0315号扑过去,一把抓住姐姐的头发,另外一只手狠狠地扇了姐姐一耳光。姐姐气坏了,双手抓住她的衣服,使劲地拉扯。她们扭打在一起。0315号低估了姐姐的力量,姐姐最后把她按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要欺负我!”0315号没有回答姐姐,而是对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其他女犯大声说:“你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给老娘上!”她的话音刚落,扑过来三个女犯,她们合力把姐姐按在了地上。0315号从地上爬起来,用脚踩住姐姐的半边脸,冷笑着说:“你他妈够狠,连老娘都不怕,我要让你长点记性。”说着,她叉着双腿,站在姐姐头上,脱掉裤子,蹲下来。姐姐大声喊:“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0315号冷笑着说:“让你尝尝我特制的啤酒。”然后,她就往姐姐头上撒尿,她那泡尿疴了足足有两分钟,尿量很大,姐姐的头发都被浇透了,满脸满脖子都是腥臊的尿液。姐姐紧闭嘴巴和眼睛,屈辱的泪水还是从眼角挤出来,她的心刀割般疼痛。

那些日子,她们变着法子折磨姐姐。

姐姐傻了一样,任凭她们折磨。0315号是个真正的杀人犯,她把出轨的丈夫杀死,大卸八块分尸,扔到丈夫情人的家里。她常在狱室里说她如何杀死丈夫的事情,那神态轻松自然,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让姐姐不寒而栗。杀人,要有多大的仇恨,要有多坚硬冰冷的心,才能下得了手。姐姐不会去杀人,就是经历过那么多的屈辱,也不会去杀人。她心里很清楚,董媛媛不是自己杀的,她相信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会还给自己一个公道。每天晚上,她都会梦见董媛媛。董媛媛在梦中脸色煞白,凄凉地站在姐姐面前,幽幽地说:“李婉榕,你为什么要下毒害死我?”姐姐惊惶地喊叫:“媛媛,不是我,不是我毒死你的——”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姐姐发现自己在监牢里,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委屈、痛苦、恐惧等情绪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

有一个人,也被噩梦缠身。

那人是王颖。宿舍里只剩下她和胡月两人,董媛媛已经死了,尸体还在殡仪馆冰冷的藏尸柜里,因为还没有结案,她的尸体没有火化,姐姐在拘留所里关着,等待更多的证据定案。王颖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眠,因为只要一睡着,就会做噩梦,董媛媛就会在梦中掐住她的脖子,那张雀斑脸充满了愤怒,她说:“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死我,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了,我和李婉榕好有什么错,她比你们强多了,自强自立,从来不会在背后捣鬼。”王颖说:“我没有杀你,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是胡月一个人干的,不关我事。”她从噩梦中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睁着恐惧的眼睛一直到天亮。让她奇怪的是,胡月却睡得很香,醒来后也十分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王颖很诧异她的心理强大到如此的地步,毒杀了一个同学,竟然若无其事。胡月没有威胁王颖,让她不要说出去,可是,胡月的镇静就是无言的威胁。

王颖害怕胡月,也受尽折磨。想着死去的董媛媛和还在监牢里遭罪的姐姐,王颖心里恐惧、难过、不安,她还想,胡月可以毒杀董媛媛,同样也可以杀害自己或者任何人,胡月心里住着一个恶魔,那个恶魔随时都会对胡月下指令,让她残害自己。王颖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毛骨悚然,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哪天胡月要是对她不好了,那会怎么样?董媛媛和姐姐的遭遇,就是很好的说明,王颖对自己说,你应该醒醒了。无边无际的恐惧,让王颖终于无法再将秘密保守下去,她鼓足勇气告发了胡月。

胡月被抓,她还是平静的样子。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她波澜不惊,语速平缓地告诉警察真相。她说:“是我往董媛媛的茶杯里倒入了毒鼠强。是我戴着手套把她的茶杯放到李婉榕的桌子上的,目的是让她在茶杯上留下指纹。是我把杂志社寄给董媛媛的信放在李婉榕的枕头底下,制造她妒忌董媛媛的假象。我当时指证李婉榕,说看到她往董媛媛茶杯里放毒,也是瞎编的。你们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毒死董媛媛,要嫁祸给李婉榕,我告诉你们,我厌恶她们。李婉榕独来独往,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讨厌她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董媛媛更让我讨厌,本来我们是一伙的,没想到,她在暗中和李婉榕好,对这种两面派,我深恶痛绝。另外,我承认我妒忌她,我也在偷偷写小说,我写了很多小说,投出去都石沉大海,而她写的第一篇小说就发表了,我心里恨死她了。所以,我要她死,也要李婉榕给她陪葬。你们还会问我,毒鼠强是在哪里买的,我也告诉你们,是在郊区的地摊上买的。”

面对这个杀人后还如此平静的女孩子,警察们也瞠目结舌。

姐姐被放出来了。她回到学校,回到女生宿舍三号楼302室,看到王颖一个人在默默流泪,她突然想起第一天进入宿舍时的情景,也不禁流出了泪水。王颖见她进来,站起身,说:“李婉榕,我对不住你,我早该把真相说出来的。”姐姐说:“我应该谢谢你,是你救了我。”王颖说:“你恨我吗?”姐姐说:“不恨,仇恨多累呀,会让人丧心病狂。”王颖说:“可是我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和没有主见,我要是像你那样,董媛媛或许不会死,你也不会遭那样的罪,胡月也不会杀人,也不会被抓,我完全可以阻止她的。我有罪!”姐姐说:“该发生的总要发生,你阻止不了的,别自责了。”王颖说:“我的心理没有那么强大,我受不了了,如果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我会崩溃,会疯掉的,我已经申请退学了,明天就离开,走之前,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王颖走了。姐姐一个人待在宿舍里,看着那三张空荡荡的床,心里十分失落和难过,想起她们的欢声笑语,姐姐心里也在自责,如果没有自己,她们一定会很好的,是不是自己给她们带来了灾难,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不祥的人?她也想过退学,离开这里,可是,她不能,她要读完大学,要找一份好工作,要告诉父亲,她是个有用的人,是堂堂正正的人。

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正当姐姐下决心好好学习,读完大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她命运的事情。

那天,她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闯进来一个肥胖富态的中年女人,她粗鲁地打断了李杰教授的讲课,大声说:“谁叫李婉榕,给我站出来。”李杰教授十分生气,让她出去,有什么事情等下课后再说。女人瞥了他一眼,说:“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培养出这样无耻的学生!我凭什么要出去,我就要在这里揭露破坏别人家庭的烂货!”李杰说:“你胡说什么,谁破坏你的家庭了,谁是烂货!”女人大声说:“你还好意思问我,就是那个叫李婉榕的烂货,破坏了我的家庭!”李杰的目光落到了姐姐的脸上,同学们的目光也落在了姐姐的脸上。姐姐不知道女人是谁,她想自己从来也没有破坏过谁的家庭,就站起来,对女人说:“我就是李婉榕,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怎么破坏你的家庭了?”女人冷笑一声,从包里拿出一条内裤,扬了扬,那条白色碎花内裤在她手中像面旗子。女人说:“烂货,你敢说这不是你的内裤?这上面还有你的骚味呢!我那不要脸的老公,天天在深更半夜闻着它呢,我晓得,他被你迷住了,被你的骚气迷住了。”姐姐脸红了,那的确是她的内裤,她想起了在钟文光画室那个屈辱的晚上,一切都明白了,是钟文光那个流氓干的好事,非但迷奸了她,还偷走了她的内裤。众目睽睽之下,姐姐无地自容。女人还是冷笑着说:“烂货,没话可说了吧?”

姐姐羞愧难当,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教室。

她回到宿舍,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钟文光在一个深夜,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从隐秘处取出了姐姐的内裤,走到卫生间里,反锁上门,闻着内裤散发出的怪味,那条内裤他没有洗,他就是喜欢闻那股怪味。他边闻着内裤,边自慰。他没想到,老婆也悄悄起了床,站在卫生间门口,听着他在里面发出低沉的喘息。钟文光开门后,发现老婆就站在眼前,手中的内裤一把被老婆夺了过去。钟文光老婆是一个官员的女儿,在她面前,钟文光就是一只小老鼠。在老婆的逼问下,钟文光把一切都推给了姐姐,说是姐姐在当模特时勾引他的,他没有架住姐姐的勾引,才犯了错。他还写了份悔过书,悔过书中编造了姐姐勾引他的事情,而对他怎么迷奸姐姐的事实只字未提。

钟文光老婆饶不了姐姐,就拿着内裤到学校里闹,她还找到了校领导,把内裤和钟文光的悔过书一起放在了校长的办公桌上,要校长开除姐姐。

姐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没有证据证明钟文光迷奸了自己,这所大学里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的辩解,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以及那些曾经追求过她的人,也不会有任何人站出来替她说话,有的只是嘲讽、冷漠的目光和不堪入耳的闲言赘语。姐姐没有辩解,她没有等学校开除,就自己离开了学校。

她提着行李,走出大学的校门,留恋地回头张望,在这个她曾经向往的美好地方,经历了那么多难堪的事情。姐姐的眼睛被泪水迷蒙,她站在大学校门口,大声地哭了出来,没有人理会她的痛哭,没有人理解她内心的哀伤。

此时,她是个被抛弃的孤儿,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她该往何处去?

姐姐提着行李走进了红磨坊咖啡馆。

周丽雅发现了她,惊讶地说:“婉榕回来了,婉榕回来了——”店里的员工听到她的叫声,都跑出来,围着姐姐问寒问暖。看到他们的笑脸,听到他们真心的话语,姐姐含泪地笑了。周丽雅拉着姐姐的手,笑着说:“婉榕,这么长时间没有来,是不是学习太紧张了呀?你也真是的,就是学习再紧张,也要抽时间来看我们呀,我们都很想你,经常提起你来,特别是潘小伟,他每天一来就问,婉榕来了没有。我们告诉她你没有来,他就很难过的样子,以前他从来不会为谁难过的。你不来了后,他又总是去喝酒泡妞了。”姐姐不会把自己经历的事情告诉他们,也无从开口,她只是说:“你们还要我吗?”周丽雅说:“要,怎么不要,你是我们的好姐妹,大家说,是不是?”大伙齐声说:“是的,好姐妹!”姐姐心里有了温暖,她说:“我再也不走了,和你们在一起。”大伙说:“在一起——”

邓红红笑着说:“我马上给潘小伟打电话,他要是知道婉榕回来,一定会很开心的。”

周丽雅说:“对,快给他打电话,婉榕回来了,他就不会再去花天酒地了,也不会再和唐嫣在一起喝酒了。”

潘小伟接到电话,果然十分兴奋,很快就赶过来了。他看到姐姐,第一句话就说:“你瘦了。”姐姐发现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软,鼻梁还是那么亮,她突然想起了一起看毛片的大年夜,他看完毛片后的情景:他站起来,像毛片里的黑社会大哥一样,不停地摇晃着身体,颤抖的手指着天花板,吼叫道:“苍天啊,苍天啊,何处是我,是我虚幻的故乡啊——”

想起这个情景,姐姐苦涩地笑了。姐姐说:“我无家可归了,你会收留我吗?”

潘小伟用柔软的声音说:“当然咯,我不收留你,谁收留你,不要怕,以后就住我家,你睡床,我睡沙发。你要觉得可以让我上床,也可以睡在一起。哈哈,开玩笑的,后面那句话是开玩笑的。”

姐姐相信他,相信他的人格,相信源自他对她一直以来的尊重。

她说:“你睡床,我睡沙发。”

潘小伟笑着说:“都一样,都一样,怎么睡都可以。”

……

那年十月五日的夜里,红磨坊咖啡馆打烊后,所有的员工都没有走,他们都走进了厨房,姐姐觉得很奇怪。潘小伟笑着对姐姐说:“你闭上眼睛。”姐姐说:“搞什么鬼呀,要我闭上眼睛。”潘小伟说:“一会儿你就知道

了。”姐姐听他的话,闭上了眼睛。潘小伟说:“你不能偷看,等我让你睁眼,你才能把眼睛睁开。”姐姐点了点头,心里犯嘀咕,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潘小伟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姐姐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呆了。咖啡馆的灯都灭了,但是并不黑暗,蜡烛的光亮照亮了姐姐的眼睛,也照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周丽雅站在姐姐面前,手中捧着一个大蛋糕,蛋糕上插着20根蜡烛,蛋糕上写着红色的字:李婉榕生日快乐。所有员工都围着姐姐,脸上都洋溢着真挚的笑容。

姐姐顿时不知所措,又惊又喜。

潘小伟在姐姐的惊喜中,和员工们一起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姐姐被这温馨和真诚的歌声打动,流下了泪水。这场景,让姐姐永生难忘。他们唱完歌,就让姐姐吹蜡烛,姐姐激动地吹灭了蜡烛,咖啡馆的灯又亮了起来。姐姐切下蛋糕,分给大家。看到姐姐脸上的泪水,潘小伟抓起一把蛋糕上的奶油,抹在姐姐的脸上,说:“开心的时刻,不要哭。”其他人也学潘小伟,把奶油抹在姐姐的脸上。姐姐不停地躲着,大家追逐着姐姐,咖啡馆沉浸在欢乐的嬉闹之中。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姐姐和潘小伟。

姐姐说:“潘小伟,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潘小伟说:“傻瓜,从你的身份证上了解到的呀,你当初来应聘时,不是给我看过身份证吗,我记忆力好,看一遍就记下来了。你不要感动喔,咖啡馆里的每个人,他们的生日我都记得住的,都要给他们过生日的,这是我们咖啡馆的优良传统。”

姐姐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谢谢你,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我们老家,年轻人没有过生日的传统,上了岁数的人才做生日,也是一些讲究的家庭才给老人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过生日,我很开心。谢谢你,潘小伟。”

潘小伟说:“哈哈,真好,又破了你一次处,没有想到我潘小伟运气这么好,把你的生日处也破了。”

姐姐的脸红了。

潘小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递给姐姐,说:“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姐姐打开一看,是一条铂金项链,闪动着迷人的色泽。姐姐说:“这样不好吧,这样贵重的礼物,我受不起。”潘小伟说:“放心收下吧,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又不是定情物,不用担心什么的。”姐姐不知说什么好了。潘小伟从她手中拿过小盒子,又从小盒子里取出项链,说:“来,我给你戴上。”姐姐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让潘小伟给自己戴上了项链。潘小伟端详着姐姐,喃喃地说:“真美。”

那是姐姐的第一次生日,也是最后一次生日,从那以后,她再没有过过生日,她自己总是遗忘那个出生的日子,别人也没有记起来。

他们锁好店门,正准备走,一辆摩托车冲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他们身边。

骑车人是唐嫣,她没有下车,一条腿叉在地上,从头上取下头盔,甩了甩头发,对潘小伟说:“潘小伟,我说又不理我了,不和我一起喝酒了,原来又和这个狐狸精在一起呀。嘿嘿,你他妈的真行。”

潘小伟说:“你和我只是普通朋友,为什么要盯着我不放呢?”

唐嫣说:“我爱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潘小伟说:“可是我不爱你,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如此顽固呢?”

“我不管,我就是爱你!”唐嫣十分霸道,她又对姐姐说:“狐狸精,我警告你,你再黏着潘小伟不放,别怪我不客气,到时有你好瞧的。”

姐姐不说话,躲在潘小伟后面。

唐嫣朝他们竖起中指,骂了声什么,然后就骑着摩托车飞驰而去。

潘小伟对姐姐说:“不要怕,不要怕。”

姐姐说:“我不怕。”

在回去的路上,姐姐突然抬了下头,她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尽管只有稀疏的几颗,她还是看见了星星。姐姐兴奋地告诉潘小伟:“我看见星星了,我看见星星了。”潘小伟把摩托车停在了海珠桥上,他们就站在海珠桥上看星星。那是个美好的夜晚,有生日蛋糕,有生日礼物,还有星星的夜晚,姐姐一直都记着那个夜晚,因为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夜晚,让姐姐留恋,让姐姐温暖。

潘小伟就是一颗流星,从姐姐的眼前划落。就在姐姐生日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咖啡馆打烊后,潘小伟带姐姐去珠江边上的大排挡吃夜宵。那个晚上,姐姐有种不祥的感觉,眼皮总是在跳。潘小伟提出去吃夜宵时,姐姐有点不太情愿,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是不是不去了?”潘小伟笑着说:“肚子很饿,很想吃东西,你就陪我去嘛,很快的,吃完夜宵就回来。”姐姐没有坚持,答应了他。

夜晚的江风吹拂,十分凉爽。

潘小伟点了几个菜,有炒田螺、椒盐虾姑、蚝仔烙、白灼鲜鱿等。潘小伟想喝酒,姐姐没有让他喝,因为还要骑摩托车回去。潘小伟说:“喝点啤酒没有关系的。”姐姐坚定地说:“不行,开车就是不能喝酒,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也应该替我的命着想吧。”潘小伟说:“好啦,我听你的,开车不喝酒。我怎么会不在乎自己的命,我要好好活着,和你在一起多好。当然,你的命比我重要,我要保护好你的。”姐姐说:“别说好听话了,快吃吧,吃完赶紧回家。”

姐姐没吃什么东西,心里莫名其妙地慌乱,她没有胃口,只想早点回去睡觉。奇怪的是,平常饭量不大的潘小伟,今晚的胃口特别好,大快朵颐地吃东西,那么多菜被他一扫而空,而且,平常话很多的他,却没有说什么话。姐姐喜欢听他说柔软的话,喜欢被他的话催眠,可是,他在吃东西的过程中,没有说什么话。姐姐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东西,鼻梁发亮的样子,心中隐隐约约地有种不安,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吃完夜宵,朝停放摩托车的地方走去。

潘小伟还打着饱嗝,说:“今晚吃得真爽。”

姐姐笑着说:“你爽,我可不爽,我都难受死了。”

潘小伟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自私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姐姐说:“没有关系了。”

潘小伟抬起头,在找什么。姐姐问:“你看什么呢?”潘小伟说:“我在找星星。”姐姐也抬起头,她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天空中布满铅灰色的云,根本就没有星星的踪影。姐姐说:“走吧,看不到星星的。”潘小伟叹了口气:“要是有星星多好,你就会开心起来,我知道你晚上不开心。”姐姐说:“不是啦,我没有不开心,只是很累。”

就在这时,几个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恶狠狠的样子。领头的一个脖子上戴着很粗的黄金项链的汉子说:“你们快活呀,真的快活呀。”潘小伟觉得不对,挡在姐姐面前,说:“你们想干什么?”黄金项链说:“你问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呢!你给老子滚开,我要找的是你身后的女人。”潘小伟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黄金项链后面的一个瘦子说:“你瞎了狗眼,竟然不知道我老大是什么人,你在江南片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老大!”潘小伟想起来了,唐嫣和他说过,她哥哥是江南片地头上混社会的,还用她哥哥威胁过他。潘小伟说:“你是唐嫣的哥哥吧?”黄金项链说:“没错,老子就是唐嫣的哥哥,你小子知趣的话就让开,我们要教训一下她,让她离你远远的,再不要出现在你身边。”潘小伟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和唐嫣没有任何关系,她凭什么让你这样做?”黄金项链说:“由不得你了,兄弟们给我上,把那小娘们扔到珠江里去。”

姐姐浑身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潘小伟对她轻声说:“不要怕,有我呢!”

黄金项链的几个手下冲过来,潘小伟死死地护住姐姐,和他们扭打起来。潘小伟被他们打倒在地。见潘小伟吃亏,姐姐喊叫了一声,扑了过去,抓住一个流氓的衣领,用脚使劲地踢他的裆部。他们放开了潘小伟,朝姐姐围了过来。那个流氓被姐姐踢中了要害部位,倒在地上嗷嗷叫。几个流氓就对着姐姐拳打脚踢。被姐姐踢中要害部位的流氓从地上爬起来,掏出一把尖刀,气急败坏地朝姐姐扑过来,他吼叫道:“让开,让我宰了这个骚娘们!”流氓们让开了。姐姐看着他,往后退缩。持刀者疯狂地朝姐姐扑过去,潘小伟大喊了一声,挡在了姐姐的前面,流氓手中的刀捅进了潘小伟的腹部。

潘小伟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如此睁大过,眼珠子都鼓出来了。他低头看了看插在腹部的刀子,刀身全部没进了他腹部,他看到的只是露在外面的刀把。一口鲜血从他的喉头飙了出来,又一口鲜血从他口中飙出了……他一连吐出了八口鲜血,然后赫然倒地,四肢不停地抽搐。

有人喊:“不好,出人命了——”

黄金项链见势不好,带着手下仓皇逃离了现场。

姐姐蹲下来,坐在地上,抱着潘小伟的头,喃喃地说:“小伟,小伟——”

潘小伟瞪着眼珠子,惨淡一笑,说:“婉,婉榕,我,我爱,爱你——”

姐姐涕泪横流,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我会陪你一辈子,我也爱你——”

……

姐姐守在医院急救室外面,心急如焚,她心里在为潘小伟祈祷。她脑海里一直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潘小伟像毛片里的黑社会大哥一样,不停地摇晃着身体,颤抖的手指着天花板,吼叫道:“苍天啊,苍天啊,何处是我,是我虚幻的故乡啊——”姐姐的泪水一直在流,她觉得自己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她心在流血,眼睛也在流血。

潘小伟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当他的遗体从急救室里推出来时,姐姐呆立在那里,双眼模糊,她不敢去掀开遮住遗体的白布,不敢看他死后的容颜。潘小伟的遗体推过去后,她还怔怔地站在原处,脑袋一片空茫。

姐姐默默地走出医院的大门,站在萧瑟的夜风之中,不知往何处去。一辆摩托车朝她这边飞驰过来,她努力地睁着迷蒙的眼睛,希望看到潘小伟骑车过来,希望潘小伟神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微笑地用柔软的话语告诉她,他没有死,他神奇地活过来了,现在要带她回家,要一生都守护她。

她脸上露出了微笑,幸福而惨淡的微笑,她自言自语道:“小伟,真的是你吗?你真的要带我回家,一生都守护着我吗?小伟,我早该答应你的,答应你的爱,早就应该的,现在我答应你,不会太晚吧?小伟——”

摩托车在她身边没有停,而是减慢了速度。在摩托车经过她面前时,骑车人伸出了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抓住了她脖子上的项链,使劲一扯。那人扯断项链,一踩油门,摩托车呼啸而去。

等姐姐缓过劲来,发现潘小伟送她的珍贵的生日礼物被抢,已经晚了,那摩托车已不见踪影。姐姐朝摩托车的方向追过去,边跑边喊:“还我项链,还我项链,那是小伟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

不知追了多久,天渐渐亮了起来,姐姐颓然坐在地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凄惨地说:“小伟,我对不起你,我不光要不回你的命,连你给我留下的最珍贵的礼物都没有保住,小伟,我对不起你——”

路过的人都漠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姐姐到底是谁,不知道她为何悲伤地哭,凄凉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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