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澜沧江的一个拐弯处,没有了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滔滔的江水。强巴说,要倒回去,翻过一座山,才能回到澜沧江边的小路上。此时,天已经快黑了。胡丽望了望那座大山,倒吸了口凉气,说:“翻过这座山,该到午夜了吧?”

强巴点了点头,说:“没错,山上树林茂密,路很不好走,有些路还在悬崖边上,不能骑马,需要步行。还有,这山上还有熊,去年,有个人在山上被黑熊拍烂了头,看到他尸体的人都不认识他是谁了。”

我的心一阵抽紧。

胡丽说:“今天就到此打住吧,找个地方宿营,安全第一。”

强巴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胡丽问我:“弟弟,你说呢?”

我说:“听你们安排。”

这里虽然风光很好,环境却异常恶劣。在这恶劣的环境里找宿营地也是很讲究的,弄不好,就会把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如果是我一个人,我还真没有办法找到好的宿营地,有可能在睡梦中就被死神带走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好在校长给我们找的向导强巴是个经验丰富的人,他在一个山谷找了块没有树林的开阔地扎营。这个地方,山体崩塌不会受到影响,泥石流也不会冲到这里,黑熊要是跑出森林也可以看得到。

我们在搭帐篷的时候,强巴朝山上的林子里走去。

我对胡丽说:“他去林子里干什么?”

胡丽说:“是去拣干树枝吧。”

我不解:“拣干树枝干什么?”

胡丽说:“你傻呀,这都不知道,晚上很冷的,生火呀。”

我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他要离我们而去呢。我们支好了两顶小帐篷,一顶给强巴用,一顶是我和胡丽用。胡丽本来想我们三人住在一个帐篷里,相互的热量可以御寒,可帐篷实在太小了,三个人太挤了。此时,西方的天边出现了晚霞,晚霞红得灼眼,我想,姐姐是不是也看到了火红的晚霞?

过了好大一会儿,强巴回来了。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大捆枯掉的树枝。天黑之前,强巴生起了火。生好火,强巴把绑在骡马马鞍后面那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取下来,拿到火堆旁边。打开羊皮袋,强巴变戏法般从里面取出了一口嵌着铁链的小铁锅,还有三个木碗和一袋糌粑,以及酥油等东西。强巴在火堆上面搭了个架子,铁锅的铁链挂在架子上,就可以烧水了。强巴到不远处的地方接了水,放在锅里烧。强巴做这些事情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面带微笑。我和胡丽也没有说话,坐在火堆旁,一直默默地看着他,我们插不上手,他也不会让我们插手。

当强巴把酥油茶和糌粑做好了,放在我们面前时,胡丽才说:“谢谢你,强巴。”

我也说了声:“谢谢。”

胡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很享受强巴给她的食物。

说实话,我真吃不惯这些东西,但是,我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况且我不能拒绝强巴的一片盛情,强忍着把那些食物吞咽下腹。其实我们还带了面包等干粮,但我不好意思拿出来吃。我想,明天早上不让强巴弄吃的,让他和我们一起分享面包等食物。我心里很感激强巴,本来我们寻找姐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却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还要照顾我们,我于心不忍。

胡丽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弟弟,凑合着吃吧,我刚开始也吃不惯这些东西,习惯了,你就会觉得,这些食物是天下最好的东西,是最滋养人的东西。姐姐刚开始也不习惯,后来也习惯了。”

我点了点头,笑着说:“我会习惯的。”

强巴看我们说话,只是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牙齿让我想起雪山。强巴不时用一根棍子去扒拉火堆,火堆在他的扒拉下越烧越旺,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散发出一股木头树脂的香味。

胡丽看了看强巴,说:"我想起了我哥,扎西。

说着,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如果扎西不死,他是否会和我们一起来寻找姐姐?

胡丽吃完东西,说:“弟弟,我太累了,头有点晕,先睡了,你差不多也睡吧。”

我说:“丽姐,你去睡吧,我烤会儿火,一会儿睡。”

胡丽钻进了帐篷。

强巴一声不吭。

我想和他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无从说起。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姐姐留下的笔记本,准备看看姐姐到底记录了些什么东西。笔记本里面,是姐姐的日记。日记时断时续,基本上是连贯的,从姐姐的日记里,基本上可以得知她离开唐镇后的生活状态。她一直过得不如意,而且很艰难,也有些快乐的时候,但是很少。整本日记的基调灰暗,我不忍心细看,我在这样宁静的山野,也害怕自己陷入黑暗。

我正想合起日记本,突然发现日记本的某页中夹着一片枯叶。我翻到了那页,拿起枯叶,看到那页纸的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文字上面还有一个标题:渐渐腐烂的苹果。这不像是日记,倒像是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不短,有二十几页。姐姐上中学时喜欢舞文弄墨,我也受到过她的影响,她会把她写的东西悄悄地读给我听,问我写得好不好。我当然会说好,我喜欢姐姐的文字。我不清楚姐姐为什么会把这篇文章放在日记本里,因为其他文字都是日记。好奇心驱使我阅读这篇文章,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读姐姐的文章了。

榕是个怎样的女子,连她自己也很难判断。那个叫陶吉祥的男人将她抛弃后,榕绝望得要自杀。榕想不通,陶吉祥把她从东莞带到上海,说好一生一世都爱着她的,怎么就把她抛弃了,犹如一棵大树抛弃了一片枯叶。榕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挽回被抛弃的命运。她的天空没有了光亮,死是唯一的道路。

她爱得太用力,用力过猛的爱,带来的是更深重的绝望。

榕在绝望中,想不出什么好的自杀方式。

她像很多傻女人那样,选择了割腕。锋利的刀子割破了细嫩的皮肤,血像树脂一样渗出来,看上去有点黏稠。渐渐地,血流加快,黏稠的血就变成了一条忧伤的小河。榕双眼流着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还在呼唤着陶吉祥的名字,希望他会重新出现在面前,心痛地带她去医院,挽救她的生命。榕抽泣着,拨打他的手机,打不通,他已经换了手机号码。痴心的榕要让他知道自己在死,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榕拍下了手腕流血的照片,传到了网上。

某个网站的论坛,榕以前和陶吉祥都在上面玩,在上面写过肉麻的关于爱情的文字。榕想,陶吉祥也许会看到她流血的手腕。榕在论坛里的名字叫“温暖的鱼。”她把照片发上论坛时,还配上了这样一段文字:鱼要死了,鱼的血要流干了,鱼不再温暖了,鱼陷入了冰窟,鱼发出最后的呼喊,好冷呀,好冷呀——

榕平常在论坛里并不引人注目,默默无闻。

她自杀的帖子发出后,马上引起了疯狂的顶帖,帖子一直在首页的头条位置。榕的血还在流,她的泪也不停地流。透过模糊的泪眼,她不停地刷新帖子,看帖子下面汹涌如潮的回复。有人在呼救,有人在劝她去医院,有人骂她说她炒作,有人安慰她让她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人在争吵……榕多么希望能够看到陶吉祥的网名,多么希望他在回复中安慰她,告诉她,他马上就赶过来救她。

榕失望了。

她没有等到陶吉祥的回复,也没有等到他的到来,榕觉得血很快要流干了,泪也要流干了。就在她关掉电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等待死亡之际,她听到了警笛的声音,接着,纷沓的脚步声和人的喊叫声传来。她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地等待死亡。

敲门声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还有焦急的喊叫。

不是陶吉祥在敲门,也不是陶吉祥在喊叫,她无动于衷。

门被撞开了,冲进来几个警察。一个警察抱起床上的榕就往外跑。榕的眼睛紧闭,浑身无力,她想喊,喊不出来。她心里说,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我不要活了,没有了陶吉祥,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是网站的人找到了她电脑的IP地址,然后报警,警察才找到了她。

到医院后,医生和护士马上对她进行急救。

止血,包扎伤口,挂上了吊瓶。

医生是个暴脾气,瞧不起自杀者,凶巴巴地对她说:“年纪轻轻的,昏了头哇,搞什么搞!你凭什么自杀!你有什么权利自杀!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自杀!那么多病人等着我救治,你还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榕咬着牙,听医生的训斥,是呀,你凭什么自杀,凭什么?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自杀?他都不要你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还要为他去死,这不是犯贱吗!你以前经历了那么多残酷的事情都没有自杀,被男人抛弃了就寻死觅活,这还是你吗?你不是哪个男人的附属品,你是你自己!

榕一下子想通了,如果医生安慰她,她也许还会纠结,医生的训斥让她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护士安慰她说:“张医生是好人,他不应该那样说你,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也是为你好。一切都过去了,你不会有事的,好好休息,打完吊瓶,你就可以回家了。”

榕说了一声:“谢谢。”

没有死成,就继续活下去。

榕把家里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有关陶吉祥的东西都被扔进了垃圾桶,还有电脑上和他有关联的照片等都删除掉了。她想撕掉日记本上那些和他在一起时写的日记,想了想,还是没有撕掉,但她不会再翻阅那些篇章了,她用订书钉把那些篇章订了起来,封存。榕也辞去了工作,这份工作是陶吉祥给她找的。榕想疯玩一阵子,等积蓄花光后再找份工作,或者离开上海。

因为那个自杀的帖子,有个网名叫“不死鸟”的网友和榕拉上了关系。通过私聊,榕获知,她也是个受过伤害的女人,也曾自杀过,现在她走出了阴影,活得很好。不死鸟对榕十分关心,每天都问寒问暖,给她讲一些人生的道理。渐渐地,榕和她成了网上的好友,有什么想法都和她说,不死鸟也耐心地听她说话,还替她解惑。榕对她产生了信任感,所以,当不死鸟邀她一同出去游玩时,榕欣然应允,内心一点防范也没有。不死鸟是湖南人,她们约定在长沙碰头,然后去张家界游玩。

榕走的时候,拿起家里唯一剩下的苹果,咬了一口,放在桌子上,准备一会儿在路上边走边吃。她背起背包,走出了门,竟然忘记了那个咬过一口的苹果。

不死鸟发过照片给榕看,榕记得她的模样。

不死鸟和她说好了,会在长沙火车站等她。

列车到达长沙火车站时,正是凌晨3点,榕走出火车站,就在出站口看到了穿着红色连衣裙的不死鸟。不死鸟的脸圆圆的,眼睛很亮,扎着一根长辫子,看上去很单纯的模样,不像她说的受过很多苦难。见到榕,不死鸟扑上来抱了抱她,说:“见到你,我太高兴了。”榕说:“我也很高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不死鸟诡秘一笑:“我比较有欺骗性,看上去年轻,其实青春已逝。”榕说:“乱讲。”不死鸟热情地抢过榕的背包,背在自己身上,说:“我们走吧。”

本来说好了在长沙先住下来,天亮后再出发去张家界的,不死鸟改变了行程,告诉榕马上就走。她说,刚好她有三个朋友也去张家界,他们开辆面包车去,正好可以捎上她们。榕觉得不妥,说:“这样不会麻烦人家吗?”不死鸟说:“不麻烦,都是我的铁哥们。”榕心里有些不爽,她不想接触任何男人。不死鸟说:“榕,你不要害怕,真的没事的,他们的车就在停车场里等着我们呢,快走吧,别让人家久等,他们也是好心,听说我们要去张家界,担心我们路上不安全,主动要捎上我们的。”不死鸟诚恳的样子,让榕不好拒绝,只好上了那辆看上去十分破旧的面包车。

车上有三个男人,一个在前面开车,另外两个坐在她们的后面,榕看不清他们的脸。车上有股臭味,烟草和狐臭混杂在一起的臭味,可以断定,这三个男人中有烟鬼和狐臭者,榕上车后,感觉很不舒服,情绪也极其压抑。面包车还没有开出长沙市,榕就被一条黑布蒙上了眼睛,一把冰凉锋利的刀横陈在她脖子上,后面一个男子凑到她耳朵前,说:“别动,你动一下,就要你的命。”

榕大惊失色,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听到不死鸟说:“快,给钱,让老娘下车。”

一个男子说:“妈的,什么时候少过你的钱,给你,拿着钱滚蛋。”

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上了不死鸟的当,她是个货真价实的骗子,而自己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子,这么容易就被骗了。

车子停在路边,不死鸟下车后,面包车就朝城外开去。

到了偏僻处,他们把榕捆了起来,嘴巴也被胶带封住了。榕被放到

后排上,一块脏兮兮的黑布盖住了她。榕没有挣扎,她知道挣扎没有用,她只有忍耐,冷静地忍耐,伺机逃跑,尽管心里充满了恐惧。

未来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

榕被卖到了湘西的大山里。

买她的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头。老头一个人住着一栋两层楼的楼房,他把榕锁在一间密封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大床。榕的右脚踝上铐着铁镣,长长的铁链的另一端锁在天花板上的钢筋挂钩上,她无法逃脱。一天三顿饭,老头都会准时送来,饭菜都不错,有荤有素还有汤,而且还相当可口,老头的厨艺看来不错。

到了晚上,老头就会进来凌辱榕。

老头个子很高,出奇的瘦,脸上只剩一层皱巴巴的老皮,眼窝深陷,像个活骷髅。老头进入房间后,脸上毫无表情,他脱光了榕的衣服,沙哑着嗓子说:“你以后就不用穿衣服了,我喜欢看你光溜溜的样子。”接着,他就用干枯而又冰凉的手抚摸榕的肉体。榕被他摸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恶心透了。她还是没有挣扎,任凭这个老色鬼抚摸。老头抚摸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他坐在她面前,冷漠地打量她,仿佛要从她身上挖出金子。榕说:“你为什么要买我?”老头说:“你想知道?”榕说:“很想知道。”老头说:“看你这么乖,我就告诉你吧。我年轻时身强力壮,有的是力气,在乡里做泥水匠。因为我父母早死,孤身一人,没有女人肯嫁给我。在给一户人家修建房屋时,东家的女人看上了我,和我好上了。她长得难看,就是骚,是狐狸精转世,每次在一起,她都恨不得吸干我的骨髓。我对她是又喜欢,又讨厌。有天晚上,她来找我,我们还在床上,就被她男人捉住了,她男人带了好多人来,轰轰烈烈。骚狐狸吓坏了,跪在地上求饶。我没有求饶,还骂那骚狐狸,也骂她男人是乌龟王八蛋。她男人气得发抖,拼命地打我。他带来的那些人也拼命地打我,有一个人说:‘把他阉了算了。’骚狐狸的男人对骚狐狸说:‘我们要把他阉了,你看怎么样?’骚狐狸竟然同意阉了我。我愤怒地吐了她一脸血。骚狐狸的男人恶毒呀,要骚狐狸亲手把我阉了,说只要她亲手把我阉了,就原谅她。然后,给了她一把尖刀。骚狐狸的心真狠,真的把我阉了。我这一生就毁在了她手里,从那以后,我就贫困潦倒,没有人用正眼瞧我,也没有人敢请我去做活了。老天总算开了眼,在我50岁的时候,时来运转,我在山里刨地时,刨到了一缸金子。那缸金子可能是旧时富人逃难时埋下的,也可能是当年土匪埋下的,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发财了。发财后的我马上就建了一幢楼房,我不把楼房建在乡上,也不建在村里,而是建在半山腰上,我不屑和那些从前看不起我的人住在一起。我有钱了,我也要讨老婆,我让媒婆去给我说亲,只要说成,我就给她一块金子。问题是,没有人愿意嫁给我,连那些死了老公的老太婆也不愿意嫁给我,她们都不稀罕我的钱财。那个媒婆没有给我说上亲,还说愿意陪我睡一觉,让我给她一块金子。我说,呸!我要找的是老婆,不要搞破鞋,况且,我还能搞吗,还能搞吗?后来,我就让人贩子去给我买女人。前两年买了个四川娘们,我也是把她锁在这个房间里。那娘们性子烈,摸都不让我摸,像只刺猬,还骂我,骂得难听死了,我都不好说给你听。她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怎么能够骂我,怎么能够摸都不让我摸?我气得要死,有一天,我多喝了两杯酒,就用石头把她砸死了,埋在后山一个没有人去的深坑里。埋了她,我想我该消停了,不该打女人的主意了,好吃好喝过完余生吧。过了没有多久,我的心又活络了,我心里一口气难消,没有一个女人陪我过完余生,我死不瞑目哪,我又让人贩子去帮我找女人,结果就找到了你。他们和我说,是个大城市里的年轻漂亮女人,要多给些钱,我说钱不是问题,把女人弄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清。没想到还真是个漂亮女人,看到你,我每顿饭都可以多吃一碗,有你这样漂亮的女人陪着,也不枉这一生了。”

榕说:“你都可以当我父亲了,你不怕天打五雷轰?”

老头使劲地吞了口唾沫,说:“我怕什么?我的命根子被骚狐狸割掉后,就什么也不怕了。”

榕说:“你会对我好吗?”

老头说:“只要你乖乖的,我会对你好,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榕说:“你把我锁在这里就是当菩萨供着?”

老头说:“那你要我怎么样?我不打你,不骂你,不用石头砸死你,就是当菩萨供着了。”

榕说:“如果我乖,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就让你干什么,而且愿意当你老婆,好好地服侍你,你会把我放开,不锁着我吗?”

老头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那么傻,你说得好听,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想逃走?你们这些女人,鬼着呢,我要是放开你,你不跑了?我一个糟老头子怎么追得上你。你要跑了,我的钱不又白花了?我不会那么傻的,不可能放开你的。你必须乖乖的,让我舒服,到我死之前,我会把剩下的金子给你,会打开锁链,让你远走高飞。在我没有感觉到要死之前,你不要动任何逃走的脑筋,不然,不要怪我手黑,我会用石头砸死你,把你脑浆砸出来,拖到后山的深坑里埋了。”

榕不寒而栗。

每天晚上,老头会和她在一起,摸她,舔她,让榕恶心透了。榕十分冷静,她不会激怒老头,而是顺着他,等待逃跑的机会。榕在他玩够了后,会和他聊天,通过聊天,榕知道老头心脏不太好,心里就有了主意。原来榕准备趁老头摸她时把他击倒,然后想办法逃走,但是这办法行不通,老头的力气竟然很惊人,而且他处处提防着她,让她无从下手。

榕要打消老头的顾虑,让他放松警惕,这样,榕的想法就可以实现。

她装得很温顺很体贴的样子,让老头渐渐放松了警惕。

那天晚上,屋外打着雷,下着暴雨。老头走进了房间,关上门。榕笑脸相迎:“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老头看了看她,说:“外面下暴雨。”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榕到这里两个多月了,没有见老头笑过一次,他是个冷血的恶魔。老头爬上床,开始猥亵榕,他在抚摸榕的乳房时,榕轻轻地叫唤。老头听到她的叫唤,恶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说了声:“骚狐狸!”榕忍耐着内心的愤怒和委屈,还是迎合着他。她说:“让我在你上面,让我舔你,好吗,我好乖的,会让你舒服的。”

老头冷冷地说:“好吧。”

榕趴在老头身上,舔着他的身体。老头直喘气。见他喘气,榕觉得机会来了,整个身体压在了他的身上,说:“舒服吗,我说会让你舒服的。”老头觉得不对劲,脑袋发晕,胸口疼痛起来。他的心脏病要发作了,想推开榕,可是使不上力气了。他张大着嘴巴说:“快,快,救,救心丹——”

榕从他身上翻了下来,冷笑着说:“你也会有今天!”

老头伸出手,说:“救,救,救我——”

榕下了床,找到了老头的裤子,有一串钥匙挂在裤腰上。她一把抓过那串钥匙,从裤腰上取下来。榕找到了那把开锁链的钥匙,欣喜若狂,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脚踝上的锁,然后把锁链铐在了老头的脚踝上。老头翻着白眼睛,快说不出话来了。榕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就在老头衣服的口袋里寻找救心丹。她找到了那小瓶救心丹,倒出两粒,放进了老头的嘴巴里。

榕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她站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老头,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冷冷地说:“我真想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可是这样太便宜了你,我要让你在这个罪恶的地方慢慢死去,你的尸骨烂掉了,也不会有人理你,这是你的报应,你有再多的金子有什么用,你到地狱里去享乐吧,老恶魔!”

吞下了救心丹的老头渐渐有了力气,他说:“姑娘,你放了我,我的金子分一半给你。”

榕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呀,我要放了你,你不会用石头砸死我吗?况且,我从来不要不义之财,你就在这里慢慢等死,好好回忆你的罪恶吧。”

老头说:“我发誓,一定不会用石头砸死你的,我真的会把金子分一半给你的,只要你放了我——”

榕没有再理会老头。

她从老头的钱包里拿了点回上海的路费,就离开了老头的楼房,跌跌撞撞地在暴风雨中狂奔而去……

榕回到上海,整个人有点痴呆,当她推开家门,一股霉烂的酸臭味扑面而来。是不是有人死在她的房间里,时间一长腐烂了?腐臭味刺激着榕的神经,她不知道自己的神经是更加脆弱还是变得强大,她看不清自己,真实的自己隐藏在浓雾之中。她很快地找到了腐臭味的根源,她看到桌子上一团白白的毛,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是她离开家时咬过一口的苹果,已经腐烂发霉了。想起刚刚经历过的那场劫难,榕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她的人生就是一场噩梦接着一场噩梦,这是她个人的宿命还是所有女人的宿命?那颗苹果要么被人吃掉,要么在污浊的空气里腐烂,榕觉得自己就是一颗渐渐腐烂的苹果。

她没有把那腐烂的苹果扔掉,还是让它在桌子上继续长毛。

榕澡也不洗,把自己脏污的身体扔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

在昏睡的过程中,噩梦缠绕,每次在噩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看了看天花板,又在腐烂的气味中沉睡过去。她记不住那些噩梦的内容,也不愿意去记忆,就像她的残酷人生,每一幕都那么悲催,会压得她喘不过气。

榕是在一个夜里彻底清醒过来的,她醒来后,这个城市已经进入冬天了,她感到了彻骨的冷。她仿佛没有过春天,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在寒冷的冬季穿行,越走越黑暗,越走越寒冷。榕哆嗦着从床上爬起来,在衣柜里找冬天的衣服。她穿上那条厚厚的牛仔裤,套上那件方格子浅蓝色的厚棉布衬衫,再加了件外套——薄薄的灰色羽绒服,然后出门去觅食。

她饿了,实在太饿了。

只要感觉到饿,就证明还活着,只要还有食欲,就还想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榕不会再去自杀,也不会再上网,更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别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让她警惕。在这物欲横流的尘世,没有几个人可以信任,要保护好自己,让自己能够安全地活下去,就要怀疑一切,提防一切。

榕走出楼门,就被寒风劫持,浑身颤抖。

这就是饥寒交迫。

走出小区大门时,门岗里那个矮胖子保安朝她古怪一笑。榕心里骂了声:“去你妈的,笑什么笑。”夜色已深,附近的几家餐馆都关门了。榕想到了衡山路,那里有许多酒吧,酒吧里一定会有吃的东西。她打了个的士,来到了衡山路。就是寒冷的深夜,衡山路还是很有人气,人们在各个酒吧进进出出,带着各自肮脏或者美好的目的。

榕随便走进了一家酒吧。

酒吧里乌烟瘴气,却很温暖,空气浑浊音乐暧昧,男男女女神色飞扬,声音嘈杂,榕仿佛进入了魔幻的世界。她找了个角落里的空位坐了下来,旁边两个穿着吊带衫的年轻女孩陪一个红头发外国人在喝酒、说笑。榕看了看那两个女孩,不过20来岁的样子,她们笑得很邪,也很开心,没心没肺的样子。榕突然想到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青春是用来虚度的。榕内心一阵伤感,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如此快活地虚度过青春,甚至连青春都没有,她心里有些羡慕那两个年轻女孩,也羡慕酒吧里的其他红男绿女。是不是该改变一种活法了?她想。

榕要了一份意大利肉酱面和一瓶啤酒。

酒保先给她上了那瓶啤酒。

榕喝着啤酒,在等待意大利肉酱面的过程中,一直看着那两个年轻女孩。其中一个年轻女孩发现了她的目光,朝她粲然一笑,榕也朝她笑了笑。榕实在饿得不行了,催了两次,意大利肉酱面才端到她面前。榕顾不了自己的吃相,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那盘肉酱面就被她一扫而空。以前,陶吉祥带她去吃过西餐,她总是吃不惯,可现在,她吞咽下那盘肉酱面后,竟然没有感觉到肉酱面的滋味。吃完一盘肉酱面,她还是觉得没有吃饱,于是,又叫了一盘。

第二盘肉酱面上来后,她的吃相才文雅了些。

榕用叉子卷起一团面条,塞进了嘴巴,咂巴咂巴地咀嚼着,偶尔一抬头,看到那两个年轻女孩以及那个老外都笑着注视她。榕尴尬地笑了笑。起先朝她粲然一笑的女孩站起身,拿着一瓶啤酒,走到她面前,笑着说:“我可以在这里坐会儿吗?”榕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女孩大方地说:“我叫琪琪,你呢?”榕的戒备心很重,说:“没有必要告诉你吧?”女孩笑了笑说:“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看你孤独,想陪你聊聊天。”榕想起了不死鸟,一阵恶心,把叉子

放在盘子上,说:“你怎么知道我孤独?”女孩说:“看得出来。”榕说:“实话告诉你,我不孤独。”女孩觉得她的抵触情绪很重,就说:“那你慢慢吃吧,如果有兴趣,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喝酒。”榕没有再理她。

女孩觉得无趣,回到她的座位上去了。她和那两个同伴低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榕觉得他们在议论自己,在嘲笑自己。她心里极不舒服,仿佛受到了侮辱,她想逃离,又倔强地坐在那里,像是对他们示威。榕心想,我凭什么要走,这地方又不是你们的专区。她又要了两瓶啤酒,自顾自地喝着。

酒吧里的音乐变成重金属摇滚乐。

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扭动着屁股,跳起了舞。那两个年轻女孩和红头发老外也离开了座位,舞动起来。琪琪像一条扭动的蛇,狂舞着,不时露出半个白嫩的小乳房,她还用目光挑逗着红头发老外,还朝榕招手,示意榕和他们一起跳舞。酒吧里的人似乎都在狂舞,只有榕还坐在那里,在闪动的灯光中无所适从。

琪琪还是不停地朝她招手。

榕突然站了起来,加入了他们,也扭动着屁股,狂舞起来。

她曾经和发廊的同事周倩学过跳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在狂舞时突然特别想念周倩,那是她多年来最信得过的一个好姐妹,此时,周倩在何方?她的命运又如何?这时,琪琪和她的两个同伴围着榕,尽情地舞动。那个老外突然靠近榕,抱住了她,口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边扭动边用手去摸榕的屁股。榕电击般浑身颤抖,她伸出手,在老外的裆部狠狠地掐了一下,对着老外的耳朵说:“去你妈的!”

老外惨叫了一声,捂着裆部蹲了下去,琪琪和那个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尖叫起来。在她们尖叫的时候,榕回到座位上,一手抄起羽绒服,趁乱逃离了酒吧。走出酒吧,榕打了个寒噤,穿上羽绒服,沿着人行道一路狂奔。来到一条幽静的街道后,她停住了脚步,回头望了望,确认没有人追上来,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让心绪慢慢地平静下来。此时,深夜寂静的街道和喧闹的酒吧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无论多么喧闹的人生,最后还是要回归寂静,孤独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边,司机摇下车窗玻璃,对她说:“小姐,打车吗?”

榕没有理他,快步往前走。

司机说了声:“神经病。”

榕回过头,朝着渐渐远去的出租车,大声地说:“你他妈的才是神经病,你他妈的全家都是神经病——”

榕决定走回家,她吃饱喝足了,有力气了,也不怕寒冷了。

榕走在凄清的街道上,听到了一声猫叫。猫叫声凄凉而又苦寂,击中了她心里最柔软的部位。她左顾右盼,寻找着那只无家可归的猫。她看到了,看到了那只猫,猫琥珀般的双眼在路灯下发出惨淡的光芒,它躲在人行道边的某个墙角,哀怨地凝视她。那只猫就是此时的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榕走过去,猫没有逃跑,仿佛是特意在此等待她的到来,等待着和她相依为命。

这是一只黄色的小猫。

榕俯下腰,抱起了小黄猫,小黄猫身上脏兮兮的,有股腥骚味,她没有在意这些,只是一只手把小黄猫抱在怀里,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猫脏乱的皮毛。榕柔声说:“乖,你再不会在黑夜里漂泊了,我带你回家。”

有了小黄猫,榕不那么寂寞了。她终于把桌子上腐烂长毛的苹果扔了,就是扔掉了腐烂的苹果,屋里还是充满了腐臭味,她想,那是她身体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因为她自己就是一颗渐渐腐烂的苹果。如果没有小黄猫,她会很快腐烂掉,有了小黄猫后,她恢复了些活力,小黄猫缓解了她的腐烂。

家里还是乱糟糟的,换下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厨房里吃完东西的碗筷几天都不洗,窗户门也不开,不让外面的空气透进来,其实开不开窗也是一样的,屋外的空气并不比屋内好多少,这个冬天的雾霭令人窒息。榕自己可以几天不洗澡,几天不刷牙,却天天给小黄猫洗澡,把它伺弄得干干净净,身上总是有股子沐浴露的香味。榕把小黄猫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还给它取了个名:“李小黄。”

每天晚上,榕都要喝酒,靠着酒精维持生命,她不再去酒吧里喝酒,而是在家里喝,她不喜欢酒吧的氛围,尽管那里热闹,可就是在任何热闹的地方,她都是孤独的,还不如在家里,至少还有小黄真心实意地陪着她,还和她撒娇,在她喝酒的过程中和她耳鬓厮磨。榕开心了,给小黄嘴巴里喂酒,小黄不乐意,惊叫着跑开,躲在桌子底下,一副委屈的样子。榕趴在地上,眯着眼,对小黄说:“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忘了你不会喝酒,来,过来,让妈妈抱。”小黄起初还拿着架子,把脸转向一边。榕装出很难过的样子,还挤出几滴眼泪,惨兮兮地说:“儿子,你不理妈妈了,妈妈难过了,妈妈伤心了,呜呜呜——”小黄这才回转过脸来,叫了声:“喵呜——”小黄像是叫了声妈妈。榕说:“乖儿子,叫妈妈了,快过来,让妈妈抱——”小黄就朝她扑了过去,榕抱着小黄,脸埋在猫身上,她感觉到猫身体的温热。

喝完酒,醉眼惺忪的她就会抱着小黄上床睡觉。

天亮了,小黄先醒过来,便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脸,她说:“儿子,别闹,让妈妈再睡一会儿。”小黄十分善解人意,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等着她醒来。榕经常会突然坐起来,睁着眼睛说:“儿子,对不起,妈妈睡过头了,妈妈马上起来给你弄吃的。”小黄便欢快地跳下床,跑到地上的一个空盘子旁边,等待她往盘子里放食物。

榕脸也不洗,牙也不刷,披头散发地找到猫粮,把猫粮倒在盘子里。

她坐在地上,看着小黄吃东西,它吃东西的时候,嘴边的胡须轻轻颤动,她说:“儿子,慢慢吃,不够的话,妈妈再给你加。”

榕就那样和猫过着日子。

那天下午,榕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她前同事苏苏打来的。她在那家广告公司上班时,只有苏苏和她合得来,说不上是朋友,却会经常出去吃个饭聊聊天什么的。她离开公司后就和苏苏断了联系,苏苏也没有联系过她。苏苏和她聊了几句后,就进入了主题:“榕,你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榕说:“时间是有,可是,我最近活得灰头土脸的,不好意思出去见人。”苏苏说:“谁活得都很难,我最近也不太好,还是出来说说话吧,解解闷。”榕想了想,说:“好吧,几点,在哪儿?”苏苏开心地说:“我会把时间地点发在你手机上的,晚上不见不散。”榕有气无力地说:“好吧。”

她真的不想出去见人,整个下午,她都处于矛盾之中,好几次她都想发个手机消息给苏苏,告诉她自己不想去了。想了几个理由,都被她否定,觉得答应人家的事情,不去又不好,她不是个没有信用的人。最后,到了傍晚,她不再纠结了,决定前往。走之前,她又给小黄喂了猫粮,抚摸着小黄的皮毛说:“儿子,妈妈出去一趟,你在家要乖哟,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等着妈妈。”

那顿晚餐吃得很不舒服,榕好几次想逃走。

苏苏不是自己单独和榕吃饭,还带了一个男人,搞了半天,苏苏是给她介绍对象。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脸很白,榕看到他白生生的脸,脑海里就浮现出欧美恐怖电影中僵尸的形象,他的脸还挺长,长着一个鹰钩鼻。苏苏说,他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是个海归,一直没有结婚,想找一个质朴可靠的姑娘,年龄还不能太轻,他不喜欢那些年龄很轻的姑娘,认为她们轻浮,不负责任,只追求物质生活,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榕没有说什么,心里却说,你怎么晓得我就适合他?

榕整个晚上没有说几句话,都是苏苏和僵尸先生在说话。

苏苏一会儿在榕面前夸僵尸先生,一会儿又在僵尸先生面前夸榕,忙得不亦乐乎。僵尸先生一直在自卖自夸,说他在海外打拼的故事,时不时还问榕一些问题,比如,你喜欢读什么样的书?你有什么业余爱好?你喜欢户外活动吗?榕脑袋晕晕乎乎的,面对他们的语言侵略和提出的问题,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这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吃完饭,苏苏还提出去什么茶馆喝茶,被榕拒绝了,她实在受不了他们了。分别时,苏苏把她拉到一旁,说:“榕,你看他怎么样?”榕说:“没有什么感觉。”苏苏说:“他的条件很好,你可不要错过了机会,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榕说:“谢谢你的好心,可是我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情考虑结婚的问题,也没有心情恋爱。”苏苏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陶吉祥?”榕说:“我想他干什么,他和我有什么关系?”苏苏说:“那就好,那就好。你回去考虑考虑吧,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榕点了点头:“好吧。”

僵尸先生要开车送榕回家,榕推脱了,苏苏上了他的车,和他一起走了。

他们走后,榕才松了口气,她想,以后要是苏苏再叫她出来吃饭,她不会答应了。

榕在回家的路上拣到了一只小狗,那是一只白色的吉娃娃。她觉得很奇怪,是不是上天同情她,给她送来了小黄猫,现在又送来一只可爱漂亮的小狗。榕抱着小狗,兴冲冲地回家,她想,有小狗和小猫陪伴的日子应该不错。她担心的是小狗和小猫不和,会打架,不过,有她在,问题不会很大,也许它们会和睦相处。小狗十分干净,不像是流浪狗,榕养过猫,深知人和动物是有感情的,她想象着小狗主人丢了狗的心情。不管如何,先把小狗抱回家再说。

她抱着小狗走进小区,门岗那个矮胖子保安朝她笑了笑,他的笑容让榕浑身不自在。

上楼,走到二楼家门口时,小狗好像闻到了什么,汪汪叫起来。平常她出门后回家,小黄听到她的脚步声靠近家门,就会在里面叫唤,还用猫爪子抓门。小狗叫唤后,她没有听到小黄的叫唤,也没有听到猫爪子抓门时发出的尖锐声音。她摸了摸小狗的头,说:“别叫,别叫,我们到家了。”小狗十分温顺,马上就不叫唤了。

榕打开房门,没有看到小黄。

她叫道:“儿子,快出来,看妈妈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她一连叫了几声,小黄都没有出来。她心里一沉,是不是小黄跑掉了,如果那样,可是要了自己的命。她放下小狗,检查了窗户门,窗户门关得好好的,它不可能跑掉的,那么,它会藏在哪里呢?小黄会不会藏在被子底下?她掀开了被子,没有发现小黄。她又跑进厨房,厨房里也没有小黄的踪影。

榕顿时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小狗又叫唤起来。她跑出厨房,客厅里没有小狗,小狗是在卧室里叫唤。她走进卧室,看到小狗冲着衣柜狂吠。榕发现衣柜的门露出了一条缝,她跑过去,打开衣柜门,看着小黄躲在衣柜下面的角落里,惊恐地看着小狗。榕心痛极了,抱起小黄,踢了小狗一脚,说:“别叫了,再叫把你扔出去,冻死你。”小狗马上不叫了,朝着榕摇尾巴。榕抚摸着小黄的头,说:“儿子,别怕,妈妈在这里,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小黄“喵呜”了一声,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她的手,她心里充满了柔情。

榕蹲下身,指着小狗,对小黄说:“儿子,你看,妈妈给你带回来的小狗弟弟,它也怪可怜的,妈妈把它带回来,给你做伴,你们可以一起玩。”

小黄朝着小狗叫了一声,仿佛是在示好。

榕对小狗说:“小白,你到了这个家,就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小黄哥哥都表示接受你了,你可不能欺负它哟,你们要好好相处,做一对好兄弟。”

小狗呜咽着,不停地摇动尾巴。

小黄和小白大部分时间里相安无事,可也有闹腾的时候。小白不知怎么被惹恼了,满屋子追着小黄跑,最后小黄躲进衣柜里不敢出来,小白要冲进衣柜咬小黄,榕气得大声叫道:“你们再闹,我把你们都扔出去!”听到她愤怒的吼叫,小白放弃了攻击,悻悻地走到厅里去了,跳到沙发上,用一只爪子挠自己的肚皮。榕抱起了小黄,走了出去,把小黄放在小白的旁边,说:“我看你们还闹。”小黄竟然用舌头去舔小白的屁股,榕又好气又好笑,拍了小黄的头一下,说:“儿子,你也太贱了吧,也不能这样示好呀。”

每天晚上,榕都要去遛狗。

这天晚上,榕牵着小白走出了小区,矮胖子保安追出来,叫住了她。她警惕地说:“什么事?”矮胖子保安满脸堆笑,递给她一张纸,说:“你看看这个。”这是一份寻狗启事,她看了看,失主丢狗的日期正是她捡到小白的那天,寻狗启事上还印着狗的图片,图片中的小狗和小白一模一样。矮胖子保安笑眯眯地说:“你觉得怎么样?”她没好气地说:“什么怎么样?”矮胖子保安说:“做人有时不能贪心,不是自己的东西就应该还给人家。”她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矮胖子保安还是笑眯眯地说:“我说

的话意思很明白了,你自己好好考虑吧,寻狗启事上有失主的姓名和电话,你考虑好后和他联系吧。”说完,保安回门岗去了。哎呦,还真看不出来,连保安也有如此高的境界,榕想,自己以前还真低看了这个保安。

要把小白还给失主,榕还真有些舍不得,这几天,她对小白有了感情。

榕想起了刚刚来上海的一件事情,是在一个深夜,她和陶吉祥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哭泣。榕走过去,问她:“姑娘,你为什么哭?”姑娘抬起头,满脸的泪水,悲伤地说:“我的狗狗没了。”榕说:“狗狗没了就没有了,不应该如此悲伤。”姑娘说:“你没有养过狗,你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榕承认,自己真的理解不了姑娘的悲伤,她说:“对不起。”姑娘站起来,哭着走了,边走还边喊着狗狗的名字。

想起这件事,榕现在明白了姑娘的悲伤,如果小黄丢了,她也会像姑娘那样悲伤。联想到小白的主人,榕同样也理解了他的心情。寻狗启事上失主的名字叫王若旺,看样子是个男人,无论男女,失主都会因为丢失了小狗而伤心。榕决定把小白还给王若旺,于是,她打了个电话给他。接电话的人果然是个男人,他听说小狗的消息,激动得哭了,榕见不得男人哭,就把自己家里的地址告诉他,让他过来取狗。

榕回家后不久,矮胖子保安带着王若旺来到了她家,榕把王若旺迎进家门后,矮胖子保安笑眯眯地走了。王若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脸色憔悴,左眼有点歪斜。他30多岁的样子,年龄应该和榕差不多。他一进门就皱了皱眉头,被屋里腐烂的气味刺激到了。因为他歪斜的左眼,榕感觉到很不舒服,仿佛他的目光里充满轻蔑。

榕心里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当初陶吉祥和她分手时,也如此轻蔑地注视过她,还说:“你就是个乡巴佬,是个让人看了连性欲都没有的乡下女人。”

此时,仿佛陶吉祥就站在她面前,用轻蔑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的内心一阵阵发冷,没等王若旺开口说什么,就质问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王若旺说:“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你好心让我来领狗。”她咬着牙,冷冷地说:“你就是瞧不起我,看你那眼神,充满了不屑。”王若旺说:“对不起,我的左眼天生就是这样的,很容易让人误解。”她愤怒地说:“你就是故意的。”王若旺不知说什么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这时,小白闻到了主人的味道,叫唤着从卧室跑出来,走到王若旺跟前,拼命地摇着尾巴,还用嘴巴去咬他的裤脚。王若旺看到小狗,欣喜若狂,弯下腰抱起小狗,说:“乖乖,我们想死你了。”小黄也从卧室里走出来,站在卧室门口,怪异地看着王若旺,眼睛里仿佛充满了警惕。

王若旺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榕,说:“谢谢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她把他手上装着钱的信封一把拍在地上,说:“谁要你的臭钱,你以为钱可以买到一切吗?我不要你的施舍!”王若旺抱着小狗,呆立在那里。榕冷冷地说:“你不能抱走小白,除非答应我一个条件。”

王若旺说:“什么条件?”

榕还是冷冷地说:“和我睡一觉。”

王若旺说:“你疯了?”

榕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是疯了,我早就疯了!”

她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说:“你干不干,不干就把小白给我留下,你给我滚!”

王若旺默默地把小狗放在了地上,也脱光了衣服……完事后,榕哭了,边哭边说:“陶吉祥,你这个王八蛋,还是瞧不起我,就是做爱,也还用轻蔑的目光看着我,你到底还是施舍我,而不是真心地爱我。”

他们做爱时,小黄和小白都看着,都在叫唤。

王若旺在穿衣服的时候,小黄突然跳上桌子,从桌子上飞过去,在他手背上抓出了一条血痕,然后躲到一旁去了。王若旺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抱起小狗,转身就走。眼泪汪汪的榕叫住了他:“你就那么着急要走吗?”王若旺回过头,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榕说:“陪我喝点酒再走,好吗?”王若旺看着她变得可怜兮兮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们边喝酒,边说着话。

榕说:“小狗真的对你很重要?”

王若旺说:“很重要。”

榕说:“为什么?”

王若旺说:“你愿意听?”

榕说:“愿意听。”

王若旺说:“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的。”

榕说:“你说吧,我听。”

喝了酒的王若旺变得话多了,他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叙述:“事情还得从我妻子说起。我妻子叫乔,大乔小乔的乔。书上说大乔小乔是倾国倾城的美女,我对此没有感觉,她们再美,也是历史人物,是死去的人。乔在我眼里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她真实地进入我的生活,进入我的生命。第一次见到娇小美貌的乔,我就想到了兰花,她在我心中,就是一朵兰花,兰花的美不可替代。我们认识不到半年,她就嫁给了我,我一直以为这是阴差阳错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普通公司的小职员,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结婚那天,我对她说,我要把你当神供着。她微笑着说,我不要你把我当神,我只要做你的妻子。那句把她当神的话成了谶语,我们结婚两年后的一天,乔因为车祸,高位截瘫。我真的把她当神供在了家里。开朗美丽的乔变了一个人,我捉摸不透的人。笑容已经彻底从她脸上消失,无论我怎么哄她,她总是脸色阴郁,沉默寡言。我心里也很绝望,可是我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出绝望情绪,她比我还更绝望,需要我的呵护和疼爱。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得有心理准备,还得让乔觉得有希望。我每天辛辛苦苦上班,下班回家,就给乔做晚饭,吃完饭,给她洗澡,然后把她抱上床,说些有趣的事情给她听。我眉飞色舞地说着趣事之际,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喊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曾经明亮的美丽眸子里流下了泪。我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秀发,喃喃地说,乔,我不说了,不说了。她哭出了声,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仿佛要把我勒死。她残废的身体颤抖着,像是汪洋之中的破舢板。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哽咽地说,别怕,乔,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乔松开了紧箍我脖子的手,使劲地推开我,号啕起来。哭累了,她倒头睡去。而我,在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眠。有时,我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家门,在小区里的一块石头上苦坐,夜风无法安慰我发热的脑袋。有天晚上,我正在苦坐,突然听到了乔的喊叫。我慌忙回到了家里。她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厌烦我了,是不是?我心里发凉,陪着笑说,不是的,不是的,我说过,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她大声说,我知道,你厌烦我了,厌烦我了。我抱着她,说,别乱想了,乔,我发誓,永远不会离开你。乔的话音低落下来,抱紧我,不要离开我,我好冷,好冷。我的生命里只有乔。说这话有点虚伪,可是我心里不可能有别人,我得为了她活着,如果没有我,她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确,我爱她,没有因为她的残疾而变心。那条白色吉娃娃可以作证。乔是寂寞的。她把自己给封闭起来,成天呆在家里,还把窗帘都拉起来,连阳光也害怕看见。我不可能成天在家里陪她,因为要养家糊口。我曾想让老家的母亲过来照顾乔,被她拒绝。我担心乔,担心她会闷死在家里,好些时候,我提心吊胆,害怕回家后看到乔的尸体。”

他喝了口酒,见榕听得入神,继续说:“乔出事后,同事潘晓鸥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瞟我。我曾经对她有好感,追求过她。她拒绝了我,原因是她爱上了我们的老板。当时她告诉我这事,我很惊讶。在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自然不会把此事扩散出去,同时也对她死了心。我和乔结婚时,请她喝过喜酒。那个喜庆的晚上,潘晓鸥只和我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好好爱她。我相信她是真诚的。我不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怎么样了,只晓得她现在还是单身。她就坐在我对面。平常,我们很少说工作以外的事情。乔的遭遇,让我在公司里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别人的同情或者幸灾乐祸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为乔活着。那天早上离开家时,乔直勾勾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我安慰了她几句,才走。那一天,我心神不宁。乔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她有过一段寻死觅活的日子,但是没有死成。现在的状况,更让我担心。这天,我隔两小时就给家里打个电话,她会拿起电话,但是不说话,我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这样就足够了,证明她还活着。快下班之际,潘晓鸥瞟了我一眼,说,你今天不对劲。我说,没什么。她淡然一笑,说,乔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寂寞。我点了点头。潘晓鸥说,我准备辞职了,离开上海。我说,为什么?潘晓鸥说,自己的选择,我已经厌恶了现在的生活。我不再问了,我理解她。她接着说,下班后,你到我家去一趟,如何?我的心提了起来,她要我去她家干什么?潘晓鸥笑了笑,说,别紧张,对你我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挺同情乔的。让你去我家,想把和我相依为命的那条小狗送给你,不,是送给乔。也许小狗能够让乔有些安慰,狗比男人可靠,不会背叛,也不会说谎,更不会有伤害。我点了点头。我把潘晓鸥给我的吉娃娃带回了家。乔看到我抱着的小狗,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的心也亮了一下。我放下小狗,小狗十分知趣地摇着尾巴,朝乔扑过去,它不停地舔乔苍白的手。乔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突然,乔把小狗一把推开,朝我大声喊叫,这是谁的狗!我迟疑了会儿,说,是同事送的。她说,是不是潘晓鸥的狗?我点了点头。乔低声说,我就知道是她,我闻出味来了,狗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我们结婚的那天,她身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香水味。当时,我觉得她看你的目光不正常,我就记住了她,也记住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接着说,我们结婚以来,你每天回家,我都会闻闻你身上的味道,看看有没有潘晓鸥的香水味,今天我终于闻到了。你是不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该和她发生点什么了?你说过,一生都陪着我的,那是骗我的话吧?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我说,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真的,乔,相信我。乔说,没有事情,那你紧张什么?我相信你什么?你从她那里带条狗回来,就说明你们什么事情都没有?用狗来欲盖弥彰?我十分委屈,但还是忍耐着,轻声解释,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潘晓鸥辞职了,她要离开上海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狗送给我,不,她说是送给你的。我承认,在你之前,我追过她,但是被她拒绝了,她和我们老板有一腿。我会陪你一辈子的,我说话算话。乔说,你就编吧,编吧!把小狗给我送回去,我不要她的狗!小狗又过去舔她苍白的手。她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没有再让我把小狗送回去,而是接纳了它,只是要求我把小狗身上的香水味洗干净。她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它小白。”

榕打断他的话,说:“你们也叫它小白?”

王若旺说:“是的,叫它小白。”

榕喝了口酒,说:“你接着讲吧。”

王若旺说:“那个晚上,乔第一次抱着小白睡觉,似乎睡得很香。我却没有睡。和许多夜晚一样,我失眠。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如一条狗?狗让她安睡,而我怎么安慰她,她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凌晨三点左右,乔睁开了眼睛,她的手还抱着狗。她说,我梦见你和她在一起了。我说,谁?她平静地说,潘晓鸥。我无语。她接着说,你是该有个女人,我不能拖累你,你和她好吧,我不会吃醋。我说,你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睡觉吧。乔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什么。我走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根烟。我突然想到了潘晓鸥。此时,她在干什么?是不是和我一样,失眠,被痛苦折磨?她是个可怜的女人。自从有了小白,乔的生活充实了许多,虽然我每天回家,乔还是会像狗一样闻闻我身上的味道,企图嗅出我身上的某种香水味。这个冬天的确让我崩溃,就是睡着,痛苦也睁大着无辜的眼睛。因为我的疏忽,我在这个冬天的某个晚上,竟然把小白给弄丢了。我每天要遛两次狗,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早上很早去遛狗,然后回家给乔做早饭,接着去上班;晚上回家,服侍乔吃饭洗澡完后,我就去遛狗。一天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也许会在某个夜晚倒在遛狗的路上,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我牵着小白走出小区,沿着行人稀少的人行道,踉踉跄跄地走着。小白一会儿在路边的梧桐树下撒尿,一会儿在路边的草丛里疴屎,我准备好了塑料袋,把它疴的屎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我特别反感那些不把狗屎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的溜狗人。小白疴完屎,我突然想撒尿了。这

尿来得急,我等不及回家,就要一泄为快。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掏出了那玩意,一天的憋屈和不快倾泻而出,畅快淋漓。撒完尿,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家,却发现小白不见了。我记得撒尿时手上还拿着狗绳的,怎么狗就不见了呢?寒风冷冽,我浑身发抖。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怎么一泡尿工夫,狗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呢。我站在寒冷的风中大声喊着,小白,小白。它应该不会走远,听到我的喊叫应该会回来,它是一条很乖的狗。可是,我喊破了嗓子,小白也没有回来。

“于是,我四处寻找,寻找那条叫小白的吉娃娃。找了很久,很久,我也没有找到小白。沮丧、落寞、痛苦、焦虑……我的情绪异常复杂。要是找不到狗,乔会怎么样?可以那样说,她对狗已经感情深厚,甚至超过了对我的感情。实在找不到小白了,我才硬着头皮回家。乔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就在卧房里叫喊,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为什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讨厌我了,烦我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接着,我就听到了她的哭声。我关上门,站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我不敢进卧房里去,我怕面对她。她还在叫喊,你听到我说话吗,你回答我呀,回答我呀!是不是不敢进来见我了,你要走可以,走呀,不要再回来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我要不进去,她会一直叫喊下去,还有可能气急了,会一头撞死。在一刹那间,我突然想逃。是的,我想逃,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家,逃离她,像潘晓鸥一样,逃得远远的。我从来没有产生过逃离的念头,可是现在产生了。

“我是懦夫,不负责任的男人,是畜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无论怎么样,我产生了如此罪恶的念头。我没有逃,我不能逃。我要逃了,乔就真的没法活了。我进了卧房。透过泪眼,她看到了凄惶的我。我站在她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浑身瑟瑟发抖。此时,我不是个男人,只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我无法面对乔,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看到了我,却没有看到小白。乔哽咽地说,小白,我的小白呢?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连小白也扔了?我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不停地滚落。我极少流泪,这个寒夜,冽风呼啸的寒夜,我却哭了,我竟然不知道为何而泣。乔看见了我脸上的两条泪水之河。突然,她说,来,来,过来抱抱我,不要离开我。小白的丢失对我是个考验,对我们的爱情是种考验。乔说,一定要找回小白,找不回来,她就死!我说,去买一条和小白一模一样的狗可以吗,也叫它小白?乔说,不行,我就要小白!没有任何余地,我必须找回小白。我复印了100多份寻狗启示,四处张贴,四处散发,希望捡到小白的人把它还给我,还承诺重谢。每到晚上,我就到街上去寻找小白,在这个大城里四处奔走,其实我自己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没有人会来找我。

“好几天过去了,我没有找到小白,也没有人和我联系。有时,我就在街上游荡到天亮,我害怕见到乔的泪眼。可是这样是不行的,乔会骂我,甚至说我借着寻找狗的机会,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她有时也会说软话。她靠在我身上,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只要你找回小白,我就同意你出去和别的女人玩,你找潘晓鸥,找任何女人都没有问题。我胸口堵得慌,我说,请你别说这样的话了,你这是用刀子在捅我的心脏。她说,我说的是心里话,你知道小白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我无语。我厌恶这个冬天,也厌恶这个冬天的自己。要不是你打电话来,告诉我小白在你这里,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榕再次流下了泪水,说:“如果有一个男人像你爱你妻子那样爱我,该有多好。”

王若旺不说话了。

榕叹了口气,说:“这一切都是命,都是命,你走吧,赶快回去陪你妻子吧。”

王若旺带着小白走后,榕抱着小黄号啕大哭,小黄的眼睛湿湿的,好像也在哭。

榕的手机响了,是苏苏打来的。她不想接,苏苏不依不饶,一遍遍地打着她的手机。榕最后还是接了她的电话。苏苏说:“榕,怎么回事呀,老不接电话。”榕说:“对不起,刚才在洗澡。”苏苏说:“我说呢,对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也不来个电话。”榕说:“考虑什么?”苏苏说:“就是上次吃饭的那个海归呀。”榕说:“有什么好考虑的,我觉得我们不合适。”苏苏说:“为什么呀?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他也觉得你不错,有心和你修好。”榕说:“我是一颗渐渐腐烂的苹果。”苏苏说:“你说什么,什么苹果?”榕说:“不要再问了,苏苏,我们不会有结果的,让他死了这条心吧。”苏苏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陶吉祥,他——”榕打断了她的话,说:“不要提他,不要提他!”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个多月,王若旺突然打来了电话,他竟然保留了她的手机号码。那是个晚上,天上飘着雪,王若旺奇怪地约她出去喝酒。榕问他,为什么要请她喝酒,是不是还想和她睡觉。他说有话和她说,而且说,这是最后一次找她,以后再也不会找她了。听上去,他好像是要诀别,要和她说遗言似的。榕没有拒绝他,说心里话,她喜欢听他和他妻子的故事,她幻想自己有那样的爱情。

在衡山路的一间酒吧,当然不是榕当初去的那间酒吧。

这间酒吧十分安静,人也很少。

王若旺还是那么憔悴,因为酒吧里的灯光是暗红的,榕看不清他歪斜的左眼的眼神,心里少了些障碍。

王若旺说:“你想喝什么酒?”

榕说:“你呢?”

王若旺说:“我随便,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榕说:“看你也不是有钱人,就喝最便宜的那种啤酒吧。”

王若旺说:“不是我小气,而是我的确穷,想想,我除了那几千块钱的工资,没有别的收入,家里还有个病人,每个月还要给父母亲寄生活费,入不敷出,每喝一杯酒,就等于割掉我身上一块肉。”

榕说:“看得出来,你是个实在人,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你出来,我被骗得太多了,对谁都不信任。”

王若旺说:“我不需要你信任我,我们见这次面后,也不可能再见面了,只是,我想和你说说话,把因你而起的一些事情告诉你后,我们就不要再来往了。”

榕说:“你不找我,我永远不会去找你的,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

王若旺说:“我明白,你不是那种女人,你心里有伤。”

榕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有伤?”

王若旺说:“直觉。”

酒保送上了几瓶青岛啤酒,这是酒吧里最便宜的啤酒,不过,也要20多块钱一瓶,喝掉一瓶啤酒,就等于割掉王若旺心头一块肉。

榕举起一杯啤酒,说:“喝吧。”

王若旺也举起一杯啤酒,说:“喝。”

他们碰了一下杯,榕一口把那杯啤酒喝干,而王若旺只是喝了小半杯。榕看着他,笑了笑:“对不起。”王若旺也笑了笑,说:“喝吧,没有关系,虽然我穷,还是带够了喝酒的钱,放心喝吧。”

榕说:“喝酒是次要的,我还是想听你说话。”

王若旺叹了口气说:“说实在话,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有想到过出轨,没有想过要做对不起乔的事情。生活已经逼得我连性欲都没有了,我如何能够出轨?况且,我还爱着乔,我的心里容不下别的女人,尽管有赏心悦目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会本能地瞟上一眼。但是那天晚上,还是和你上了床,出了轨。”

榕说:“我那天晚上疯了。不过,你要是走,我也不会逼你的,你还是有一颗出轨之心,也怪不得我了,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若旺说:“我的确想过走,可是,可是我怕你真的不把小白还给我。”

榕说:“这样说就虚伪了。”

王若旺说:“我说的是实话。”

榕说:“你回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王若旺说:“那天晚上,我惊惶地回到了家里。乔果然没有睡,她一直在哭。当我抱着小白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惊呆了。好大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说,小白,我的宝贝,来,来。我把狗放到她怀里,她抱着狗,不停地亲。我在想,乔有多久没有亲我了?我内心被什么东西击中,疼痛极了。亲完小白,她放开它,对我说,你,你过来。因为和你睡过觉,我心里忐忑不安,准备去洗个澡,把你的味道洗掉,然后把衣服也洗掉,没想到乔会让我过去。”

榕说:“我身上有腐烂的味道。”

王若旺说:“你家里真的很臭,不像是一个姑娘住的地方。”

榕说:“我习惯了那种臭味。你接着说吧。”

王若旺说:“我壮着胆子走到她面前。她把鼻子凑到我身上,左嗅嗅,右嗅嗅。突然,她大声喊叫道,王若旺,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你和女人做过爱!我喃喃地说,没有,没有。乔说,你说谎,说谎,我知道,你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我心虚,我难过,我对不起乔。乔哭着说,你说过的,这辈子就爱我一个人,你会陪我一辈子的,你当着我妈的面发过誓的,看来,妈妈说得对,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看错人了,我妈也看错人了,你这个混蛋!她怎么骂我,我都认了。我低着头,咬着牙,疲惫不堪,心力交瘁。是的,她说得没有错,我是当着她妈妈发过誓,一辈子就爱她一个人,一辈子守护着她。她和她妈妈是单身家庭,我不晓得她父亲是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妈妈没有告诉过我,也没有告诉过她。她妈妈得了绝症,快死前,我和乔结的婚,乔要我和她一起跪在她妈妈面前,发誓,我做到了。我们婚后不久,她妈妈就离开了人间。我们住的房子,也是她妈妈留给我们的,否则,我们哪有钱买房子。乔继续哭着说,没有想到你会这样,你对得起我妈妈吗,她把一切都给了你,到头来,你是这样对我。小白去舔她脸上的泪,她把小白抱在怀里,呜呜地哭。”

榕说:“你妻子真是个敏感的女人。”

王若旺喝了口酒,说:“那次出轨,留下了许多后遗症,仿佛天意,要我经受折磨。我承认,我不是个东西。我做错了事情,就必须受到惩罚。因为我找回了小白,乔原谅了我。她敏感而脆弱,离不开我,如果我要像潘晓鸥那样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痛苦之家,逃离她,乔一定活不下去,哪怕有一万只小白也不行。她说原谅我,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写一份保证书,以后不再出轨。其实她很清楚,一个男人出过一次轨,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像吸毒一样。我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她时,心想,傻女人,这张纸能保证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保证书,说要交给她妈妈保管。她妈妈已经死了呀,听到她这话,我内心充满了恐惧,也对她充满了同情,她的精神一定出了问题,我想抽个时间带她去精神病院检查,也让她接受心理治疗。尽管我写了保证书,但是我没有向乔透露那个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任何细节。有些东西,永远不能让她知道,她知道了会让事情变得更糟。那天在你家里被猫抓伤后,我没有去打狂犬病疫苗。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心想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我和乔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每天遛狗,上下班,照顾她。周末有阳光的好天,我会推着她去公园里,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希望她在阳光下能够重新露出笑脸,能够像从前那样微笑着亲我一下。这些都是奢望。在公园里,在阳光下,她只是坐在轮椅上,阴沉着没有血色的脸,抱着她的狗,茫然地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这个冬天,有阳光的日子真的很少。在寒冷中,在有毒的雾霾里,我有时会突然想起你,想起你柔软的身体,还会想起你房间里的臭味……想起这些,我竟然会有冲动,我想我是中了你的毒。我想过去找你,但是找不出理由,也没有机会。这样的念头消失后,我就不停地自责,我对乔的爱产生了怀疑,我还爱她吗?无论怎么样,我会一直陪着她,这一点我一定会做到。”

榕喝光了一杯啤酒,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

王若旺也干掉了一杯啤酒,他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榕说:“你问吧。”

王若旺说:“你有没有给你家的猫打过狂犬病疫苗?”

榕说:“没有,我想不到要给它打什么狂犬病疫苗。”

王若旺说:“该死的,怎么不打,我家小白都打过的。被你家的猫抓伤半个多月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我感觉到浑身特别难受,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而且头痛,发着低烧,十分恶心,还特别疲倦。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我就变得烦躁不安,失眠加剧,整个晚上睡不着觉,我怕听到声音,怕光,怕风……乔说,我瘦了,脸色苍白,她要我去医院看看,她说我不能倒下,我要倒下了,她就完了,这个家也完

了。她说的是实话。我去了医院,医生只是说我太紧张和疲劳了,其他没有什么问题,好好休息就会好转。我不太相信医生的话。我想到了你家里的那只猫,还有被猫爪子划伤的手背。手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是我心里的伤在无限放大。我想到了狂犬病,我上网查了查狂犬病的资料,发现我的症状和狂犬病十分吻合,无边无际的恐惧在我脑海蔓延。我告诉自己,你一定是得了狂犬病,谁让你当初不去注射狂犬病疫苗!我又去了一次医院,我说我得了狂犬病,医生检查后告诉我,我是正常的,没有得狂犬病。我和医生大吵起来,说医生草菅人命,医生说我有可能得了神经病。恐惧让我失去理智。回到家里,我看到那条叫小白的狗,心里就发毛,我想象着自己的末日,像一条狗一样哀叫,然后窒息而死,死后我的尸体也变成了狗……我突然疯狂地从乔的怀里抢过小白,重重地把它摔在地上。可怜的小白惨叫着,它从地上翻滚起来,躲到乔的轮椅后面。乔哀叫道,王若旺,你疯了,你疯了!我平生第一次朝她号叫,我他妈是疯了,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乔和小白一样,吓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眼泪流了下来,她喃喃地说,放过我,放过小白,你以后干什么我都不会管你,你想在外面找女人,我也不会管你。我真的疯了,歇斯底里地说,对,我要去找女人,满世界地去找女人,像条公狗一样,到处去寻找母狗,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我得了狂犬病,我活不了了,活不了了,你还让我去找女人,你还如此怀疑我,你只要我的关怀,你什么时候关怀过我!我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乔真的吓坏了,她竟然晕了过去。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着死去一般的乔,我的眼泪也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榕用餐巾纸抹了抹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泪。

王若旺停顿了一下,也用餐巾纸擦了擦眼睛,他的眼睛里也有泪。他接着说:“我没有想到乔会杀死小白,也不明白她这样一个病人是怎么杀死小白的。其实,经过心理的调整,我渐渐地从狂犬病的恐惧中解脱了出来,我也无意赶走小白,更不会杀死它,毕竟,它能够给乔带来慰藉,胜过我千言万语的慰藉。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就看到这样的情景:乔和小白都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一把带血的尖刀横陈在乔的身边,轮椅倒在离乔和小白一米多远的地方。我呆了,顿时不知所措。我刚开始想,是谁进屋杀了乔和小白。等我缓过劲来,扑过去抱起乔,才知道乔没有死,而是小白被割断了喉咙,乔身上和地上的血都是从小白身上流出来的。乔醒过来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她轻轻地说,若旺,我把小白杀了,这样,你就不会怀疑自己得狂犬病了,小白也不会威胁你,让你得狂犬病了,你也不用再起早贪黑遛狗了,你可以多休息,身体就会好起来了。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我没有欣喜,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之中。是的,乔杀死了小白。其实,她杀死的是我心中的妄想。想想,她可以杀死一条狗,同样也可以杀死一个人,我从此必须小心翼翼地活着……”

榕的眼泪流淌下来,颤声说:“你别说了,别说了——”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苏苏打电话告诉榕,陶吉祥要死了,让她去看看他。榕问:“他死和我有什么关系。”苏苏说:“也许没有关系,也许有关系,你最好去看看他。”榕说:“他怎么会死?”苏苏说:“他得了绝症。”榕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苏苏说:“我也才知道不久,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告诉你的,可是你挂了我的电话。”榕说:“他住在哪个医院?”苏苏说:“肿瘤医院。”

榕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特别难过,他是她真心爱过的男人,也深深伤害过她。不管怎么样,他要死了,应该去见他一面,应该和他告别。榕在寒风细雨中穿过城市喧嚣的街道,来到了肿瘤医院。肿瘤医院人很多,这世界日益恶化,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人心也在恶化,尘世一片狼藉。榕找到了陶吉祥的病房。

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士在收拾病床,给病床换上干净的床单。

榕以为自己走错了病房,说:“护士,请问陶吉祥住在这里吗?”

护士说:“是的。”

榕说:“他人呢?”

护士说:“走了。”

榕说:“出院了?”

护士说:“去世了。”

榕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护士说:“遗体刚刚被推走。”

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张护士重新铺好床单的病床,浑身冰冷。护士离开病房,和她擦身而过时,说了这些话:“陶先生是坚强乐观的人,没想到走得那么快,他心里惦念着一个女人,临死前还呼唤她的名字。我们说,要不要把她找来,他说不要,他说不能让她看到如此难堪的样子,她会做噩梦。”

榕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她脑海里全是陶吉祥鲜活的影像,可是,陶吉祥正躺在冰冷的停尸房里。她来之前想好了许多话要和他说的,现在都用不着说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生和死的距离,就是这么近,又是那么远。榕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妈妈去世后,她就觉得自己的心活生生地被挖掉了一块,疼痛极了,痛得窒息。榕也视陶吉祥为亲人,他们毕竟相亲相爱过,那些伤害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榕此时的心,同样被活生生地挖掉了一块,疼痛得要窒息。榕凄惶地走出肿瘤医院的大门,她看到了一个人。

这是她原本一生都不想见到的人,她就是陶吉祥的前妻安紫。

安紫也看到了她。

她们走在一起。

安紫的眼睛红红的,说:“你来了。”

榕点了点头,说:“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安紫说:“你说吧。”

榕说:“你是不是和他合起伙来骗我?”

安紫说:“是的,他人已经走了,你就原谅他吧。其实,他心中只有你,他这样做,也是为你好,不想拖累你,不想让你承受精神上的重负。”

榕说:“他是混蛋,他怎么能这样做,无论他怎么样,我都可以陪着他的,甚至可以和他一起去死。他是混蛋,他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这样做!那是爱吗,多么残忍的爱呀!”

说着,榕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

安紫默默注视在寒风细雨中号啕大哭的榕,眼中也流下了泪水。

那天晚上,榕很晚才回家。她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里行尸走肉般漫游。她去了一些以前和陶吉祥常去的地方,比如徐家汇街心花园,她默默地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长椅上,想着往昔发生过的事情,他们经常在美罗城里的电影院看完电影,就来到这里,陶吉祥用有力的臂膀搂抱着她,生怕她会被一阵风吹走。那时,她觉得特别幸福,陶吉祥是她的依靠,也是她生命的全部。她对他轻轻地说:“抱紧我,不要放弃我,我的爱人,没有你,没有爱,我活不下去的。”他抱紧了她,也轻声说:“我永远爱你,我不会离开你的,榕。”她无法预测永远有多远,他这句话足以让她安慰……此时,榕感觉到寒冷,感觉到孤独和无助,那个爱她的男人死了,永远地离开了她,他会不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和自己相逢,无法确定。她想起来,陶吉祥说过要和她一起去西藏的,他对西藏充满了向往,可是因为他一直忙碌,他们没有成行,如今,他死了,他的魂魄会去西藏游历吗?榕喃喃自语:“我要带着你的魂魄,去走那天路。”

有个小女孩抱着一束玫瑰花走到她面前,说:“大姐姐,买一朵花吧。”

榕说:“多少钱?”

小女孩说:“5块钱一朵。”

榕买了一朵玫瑰花,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看着卖花的小女孩离去。过了一会儿,榕发现不远处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男人,他不时地朝她张望。她警惕地看了看那男人,站起来,把那朵玫瑰花放在长椅上,然后离开了街心花园。如果陶吉祥在她身边,她不会恐惧,因为陶吉祥会保护她。那朵玫瑰花在长椅上默默地追忆着他们的爱情。榕走后不久,站在香樟树下的男人走过来,拿起了那朵玫瑰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胖乎乎的女子匆匆地来到了男人面前。男人站起来,满脸谄媚地把玫瑰花递到女子面前,说:“亲爱的,我等你很久了。”女子咯咯笑了,接过玫瑰花,说:“没想到你这个小气鬼会给我买花。”他们坐在长椅上。男子抱住她,她也抱住他,两人忘情地接吻。那朵玫瑰花从女人手中滑落,无辜地掉在地上。

榕来到了孔雀餐厅外面,透过玻璃往里张望,那角落里的卡座上空空荡荡,她眼前浮现出自己和陶吉祥坐在那里谈笑风生的情景……

榕拖着疲惫的步履回到了家里。

走到家门口时,她发现家门没有锁,留着一条缝。她心里一惊,想到了小黄。她急忙推开门,喊叫道:“小黄,小黄——”小黄不见了,她找遍了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找到小黄。家里还有小黄的气息,也还残留着腐烂苹果的气息。小黄跑哪里去了?它应该不会跑远,也许就在小区里。榕匆匆下了楼,在小区里寻找小黄。

这个小区不大,榕很快地找遍了小区的每个角落,同样没有找到小黄。

榕想到了小区二号楼左侧的那几个大垃圾桶,那是小区里的人倒垃圾的地方,是不是小黄饿坏了,跑出来在垃圾桶里觅食?

她赶紧跑到放垃圾桶的地方,在垃圾桶里寻找小黄。

那几个垃圾桶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小黄。

榕哭了,心脏仿佛也被挖走了一角,疼痛不已。和她相依为命的小黄不见了,她能不悲伤吗?就在这时,一个老头过来倒垃圾,看到了蹲在垃圾桶旁边哭泣的榕,关切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她说:“我家的猫不见了。”老头说:“你确定是跑到小区里来了吗?”她说:“家里没有,一定是跑出来了。”

老头叹了口气,说:“要是被李四当成野猫,那就凶多吉少了。”

“李四是谁?”榕问道。

老头说:“你不晓得李四是谁?就是我们小区看门的那个矮胖子保安。”

榕说:“他会对猫怎么样?”

老头说:“那家伙身上有股酸臭味,是因为吃猫吃多了,原来我们小区里有不少野猫,他来后,就一天比一天少了,现在一只也没有了。因为这个家伙是个变态,最喜欢吃猫肉。猫肉吃多了,他身上就有了一股酸臭味。”

榕不敢相信他是这样一个人,说:“他人好像还不错,怎么会这样?”

老头说:“人是很热情,也喜欢帮助人家,你要叫他做点什么事情,他跑得比狗还快,还不计得失,可是,他就是爱吃猫肉。小区里几个养猫的人家都挺讨厌他,提防他,生怕他会把他们的猫抓去宰了吃。”

榕心想,小黄会不会真的被他抓走了?

她扔下老头,赶紧朝门岗跑去。

来到门岗,榕看到了李四。李四笑容满面地问她:“你有事需要帮忙吗?”

榕闻到了一股肉香,心里“咯噔”了一下,李四也许真的把小黄杀了,放在锅里煮了。她颤抖地说:“你看到我家的猫了吗?”李四说:“什么样的猫?”她说:“一只黄色的猫。”李四说:“黄色的猫?”她点了点头,脸色十分难看。李四说:“傍晚时,我看到了一只猫,就是黄色的猫,在三号楼后面的草丛里。是张老板告诉我的,说三号楼后面的草丛里有只野猫,要我去抓。他晓得我喜欢吃猫肉,他不喜欢猫。”榕说:“那一定是我家的小黄,现在在哪里?”李四笑眯眯地说:“你进来。”榕走进了门岗,李四把她带进了门岗里面的小房间里,那是李四住宿的地方。

李四指了指地上的电饭煲,轻描淡写,毫不在乎地说:“我以为它是一只野猫,就抓来杀了,现在在锅里炖着呢。”

电饭煲冒着白色的热气,猫肉在里面翻滚。

榕一口气背了过去,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2003年5月12日

看完姐姐的《渐渐腐烂的苹果》,我流泪了,泪水渗进我嘴里,咸咸的,又苦又涩。我相信,这篇貌似小说的文章,是姐姐亲身经历的事情。这篇文章前面有一部分日记是用装订机订起来的,到现在也没有解封,文章后面的内容记录的是姐姐和胡丽在西藏游历的事情。我可以断定,姐姐在陶吉祥死后,写了《渐渐腐烂的苹果》,写完就去了西藏,时间也是吻合的。姐姐去西藏前,也是父亲过世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姐姐那段时间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也无法告诉她父亲去世的消息。

我心里太难过了,今夜不想再看姐姐的日记了。

四周浓重的黑暗,黑暗中隐藏着什么?是黑熊,还是别的危险?我不得而知,和我面对面

烤火的强巴也不得而知。帐篷里的胡丽早已经打起了呼噜。我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10点25分。如果不看表,时间不会存在,我也许会认为已是深夜,因为山野太寂静,离喧闹的尘世太远。

强巴在喝酒。

他见我流泪,没有安慰我,只是把牛皮酒壶递给我,说:“兄弟,喝口青稞酒吧,暖心。”我说:“谢谢,我不会喝酒。”强巴也没有再劝我喝酒,说:“你早点睡吧。”我说:“你也去睡。”他说:“我不累,累了再睡。”

我进了帐篷,钻进了睡袋,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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