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前那个晚上,我梦见了姐姐。姐姐走在山路上,背影飘忽不定,我在她后面追赶,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她就像风一样。我朝她的背影呼喊:“姐姐,姐姐,你跟我回家,爸爸要死了——”她听不见我的声音,还是风一样往前走,山路崎岖,她如履平地。我希望姐姐能够回过头,那样就能够看见我,也许就会停下来,认真听我说话,然后跟我回家。姐姐没有回头,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我凄凉地站在陌生的山野,欲哭无泪。我不知道梦中的姐姐去了何方,父亲去世,她竟然没有回家。

早晨梦醒后,我听见了父亲的惨叫。我来到父亲卧房,瘦骨嶙峋的他躺在床上,蜡黄的脸上都是汗水,深陷的眼睛散发出最后的光亮。父亲朝我伸出颤抖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结滑动了一下,手颓然落下。我很清楚,他想问我,姐姐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和姐姐斗了一生的气,却希望离开人世时见到姐姐,我十分理解他。父亲此时是一条即将渴死的鱼,他大口地呼出了几口浑浊之气后,停止了呼吸。他终于像一块无用的破布,被尘世抛弃。

死亡对父亲而言,是一种解脱。我真不忍心每天听到他因为疼痛发出的惨叫。可是,父亲带着遗憾离去,我内心也很纠结。他和姐姐的恩恩怨怨,我都知道,很多时候,我就像个局外人,冷漠地观望,我无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我清晰地知道,父亲死了,我没有落泪,只是悲恸地长叹。我再次拿起手机,拨姐姐三年前留给我的手机号码。其实,在一年前,此号码就已经是空号,我一直没有删除,是希望某天能够拨通,听到姐姐的声音。我无望地关掉了手机,凑近父亲死灰的脸,哽咽地说:“爹,你安心去吧,你不用再担心姐姐了,她都不担心你,你担心她干什么呢?你好好上路吧,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值得你留恋,希望你能够在天堂和妈妈相聚,过上好日子。”说完,我站直了身,开始办理父亲的丧事。屋外那棵乌桕树上,扑满了死鬼鸟,它们不停地哀叫,小镇上的人看到如此情景,就知道我父亲死了。

那时我不清楚姐姐在何方。

我也不清楚要是她知道父亲死了会不会回来奔丧。

无论如何,她是父亲的女儿。我相信,她能够感觉到父亲亡故,不管她回不回来,不管她会不会感到悲伤。

父亲入土为安后的那个黄昏,我在中学校门口碰到了上官明亮。上官明亮是条光棍,四十多岁了,也没有娶上老婆。他长得一表人才,找个女人应该没有问题,他不肯娶妻生子,也许是因为我姐姐。他和我姐姐有过一段轰动小镇的纠葛,也是因为那场纠葛,姐姐心中埋下了伤痛和仇恨,姐姐和父亲的恩怨,也受这场纠葛影响。我曾经想杀了他,现在看到他,也特别恶心。

他站在我面前,比我高出一头。他用莫测的目光俯视我,说:“你姐没有回来?”

我冷冷地说:“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

他浑身电击般颤抖了一下,然后镇定下来,说:“我晓得她没有回来。”说完,他转身而去。我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内心突然有些惆怅,我试图理解这个男人,尽管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多次诅咒他被雷劈,或者酒后暴死,也多次想亲手杀了他。

我是唐镇中学的体育老师,在人们眼中,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我的学生都喜欢我,就是枯燥的体育课,我也会用生动有趣的语言给他们讲解。有些学生会对我说:“李老师,你不去教语文,简直太可惜了。”我只是笑笑。我承认姐姐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也像她一样喜欢舞文弄墨,我经常会在网上写些东西,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有时因为上网太多,我老婆黄七月就会不停地数落我,我不怕老婆埋怨,却怕看到女儿惊恐的目光。女儿李雪花才5岁,每次我和老婆吵架,她就会躲在一边,惊恐地看着我。我会突然心痛,停止争吵,过去抱起她,安慰她幼小的容易受伤的心灵。

黄七月也是老师,她在唐镇中心小学教数学。

她是个脚踏实地的女人,对我姐姐有很大的看法,在她眼里,姐姐是个不切实际的人,是个幻影,是一阵风。黄七月多次预言,姐姐没有未来,什么也没有,到头来就是一场空。我说,谁到头来不是一场空,谁又能不死?黄七月蔑视地说我胡搅蛮缠,姐姐在我面前是坏榜样,黄七月不希望我也成为女儿的坏榜样。我的确没有她理性,理性的她经常会让我无所适从,甚至陷入现实冰冷的深渊。

我在为姐姐辩护时,心里其实也没底,我无法判断姐姐的正确与错误。我是个矛盾之人,姐姐对我影响深刻,我又怕成为她那样的人,我幻想能够像她那样自由地漂泊,又能享受安逸的家庭生活。我爱我姐姐,我又恨她。我爱她,是因为她也爱我,我恨她,是因为她对父亲的残忍,很多事情,我都原谅了父亲,她却还耿耿于怀。

父亲过世两年后的那个春天,雨水丰沛,湿漉漉的唐镇充满了霉烂的气味。我不喜欢雨季,我感觉每一寸皮肤都在发霉,浑身瘙痒。那天上午,天上飘着细雨,我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像是不祥的预兆。我在不安的情绪中,接到了陌生的电话,电话中,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告诉我,姐姐死了。我呆呆地站在雨中,锋利的长矛刺中了心脏,我无法呼吸。过了许久,我的泪水才奔涌而出。

我姐姐死了。

我姐姐死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在那遥远偏僻的西部山地。这些年来,姐姐偶尔会突然打个电话给我,她知道我的手机,而她的手机号码总变,永远不会告诉我她的行踪和一切关于她的事情。为了让她能够找到我,我一直没有变换手机号码。每次她打电话给我,都不会有太多的话,她在另一边静静地听我说话,我还没有说完,她就会突然挂断电话,我打过去,她也不会接了。她只是想听到我的声音,证实我还好就行了,她心里记挂我。父亲过世后,她来过一次电话,我告诉她父亲的死讯时,我不清楚她的表情,电话那头的沉默让我恐惧。我一直都在等她的电话,只要她能够来电话,哪怕不说一句话,我也知道她还活着,我心里也同样牵挂着她。我没有想到,等来的是陌生人的电话,而且是关于她的死讯。我说不出内心的悲恸,觉得无力,我抓不住姐姐,就像抓不住那一缕风。

……

我决定去寻找姐姐的死因,去把她的骨灰带回来安葬。我不能告诉黄七月,如果告诉了她,她一定不会让我去西部山地。我请好假后,准备偷偷离开。那是个微雨的早晨,空气中还散发着霉烂的气味,我没有胃口吃早饭,我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黄七月母女吃饭。黄七月边喝粥边用异样的目光瞟我。她说:“你怎么不吃?”我笑了笑说:“不饿,不饿。”她说:“你笑得好假。”我是笑得好假,本来我应该哭的,我姐姐死了,我怎么能笑得真实呢?黄七月说:“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吃也好,不吃也好,我也没有力气管你了。”我无语。黄七月和女儿吃完早饭,就离开了家,她送女儿去幼儿园,然后再去学校。黄七月和女儿走出家门后,就一直没有回头。我心里特别伤感,有种生离死别的味道。

我很快地收拾好行李,提着行李箱,匆匆地离开了家。

快到汽车站时,我又碰见了上官明亮。

上官明亮挡住了我的去路,鬣狗般闻了闻我身上的气息,说:“李瑞,你是去找你姐姐?”

见到他,想到死去的姐姐,我愤怒地说:“你给我滚开!”

他没有滚开,还是站在我面前,敏感地说:“是不是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说:“滚!”

他终于闪到一旁,让我经过。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望了望,他还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我突然想,他是否还恋着我姐姐,他至今没有婚娶,是不是因为我姐姐?我突然朝他吼道:“我姐姐死了,你满意了吧,王八蛋!”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

过了会儿,上官明亮狂笑道:“她怎么会死,哈哈哈哈,她怎么会死!”

是的,姐姐怎么会死?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从唐镇坐汽车到县城,又从县城坐火车到江西南昌,再从南昌坐火车到昆明,接着从昆明坐长途汽车到香格里拉,一路上走了好几天。疲惫不堪的我被扔在迪庆汽车站。此时已是黄昏,阳光还是那么强烈,天是那么蓝,蓝得让我昏眩。在这陌生之地,我内心忐忑不安,有种无依无靠之感。姐姐当初来到此地时,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不得而知。

我打开了手机。

一路上,我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我不敢开机,如果开着手机,黄七月会把它打爆,她是个不依不饶的女人。打开手机后,手机屏幕上出现了许多短信,都是黄七月发过来的。她用手机短信,反反复复地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她就出走,是不是和哪个女人私奔了,开机后赶紧给她回电话,她很担心又十分愤怒,还有怒骂和哀求……我没有心情应付她发来的手机短信,我想回去后再和她解释,尽管这样对她极为残忍,也是莫大的伤害。

我给胡丽打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到了。胡丽就是告诉我姐姐死讯的人,她没有想到我会来,而且那么快就赶过来了。接到我电话时,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你等我,我马上过去接你。”

我站在汽车站外面,点燃了一根烟,吸着烟等待胡丽。

我心里突然有了种想法,姐姐会出现在我面前,她微笑地端详着我,说:“阿瑞,姐想死你了。”我会吃惊地说:“你没死?”她还是微笑地说:“姐命硬,怎么可能死呢,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呢,怎么能死?”我说:“你怎么能够骗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悲伤吗?”姐姐笑出了声:“我要不骗你说自己死了,你会到这个地方来看我吗?”我悲喜交集,流下了泪水。姐姐像童年时那样,擦去我的泪水,抱着我说:“不哭,不哭,阿瑞乖,姐姐给你糖吃。”

就在我想入非非之际,一个又瘦又矮满脸黝黑的女子出现在汽车站门口,尖声喊叫:“谁是李瑞,谁是李瑞?”

人们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她。

我扔掉手中的烟头,小学生般举起手,大声说:“我是李瑞。”

她走到我面前,目光严峻地审视着我,说:“你就是李瑞?”

我点了点头。

她说:“你和你姐姐一点都不像,她那么漂亮,你却这么丑。”

我没有理会她略带嘲讽的话语,说:“我姐姐怎么没来?”

她吃惊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你姐姐已经——”

我凄凉地说:“她真的死了?”

她眼中闪动着泪光,轻声说:“她真的走了。走吧,跟我去我的酒吧,我会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胡丽把我带到古城的一条幽静小街。小街两旁都是客栈和酒吧,大都关闭门扉,也看不到什么人。我想,如此幽静的小街上,这么多客栈和酒吧,他们会有生意吗?胡丽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现在是淡季,5月以后,客人就多了,到时,这里就会热闹非凡。”我不清楚旅游旺季时这里会有怎么样的热闹,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这里,就像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来这里一样。

胡丽的酒吧叫“狼毒花酒吧”。酒吧木门边斑驳的泥墙上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画着一朵红色的狼毒花,狼毒花的上方,歪歪扭扭地写着酒吧的名称,我猜想,木牌上的狼毒花和字都出自胡丽手笔。我没有问她,她笑了笑说:“那狼毒花是你姐姐画的,字是我写的。”我突然有种想法,胡丽是狼毒花,姐姐也是朵狼毒花,她和胡丽之所以成为好朋友,因为她们臭味相投。

这是古旧的民房,进门后,有个院子,院子里杂乱地放着花盆和空酒瓶子等杂物,花盆上的花草都枯萎了,它们经过寒冷以及霜雪,不知会不会在春风中醒来,长出稚嫩的绿苗,然后开出美丽的花朵。民房是两层楼的房子,下面一层有个厨房和一间房间,中间是个一百多平米的厅,厅里有个吧台,放着几张长条的原木桌子,桌面黑乎乎的,泛着油光。墙上错乱地贴满了照片和游客的留言条。可以想象,这里热闹时候的样子。胡丽告诉我,楼上有几间客房,到时都会爆满。

胡丽把我领到楼下的那个房间,对我说:“你就住这儿吧。”

房间里有股浓郁的骚臭味,这难道就是狐狸的味道?

尽管我难以忍受房间里的怪味,还是入乡随俗,在这里安置下来。胡丽让我休息一会儿,她去给我准备晚饭。胡丽把我关在房间里,自己出去忙碌了。其实我不饿,我只想早些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她的遗体又在何处?狭小的房间里放着两张床,还有张小书桌,书桌上凌乱不堪,有香烟、烟灰缸、火机、小香炉、藏香、饼干盒等等。我的目光被一个小镜框吸引,镜框里镶着一张照片,这是姐姐和胡

丽的合影,背景是苍茫的雪山。照片中的姐姐和胡丽都笑得灿烂,近乎狂野,姐姐比我最后一次见她面时黑了许多。我拿起镜框,抚摸照片中姐姐的脸,悲恸再次袭击了我的心脏,泪水禁不住滚落。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我和黄七月结婚后的第二天。那天晌午,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她说她在河边的小树林里等我,而且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借故离开了家,直奔河边的小树林。高挑清瘦的姐姐站在一棵乌桕树下,风把她的头发吹乱。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颤抖地喊了声:“阿瑞——”我惊喜地喊了声:“姐——”姐姐眼中有泪,但没流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说:“阿瑞,你结婚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以后就要承担起责任了,我也放心了。”她的手冰凉,我不清楚她离开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她的手如此冰凉,让她的眼如此忧伤。我说:“姐,跟我回家吧,爸的内心早就和你和解了,他一直想念着你,担心你,每次你打电话给我,我都会告诉他,他说他想听听你的声音,可是——”姐姐给了我一个信封,我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她说:“阿瑞,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收着,不要嫌少,好好生活,好好照顾爸爸和你妻子。”说完,她转身走了。我拦不住她,她就是风,自由的风。

……

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胡丽在房间门口喊我:“李瑞,出来吃饭。”

我说:“我不饿,不想吃。”

胡丽说:“我理解你的心情,饭总归要吃的,快出来随便吃点吧。”

我走出了房间。

一张长条桌上摆上几副碗筷,桌上有四大盘菜,分别是醋溜土豆丝、回锅肉、手抓羊肉、大盘鸡。看来还有人要和我们一起吃饭。果然,我入座后,门外进来两个男人,一个光头,抱着吉他,一个刀条脸,手里提着一瓶白酒。胡丽把我介绍给他们,他们听说我是李婉榕的弟弟,脸色有些变化,显得沉重。光头叫王杰,是个流浪歌手;刀条脸叫张冲,是一家客栈的老板,他刚刚从内地回来。

他们在喝酒。

我没喝,一来,我不会喝酒,二来,我也没有心情喝酒。他们也没有逼我,推让几句就放过了我。除了手抓羊肉,其他菜都是辣的,我吃不了辣,吃了块羊肉就吃不下了,默默地坐在那里看他们喝酒。他们的话也很少,不停地喝酒。喝到最后,张冲醉了,他哭了,嚎叫道:“要是婉榕在多好,要是婉榕在多好——”胡丽抹了抹眼泪,说:“她在,一直都在。”看得出来,他们对姐姐有感情,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就像一坨冰,浑身发冷。

王杰没有说什么,长叹一声后,就开始弹唱:

风起了

雨下了

荞叶落了

树叶黄了

春去秋来

心绪起伏

时光流转

岁月沧桑

不要怕不要怕

无论严寒或酷暑

不要怕不要怕

无论伤痛或苦难

不要怕不要怕

……

张冲和胡丽也跟王杰一起唱。

唱完这首名为《不要怕》的歌,王杰干了一杯酒,对我说:“这是你姐姐最喜欢的一首歌,她也会唱,她经常和我们一起唱。”

我相信姐姐刚才也在和他们一起唱,真的相信。

这个晚上,酒吧没有别的客人。提起姐姐,他们都和我一样悲伤。在香格里拉古城,他们四个人是最好的朋友,是死党。夜深了,我和胡丽把王杰和张冲送出了酒吧,在酒吧门口,王杰扶着烂醉如泥的张冲,说:“你们回吧,对了,李瑞,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会帮你的。”我说:“谢谢。”

他们走后,我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朝我们张望。因为路灯昏黄,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个头很高。我不清楚他是谁,但是,我心里明白他的敌意,或者某种不良的情绪。胡丽拉了拉我的衣袖,说:“进屋吧,外面冷。”我说:“那人是谁?”胡丽说:“别管他!”我心想,胡丽一定知道他是谁,而且胡丽对他有气。我们进了屋,胡丽用力地关上了门。

门外有风刮过,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想那个站在路灯下的男人会在这个夜里干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临近。

现在这个时候,白天天气还可以,晚上还很冷,其实太阳落山后,气温就降下来了。胡丽在我住的房间里生了炉子,炉子的炭火很旺,房间里十分温暖。我没有想到胡丽会和我同居一室。她给我铺好床,说:“睡吧,我累了,有什么事情叫我就行了。”她当着我的面,脱掉外衣,钻进了被窝。我从来没有和陌生女人同居一室过,既紧张又害臊。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胡丽看了看我,说:“你怎么不睡?”

我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胡丽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说:“傻瓜,睡吧,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来想安排你到楼上的客房住的,可是客房没有炉子,怕你晚上会被冻坏,就安排你和我一起住,别多心了,我都信任你,你还怕什么,就是发生什么事情,吃亏的也是我呀。睡吧,你姐姐以前也是和我住一个屋的,就睡你那张床。况且,来这里的驴友男女混住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够走到一起的,都是有缘分。”

听了她的话,我上了床,躺进了被窝。

胡丽拉灭了灯。

因为有炉火,屋里还有些光亮,不是那么黑。我睁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我想着姐姐。就是现在,我还不相信姐姐真的死了,我还认为她在和我开一个巨大的玩笑,也许明天早上醒来,我就可以看到姐姐的笑脸,听到她温存的话语。不一会儿,胡丽就打起了呼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女人打呼噜。这个打呼噜的女人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和我姐姐一样,只不过,我不了解她们的故事。

胡丽说好要告诉我关于姐姐的事情,她却睡了。

我想喊醒她,问她一些问题,可我没有这样做。

我辗转反侧,难于入眠。不知过了多久,世界沉寂下来,我听不到胡丽的呼噜声了,也听不到屋外呼啸的风声了,炉火的光亮也消失了。黑暗中,我仿佛听到姐姐微弱的喊声:“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

我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方向。

声音好像是在门外。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门,厅里黑漆漆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喊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阿瑞,救我,我好冷——”

声音从酒吧外面的街上传来。我又不顾一切地跑出了酒吧。街上空空荡荡,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昏黄的路灯,散发出诡秘的光芒。我喊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我要带你回家——”

“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

声音在不远处,我朝着声音的方向奔跑。我要找到姐姐,带她回家……声音一直在飘动,我一直追着姐姐的声音。我被那虚幻而微弱的声音引导,来到了苍凉的山野。我看到了白光,黑暗中的白光异常耀眼。姐姐的声音就从白光中传来:“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白光是从一个巨大的深坑里散发出来的。那深坑是个冰窟,有几十丈深,我看到了姐姐。她躺在冰窟中,似乎快被冻僵了,她伸出无力的手,朝我微弱地说:“阿瑞,快救我,我好冷,好冷——”

我心如刀绞,颤声说:“姐姐,我一定救你,一定带你回家!”

我得想办法下去,把姐姐救上来。我要找一根长长的绳子,固定在上面,然后放下去,我可以顺着绳子爬下去,把姐姐救上来。我转身正要回狼毒花酒吧找绳子,还想着找胡丽他们来帮忙,却发现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我来不及问他是谁,他就伸出双手,把我推下了深坑。我的身体在下坠,不停地下坠,我绝望地喊叫,可是,无论我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我一直在坠落,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洞。白光消失了,我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不停地坠落。

……

胡丽把我从噩梦中唤醒。

她穿着红色的秋衣秋裤,用毛巾擦着我的满头大汗。我睁开眼,看到她干瘦黝黑的脸,她的眼中噙着泪水。胡丽温存地说:“弟弟,你做噩梦了。”她叫我弟弟,是的,她像姐姐一样叫我弟弟,她也是我姐姐。我眼泪流下来,唤了声:“姐——”

她坐在我的床边,伸出干瘦的手臂,抱住了我的头,说:“弟弟,别怕,姐姐在。”

我抽泣着。

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姐姐走后,我也和你一样悲伤。哭吧,弟弟,哭出来就好了,别憋着,别憋坏了身体。”

我突然号啕大哭。

胡丽也和我一起哭。

通过胡丽的讲述,我知道了姐姐来香格里拉的一些事情。

姐姐和胡丽是在五年前认识的,那是在西藏,她们同住在拉萨的一家旅馆里,然后结伴而行,走遍了西藏,成了好友。胡丽说,并不是所有旅行者都是快乐旅行,也有些人走的是痛苦之旅,因为选择旅行,是逃避一段糟糕的生活,也许有的人在旅行中得到了解脱,也有的人越走越痛苦,她们就是越走越痛苦的那一类人。她们都有不堪的过去,在旅途中惺惺相惜,相依为命,度过了那段难忘的时光。分别后,姐姐回到了上海,而胡丽回成都后,独自来到了香格里拉,在这里租了房子,开起了酒吧,一干就是五年,五年来,她没有回过成都。她们一直有联系,胡丽希望姐姐也能够放弃上海的生活,来这里和她一起开酒吧。姐姐当时没有答应她,可就在两年前,姐姐来到了香格里拉。

对姐姐的到来,胡丽十分高兴。

那是盛夏的某天,姐姐突然出现在狼毒花酒吧门口。那时狼毒花酒吧热闹极了,楼上的客房住满了人,也有很多人在这里喝酒喝茶,歇脚聊天。胡丽酒吧里就她一人打理,自己是老板,也是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她根本就不知道姐姐已经来到。脸色苍白的姐姐背着灰色帆布背包,站在门口,喊叫道:“胡丽——”忙碌中的胡丽没有听到她的叫喊。姐姐又叫了声:“胡丽——”这时,一个穿红色T恤留着小胡子的小伙子走出来,他看到了身材高挑的姐姐,说:“你找谁?”姐姐说:“请问,这是胡丽开的酒吧吗?”小胡子点了点头,目光在姐姐身上扫描,说:“是的,你是她什么人?”姐姐不喜欢他放肆的目光,冷冷地说:“我是她姐。”小胡子笑了起来,说:“哈哈,没想到胡丽还有这么漂亮的姐姐。”姐姐厌恶地盯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进去。胡丽正从厨房里端了杯咖啡出来,突然看见了姐姐,呆了。姐姐朝她说了声:“鬼丫头——”胡丽扔掉手中的托盘,托盘和咖啡杯飞出去,掉在地上,咖啡杯碎了。她这疯狂的举动让酒吧里的人们瞠目结舌。胡丽朝姐姐扑过去,抱着她,说:“婉榕姐,你可想死我了!”姐姐也抱着她,说:“我也想你。”

那天晚上,胡丽叫来了张冲、王杰,陪姐姐喝酒。姐姐喝得烂醉,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才起来。姐姐十分憔悴。胡丽心里明白,姐姐又经历了一场劫难,才来投奔自己的。胡丽没有问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细心照料着姐姐。开始那段时间,姐姐寡言少语,也帮着胡丽做一些事情,尽管胡丽让她休息。表面上,姐姐是柔弱的,加上她长得漂亮,许多好色之徒闻声而来。整个旅游旺季,香格里拉古城人流量很大,各色人都有,自然少不了心怀鬼胎之徒。

有些男人会用一些下流的话语挑逗姐姐,姐姐无动于衷;也有些男人对她说些甜言蜜语,她同样无动于衷;对姐姐的冷漠,男人们无计可施。目睹他们的表演,姐姐觉得他们是可怜虫,内心也挺蔑视他们。但是有个长发男子,额头上有块闪亮的刀疤。他每天晚上独自坐在某个角落喝酒,目光始终不离开走来走去的姐姐。姐姐注意到了这个人,只是不理会他。

胡丽也注意到了长发男子的目光。她知道他是谁。胡丽告诉姐姐,千万不要搭理这个男人,说他是孬种。他叫宋海波,是个雕刻艺人,他雕刻的作品放在工艺品商店里卖。姐姐问她,为什么他是孬种?胡丽说:“给你讲讲他额头上那块刀疤的来历吧。很多人看到他额头上的那块刀疤,都以为他是个狠角色,其实不是那样,那刀疤是他自己用雕刻刀划出来的,他毁自己的容,就是为了让人觉得他是个惹不起的主。宋海波曾经谈过一次恋爱,女人是个画家,也长住古城。后来,女画家被一个男诗人勾引了。他去找诗人,诗人用水果刀顶住他的喉咙,威胁他放弃女画家。女画家就站在旁边,冷笑地看着他。他没有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而是选择退缩。他跑到我这里来,大哭,还问我们该怎么办。王杰对他说,你拿出自残的勇气去对

付诗人,是最好的办法。他哭着说他下不了手,他说他连鸡都不敢杀。王杰说,那我们也没有办法了。我们都瞧不起他。他很久没来我们酒吧了,现在又出现了,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对,你可得当心。”

姐姐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世上什么人都有,见怪不怪了。

姐姐特别佩服胡丽,认为自己应该像胡丽那样,做一个对男人脱敏的女人。在香格里拉古城,熟悉胡丽的人都不会把她当女人看,就是游客,接触她之后,也会对她得出一个“男人婆”的结论。她在这里呆了五年,竟然没有男人泡过她,对很多女人而言,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胡丽却认为是自己的骄傲。她说:“没有男人泡的时光,是真正自由的时光。”姐姐也许做不到这样,尽管她被男人伤得体无完肤。

有些男人企图对姐姐动手动脚,迫于胡丽的压力,他们迟迟没有动手。准确地说,他们是害怕一个叫扎西的当地人。那家伙无疑是古城打架最生猛最不要命的汉子,他身上有许多刀疤,是真正在战斗中留下来的刀疤,那是男人的勋章。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胡丽称兄道弟,他偶尔会来看她,在酒吧里喝顿酒,扔下半只牦牛,就带着兄弟们走了。他是个开货车的司机,一直在滇藏线上跑。

姐姐问过胡丽,是不是和扎西有什么暧昧的关系?

胡丽认真地说:“没有,我离开成都,就没有和哪个男人有过暧昧关系,更不用说上床什么的了,况且,他也瞧不上我的身体,他曾经开玩笑说,我想和他睡,他都不会要,因为我太瘦了,身上没有二两肉,他不喜欢瘦的女人,也搞不清楚汉地的人为什么要减肥。他把我当他的弟弟,说只能把我当成弟弟,要成为他的女人,我真不合格。”

姐姐说:“那他也不会喜欢我,我也那么瘦。”

胡丽笑了,说:“当然,不过,你也可以成为他的弟弟。”

姐姐没有见到扎西之前,就发生了一件事情。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要对姐姐下手,准备对姐姐下手的人就是那个小胡子。这个小胡子是个奇怪的人,胡丽和她的朋友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是何方神圣,他总是会出现在古城的各个酒吧,而且总是一个人单独行动。胡丽说,以前也没有见过此人,是这个夏天才出现的。

那个晚上,狼毒花酒吧里坐满了人,十分嘈杂、混乱。胡丽和姐姐忙得不可开交,端茶送水,俩人都浑身是汗。再忙,她们也乐意,一年也就忙三四个月,忙完就进入漫长的淡季,淡季里只能守株待兔,几乎没有生意,如果旺季时没有较好的收入,淡季就有可能没有饭吃。许多人羡慕在这里开客栈和酒吧,认为是浪漫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浪漫,辛苦倒是常态,无论是淡季还是旺季,都得有吃苦耐劳的准备,不是无奈和逃避,她们也不会选择在这里谋生。

王杰在吧台旁边的小舞台上弹唱,他的歌唱得好,总是能够博得阵阵掌声。他一直在古城的各个酒吧里唱歌,一个晚上要赶好几个场子,他在这里唱歌不收任何费用,只要一瓶啤酒,几首歌唱完,那瓶啤酒也喝完了,他就抱着吉他去赶下个场子。小胡子在和几个青年男女喝酒,他们不知在说着什么,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好像他在给那几个青年男女讲什么有趣的事情。那几个青年男女是狼毒花酒吧里的住客,不是和小胡子一伙的,小胡子虽然独自一人来找乐,却也没有寂寞的时候,总是能够找上几个暂时的酒友。

小胡子朝姐姐招了招手,大声说:“上啤酒!”

姐姐问:“要多少瓶?”

小胡子的脸在燃烧,眼睛也在燃烧,看上去有些醉意,他说:“来半打!”

姐姐就拿了六瓶啤酒走了过去。姐姐把酒放在他们桌子上,小胡子笑着盯着姐姐因为忙碌而红润的脸,说:“美女,一起喝两杯吧?”姐姐没有理他,这时王杰正在唱《不要怕》那首歌。姐姐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被迷住了。她注视着王杰,眼睛也湿润了,这首歌打动了姐姐,触到了她内心的疼痛之处。就在这时,小胡子放肆地伸出手,在姐姐的屁股上使劲掐了一下。

姐姐尖叫了一声,王杰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姐姐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小胡子一巴掌。姐姐的尖叫和清脆的掌声,把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酒吧里顿时一片寂静。那时胡丽在厨房里烤肉串,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挨打的小胡子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冲着姐姐吼叫道:“臭婊子,你敢打我!”姐姐冷冷地说:“打的就是你这种流氓!”小胡子气得发抖,他用颤抖的手抄起了一个空啤酒瓶子,举过头顶,要砸姐姐。姐姐蔑视地看着他,说:“有种你就砸,往我头上砸,把我砸死!我早就不想活了。”小胡子举着啤酒瓶的手还在颤抖,他说:“你,你别逼我!”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某个角落里晃过来,挡在了姐姐面前,他手中也提着一个空啤酒瓶子,他回过头,对姐姐说:“不要怕。”说完,他扭过头,举起啤酒瓶,坚定地朝小胡子的头上砸了下去,啤酒瓶在小胡子头上炸开了花,玻璃渣子四处飞溅,血也从小胡子的头上涌了出来。

酒吧里人们的激情被高个男子的行为点燃,顿时一片叫好声。

小胡子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

有人说:“他会不会死了?”

有人惊恐起来。

姐姐也有些惊恐,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她的身体微微发抖。高个男人对她说:“不要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个高个男人就是被胡丽称为孬种的宋海波。姐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也替他担心。

这时,胡丽端着一盘烤肉串走出来,看到厅里的情景,赶紧跑过去,说:“怎么了,怎么了?”王杰走到她身边,说:“那孙子耍流氓,欺负婉榕,被宋海波砸了一啤酒瓶子。”胡丽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宋海波的肩膀,说:“海波,你让我刮目相看呀,有种!有种!你要早这样,你对象就不会跟人跑了。”胡丽的话显然不合时宜,宋海波却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说:“过奖,过奖!”胡丽没再理会他,而是朝躺在地上的小胡子踢了两脚,说:“起来,起来,别装死,你这样的人老娘见多了!”有人说:“他不会死了吧?”胡丽说:“哪那么容易死,不就一啤酒瓶吗,老娘也挨过,我现在不活得好好的?”她又踢了小胡子两脚,说:“快起来滚吧,要是我哥来了,你就死定了!”胡丽的话音刚落,小胡子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捂着受伤的头往外面跑,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恶狠狠地说:“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胡丽说:“等着你,龟儿子!”

小胡子消失后,酒吧里一阵欢呼。

姐姐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进房间,关上了门。宋海波也没有说什么,离开了狼毒花酒吧。酒吧打烊后,姐姐有点害怕,害怕小胡子带人来报复。关上酒吧门后,她还用一根粗木头顶在门上。胡丽无所谓,她说:“姐,别怕,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来。”姐姐说:“还是小心为妙。”胡丽说:“姐,两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多虑,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一死嘛,在这样乌七八糟的世界,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反正,我是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念头,再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害怕了。”

姐姐叹了口气,说:“你说得也对,有一天过一天吧。”

胡丽说:“睡觉吧,别想太多了,想多了累脑子,本来这里氧气就不够。”

让姐姐觉得奇怪的是,那个晚上竟然平安无事,而且,从那以后,小胡子就一直没有出现过,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掐了自己屁股一下,又挨了一啤酒瓶的男人。男人真是怪东西,似乎每个男人都不一样,又仿佛都一样。

宋海波在那个晚上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踏进狼毒花酒吧,好像躲着什么。

姐姐到香格里拉的头两个月,一直都郁郁寡欢,两个月后,她脸上才偶尔出现笑容。扎西也是在她到来的两个月后才和她会上面,当然,扎西不是专门来看姐姐的。扎西一进门就咋咋唬唬。他的汉语不是很好,有些话姐姐听不太清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扎西的嗓门很大,他一进门,酒吧里楼上楼下的人都知道他来了。他头上扎着辫子,穿着藏袍。他把半只牦牛放进厨房,就唬嚷嚷着要喝酒。

扎西第一眼看见姐姐,愣了一下。胡丽说:“哥,你怎么了?”扎西眼神慌乱地避开姐姐的脸,说:“没什么,没什么,喝酒,喝酒。”胡丽陪他喝酒,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扎西会把这段时间在路途中发生的事情告诉胡丽,胡丽也会说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姐姐和小胡子的冲突。姐姐插不上话,坐了会儿,就到院子里浇花。扎西的目光不时地往院子里瞟。

扎西高大粗壮,黑红的脸,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野性,那双眼睛却孩童般清澈。姐姐没有见过如此纯粹的男子,在她眼中,扎西是荒原中的雄狮,虽然充满野性,但没有汉地男人常见的猥琐和戾气。

扎西喝够了酒,就走了。

他没有和姐姐说太多的话,姐姐从他毫无遮拦的目光中明白了点什么。姐姐没有在意,她很明白,自己和他不可能发生什么,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她都不想和他发生什么故事了,未来怎么样,她已经不抱任何幻想。扎西走后,胡丽惊讶地端详着姐姐,说:“你发现没有,我哥喜欢你。”姐姐红着脸说:“别乱说,我这样一个老女人,残花败柳了,有谁会真喜欢。”胡丽说:“姐,如果我是男人,也会喜欢你,你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姐姐说:“小丽,别提男人,好不好?”胡丽点了点头。

不过,她又说:“如果我哥真的喜欢上你了,那怎么办?我哥还没有女朋友,我一直想给他找个女朋友。”

姐姐说:“你还说,我不可能再对谁动心了,求你,别说了,好吗?让我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多呆几天。你要再说这些事情,我马上就走。”

胡丽不说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胡丽以为扎西走后,又要很长时间才来喝酒。岂料没过几天,他又来了。扎西是骑着马来的,他的坐骑是匹漂亮的枣红马,他还牵着另外一匹雪青马。来到狼毒花酒吧门口,扎西跳下马,没有进门,喊叫道:“妹妹,出来——”

胡丽走了出来,说:“今天怎么骑马来了?”

扎西笑了笑,说:“我想带她出去玩。”

胡丽说:“带谁?”

扎西直接说:“李婉榕。”

胡丽说:“哥你太偏心了,也不带我。”

扎西笑着说:“你是我妹妹嘛。”

胡丽说:“好吧,正好也可以让我姐出去散散心。”

扎西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骑马?”

胡丽说:“会的,会的,以前我们去西藏,骑过马的。”

扎西说:“叫她出来吧。”

胡丽把姐姐叫了出来。姐姐看了看扎西,扎西今天穿着白色的衬衣和黑色的马裤,足蹬黑色靴子,十分精神。姐姐脸红了,说:“我不想去。”胡丽说:“去吧,去吧,我哥不是老虎,不会吃掉你的。”扎西也笑着说:“我妹说得是,我不是老虎,不会伤害你的。”姐姐认识的很多男人,起初都说不会伤害她,到头来还是给她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姐姐叹了口气,骑上了马,她不想让扎西难堪。

扎西开心地骑上马,对姐姐说:“走吧。”

姐姐骑着马和他走了。

看着他们离去,胡丽若有所思,心里突然忐忑不安,担心他们会发生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

扎西把姐姐带到一片辽阔的大草甸子上。天蓝,阳光灿烂,草甸子上各种野花盛开。整个大草甸子就他们两人。这是没有开发的草甸子,游客几乎找不到这个地方。姐姐的心情也辽阔起来,她兴奋得策马狂奔。扎西在后面追赶着她。很快地,扎西超越了她。姐姐不服输,追赶着扎西。扎西的马术肯定比姐姐好,姐姐怎么也追不上他,就那一会儿工夫,扎西就远远地把姐姐扔在了后面。姐姐还是不停地追赶,她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几鞭子,马儿吐着粗气,以最快的速度飞奔。突然,马失前蹄,姐姐被摔了出去。扎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姐姐摔落在草丛里,赶紧打马回来。姐姐趴在草丛里,死了一般。扎西来到姐姐身边,跳下马,焦虑地说:“你没事吧?”他蹲下来,伸出手,推了推姐姐。姐姐说:“没事,让我趴会儿。”扎西说:“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受伤?”姐姐说:“真的没事,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让我平静会儿。”扎西这才放下心来,坐在草地上,陪着姐姐。

过了好大一会儿,姐姐才翻过身,面向湛蓝的天空躺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很久没有如此亲近大地了,我呼吸着青草的气息,好像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像是做梦一样。”

扎西说:“你的故乡在哪里?”

姐姐说:“福建闽西一个叫唐镇的小地方,那也是山区,不

过,那里的山没有这里的高,也没有这里的雄峻。”

扎西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你故乡是不是也很美?”

姐姐说:“没有这里美。”

扎西说:“那应该也很美。我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我长这么大,没有离开过藏地。我妹说要带我去汉地,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

姐姐说:“去看看可以,别迷恋汉地。”

扎西说:“以后有机会再说。你真的没有受伤?起来走走,看看有没有伤着手脚。”

姐姐动了动手和脚,说:“放心吧,没有问题,让我再躺会儿,我喜欢这样无忧无虑地躺着,就像躺在故乡河边的草地上,我喜欢青草的气味,也会让我迷醉。”

扎西说:“那你就躺着吧。”

他站起来,在草地上采了一束野花,回到姐姐身边,坐下来,把那束野花递给姐姐。姐姐把花束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好香呀。”她把花束放在了胸脯上,姐姐的胸脯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花束也在起伏。扎西说:“喜欢吗?”姐姐说:“喜欢。”扎西也躺了下来,他拔了根草,叼在嘴巴上。姐姐说:“要是永远这样躺着,该有多好,没有忧伤,没有悲情,也不要有欢乐,就是这样平平静静地躺着。”扎西说:“那样会饿死的。”姐姐说:“是呀,浪漫毕竟当不了饭吃。”

一阵风吹过来,十分凉爽。

扎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嘴巴里叼着草根吗?”

姐姐说:“不知道,为什么呢?”

扎西说:“我说了你可不要害怕。”

姐姐说:“你说吧,我不怕,其实我胆子很大的,我什么也不怕,就怕伤情。”

扎西说:“草甸子上有很多鬼魂在游荡,我躺在这里,鬼魂会过来,以为我死了,要带走我的灵魂。我嘴巴里叼着草根,草根一直在动,鬼魂看到后,就知道我是活人,就不会带走我的灵魂了。”

姐姐说:“真的?”

扎西呵呵大笑。

姐姐说:“你笑什么呀?”

扎西说:“笑你呀,我知道你害怕了。”

姐姐说:“我真的没怕,就让鬼魂把我带走好了。”

扎西突然认真地说:“鬼魂带不走你的,只要我在这里,鬼魂就不敢带走你,我会保护你的。”

姐姐内心涌起某种久违的温暖和感动。

他们躺在草地上说话的时候,那两匹马在不远处吃草。

姐姐想到一个问题,说:“扎西,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玩?”

扎西说:“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问题。你很不快乐,内心不快乐的人就是笑也好像在哭,我看得出来,你心思很重,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我想带你出来,骑骑马,看看风景,也许会好受些。”

姐姐眼睛湿了,她其实是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正因为她容易动感情,也很容易受到伤害。姐姐说:“谢谢你,扎西。”

扎西爽朗地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你是我妹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

是的,姐姐的年龄比他大。

姐姐说:“除了带我出来散心,还有别的原因吗?”

扎西说:“没有。”

姐姐试探地说:“你不喜欢我?”

扎西没有说话,看着天上一朵闪亮的白云飘过,白云仿佛是美丽的仙子。

姐姐说:“扎西,回答我,好吗?”

扎西说:“怎么说呢,我也喜欢我妹,当然也喜欢你,可是,这不是那种喜欢,我很快就要结婚了,是我们村里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很多小伙子追求她的,她就喜欢我一个人,我们已经订婚了,等结婚时,我请你和我妹来喝喜酒。”

姐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是自己多心了,她误会了这个淳朴的藏族汉子。可为什么胡丽说他没有女朋友呢?

扎西回答了她这个问题:“这事情我连我妹都没有告诉,你也不要告诉她,到时给她一个惊喜。她总是说,我再不找女朋友,就老了。哈哈,她太小看我了,我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

姐姐笑了。

扎西说:“休息好了吗?”

姐姐说:“好了。”

扎西说:“那我们骑马再去看看风景吧。”

姐姐说:“好。”

扎西朝那两匹马的方向吹了个嘹亮的唿哨,两匹马听到唿哨声,抬起头,朝他们奔跑过来。他们重新骑上马,朝草甸子深处走去。扎西唱起了歌,藏族民歌,歌声嘹亮优美,姐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纯粹的歌声。扎西告诉她,他唱的是情歌,是男人追求女人时唱的情歌。姐姐说:“你唱得真好,不去当歌唱家,太可惜了。”扎西乐了,说:“我们这里的人,都会唱歌跳舞,唱得比我好的不知道有多少,遍地都是歌唱家。”姐姐也笑了,说:“扎西,你给你未婚妻唱过情歌吗?”扎西说:“当然唱,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早上在她家门前的山坡上唱,她一听到我的歌声就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看着我傻笑。”

一阵风吹过来,把姐姐的头发吹乱了。

……

那个晚上,姐姐对胡丽说,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平静的一天。姐姐把一天里的事情告诉了胡丽,只有扎西要结婚的事情没有告诉她,姐姐答应过扎西,给他保守这个秘密。

宋海波自从那次用酒瓶子砸破了小胡子的头之后,好久没有来狼毒花酒吧喝酒。秋天来临后的一天晚上,他才踏进狼毒花酒吧的门。他一进狼毒花酒吧,目光就四处搜寻姐姐的身影。他没有看到姐姐。他还是坐在角落里,边喝酒边看着酒吧里的男男女女聊天喝酒,他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胡丽把两瓶啤酒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说:“海波兄,你好久没有来了呀。”宋海波笑了笑,低声说:“你知道我胆小怕事,说实话,我用酒瓶子砸了人,后悔死了,也害怕极了,担心小胡子报复我,所以我就到昆明去躲了一段时间,我感觉应该没事了,才敢回来。”胡丽笑了,说:“你明明是老鼠胆,还要逞英雄,活该。那天你要不出手,王杰也会出手的。”

宋海波也笑了笑,说:“没办法,那晚也是鬼使神差,脑袋一热就上了,我的脑袋很少那样发热的。”

胡丽说:“就冲着你那难得的脑袋发热,我就改变了对你的印象,你不是孬种,是条汉子。我一直想替我姐感谢你,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今夜你终于出现了,这样吧,今天晚上你随便喝,喝多少酒都算在我头上,一会儿我还要烤肉给你吃。”

宋海波说:“谢谢,谢谢。”

胡丽说:“应该的,应该的。”

宋海波说:“怎么没看到你姐?她走了?”

胡丽说:“你还记得我姐?”

宋海波说:“当然,怎么也忘不了,我一直记得她忧郁的眼神,想起她忧郁的眼神,我心里就会疼痛。”

胡丽说:“你还是别想了,她不会喜欢你的。”

宋海波说:“她喜不喜欢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一直想着她,心里有个人,活得比较踏实。能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吗?”胡丽叹了口气说:“天下怎么就有你们这些情圣呢。我姐上个月走了,去白马村村小支教了。”宋海波说:“是雪山脚下的那个白马村吗?”胡丽点了点头。宋海波说:“她和你在一起好好的,怎么就去了白马村?”胡丽说:“虽然我们是好姐妹,可是我们还是不一样。我姐不喜欢酒吧里喧闹的生活,她说看到那么多人挤在酒吧里喝酒玩闹,她头就发晕。她来这里,就是来寻找平静生活的。我体谅她,不能因为我再扰乱她的心绪,就让我哥给她找了个村小,在那里教孩子们语文,白马村小正好缺汉语老师。”宋海波说:“她在那里过得好吗?”胡丽说:“还可以吧,最起码比在酒吧里要强,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十分充裕,她可以在那里慢慢地疗伤,恢复元气。”宋海波说:“来这里之前,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胡丽说:“喝你的酒吧,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她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宋海波不再说话,独自喝酒,胡丽也去忙着招待客人了。

大雪封山前,白马村小放假了,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学校,姐姐也回到了香格里拉古城。那时,古城的旅游业也进入了淡季,汉地来这里开客栈和酒吧的老板大都离开了此地,有的回老家,有的去度假了,还有的去大理休息。古城宛如一座空城,冷冷清清,夏日里的热闹荡然无存。

胡丽是不会离开的,她早已把这里当家了,说要在这里老死。姐姐没有来的那三年里,她都独自一人在狼毒花酒吧里过冬,像条冬眠的蛇。要不是有个别没有走的朋友以及扎西来看望她,她会缩在被窝里几天不起床,干粮和水就放在床旁边,有时冻得半死,才发现炉火早灭了,很不情愿地起来重新生火。王杰也是不离开的人,他看守张冲的客栈,偶尔会过来让胡丽弄顿好吃的,吃饱喝足后,唱歌给胡丽听,其实也是唱给自己听,孤独寂寞的人有时需要自己唤醒自己,那样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存在于尘世。王杰曾经追求过胡丽,没有成功,胡丽心如铁石,根本就不可能答应他的求爱。有一次,王杰喝完酒,问她:“胡丽,你还是女人吗?”胡丽说:“哥们,这还用问吗?”王杰说:“我不相信你一个女人会没有欲望,你难道就没有难以忍耐的时候?”胡丽说:“早就没有了,想起做那种事情,我就觉得恶心。别说这些废话了,你要把我当哥们,就好好喝酒唱歌,你要玩什么,我陪你,但是,千万别往那个地方想,想歪了,我会把你赶出门,不会再允许你踏进狼毒花酒吧一步!”她的话十分决绝,王杰也就彻底死了那条心。王杰偶尔也会找个文艺女青年睡上一觉,胡丽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那事情和她真没有什么关系。

这个冬季,姐姐给狼毒花酒吧带来了些许生气。

姐姐也就是在这个冬季,学会了弹吉他,学会了一些歌,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唱《不要怕》这首歌。有段时间,王杰睡醒就往狼毒花酒吧跑,他要教姐姐弹吉他和唱歌。其实,姐姐的嗓音并不好,王杰鼓励她唱。王杰说:“不要怕,唱吧。”姐姐听到“不要怕”这三个字,内心有种莫名的感动,她说:“对,不要怕。”他们在弹吉他和唱歌,寂寥的狼毒花酒吧有了生气,古城也有了生气。胡丽也不像往年那样冬眠了,只好起床,陪着他们,然后给他们准备食物。他们主要的食物就是土豆和肉,胡丽变着法子做菜,她能够把土豆做出十多种花样,以免他们吃腻了。

姐姐抱着吉他唱《不要怕》的样子让胡丽着迷。

胡丽说:“我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喜欢你了,你看你那眼神,忧伤中透出一种无所谓,仿佛洞察一切;你看你那表情,楚楚动人,柔弱中带着决绝,让人怜爱;你的歌声是发自内心的呐喊,而不是做作的演唱。姐,你真的很美。”

姐姐说:“你别夸我,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也许是姐姐的歌声传进了宋海波的耳朵,他偷偷地来到狼毒花酒吧的门口。门关闭着,姐姐在里面歌唱。宋海波把脸贴在门上,目光透过门缝,往里面窥视。他看到姐姐、胡丽和王杰围坐在厅中央的火盆边,王杰弹着吉他,姐姐在放声歌唱,胡丽给火盆里添柴。宋海波心里忐忑不安的,想进去和他们在一起,又害怕什么。经过一阵思想斗争,他决定进去。宋海波敲了敲门。

胡丽说:“这时候有谁会来?”

王杰说:“是不是扎西?”

胡丽说:“他前两天才来过,昨天晚上下大雪,他出不了山的,不可能吧。”

王杰说:“去看看吧。”

胡丽去开了门,发现是宋海波,说:“你怎么来了?”

宋海波脸红了,额头上的那条刀疤也更红了。他说:“来看看,来看看。”

胡丽说:“外面冷,赶紧进来吧。”

宋海波进了屋,搬了椅子,坐在火盆边上,挨着王杰。他不敢用正眼看姐姐,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瞟姐姐。姐姐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姐姐唱完歌,对他说:“上次谢谢你呀。”宋海波说:“不客气,不客气。”

胡丽说:“海波,你会唱歌吗,也来一首,让王杰给你伴唱。”

宋海波说:“我五音不全,不会唱,不会唱。”

王杰说:“来一首吧,自娱自乐,怎么唱都可以。”

宋海波说:“饶了我吧,我真不会唱歌。”

姐姐说:“你们别为难他了,看他窘迫的样子,多难受呀。”

胡丽笑了,说:“海波,你说实话,今天来,是不是冲着我姐来的?”

宋海波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姐姐说:“小丽,你别乱说。”

王杰笑了,说:“他就这熊样,有贼心没有贼胆。”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喝酒。宋海波没有什么话语

,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不管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管他们唱什么。最后,宋海波把自己灌得烂醉。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醉酒后的宋海波反而唱起了歌,不过就唱一句:“山上的姑娘真漂亮,哎呦妈呀,哎呦妈呀真漂亮,真漂亮——”

宋海波反反复复唱这句歌,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姐姐的眼泪都笑出来了。那次酒醉之后,宋海波又很长时间没有出现。

宋海波在姐姐眼里,也是个捉摸不透的怪人。

说到醉酒,姐姐来香格里拉直到死去,除了一开始那次,只喝醉过一次酒。那是大年三十晚上。那天晚上,姐姐和胡丽还有王杰一起吃年夜饭。宋海波没有出现,他们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年,他就是一个无人关心的孤魂野鬼。他们吃年夜饭时说起他来,姐姐还有些同情他。更多的是,他们同情自己,他们也是无家可归流落异乡的孤魂野鬼。他们也想念故乡的亲人,可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堪的过去,不愿意告诉亲人自己的去向,也不想听到亲人的声音,亲人的声音会让他们更加痛苦,所以,在这个喜庆的夜晚,他们都没有给故乡的亲人打电话。他们在一起,喝酒,唱歌,说着各种逗乐的鬼话。他们让自己兴奋,让自己痛快地笑,痛快地哭。

姐姐在那个大年夜,的确喝多了。

平常她会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喝醉,她十分清楚自己喝醉酒是什么状况。这个晚上,她完全放开了,在这偏远的边地,没有人会嘲笑她的醉态,没有人会对她指手画脚,没有人会对她不敬。她是自由的,自由地歌唱,自由地喝酒。喝醉后,自由地哭。她抱着胡丽痛哭。她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胡丽,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痛哭。她的哭嚎勾起了胡丽内心深藏的痛苦,胡丽也痛哭起来。面对两个痛哭的女人,王杰也抹了抹泪,他没有让自己哭出来,而是大声地唱《不要怕》。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累了,他就抱着吉他离开了狼毒花酒吧。

那是个风雪之夜。

狂风漫卷雪花,连同两个女人的鬼哭狼嚎,回荡在古城的上空。就在这个风雪之夜,姐姐告诉胡丽,她是个杀人犯。

……

胡丽说到这里,天已经大亮了。她还没有告诉我姐姐是怎么死的,死于何处。她在给我讲姐姐的事情的过程中,我不忍心打断她,只要有关于姐姐的事情,我都要听,多年来,我一直渴望得到关于姐姐的消息。

胡丽说:“弟弟,天亮了,你一晚上都没有合眼,睡会儿吧,你睡好了,我再给你讲。”

我说:“我不累。”

胡丽说:“在高原上,一定要休息好,否则容易高反,你还是睡会儿吧,我去给你准备早餐,我弄好后叫你。”她也很累了,我不能逼她再讲下去,让她也透口气。胡丽打了个呵欠,走出了房间。她把门带上后,我躺在床上,脑海一片混乱,姐姐的形象也十分模糊,我无法拼凑出她完整的样子。

我的确累了。我在凌乱的思绪之中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胡丽的吼叫声中惊醒过来。胡丽的声音充满了愤怒,虽然声音很大,可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许是因为她说话太快了,也许是她因为愤怒而吐字不清。我一激灵从床上翻滚起来,走出了房门。胡丽不是在酒吧里吵吵,而是在酒吧外面。

我跑了出去。

我看到胡丽指着一个长头发男子的鼻子,怒骂和质问道:“畜生,你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姐!”那长头发男子脸色黑红,额头上有一块闪亮的刀疤。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胡丽气得浑身发抖:“畜生,一定是你害死了我姐,白马村小有人在我姐死的那天见到过你,还看到你和我姐一起离开了村小,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姐为什么会死!”我在梦中梦到把我推进深坑的就是这个长发男子,也是昨天晚上路灯下站着的那个人,难道真的是他杀了姐姐?如果真是那样,我会杀了他,我发誓,我会杀了他。我阴沉着脸走了过去,那男子显然发现了我,他突然转过身,飞快地跑了。胡丽看到我,说:“弟弟,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说:“我睡不着了。”胡丽说:“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摇了摇头,说:“这个人是谁?”胡丽说:“他就是宋海波。”我说:“我猜出来了。”胡丽说:“走,我们进屋说吧。”

我们回到了酒吧里。

胡丽从厨房里给我端出来一碗面条,说:“快吃吧,你一定饿了,吃完了,我们再说话。”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条,根本就没有品出面条的滋味,胡丽问我好不好吃,我回答不上来,我心里记挂着姐姐的事情,吃什么也索然无味。

胡丽说:“我刚才到门口,发现宋海波在那里探头探脑,就觉得他心里有鬼,我好好问他,他总是连个屁都不放,气得我真想把他一刀劈了。我们怀疑姐姐的死和他有关系。我们明白,他真心喜欢姐姐,他曾经背着我们,到白马村小找过姐姐,还不止一次。就在姐姐死的那天,他也去过,有人看到他和姐姐一起离开的,他们离开不久,姐姐就出事了。那是今年的第一场暴雨过后的事情,姐姐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打落到澜沧江里……可怜的姐姐,死了连遗体也没有找到。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姐姐。最后,我们放弃了寻找,才打电话给你的,姐姐曾经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过我,说她要有什么不测,让我打电话给你,你的手机号码姐姐一直记着,我也一直记着。”

我的眼里积满了泪水,就是流淌不下来。我想,姐姐一定是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我说:“我要去寻找姐姐。”

胡丽说:“我陪你去,我也想找到她,或许她没有死。”

我说:“宋海波是不是真的杀了姐姐?”

胡丽说:“其实我也不能确定。我相信他真的爱姐姐,况且他那么懦弱的人,怎么下得了杀手呢,如果他真的杀了姐姐,他会恐惧的,会逃跑的。他没有逃跑,昨天晚上和刚才他在酒吧外面徘徊,一定是知道你来了,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问题是,我问他是不是来找你,他却什么也不说。我和王杰去找过他,要他说出真相,他也什么都不说。要是扎西还在,一定会把他扔到澜沧江里去的,可扎西——”

我说:“扎西怎么了?”

胡丽黯然神伤,她抹了抹眼睛,说:“我哥他,他也走了。生命就是如此无常,去年秋天,一场车祸,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本来,他准备在那次出车回来举办婚礼的,走前还送来了请柬,也给姐姐送去了请柬。我和姐姐都很高兴,等着他回来,等着那场盛大美好的婚礼。可是——我哥对我像亲妹妹一样,他的噩耗传来,我哭了三天三夜,那么一个亲爱的哥哥就这样走了。他对姐姐也很好,经常送一些好吃的东西到白马村小,怕她在那里受苦。他走后,姐姐也很伤心。她对我说:‘是不是所有对我好的男人都会很不幸,我是灾星,我不该来的,是我把灾祸带给了他。’我安慰姐姐,说我哥的死和她没有关系,那是他的命。我不希望姐姐因为此事郁郁寡欢,我不希望我亲爱的人离开我,我们是一条藤上结的两颗苦瓜,我们相互爱惜,相互温暖。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哥走后,姐姐也会走。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姐姐走了,她怎么能够就这样离我而去?冬天来临后,她还要来陪我度过漫长的冬季,有她在,我才感觉到温暖,感觉到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

胡丽哭出了声。

我的泪水终于又一次流淌下来。

胡丽把姐姐的遗物交给了我。一个灰色的帆布背包,背包里有个笔记本电脑,很老式的那种,厚厚的,拿起来觉得沉重;还有厚厚的两本笔记本;一个小布娃娃。背包里没有衣物,胡丽说,那些衣物她拿到澜沧江边烧了,只留下了这些东西交给我。背包里也没有化妆品什么的,胡丽说,姐姐从来不用那些东西,到哪里都是素颜,都是不经修饰的自然模样。姐姐留在尘世的东西少得可怜,她活着时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我对胡丽说:“丽姐,我在这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去寻找姐姐,无论怎么样,我都要找到他。”

胡丽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陪你去。”

我们制定了一条寻找姐姐的路线,先到白马村,然后从白马村沿着澜沧江一直往下走,寻找姐姐。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很多地方不能通车,只能徒步。我们准备好了小帐篷、睡袋、手电以及干粮和水壶。姐姐的笔记本,我也带在了背包里,我用的是姐姐留下来的灰色帆布背包。

张冲和王杰劝我们不要去,马上进入雨季了,一路上十分危险,况且,他们已经找过一遍,不可能找到姐姐了,湍急的澜沧江水早已把姐姐冲到了不可到达的远方。我不听他们的劝告,固执地要去寻找姐姐。王杰说:“你实在要去的话,我陪你去,让胡丽留下来,她是个女人,路太难走,她恐怕受不了。”我觉得王杰说得有道理,也让胡丽留下来,现在开始,渐渐有游客前来了,她留下来,也不会影响生意。胡丽说:“还是我陪弟弟去吧,我什么苦没有受过,我不怕,我要不去,心里不会安宁,至于生意,让它见鬼去吧。”胡丽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张冲他们无奈,只好由着她的性子。王杰搬到狼毒花酒吧来住,帮胡丽看店,也替她开门营业。

一切准备好后,我们就出发了。

从香格里拉古城到白马村,将近两百多公里。公共汽车把我们拉到德钦县城时,已近黄昏。我们没有在德钦县城过夜,胡丽拦了一辆货车,在天黑之前,把我们捎到了澜沧江边的一个村庄。胡丽十分有经验,很顺利地住进了一个藏民的家里。藏民很热情,招待我们吃了饭,我们就睡下了,因为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躺在床上,我听到了澜沧江江水的呜咽,姐姐的呼救声在我脑海回荡。胡丽说:“弟弟,快睡吧,不好好休息,真的不行的,这里海拔很高,要是高反了,很麻烦的。”我说:“好的,睡吧。”尽管如此,我还是辗转反侧,很久才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起床了。

没有想到是个晴天,走出藏民的家门,我们就看到了梅里雪山。神山的十三座山峰神奇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显得雄奇而又庄严。胡丽说:“弟弟,你的运气好,刚刚来就可以看到瓦卡格博的真容,许多人来了很多次都看不到,它总是藏在云雾之中。”我无心观赏如此神奇的美景,但我心里向神山祈祷,希望神山保佑我找到姐姐,哪怕是她的遗体。藏民知道我们要去白马村,好心的他给我们准备了两匹骡马,他要送我们去白马村。白马村不通汽车,如果靠两腿走过去,需要好几个小时。我们十分感谢他。藏民自己骑着匹骡马走在前面,我们走在后面。我们一直走下坡路,进入澜沧江大峡谷,然后过了一座铁索桥,到了澜沧江的对岸。过桥后,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崎岖小道,一直往上游走。路的一边是悬崖峭壁,另外一边是湍急的澜沧江,悬崖峭壁上的石头随时都有可能滚落,掉到澜沧江里也很危险。胡丽说,要是下过暴雨,这里很容易发生泥石流,泥石流经常把路给冲垮。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多么的艰辛,姐姐在这里能够呆上两年,有多么不容易?我不敢深入地想象,担心着骡马会一脚踩空掉进澜沧江里。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就要拐进山里时,胡丽让我们停下来。她神情肃穆地说:“弟弟,姐姐就是从这里掉进江里的。”

我抬头看了看山上,这里还有石头滚落的痕迹,又看了看澜沧江,浑黄的江水咆哮着怒气冲冲地往前方奔涌。

我从骡马背上翻身下来,站在江边默哀。

我仿佛听到姐姐的哀叫。

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姐姐——”

不知道姐姐听到我的声音没有?

上山时,我觉得仿佛来过这里,是的,我来过这里,是在梦中,我来过这里,是在父亲死前那个晚上的梦中,我来过这里。我在这里追赶着姐姐,姐姐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风中,我不知道风中关于姐姐的秘密。我想这里的风一定知道姐姐的去向,我心里说,风呀风呀,快告诉我,姐姐在哪里?

我们翻过了一座山,终于到达了白马村,白马村就在雪山脚下。

送我们来的藏民要回去了,胡丽给了他两百块钱,他没有收。看着他骑着骡马,牵着两匹骡马远去,我内心十分感动。

我们来到了白马村小。校长是个中年藏族汉子,他的脸赤红,眼睛很亮,穿着一件旧皮夹克,头发乱糟糟的。听说我是李婉榕的弟弟,他显得热情,还有些哀伤。我们的行李放下之后,他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山里的天,说变就变,不一会儿功夫,天上就乌云密布,雪山也罩在云雾里。校长给我们一人一把伞,说有可能会下雨,他自己披上了塑料雨披。我们跟在他后面。一路上,风光旖旎,但美丽的风光仿佛和我们没有关系。校长一路无话,我和胡丽也沉默不语,我们没有问他要带我们到什么地方,也不必问。我内心极为敏感,我

猜到了一点,校长带我们去的地方一定和姐姐有关。

那是一片向阳的山坡。

山坡上的野草正在返青,那是生命的迹象。山坡上只有一棵树,那是一棵雪松,雪松上挂满了经幡,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飘扬。雪松周围被一圈白色的石头环绕,像白色的花环。校长对我们说:“那是村小的学生们从河滩上捡来的石头,为了纪念李婉榕老师,把这里当成她的墓园。”

“再过一段时间,山坡上就会开满野花。”胡丽说。

校长说:“是的,很快了。到时候,李老师就会被鲜花围绕,同学们说了,要把鲜花铺满她的墓园。她一直在这里,不会离开。”

我站在那棵雪松底下,仿佛看到姐姐笑容满面地站在我面前,有很多话要和我说。她一定有很多话还没有和我说,我曾经期待着某一天,她会出现在我面前,给我讲她漂泊的故事,讲她的心路历程,讲她的一切,我静静地聆听,可以感觉到她口中呵出的温热气息。我流下了泪水,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自己死后,还有很多话没有和最爱的人讲。我好想给妻子黄七月打个电话,告诉她姐姐的死讯,告诉她我的去向,告诉她我找到姐姐的遗体后马上回家,然后再也不离开她。可是,当我打开手机,发现这里没有讯号。我很后悔,没有告诉她就远离了家乡,她一定在痛苦之中煎熬。

胡丽说:“姐姐,你在这里安息,也遂了你的心愿,这地方多好呀,背靠神山,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宁静而又美丽,等我死了,我也要在这里陪你。姐姐,不要怕——”

晚上,我们住在白马村小。校长给我们找了个向导和两匹骡马,明天和我们上路,到澜沧江下游寻找姐姐的遗体。

晚饭也是在白马村小吃的,校长和几名老师和我们一起吃饭,校长特地加了两个菜,一个韭菜炒鸡蛋,另一个是醋溜土豆丝,这两个菜都是姐姐喜欢吃的。吃饭的时候,老师们都不太说话,他们有些怕生,要是姐姐在,他们也许不会这样沉默。校长拿出青稞酒给我们喝,我说不会喝酒,校长说喝点吧,胡丽告诉校长我的确不会喝酒,校长放过了我。他不解,说:“李婉榕老师的酒量好,她弟弟怎么就不行呢?”胡丽说:“弟弟不能喝,我陪你喝吧。”校长说:“你们汉地的人,怎么女娃子都比男的能喝?”胡丽说:“也不全这样。”

几杯酒落肚后,校长的眼睛闪闪发亮,话也多了起来。

他说了姐姐很多好话,还讲到了扎西和宋海波。和胡丽说的一样,扎西对姐姐很好,他经常来看她,还给她带好吃的东西。每次姐姐都把好吃的东西和师生们一起分享。扎西每次来的时间都很短,放下东西,和姐姐说几句话后,就骑马走了。扎西和校长是朋友,他总是叮嘱校长,要好好关照姐姐。校长说,姐姐根本就不要他们关照,反而关照村小的师生们。村小来过一些支教的老师,没有一个像姐姐那样吃苦耐劳,没有一个像姐姐这样待那么久,那些老师没有一个住上一年的,有的没有待满三个月就走了,主要是这里的生活条件太差了,吃住都不如人意,经常停电,还没有手机信号。姐姐不在乎这些,姐姐在乎的是内心的平静。

扎西死后,姐姐十分悲伤。

她总是在课余的时间里,到山坡上,站在那棵雪松树下,向远方眺望,希望来路上出现一匹枣红马,那是扎西的马。她有时会问校长:“人死后真有灵魂吗?”校长认真地说:“有的。”她说:“扎西的灵魂一定还在。”校长说:“在的,在天堂。”姐姐说:“看来我再也不能和他相见了。”校长说:“可以的,我们都会在天堂相见。”姐姐说:“不,不能,我上不了天堂,我是罪人。”

校长也认为宋海波是个古怪的人。

其实,宋海波才来过三次。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在村口碰到了校长,他是徒步从澜沧江对岸走过来的,看上去筋疲力尽的样子。他问校长:“村小在哪里?”他额头上闪亮的刀疤使校长警惕:“你要找谁?”宋海波说:“我找李婉榕。”校长说:“你认识李婉榕老师?”宋海波目光躲闪,说:“认识,认识。”校长说:“你找她干什么?”宋海波说:“来看看她,看看她。”校长把他带到了学校。姐姐见到他,诧异,说:“你怎么来了?”宋海波脸红耳赤地说:“来,来看看你——”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话,姐姐带他在山坡上走了走,尽了地主之谊。宋海波毕竟为姐姐砸过小胡子一酒瓶子,姐姐还是把他当作朋友。那晚,宋海波住在村小,和一个男老师住一屋,校长留了个心眼,让那个男老师看着他。半夜,宋海波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出了房门,然后轻轻地关上门。他鬼魂般来到姐姐房间门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男老师躲在暗处,监视他。他一直在那里站着,一站就站了大半夜,天快亮了才悄悄回到男老师的房间。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了村小。男老师把他的行为告诉给校长,校长猜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过,他还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姐姐,要提防宋海波。第二次去,还是那样。宋海波最后一次去,就是在姐姐死的前一天。他到达白马村小时,已近黄昏,还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见到姐姐后,姐姐当着校长的面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很辛苦的,我在这里很好,也不想和外界有什么来往,你就不要来打扰我了。”宋海波落寞的样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姐姐没有带他去山坡上溜达,吃完晚饭,姐姐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校长也对他说:“你以后真的不要再来了,李婉榕老师不欢迎你。”宋海波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那晚,他还是和那个男老师住一屋。他和男老师也无话可说。男老师还是继续监视他。到了半夜时分,他以为男老师睡着了,还是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悄悄地走出了房门。他来到了姐姐房间门口,呆立在那里。夜空之中,乌云翻滚,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山风呼啸,怪兽般嚎叫。站了许久,宋海波敲了敲姐姐的房门。姐姐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房门,姐姐在里面说:“谁?”宋海波说:“是我,开开门,我想和你说一句话。”姐姐说:“你有什么话就在门口说吧。”宋海波说:“婉榕,求你,开开门,我就说一句话,说完就走。”姐姐说:“你就在门口说吧,我听得到。”宋海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跪在姐姐房门外,抽泣起来。姐姐说:“你为什么哭?”他没有回答姐姐的问题,继续抽泣。姐姐说:“你回去睡觉吧,天亮了再说,好吗?”宋海波还是继续抽泣。姐姐有点恼火,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还是男人吗,哭什么哭!”宋海波终于说出了三个字:“我爱你——”

姐姐无语了。

说完那三个字,宋海波站起来,抹了抹眼睛,回房间去了。

宋海波刚刚躺下,暴雨就来临了。

男老师一夜没有合眼。

宋海波也一夜未眠。

天亮后,暴雨停了。宋海波要走,校长告诉他,刚刚下完暴雨,路一定很不好走,让他等等再走。姐姐也劝他不要急着走。宋海波说:“我该说的话也说过了,该走了,再留在这里,就是我的不对了。”校长见他去意已决,也没有再拦他,只是让他一路小心。姐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提出来要送他一段路。宋海波没有拒绝,校长也没有阻拦。校长看着他们走出了村小,若有所思。

校长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走后不到一个小时,宋海波急匆匆地跑回来,说姐姐出事了,他泪流满面,悲痛万分的样子。校长马上带着师生们来到了姐姐出事的地方……校长流着泪说:“如果当时我阻拦她,不让她去送他,那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老师们都低下了头。

胡丽喝了口酒,说:“校长,不怪你,不要自责了,一切都是命,也许是上天怜悯我苦难的姐姐,提早让她上天堂。”

校长抹了把泪说:“她是个好人,一定会上天堂的。”

姐姐死后,校长发动白马村的村民和胡丽他们一起,试图找到姐姐的遗体,可是找了好长时间,无功而返。凭他们的经验,姐姐的遗体是无法找回来了。校长知道我们明天就要出发,重新踏上寻找姐姐的道路,他面露难色,可是没有阻止我们。我心里明白,他对我们的行动表示怀疑,不相信我们能够找回姐姐,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尊重我们的选择,也理解我的心情。

我们住在姐姐住过的房间里,我可以感受到姐姐的存在。

我对胡丽说:“丽姐,我不太相信宋海波会杀了姐姐。”

胡丽说:“可是他一定知道什么,却没有说。”

我说:“总有一天,他会说的。”

胡丽说:“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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