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泉把方向盘的控制权交到丈夫手里。网维咬着牙,使劲地踩油门。如果这条路上有个违章摄像镜头,那此时网维的这个车速足够让这位大侦探罚一千块钱的款了。

“嘿,网维,你开慢点。”黄小邪叫起来,在后座晃荡,还和颤抖不已的张茹雅抱在了一起。

“你们也把保险带系上吧。”江泉回头吩咐他们说。看见那两人互相握着手的样子,禁不住莞尔一笑。

网维对着后车镜撇撇嘴,把凌志车开向石子路。风驰电掣一刻钟后,他们到了陆家村村口。这时离张茹雅接到电话,不过两个小时。

“嘿。”黄小邪铁青着脸,从车里钻出来,对网维说:“你就把车停在这边吧。村里面似乎已经没地方停了。”

江泉一看,果然村子的广场上停着镇派出所的警车。

张茹雅三步并做两步地往陆家跑。网维却不下车,还不让江泉和黄小邪走开。

过了一会儿,胖胖的曲大伟所长从里面走出来。那样子像是被家里人给推出来似的。他生气嚷嚷着,往村广场上走。瞥到黄小邪他们在村口,就冲他们大叫,“嘿,黄小邪你给我过来。”

黄小邪于是跑过去,听他的所长说了会儿话。又跑回来,扒在车窗前对着网维说:“嘿,网维,你绝对想不到的事,陆岩的尸体不见了。”

网维一点也没有显出惊讶。相反,非常自然地回答他说:“我就这么想的。”

“你就这么想的……”黄小邪不信道。

“如果陆岩的确是因为砒霜中毒而死,凶手当然不能把尸体交到警察手里。”

“可问题里,现在陆家人又说陆岩没有死了。”

这一点倒有点出乎网维的意料,他在驾驶座上思忖了一阵,终于从暖和的汽车里爬了出来。“这事,既然管到这,总得搞个水落石出的好。”

“你准备从何处着手?”江泉问,她忧虑地看着那幢刚刚做完丧事的房子,感受到从那传来的不祥气氛。

“我。”网维敏锐地感觉到了妻子的不安,“你说得不错。”

他在村广场上转了个弯,往陆申龙家的隔壁走。他刚走到门口,想要去推门,那扇绿色的铝合金大门啪的弹了开来。网维往后退了一步,一个小子冲了出来。

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吵道:“你又不是我娘,你凭什么管我。”

网维和江泉认出这个邋遢小子正是那天陆羽寄养的许言武的医生许伟。屋子里追出一个矮胖的女人,正是陆小春。她手里甩着一根鸡毛掸子,骂道:“小赤佬,还要逃,你有种今朝夜里不要回来。”

许伟站在离门五米的地方,对着那妇女吐口水,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我困到我干妈家里去。”

“小你个赤佬,你当陆羽个女人喜欢你,你就不得了哉。我看俚家里人么也没有欢喜你,当心被个老头子打出来。”

“老太婆。”许伟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猛地往胖女人的身上丢来。陆小春一不防备,被他丢中胸口,痛得抱着那对耸立的胸脯直跳。

“小赤佬,你不要逃。我今朝不抓牢你,打断你的狗腿,我就不叫陆小春。”

网维往前踏出一步,对着陆小春说:“你好,许医生在不在?”

那个女人停下来观察了一会儿他们两夫妻,对着江泉使了个厌恶的眼色,说:“他在隔壁陆村长家,你要找他,去那边找好了。”

“是陆村长他家人找他过去的吗?”

“那个张老太婆过来哭着叫去的,讲她儿子出了什么事。刚刚还有警察过来呢,你们没看见吗?”她冲冲地回答着,发现许伟已经逃远,便匆匆地往家里退回去。

“陆小春,”网维急忙把脚伸进门里,叫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叫的?”

陆小春生硬地回答说:“不知道。”

“怎么,那时你不在家?”江泉问。

陆小春不说话,闷声不响地往里走。她走过天井,把鸡毛掸子往房门口一插,睬也不睬他们地走了进去。

吃了闭门羹的网维抹抹嘴。

身后有走过来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在那说:“许医生,你真的不知道陆岩得的什么病吗?”是张茹雅。

许医生回答说:“我搞不清楚,今天下午我还特意去了趟镇图书馆,我借了本书,没想到回来就……”

“嘿,许医生,你好,我正找你呢。”网维冷不丁地冲着他们打招呼。

“你是?”许言武认了大概有十几秒,笑了起来,“你就是那天救火时地那个城里人。你怎么又来了啊?”

“唉。”网维叹口气,“我本来是来这里找点小说素材的,今天正好张小姐进城给我送了点这个村子的故事。我们正聊得起劲,就接到打来的电话,说陆岩他出事了。情况到底怎么样?”

身后的江泉偷偷晒笑,对于她丈夫这种信口胡诌,编造谎言的手法她都习以为常了。只是当着张茹雅的面说瞎话,可得要点勇气的。

“是啊,许医生。今天上午我出去时,陆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出事了。”

许言武推开家门,把他们领到院子里,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了陆岩那病,今天特别去了趟镇上的图书馆,我借了本书,刚回到家,就碰到陆家人对我说陆岩出事了。我急急忙忙赶过去,陆村长又对我说陆岩不见了。我今天根本没见过他,怎么弄得清出了什么事。”他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网维望着天井中央那台有年头的丰田摩托车,沉默了一会儿,问了和张茹雅刚才一样的问题。“许医生你真的不晓得陆岩得的什么病吗?”

张茹雅迅速地把眼神射向许言武的脸,看着他说话。

“不是我不明白,只是我不确定。看陆岩的症状,像是中毒。”

张茹雅的身子一跳,走到了江泉的身边。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伸手去抓住江泉,一对眼睛转向门外的村广场,寻找某个便衣警察的身影。

“什么毒?”

“像是砒霜,不过……”许医生忽然住了嘴,从摩托车后备箱里拿出两本书,“我不能再说了,这是陆村长家的家务事。”

网维和江泉都看清楚了那两本书的跨背:《急性中毒抢救手册》、《法律专科教材——婚姻家庭法》。

网维对张茹雅说:“我忘了问你,刚才是谁和你打的电话?”

张茹雅回答他说:“陆羽。是阿姨打电话给她,让她找我的。”

“陆岩他妈妈,现在在家里吗?”

“他们都在,陆羽和他朋友也在。阿姨在那哭,伯伯在那骂人。他们陆家的几个亲戚都去了,在说着什么,可能要到山上去找陆岩。”

“他们找不到的。”网维说,“算了,告诉我,你们村子里的小店在哪?”

张茹雅指着广场东面一个刷着红色油漆的矮房,“村里唯一的杂货店,店老板叫陆迁安,是陆岩的某个堂叔叔,隔得很远的。”

网维就嘟着嘴,往那走去。

刷着红油漆的小店里,坐着一个年逾五十的男子,躬着背,穿着一件蓝灰色的滑雪衫在那看书。他头上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一圈灰白的毛发中间是光溜溜、亮堂堂的秃顶。他听到有脚步声,就放下书,抬了一把鼻梁上的高度老花镜,站起来。

“要点什么?”他问。

“陆老板好啊。”网维笑呵呵地打量着货柜上的小百货,“香烟怎么买?”

“你要什么档次的?”老板问,发现他的顾客有些并不认识,又跟了一句,“你不是我们村里的?”

“怎么,陆老板不认识我了,上个月大火……”网维从他的反应停下来,“有中华吗?”

“哦,就是那个村长家的朋友啊。你今天怎么又来了啊。你等一下啊,我找找看,中华我们这不多,没什么人抽的起。抽的起的人,不要买的。”

“哈哈……不忙,没有就算了。”网维倚着柜台,又看起橱窗里面的东西,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听说那天那场火,就是个烟头引起的。那个老人家也在你这买烟的吧,”

“谁说不是。儿子那么多好烟,没给他抽过一根,都到我这来买最便宜的。”他转过身子,手里握着半条硬壳的红中华,“诶,这种事,就不要再说了。人家老头也死了,道场也算做得满风光。不过呢……”他突然停下来,闭着嘴,不再说话。陆迁安把中华烟放在柜台上,盯着网维看。

网维掏出一张五十元人民币,买了一包烟。趁着他在找钱的时候,他又不经意地说:“老板这有老鼠药卖吗?”

“老鼠药。你们家闹老鼠?”

“是啊。”网维又开始胡诌,“我家有个车库里,老是有老鼠出没。我们家本来就养了一只猫,我们把他抱到车库,让他抓老鼠。没想到那家伙看了老鼠,就往角落里躲。”他龇牙咧嘴的样子逗得那谢顶老板哈哈大笑。

“现在养的猫不会抓老鼠,养的狗不会看门。只会吃。我看电视上说,现在狗还穿衣服,烫头发,比人还懂得享受。”

“是啊,是啊。”网维点头表示同意,“老板,有老鼠药吗?最好是厉害点的,能毒死牛的最好。”

陆迁安跑出小店,对着广场一望,对着网维神秘地说:“你真的是药老鼠?”

“当然是真的了。”网维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在骗你。

“你过来,别被那些警察看见啊,这东西现在不让卖。”

“毒鼠强?”网维奸笑起来,“听说这个东西和砒霜一样。”

“要不怎么能毒死老鼠?”陆迁安蹲下身子,翻箱倒柜,“你千万主意保密,别被警察知道,要不然我……”

“我知道,我知道。”网维急忙贴到他的身后,“不过老板,你怎么会有货呢。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地方了,都没有找到。”

“呵呵……”店老板从最底下的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一只红口袋。“陆村长家造房子,他跑来对我说要先把老鼠药死,让我去弄了些耗子药。这些其实是那时候留下来的。你用不了多少吧?”

“不用很多,不用很多。一点点就好。”

网维接过用塑料袋子紧紧封住的耗子药,乐陶陶地拿着找钱,和老板告别。“像陆村长家那么大,肯定要不少耗子药。”

“嘿,他跟我买的足够毒死一群大象,他们用不了那么多。”陆迁安突然又住了嘴,他匆匆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还没看完的书,轻声咒骂起什么。

网维踱着脚步回到江泉和张茹雅旁边,黄小邪不知什么时候也溜达到了他们边上。呵呵笑着,对网维说:“大侦探刚才去套话了?”

网维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塑料袋,把它们一起递给黄警官说:“这些都给你,别抽错了,口袋里是毒鼠强。”

黄小邪的脸一下子惨白,不安地眨眨眼,“毒鼠强,嘿,那陆岩中的毒……”

网维就把从陆迁安那听来的重述一遍,张茹雅听在耳里,也不舒服地扭动着身子,“我知道,陆伯伯家确实有耗子药,就放在天井里的一间工具房里。”

“有谁知道这事?”网维又问。

“陆家每个人,不对,这个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吧,陆家每天都有人去搓麻将。”

“黄小邪,把这个交给你们曲警官去吧。记得让他先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打草惊蛇了。现在这个村子里面已经有十足的犯罪出现了。我们需要耐心地引蛇出洞才好,对手很狡猾。”

“你当我白痴啊。”黄小邪回了一句,不服气地去找他的曲大伟所长。

网维一笑,又对张茹雅说:“你能现在带我去见见你的爸爸妈妈吗?”

“啊,网维先生,为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些陆家的事,我想你爸爸妈妈应该能告诉我。”

“妈妈在陪着阿姨说话。爸爸,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家,说不定又喝醉了呢。”她说着,领着网维他们往自己家走。

她爸爸张海兴果然喝了很多酒,不过没有醉倒。这个连五十周岁都不满的中年男子,皱着那张橘子皮的脸,把一瓶太湖水啤酒拿在手里,往嘴巴里灌。这么冷的天他都敢喝啤酒,网维有些佩服他了。

“菊花,这两个人是谁啊?”他微张那对朦胧的眼睛问。

“爸爸,他们是……我的朋友。”

屋外走进一个孩子脸的男人,风风火火的样子,是黄小邪追来了。

“所长他们回去了,网维今晚上你得送我回家。”

“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块走呢?”网维半是讥讽半是认真的询问,还看了看张茹雅。黄小邪的脸一下子红了,对着张海兴说:“张叔叔,还记得我吗?”

张茹雅一愣,他爸爸也是很吃惊,张开嘴,喷着满屋子的酒臭味,问:“你是谁?”

“黄刚他儿子啊,你还记得我爸爸吗?”

张海兴整个人立刻坐正起来,转而又松软下来,对着黄小邪说:“你爸爸现在还好吗?”

“爸妈都很好,张叔叔……”

“等一下。”网维一摆手,打断他,“你最好把这事跟我们解释一下。”

黄小邪不客气地找张凳子坐下说:“我们家以前也住在陆家村,我爸爸和张叔叔是好朋友。”

“可是。”张茹雅叫道,“我以前根本没见过你啊。”

“对啊,我爸爸很早以前就离开陆家村了,那是我们两还没出生呢。不过你爸爸小时候去过我们家,对吧,陆叔叔?”

“那是……”张海兴把那个酒瓶塞进嘴里,咕噜咕噜地喝着,含糊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了。”

“黄小邪。”网维正色道,“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们?”

黄小邪说:“没什么瞒着你的,只是我知道一些这个村子的背景。那是我这个礼拜回城后,问我爸爸后知道的。”

“你现在能告诉我了?”网维又问。

“当然,不过这是些陈年旧事,有些我还想问问张叔叔补充。其实本来我就想有空再来这里问的。”他发现网维的眼神中透着怀疑,笑了一下,以释尴尬,“陆家村其实有两个村子,我们现在这个是老村,还有一个就在山的那边。原来两个村子里,这边的一个住的是地主和富农还有些乡绅,而山那边的那个住着的都是贫下中农。山那边的那个村子早就解放了,后来那边的人也大多进了镇子,所以那个村子在八十年代就没有了。但是这个老村,却保存的很好。本来这个村子是陆逊的后代居住的陆家村,村里人都姓陆。但后来,因为通婚的关系,这个村子里又多了三个姓的望族,所以这个陆家村在满清末期一共有四家人家在,其中最大的当然还是他们陆家,但另外三家也不弱:这三家是张家、许家和黄家。”

“还有呢?”网维见他停了下来,便问说。“你没有打听到陆家的事吗?”

“我问了,但是我爸在文革的时候就离开了陆家村。后来的事我爸就不知道了。我问我爸,陆昌国的腿是不是文革的时候被人打断的,可是他对我说不知道。所以张叔叔,你能告诉我吗?你应该知道吧。”

张海兴站起来,把空酒瓶扔出房子,然后走到饭橱里又摸出一瓶太湖水。他哆嗦着手打开橱门下的抽屉寻找开瓶器。他女儿大声叫道,“爸,你不能再喝了。”

张海兴一点也不理睬的把瓶盖掀开,说:“我也不知道。”

这三个字令黄小邪好生气恼,“不会吧,叔叔。你……”

“你不想说也是对的。”网维突然插话,“毕竟这种旧伤疤不应该被人揭开。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只是有一件事我想知道,陆昌国这个人以前做过什么?当然你也可以不说。”

网维的眼神中射出一股不可抗的霸道力量,这道力量射破了张海兴用酒精织起的防御网。他哇的一声怪叫:“好吧,你都知道了。好吧,我可以告诉你那个老头以前曾经当过兵。不是国民党一边的,他打过鬼子,解放过南京,还参加过抗美援朝。”他把没有喝上两口的啤酒再次扔出屋子,砸在那个凹凸不平的天井院子里,溅起碎玻璃和啤酒花。

网维站起来,拉着江泉的手,就往外走,“谢谢了。”

“嘿,网维,你怎么走了。”黄小邪有些不甘心地追了出去,问,“你到底查到了些什么?”

网维停下脚步,看着小警察说,“你的推理能力确实不错,小子。但是你在调查的技巧上,还差火候呢。你把所有的牌都摊开了,我们还能问什么。”

“但是……”

“不用但是了,你和张茹雅在的话,这个张海兴什么也不会说。你认为他为什么老是喝酒?你认为他和陆家的关系怎么样?你认为他为什么对你说不知道?你认为他和你爸爸的关系又如何?你的推理能力不差,如果你再有几分想象力,那么这里面的东西你应该能想到。”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不是很多,但只要找人查查还是能知道的。”网维走到村口,对着黄小邪又说,“现在,我要和小泉回城了。你跟不跟我们回镇上?”

黄小邪眨巴、眨巴眼睛,一跺脚,跳了过来。还没钻进车里,张茹雅匆匆跑了过来。她挥挥手,让网维他们先别开车。

“怎么了?”黄小邪拉着车门问追上来的女孩,语气还满温柔。

“网维先生,”她弯下身子对车里的人说,“能不能再带我去城里?”

“什么事?”

“唉,我也不知道我妈和阿姨说了什么。总之,陆伯伯要让陆羽姐姐在春节那天和他男朋友结婚。”

她身边的两男一女在同一瞬间,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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