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极乐姐妹告诉她的红眼睛司机。

他把水星车开到哈莱姆医院前面有红色消防栓的路缘处,熄掉引擎,把手伸到后面拿他的大麻烟。前后都还有停车空间。

“远离那个消防栓,你这个白痴,”极乐姐妹说。“你想被警察当场活逮吗?”

“消防栓?”他转头凝视。“我没看到嘛。”

他若无其事地换档,往前移一格位置。

“好好看着我的狗,别让任何人把牠偷走,”极乐姐妹说着下了车。

“谁会要啊?”

她没听见他喃喃自语。她径自过了街,往一间有着玻璃外观、并饰以白边条纹的手术器材供应店走去。

店家已经准备打烊了,不过她告诉白人店员她有急用。

她买了一大包吸水棉、一瓶八盎斯的三氯甲烷、一支解剖刀、与肘同长的橡皮手套、连身的橡皮围裙、一块橡皮被单,和一个大瓷盆。

“你忘了镊子了,”店员说。

“我不需要镊子,”她说。

店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身上还带着阳伞和珠饰提袋,不过阳伞已经收起来了。他想要确实记住她的模样,以防万一有人盘问。

“你应该到医院去让他们处理,”他严肃地说。“如果有需要的话,城里有医院在做这种手术。”

他以为她打算堕胎。她看着他。

“是我的女儿,”她说。“我要自己来。”

他耸耸肩,把东西包了起来。她付完钱离开。

当她回到水星车的时候,那只狗正在哀嚎,或许牠是口渴或饿了。她坐进车里,把包裹放在车的地板上,然后摸摸那只母狗的头。

“就快好了,”她温和地说。

她交代司机载她到一二五街的一间廉价旅馆——那里离一二五街的火车站有一个街口——并且叫他在她入内时要继续等候。

一扇歪斜的玻璃镶板门出入有点危险,进入后可通往油毡地板破损、壁纸剥落的长窄门厅,里面散发着男人尿臊味、妓女的臭味、污浊的呕吐味和非常廉价的香水味。留在壁纸上的那些涂鸦,恐怕就连法国蒙马特区那些兜售猥亵照片的小贩也会大惊失色。

后面的楼梯下方是个坑坑疤疤的木头柜台,里头有张衬垫的办公椅,椅背后挂了一个内装备用万能钥匙的信箱。叫铃安置在柜台上;此铃上方的墙面上则有一个老式的夜间叫铃按钮。视线所及不见半个人影。

极乐姐妹用戴着手套的巴掌猛拍旅馆叫铃。半点声音也没响出来。她把叫铃拿起来瞧瞧底部。里面的击锤早已不见了。她再用大拇指揿夜铃。一点动静也没。于是她执起阳伞把手,砰砰砰地敲打旅馆叫铃侧边。声音听起来好像消防车似的。

过了好半晌,才见有个人从办公椅后面暗处的半门现身。那是个褐色皮肤的中年人,有一张麻脸,满头疮癣,棕色的眼睛呆滞无神。他有副看起来似乎孔武有力的粗壮身躯,敞开的无领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一跛一跛地走向前,厚重的身体迟缓地移动,然后双手搁在柜台上。

“有什么我能替您效劳的吗,夫人?”他以男中音歌手的声音说话。措词得当而且发音吐字清晰分明。

不过,极乐姐妹早就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了。

“我想要一间有安全锁的安静房间,”她说。

“本旅馆所有的房间都很安静,”他说。“而且你在这里就跟在上帝膝上一样安全。”

“你们有空房吗?”

“是的,夫人,我们随时都有空房。”

“我看你们准有的,”她说。“等我一下,我先去拿我的行李。”

她出了门,付清司机的车费,把狗牵走,拎着包裹的捆绳。等她再回旅馆时,老板已经等在楼梯口了。

他有一条腿肌肉萎缩,顾然是因为小儿麻痹症所致,因此看起来好像蜘蛛在爬楼梯。极乐姐妹耐心地尾随在后。

二楼的某道门后传出拉高嗓门的争吵声:“你以为你在跟谁讲话,你这个臭黑鬼!”

“你最好给我闭嘴,你这个爱生气的黑婊子……”

另一道门后边则传出锅碗瓢盆齐飞的碰撞声,还有煮火腿肉和甘蓝菜的味道。

第三道门后有人体撞倒家具东西跌落的声响、扭打成一团的脚步声、气喘吁吁的嘟哝声,还有个尖锐刺耳的女人声音:“等我自由了,你就给我等着瞧——”

老板丝毫不以为意,拖着步伐慢慢走,好像全聋了听不见。

他们慢慢走到三楼。老板用一支小万能钥匙打开一间房门,然后说:“您的房间到了,夫人,本馆最安静的房间。”

一面窗户俯临一二五街。现在正是尖峰时间。轰隆隆的交通鼎沸声灌了进来。楼下正是白玫瑰酒吧。自动点唱机开得震天般响,洁·霍金丝细尖的歌声扬起。隔壁房间则传来高分贝的收音机响声,乐声已大到破音的地步。

这个房间内有一张单人床、直背椅、抽屉柜、六个八分钱钉头的钉子固定在内墙上——做为衣柜使用——还有一个夜壶和有两个水龙头的洗脸台。

极乐姐妹走过去试试水龙头。冷水流了出来,不过热水龙头却没水。

“这么热的天谁会想要用热水嘛?”老闾说道,一边用脏手帕仔细拭脸。

“我租了,”极乐姐妹说道,并把她的包裹丢到床上。

“那么请先付三块钱的房租,”老板说。

她给了他三块钱的零钱。

他谢过之后,啪地试试里面螺栓的开关锁,然后就一瘸一疠地离开了。她关上门从里面反锁,利落地拴上螺栓。她把皮包和阳伞放到包裹旁边,摘下帽子和假发,接着坐在床边脱鞋袜。她站起身时是光着头光着脚。

那只狗又开始哀嚎了。

“再一会儿就好了,甜心,”她说。

她拿出烟斗,填入大麻叶丝,再用她的镀金打火机点燃。那只狗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她一边轻缓地抚摩牠,一边把烟深深吸进肺里。外边有人敲门,一个猾头谄媚的声音说道:“喂,杰克,我听见你回来了,老兄。分我哈一点大麻嘛。我这里有旧的《花花公子》喔。”

极乐姐妹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那个不满的声音说:“我希望你会被抓,他妈的小气鬼。”

极乐姐妹抽完她的烟,往旁边一摆。然后她卷起裙子,露出小鸟般的细腿,把裙子别在膝盖上头。接着脱下丝质手套,换上橡皮手套;再从头上套下连身的橡皮围裙,然后在背后绑紧。

她拎着棉花包、三氯甲烷瓶和椅子,走到敞开的窗前坐下。

“过来,席巴,”她叫唤道。

那只狗走到她的光脚边用鼻子磨蹭。她将狗炼握柄钩在窗框锁的下半部,撕取一块棉花浸透三氯甲烷,把它摀在狗鼻子上。狗蹬起后腿,挣脱锁链。她追了过去,把浸湿的棉花塞进口套里。那只狗发出一声凄厉的嗥叫,随即冲向窗户。她紧抓住狗炼末端,刚好在牠跳窗前把牠拽了回来,并且旋即抓起已经打开的三氛甲烷瓶,往那只狗的鼻子倒。嗥叫声停止了。狗奄奄一息地慢慢瘫在地上,四肢僵硬地前后张开。牠咧开的嘴露出紧咬的牙,眼神逐渐呆滞;牠剧烈地浑身一颤,就此躺平不动了。

她迅速把橡皮被单铺在地板中央,再将瓷盆放置其上。她把狗拖了过来,狗头放进盆里,用解剖刀划开牠的喉咙。然后提起狗的后脚,让牠放血。

这是一件血腥肮脏的工作。她把那只狗开肠剖肚,恶心得难以形容。她吐了两次,可是仍然继续干活。

楼下的自动点唱机高声轰鸣,隔壁的收音机大声剌耳;街上传来吵杂人声,喇叭声在壅塞的车阵里响个不停;成群的黑人在人行道上来来去去,酒吧里挤满了人,自助餐厅门前的队伍排到了对街。

房间里燠热有害的空气、血腥味、三氯甲烷和狗内臓的臭味,足以使一般人窒息。但是极乐姐妹却忍住了。为了钱她什么都愿意干。

末了,当她终于说服自己相信那只狗的体内除了血液杂碎外,别无其他东西后,她才把解剖刀丢进狗尸里说道:“哼,这下可好。”

她爬到窗边,双臂搁在窗台上,呼吸外头污浊的热空气。

然后她站起身来,脱下血淋淋的围裙盖在尸体上,再剥下手套丢在狗尸旁边。橡皮被单上全是血和秽物,有些还流到油毡地板上。

这不比我耍过的一些花招糟,她心想。

她走到洗脸台洗自己的双手、手臂和脚。她从袋子里抽出一条干净的手帕,用香水浸过后擦拭她的秃头、脸、脖子、手臂和脚。她重新整理仪容,戴上灰色假发和黑色草帽,坐在床上穿她的鞋袜,然后放下裙子,拎起珠饰提包和阳伞,锁上身后的门,连钥匙也一起带走。

当她正要出门时,旅馆老板刚从街上回来。

“你把狗留下来了,”他说。

“我还会回来。”

“你不在的时候牠会乖乖的吗?”

三十多年来极乐姐妹头一遭觉得自己快要歇斯底里。

“牠是全纽约最安静的狗,”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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