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鸦片提炼物和古柯碱,大麻反而会让人产生莫名的食欲。

极乐姐妹才刚拜访海帝老爹出来。听完海帝老爹对粉红仔近来的错乱状况的一席描述后,她突然涌起一股渴望,很想去尝尝从未吃过的某种食物。没吃到之前她甚至想不出是什么东西;她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二十五分铲后,她在二六号街离开雇车和司机,步履蹒跚地晃进巷子里一间小小脏脏的“家常菜”餐馆,里面的厨师她认识。它位于一间打着“海产—蛋料理—全鸡—南方菜”广告的店铺后面。这让她有了主意。

她点了半打带壳生蚝、一瓶玉蜀黍糖浆、三个生鸡蛋和一杯脱脂牛奶。

又胖又壮的黑人老板娘必须到隔壁叫菜,才能将客人点的菜上齐,然后她站到极乐姐妹面前,看人家把玉蜀黍糖浆倒在生蚝上吃将起来,而且还把生鸡蛋拌进脱脂牛奶喝了下去。

“亲爱的,我要是不认识你,一定会说你真是饿坏了,”她说。

“我才不是饿坏了,”极乐姐妹说。“反倒是脚累坏了。”她对着她说。“而且我是说真的。”

突然间她猛地跳起,冲到外面巷子里大吐特吐。吐出来的那堆秽物就连狗都不会碰。然后她又回到店里,点了炸鸡。

“这才象话,”胖厨娘说。

极乐姐妹吃完炸鸡后,把椅子往后一推,在桌面下打开她的珠饰提包,检査里面的东西。除了化妆品外,里面还有一个装了五张一百元钞、三张十元钞和两个一元硬币的皮夹,一把零钱则在皮包底部滚来滚去,以及她的烟斗和大麻小烟袋、串了十三支钥匙的钥匙圈、点三八口径的鹰头左轮枪——枪管锯短成一吋,装填有达姆弹;另外,一把骨头柄的弹簧小折刀、一盒印着“极乐姐妹——信仰治疗”的名片、三条繍有姓名缩写字母的淡紫色亚麻手帕、三串像微型熊牙项链的法国玩意儿、一张有着皓齿油发的黑人照片——上面写着“胡奇寄给巧喜”——以及一个仿制的副警长徽章。

“这可拼不出个妓女来,”她自嘲地说。“啥都变不出来。”

关于圣伯、她被炸掉的贮藏所或失去的房屋,这些她压根儿都没想到。她已经老得没时间懊悔了。

她现在只担心时间。她知道时间紧迫。要是那些坏蛋没逮着她,警察也会追来,她心里想。如果警察还没发现那辆棘手的林肯车,恐怕也差不多快了。她的期限只到明天早上。届时她要是没先搞定,一切就太迟了。因为她无法再大摇大摆地出入这些地区。

在跟“防范虐待动物协会”那个悦耳声音的女人谈过后,她认为那个带走粉红仔狗狗的警察,应该正在找粉红仔。她之所以开始找粉红仔,是希望能找到那只狗。

她的下一站是老黑仔的体育馆。

她雇了一辆老旧的水星房车,开车的是一个开出租车却没执照、长得像强暴犯的黑人。此人是个身材精瘦、皮肤棕黑、一副紧张兮兮模样的家伙,有一双满布血丝的桀惊眼睛。他抽大麻,所以她认为这人可以信赖。

“转个弯,掉头开往莱诺克斯,”她说。

他换了档,像名指挥家夸张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知道你会开车;你犯不着证明给我看,”她出言讥刺。

他望着后视镜,朝她咧嘴笑笑,差点擦撞到一个推着婴儿车过街的女人。

当他们开过第八大道、正往行驶之时,她不经意地注意到一辆普利茅斯房车从街道另一边往西行。就在此刻,那只狗探头面向她的车窗。

“席巴!”她大叫。“快掉头!”

司机正处于大麻的迷幻状态下,脸色苍白,异常紧张不安,她突如其来的尖叫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知道他的名字不叫席巴,也不知道席巴是谁。但是他想,要是席巴能吓着他所搭载的这个老巫婆,那更何况是他了。所以他并未停车观看。

他拼命旋转方向盘转弯。

轮胎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路人的尖叫声四起。在他之后的两辆车撞在一起。反方向驶来的区间巴士猛然煞车,力道之强震得乘客们都被甩到通道上。

水星房车突然顚簸一下,冲上了对面的人行道。一名表情哀伤的残障者,像袋鼠般倏地跃进一间酒吧大门。一位老太太则被高叫“赞美主,赶快躲开!”的黑衣传道士撞倒。

陈列着宗教小册子的木制摆摊被前保险杆撞翻,二十四支大麻烟散落在人行道上。

司机什么也没看到。他依旧紧踩油门,倚赖命运的安排。

“跟踪那部车子!”她大叫。

“什么车子?”

满街都是车。

“它八大道开去了!”

此时他已经在第八大道路头,以时速五十哩的速度开过内侧车道。不过,他再度转了个要命的急转弯,插进黄色出租车和厢型货车之间,前后距离不过咫尺;轮胎尖声摩擦,驾驶人骂声不绝。他火速驰入第八大道,差点爬上一辆载着十名乘客的破烂敞蓬车后座。

后座的女人高声尖叫。

后方某处,传来狂乱猛吹的警哨声。

“别停!”极乐姐妹叫道。

“你看我像在停车吗?”

他跩过头,一边把车从敞蓬车后面绕过去,留下一阵车烟。

突眼睛的敞篷车驾驶从一票少女中伸出头,威胁地大吼:“你别肖想撞我的车,黑鬼!”

但是水星房车早已扬长而去,快速逼近“棺材桶子”埃德的普利茅斯房车。

“就是那辆车!”极乐姐妹大声喊叫。“不要太靠近了。”

“该死,我会超过它的,”他说。

破烂的水星车超越时,“棺材桶子”埃德看了它一眼。换成别的时候,他可能会代为执行交警的职务来追捕超速车。但他现在没有时间。

只不过又有一辆汽车冲了出来,这辆黑色的斯特林摩斯在试图参加某场“大赛车”。哈莱姆区到处都是这种疯子。他们哈了大麻,就幻想自己可以驾着那些八汽缸耗油老车直驶上天,他心里想。他留意到那车的后座没人。他想,那条车道上应该会有警察逮住他的,假如开车者没先害自己翘办子的话。这事他不管了。

当他把车停在海帝老爹店门前时,水星车已经不见踪影。

这家简陋小店像联合烟草店的大型连锁店一样把正面漆成红色。不过海帝老爹却把他的店叫做“再联合烟草店”;任谁也拿他没办法。

日照的阴影拉长了。

“棺材桶子”埃德看看他的表。现在是六点七分。

店面笼罩在街道对面廉价公寓斜射出的一片阴影中。不过现在打烊还太早了点。“棺材桶子”埃德感觉胃部紧拧起来。

他走下车,越过人行道去试着开门。门是锁上的。第六感告诉他抹掉把手上的指纹,掉头回去驾车离开——他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发现的。他是个在追捕犯人的一般平民,他无权调査可能揭露犯罪的任何可疑事件,他本身已经不是警察了。“打电话给警局,通报你的质疑,然后就此罢手,”内心有个声音这么告诉他。

可是他放不了手,他已经插手,也行动了;现在的他就像已经飞越海洋中线的飞机,早就过了折返点,回不了头了。他脑中闪过“掘墓人”约恩斯,但无法再想下去。头痛和嘴里微咸的味觉已逐渐习惯成自然,彷佛它们自始至终就是他的一部分。

他做了个深呼吸,来回梭巡整条街,探看是否有警察的踪影。他取出童子军刀,打开圆针头撬杆,然后开始对圆筒锁动手脚。

门原本是上了闩关住的。不管最后离开的是谁,那人都只是把门带上而已。门一下子就开了。他带上身后的门锁好,摸索着找到灯的开关,并打开灯。

里面的情形毫不出人意表。

他发现玻璃罩柜台后躺着海帝老爹的尸体。他的前额中央有个洞,注满了凝黑的血团。周围有超过直径一吋的火药焦痕。他用脚从肩膀底下翻动尸体,以便看看后脑袋部位。发根处有个小肿包,贯穿头骨的子弹毫不费力地穿透表皮一路往下冲,最后停住。

干净利落的手法!他客观冷静地想着,无声无血。一定有人手持消音手枪,近距离抵着海帝老爹的头扣下扳机。海帝老爹措手不及,一切到此结束。海帝老爹于是一命呜呼了。

这店面被匆忙彻底地捜寻过。架子、抽屉、大箱子、盒子都被翻出来,东西乱糟糟倒了满地。在没打开烟包、散落的雪茄、火柴、打火机、电石、威士忌、烟斗和烟盒之间,有少许折迭方正的海洛因包以及仔细卷成安非他命胶囊大小的大麻卷烟。滞闷的臭空气中,犹可闻到微弱的无烟火药味。

他费劲蹚过这堆残局,然后打开后门。眼前出现一间迷你储藏室,里面放了两张有椅垫的直背椅。大麻烟味满室皆是。这间也同样被翻找过。

很明显的,捜索者并没找到他们寻觅的东西。

已经死了两个人。而“掘墓人”约恩斯呢——一个念头嘎然而止,旋即又复起:哈莱姆区倒霉的三流小贩不过是毒品买卖的最外围。他们只是一些汲汲于扒找脏钱的卑微黑人,怎么会卷进这件事情?这是中心区的犯罪集团案件。还出现了受雇于某组织的枪手……

他尙未发现任何关于圣伯的线索,因此并不知道这件勾当里已经死了三个人。

他怀疑自己是否该趁事情尙未超出他所能应付的状态前抽身而退,让它落到重案组和缉毒组手上处理吧。让他们去通知联邦调査局。

随后他又想到,要是报了案,他会被拘留侦讯耽搁上好几个小时。他的上司会想知道他对这件案子做了什么,明明所有的人都警告他别碰。

“他们不会喜欢的,埃德。”他没察觉自己在大声说话。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反正是会发现他的。他毫不掩饰形迹,到处留下指纹。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目击者证明他到过那里。这真是进退维谷。

他再度想到“掘墓人”约恩斯。想到必须适应新伙伴——也就是说,如果他能回到警队的话。他知道一且“掘墓人”约恩斯不在,哈莱姆区的恶棍会很难缠。他也想起“掘墓人”约恩斯如何追查到那个泼他一脸硫酸的暴徒,以及他们如何射穿他的双眼。他想到哈莱姆恶徒可会乐得很。他知道要是现在退出,自己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

他在这里一无所获,毫无进展。进来前和进来后所知不变。我找不到他们,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来找我,他一边盘算一边步出屋外,并关上身后的门。

这时,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打开他的车后门,正在诱使那只狗下来人行道。但她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不敢伸手进去牵狗炼。她保持距离地站在人行道上说:“过来,席巴,过来呀,席巴。快点过来,席巴。”

“棺材桶子”埃德觉得奇怪,她不认识那只狗,却知道名字。

然而还来不及细想,他眼角余光瞥到的一景便本能地促发他的脑力反应。一个年轻人站在第八大道另一侧临一三七街的转角处,正仰望着天空。“棺材桶子”埃德自然知道,这个时候的天空根本没东西会吸引哈莱姆年轻人的注意。

“不要吵牠,”他告诉小女孩,并且关上车门。

小女孩头跑走。他没再多想她。

他绕过车子,像要坐进驾驶座似的。他打开了车门,然后好像想到了某件事而又关上门,转身朝第八大道对面走去。

对面有两部车子同时开了过来,于是他只得停下来让它们通过。

那年轻人转过身,开始从一三七街的街头缓缓踱向圣尼古拉大道,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转角处有间连锁的小杂货店。“棺材桶子”埃德朝它前行。他知道自己这副贝雷帽、绿色护目镜和西装模样,看起来并不像出来逛街吃饭的哈莱姆人。但是没有办法,他必须看起来像是要去某个特定地点才行,他必须完全欺近。

那年轻人加快了步伐。他是个肤色炭黑的男孩,身材扁薄,长直的黑发从长卵形的头上垂落下来。他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帆布篮球鞋和墨镜。他跟其他哈莱姆区年轻人不一样,因为他直盯着“棺材桶子”埃德瞧。哈莱姆的年轻人总是躲“棺材桶子”埃德躲得老远。

往圣尼古拉大道方向过去,一三七街逐渐变成了住宅区。现在已近晚餐时刻,街上满溢着饭菜香,而且还和热气车烟混在一起。打赤膊的人们懒洋洋地斜倚在门口处,或是弯腰驮背地坐着;倚在楼上窗口的黑人裸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女人的长鬈发熠熠生辉,发脂细细地淌下颈子。

任何打破单调气氛的事件都很受欢迎。

当“棺材桶子”埃德对着年轻人大喊:“停住!”时,众人纷纷精神一振。

那年轻人开始拔腿就跑。他沿着人行道奔跑,沿途闪避行人。

因为妨碍

奔跑,“棺材桶子”埃德把“掘墓人”约恩斯的枪从自己皮带中抽出来。但他不敢像平常一样开枪示警。他担不起引来警察的风险。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想要躲警察。只是这一点也不有趣。

他大步跑跳,双脚好似陷进水泥中沉重。轻巧的橡胶底鞋虽然有帮助,不过他的全副武备却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而且每一步都引爆他的头疼。

身手矫健的扁瘦年轻人轻盈地全速疾奔,并闪躲穿梭于涌进街上的人群中。道路两旁都被兴冲冲的旁观者占据了。

“快跑,小子,快跑!”有人叫道。

“抓住他,大叔!”其他人响应道。

“看看这些黑人,自己人抓自己人,自己人修理自己人,”一个胖女人幸灾乐祸地高呼。

“仔细捜啊,老兄!”“棺材桶子”埃德经过时,一个哈大麻的人惊叫起来。

有两个家伙从圣尼古拉大道转角处停放的车子里跳出来,并且分开来想要逮住奔逃的年轻人。他们跟他没过节,只是想要找刺激罢了。

那年轻人低头闪向右边,其中一个家伙则往他猛冲过去,活像棒球捕手努力要挡下暴投球似的。那年轻人身子一弯,从张开的手底下里过,不过另一个家伙却伸腿绊倒他。

那年轻人的双手和手肘往前一滑,擦破了皮,随即“棺材桶子”埃德逼近了。

这会儿,那两个家伙决定站到年轻人那一边。他们转向“棺材桶子”埃德,信心十足地咧齿而笑,其中一人开玩笑地说:“有什么麻烦吗,老爹?”

他们俩同时瞠目结舌。一个看到镀镍的左轮手枪,另一个则看到“棺材桶子”埃德的脸。

“他妈的老天爷,是‘棺材桶子’埃德!”第一个人低声说道。

整条喧闹街上的人是如何听见他的低语,这已经成谜。只是突然间街头巷尾每个人都被吸引过来了。那两个家伙拔腿开溜,往反方向急奔而去。

等到“棺材桶子”埃德手擒那名年轻人,攫住他的颈背拖着他站好时,街上已经空空荡荡,只剩几頼人头在街角附近偷看。

“棺材桶子”埃德抓住年轻人的臂膀,将他跩过身。他发现自己直盯着一双透黑的眼睛。他必须强捺住拔出“掘墓人”约恩斯的枪往这坏胚子的脑袋痛揍下去的冲动。

“听我说,小瘪三,”他压低声音咬着牙说。“走在我前面,一直走到那辆车子那边。这次你要是再逃跑,我会朝你的背脊开枪。”

走回去时,那男孩步伐还是轻飘飘的,依然是大麻烟的作用所致,而且破皮的手肘滴着血。他们一路保持沉默。

等到他们跨过第八大道、停在车旁时,那只狗已经不见了。

“谁带走的?”“棺材桶子”埃德以极度干哑的声音问道。

年轻人瞥了“棺材桶子”埃德脸上的抽搐,说道:“是极乐姐妹。”

“你确定不是粉红仔?”

“不,先生,是极乐姐妹。”

“好吧,那好,你认识他们一家人。绕过去坐到那边的前座,我们要开到不会受干扰的地方好好谈一谈。”

那年轻人正要照办办时,“棺材桶子”埃德再度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你想要谈一谈吧,对不对,小家伙?”

年轻人再次看看“棺材桶子”埃德脸上的抽搐,呛着声音说:“是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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