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仔透过布隆克斯区白原路和二二五街街角自助洗衣店的玻璃窗凝视着。店里后墙上有个电子钟,时间是三点三十三分。

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像是雷雨将至。区际捷运的高架铁道在上空森然出现,沿着白原路的弯道曲线静静蜿蜒。他竭目所见,尽是了无人迹的街道。四周安静得不太真实。据他推断,从曼哈顿河滨公园到达这里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部分路程他偷偷搭乘纽约中央车站的调轨车,但之后他就悄悄潜行过无数寂静沉睡中的住宅区,一有人映入眼帘,他就低头躲藏。

现在他开始觉得安全了,可是身体却依然发抖打颤。

他往东朝意大利区走去。

公寓建筑渐渐被南意大利建筑风格、粉彩柔和的别墅取代,再配上花园和圣人石膏像。再过一会儿,房舍逐渐稀疏,间或出现小菜园,以及杂草蔓生的空地,空地上还有睡觉的流浪汉和被拴着的山羊。

终于,他抵达了目的地,那是一栋久经风吹两打、单层楼的粉红色灰泥别墅,位于没有人行道的未完工的街尾。这间小屋两旁的空地被当成垃圾场。奇怪的是,它竟然有一间山形的阁楼。铁丝网远远地围住这栋屋子以及花草枯死焦黄、野草丛生的前院。前门的壁龛里有个十分清瘦、饱受折磨的耶稣受难大理石像,上面尽是鸟粪。屋檐下隔出的其他壁龛里,则摆着守护意大利农民、五彩缤纷的圣人石膏像。

前排窗户全都紧闭着,并合起百叶窗。除了传出不羁舞节奏强烈的微弱琴音外,这间屋子看来似乎荒废了。

粉红仔跃过铁丝网,踏上屋侧附近被蔓生野草淹没的小径,小心翼翼避开水泥制的小鸟戏水盆、意大利建国英雄加里波底的铁制雕像、和一个插着人造玫瑰花的锌制大花瓶。

高高的厚木板篱笆围起宽阔的后院。后门通往结实累累、葡萄叶布满灰尘的葡萄棚架。一边则是残破的工具棚,毗连着鸡舍和兔笼。工具棚的门边有只用绳子拴住的母山羊,以睿智且哀伤的眼神盯着粉红仔。再过去是因缺水和疏于照料而枯死的土灰菜园。不过后面篱笆处却有一畦给水充足、照料妥善的大麻,就种在波浪铁皮车库旁边。

粉红仔停在棚架旁,站在黑暗中聆听。他哽咽地呼吸着,泪水流下他的双颊。

现在乐音目空一切地大声击打着。某人正拨弄着木制双面敲击板,发出棘轮似的节拍伴奏,和叮叮咚咚的重琴音一较高下。听起来倒像混合了敲骨头和击打边框的声音。

阁楼的两扇窗户大开。粉红仔透过左边窗户向屋内望去,他看见一架竖钢琴,上头摆着一盏煤油灯和半瓶琴酒。观望之际,一只手指短胖的黑手从钢琴远程举起,抓住了琴酒瓶。钢琴的节奏变了。原先双手联弹时,是节拍平稳的低音配合着轻快游走于站高音部的美妙音符;现在左手却放肆地重复同一个乐段,游走在全部的键盘之间。

握着酒瓶的手再度出现了,然后缩回,留下了酒瓶。琴酒明显地减少了。突然,低音部如同民间传说中的大力士约翰·亨利打铁般再度加入,高音如雨水啪哒啪哒地贯穿夜色。接着,另一只黑手从钢琴另一端伸出来,并取下酒瓶。拍打边框的声音停住了,只剩敲骨头的声音持续着。敲击板的一面停了下来。手和酒瓶再度出现,随即响起了狂野的拍击声。从右边窗户可以看见穿着有袖衬衫的隐约人影,还有被紧紧拥抱着、前后摇摆的黑女人肩膀;尽管那古怪音乐时而速度正常、时而不依常轨,流畅的舞步依旧稳定。抱抱熊和乔治亚苦力正在慢舞,一盏煤油灯闪昏黄的光线,映照出如油亮影子般的黑色肌肤。

“粉红仔先生。”黑暗中传出轻柔的声音。

粉红仔一惊,急忙转身。

一张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小黑脸眨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瘦巴巴、打着赤脚的身形穿了件补丁的大人工作服外套。

“小鬼,你这时间出来干嘛?”粉红仔粗暴地说。

“可不可以,先生,请你上去替巴德叔叔向极乐姊妹买两包天堂粉?”

“你干嘛不自己上去买?”

“她不会卖我的,因为我太小了。”

“那巴德叔叔干嘛不自己来买?”

“因为他人不舒服,所以才派我来。他丧失信仰了。”

“好吧,把钱给我。”

那孩子伸出一只握着两张皱巴巴纸钞的小手。

粉红仔走到棚架下,敲敲后门。

“谁呀?”里面传出飘渺的人声。

“是我,粉红仔。”

两道上弦月似的白眼在房门上方的玻璃镇板闪现了一下。榫眼锁卡哒一声,门打开了。粉红仔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辨认出隐约的人形,一个穿着蓝色棉质睡袍的灰发老人,似乎在一片漆黑的厨房里游荡着。老人环抱在右手臂中的双管猎枪微泛青光。

“你好吗,圣伯?”粉红仔恭敬地问候。

“还好。”老人如此回答。他的声音彷佛来自房内的其他地方。

“我想上去找极乐姐妹。”

“脚长在你身上,不是吗?”现在,他的声音则彷若从粉红仔双脚间的地板传出来。

粉红仔恭顺地笑了笑,然后穿过厨房,朝后厅的楼梯走去。

在距离光线最远的阁楼角落里,他发现极乐姐妹正高高坐在宝座上。在漆黑的阴影中,她裹着一袭晦暗的黑布,身形难以辨识。一个病人躺在她脚边地板的担架上。极乐姐妹是个信仰治疗师。粉红仔不敢在她为人“治病”时接近她。

“你会快乐起来的,”她以苍老沙哑、略带疯狂的声音哼唱,那声音犹带着旧日音乐的余韵。“你会快乐起来的……只要你有信仰。”她的身体随着缓慢稳定的低音节奏左右摇晃。担架上的人以微弱的声音说:“我有信仰。”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宝座,跪到他旁边。

她透明、瘦削如爪的手里拿着一支盛有白粉的银匙,伸到他面前。

“吸进去,”她说。“深深地吸口气,把天堂粉注入你的生命。”

那人快速地连吸四次,力道一次比一次更强劲。她爬回她的宝座。

“现在你将会被疗愈。”她低哼。

粉红仔耐心等待她屈尊接见他。她严禁打扰。

极乐姐妹以她身为传统信仰治疗师而自豪,并且以切实可行的传统老方法进行治疗。因此她雇用喝琴酒的老派乐师,并指导她的顾客跳老式磨肚皮舞,这是疗程的第一阶段,她称之为“去除肉身”。她把黑键矮子留在身边弹钢琴已经十五年了,敲击板华腾是稍晚才加入的。他们两人都是陈年古董了,华腾抱着夹在两腿间的双面敲击板,坐在钢琴旁用兔腿骨弹敲着;黑键矮子知道该如何降半音弹琴。他们都是酗琴酒者,而且是唯独获准在她“天堂诊所”里飮酒的两个例外。他们的表现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她还是得用天堂粉来治疗那些上门求诊的病人。

“你来做什么,粉红仔?”她突然问道。

他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已经看到他了。

“你一定要帮帮我,极乐姐妹,我有麻烦了。”他脱口而出。

她盯着他瞧。

“你被揍了?”

“这里这么黑,你怎么看得出来?”

“你脸上没有平常的乳白色光采。”思索了一秒之后,她马上又严厉地说:“如果这是警察弄的,你马上给我离开,我不想和警察扯上关系。”

“不是警察干的。”他闪烁其词。

“那好,你等会儿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没时间听。”

“还有一件事,”他说,“后院有个小鬼要替巴德叔叔买两包天堂粉。”

“我不卖给小混混。”她厉声说。

“不是他要的,是巴德叔叔要的。而且你不用拿给他,由我交给他就可以了。”他说。

“哼,钱给我。”她不耐烦地说。

于是他交出那两张皱巴巴的纸钞。她不悦地检视纸钞。

“每包价钱不再是一块钱了。至少,在晚上这个时候不是这个价钱。”她从层层衣衫底下拿出一小方纸包,递给他。“你把这东西交给他,告诉他,一包是两块钱,”她命令道,一边发着牢骚,“这些吝裔鬼竟然想只花一块钱就得到治疗,却宁愿花大钱买别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他支吾道,“我哈死了,想打一针。”

“去找你朋友,”她简短地说,“他会给你打一针。”

“他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他被抓了。”

她倏地从宝座上转身。

“别告诉我你们卷入了街头群架,要是你惹上了警察才来这里,我会亲自把你交出去。”

“他们逮到杰克的时候我没跟他在一起。”他避重就轻地否认。

她目光凌厉地瞪着他,彷佛在黑暗中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好了,你下去打开公兔子取出药丸吧,”她的态度稍缓。“只可以拿一颗,它的药效很强,你用一颗就够了。千万记得把牠关好。注射针头在我梳妆台的抽屉里。”

他正要转身离开时,她又说:“别以为你瞒得了我任何事,我跟你还没完呢。你等着,我待会儿找时间跟你谈。”

“我也要跟你谈一谈。”他说。

担架上的人及时随着音乐扭动。

“真好,极乐姐妹,”他用一种改变信仰者做见证的语气说,“我拥有真正美妙的信仰。”

黑键矮子平稳的左手正堆栈出连串低音,右手则像在天体营里的干热草皮上肆意嬉耍。而敲击板华腾所发出的低沉咕噜声,则像跟满棚母猪共处一室的公猪。

混杂着汗味及肾上腺素的狂乱亢奋气息涌出窗口,散入闷热的空气中。

但这些对粉红仔来说都无关紧要。他只想着要打上一针,哈得好想大叫。他走下通往走廊的楼梯,穿过厨房。

圣伯手持双管猎枪,从阴影中现身。

“我马上回来,”粉红仔说。“极乐姐妹叫我来打开兔子。”

“别对我诉说你的麻烦事,我又不是你老爹。”圣伯边说边打开门,他的声音听起来彷佛出自井底。

穿着连身工作服的小男孩正在葡萄棚架下等着粉红仔。他发现了一串串葡萄,却连一颗都不敢偷尝。

“你买到东西了吗,粉红仔先生?”他怯怯地问。

粉红仔从口袋摸出小纸包。

“拿去,把它交给巴德叔叔,告诉他涨价了,极乐姐妹说,别想平白获得治疗。”

小男孩勉为其难收下那一方纸包。只买回一包,他知道自己免不了挨上一频打,可是他也无可奈何。

“好的,先生。”他说,慢慢走进阴影里。

粉红仔走向兔子笼,把手伸进小门,拾着兔耳朵抓出那只公兔子。左手熟练地撕下贴住兔子直肠部位的一小块胶布,然后取出一条有如水槽塞子似的、附有小小金属活塞的长橡皮栓。兔子一动也不动,张着吓呆的大眼睛看着他。他压了一下兔子的腹部,蹦出了一个铝制小胶囊。他把胶囊放进裤子的口袋,重新把兔子塞好。

他纳闷着,不知道极乐姐妹还有哪些藏药地点?虽然他是她侄子,也是她唯一健在的亲人,不过她对他总是守口如瓶。他猜想她大概准备宰了那只兔子吃吧,不然她怎么会让他知道这么多。

回到厨房门口,他再次礼貌地跟圣伯打招呼。

“我要到极乐姐妹房里打一针。”

“你八成以为我是个司录天使,”圣伯嘟嚷着,声音像是从烤箱里传出来似的。“就算你要去地狱,也不关我的事。”

粉红仔知道这不是实话,但他并未反驳。他知道,如果事先没告知圣伯要到屋里的哪个地方,圣伯准会把他骂到臭头。

梳妆台最上面一层的抽屉,就像是忧郁症患者最后的挣扎。他发现皮下注射针头躺在一堆注射器、体温计、帽针、发夹、拔毛夹和鞋扣当中,此外还有盛装五颜六色毒药的老式玻璃塞药瓶,那足以毁灭一小队吸毒者。酒精灯公然摆在角落的大理石桌面上,旁边还有一个破旧的茶壶和一组彩色试管。床头柜上的糖钵里放着一支舀匙。

他点燃酒精灯,把针头放到火焰上消毒。然后将铝制胶囊里的粉状古柯碱和海洛因全倒进舀匙,拿到火上融化。然后再把液状毒品灌入注射筒,用右手托住针头,趁古柯碱和海洛因还没冷却,注入左手臂的血管。

“啊,啊……”随着药物注入血管,他低声唤了出来。

随后他熄灭灯火,将针头放回用药的抽屉里。

强效药物立即发挥作用。他轻飘飘地走回厨房。

他知道极乐姐妹还没准备好要见他,所以就跟老枪手一起打发时间。

“你当腹语师多久了,圣伯?”

“嘿,我自己的声音早就丢掉很

久了,我甚至不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圣伯说,声音像是从粉红仔刚离开的卧室里传出来。他冷不提防地取笑起自己讲的笑话:“哈,哈,哈……”笑声恍若发自后门。

“如果你一直这样到处乱出声,搞不好哪天它就真的不见了。”粉红仔说。

“那又关你什么事?你是我的监护人吗?”圣伯嘀咕着发起牢骚,彷佛是潜伏在地板下的鬼魂。

楼上,黑键矮子的左手再度快速弹奏着,粉红仔知道琴酒瓶正贴着他的嘴。敲击板华腾则像技痒难忍的骷髅摇晃着,等着轮到自己。

粉红仔听到平稳踏在木头地板上的咚咚脚步声。对他而言,一切又再度清晰不过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是越来越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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